梁安遇到了一个人。
在走进那间破庙前,梁安没想过原是他高估了自己。
不知究竟是何时失了方向,也许不过是一闪神间,他以为自己尚朝着淮州去,却快马加鞭偏离了方向。
收留他的人说:“再往前走,便是沽州。”
梁安登时沉默,又是一记对他精神的重创。
他撑着的那口气在胸中回旋着,撞在胸口,叫他喘不上气。
“淮州乱了,你去淮州?”
梁安点头。
听他似乎对淮州事有所了解,又抓住希望似的,迭声问道:“兄台自淮州来?”
那人摇头,想起梁安看不见,因而说道:“这间废弃庙宇,这些时日也收容不少人,他们有自淮州逃亡至此的,不敢停留,多往京都方向去了。”
百姓仍然相信,天子脚下,总有生机。
梁安急切问道:“可是东邦作乱?”
“我不清楚。”
这是自然的。
梁安着急没有思索,这人不是从淮州过来的,只怕从流民那里听来的不过一星半点的消息,哪里能知道那样清楚呢?
“小兄弟如何称呼?”那人问,“瞧你年岁比我小些,怎么这样狼狈?可是遇上难处了?”
他上下打量梁安,落在眼睛上:“既有眼疾,不能视物,家中怎放心你一人颠沛至此?”
即便梁安风尘仆仆,狼狈不堪,这人却瞧出他身形气度不凡,绝非平常人家子弟。
梁安回道:“在下纪梁,多谢搭救,兄台如何称呼?”
他想记下此人姓名,来日寻机报答。
“纪梁……”那人念了一遍这名儿,再看梁安更仔细打量,忽然问道:“兄台可曾去过沽州?”
他话问得奇怪,梁安却不得不回忆一番。
那时他和伏山被风雪所阻,被迫停在沽州。
这倒奇怪了。
这人激动起来,嘀嘀咕咕神神叨叨:“前几日瞧武曲贪狼灰暗蒙尘,竟是如此缘故……”
梁安警惕心起,说道:“倒是记不清了。”
那人却不为梁安敷衍不悦,反而问道:“梁将军遭难,要往淮州,可是出事了?”
他话音未落,脖子猛被掐住。
梁安冷然问道:“你是何人?”
他攥住掐住自己的手掌,勉强挤出两个字:“何……星……”
这名字在嘴里滚了一圈,梁安并不认得。
他有心问话,稍稍松手,防备着随时将此人击杀。
“你怎知我是谁?”
何星又咳又呕好一阵儿,才缓过来回梁安话:“在下不过会看些星象,前几日瞧贪狼灰暗,已知不好,今日瞧见将军才了然。”
他眼神又落在梁安眼睛上,难道这就是晦暗不明的缘故?
“星象?”梁安皱眉,更是警惕,“你同谁学的?”
何星摇头,只说:“梁将军不必急于去淮州,天意注定,此去劫难非凡,沉寂尚可保全自己,若执意前去,也无法挽回。”
他神神叨叨说话,梁安听得稀里糊涂,但仍然耐着性子:“说来听听。”
何星平静说道:“天机不可大泄,我也不过窥得一二而已,如今破军已与贪狼成对立之势,奎木狼星有夺织女象,星宿斗转,乱成一团,叫人断不清楚。”
梁安听着,心中并不大清楚,但听在耳里也跟着烦闷,干脆不听。
他自己因天象受难至如此狼狈地步,怎会再听信这些。
他起身道:“既已认出梁某,当知我有要事,何兄今日之恩我记下,大恩不言谢,待来日再报。”
何星见劝不住他,也没硬拦,只在他转身瞬间道:“梁将军,此去凶险,我亦拦不住你,有许多话我尚未说,天意难违,只怕你凶多吉少,如今我说来无用,不过平白耽误功夫。”
他话说得难听至极,梁安不曾置气,允他说完。
梁安站住,脑袋里忽然闪过谁的声音,冷凉淡漠,带着他独特的清冷声线。
“我不求天。”
那声音和梁安的重合。
“若天意不佑子民,若果真天意难违。”梁安侧身说道,“我便逆天而为也无不可。”
何星一怔,良久后沉吟道:“若你果真非同凡响,来日能破象平安,可再至此处找我,若寻不见,便去沽州祠堂下压上三颗圆石,我自有一番交代。”
梁安没理会他,只听见身后人追出来大声喊道。
“紫薇势弱,群凶环伺,今时今日之天象朦胧模糊,若寻天机,当护紫薇。”
梁安翻身上马,也冷声道:“陛下非我所能护卫,所谓群凶环伺,只怕是你臆断。”
谋反之人已露面,被迫逃回宿州,错过这个机会,梁安不信一时半刻宣王能再轻松攻打进京都去。
所谓“群凶环伺”,未免夸大。
“不不不,紫薇尚未入宿。”何星摇头,说些听不懂的,“你也未必坐稳此位,小星牵制,尚有大劫。”
他欲要再说,见梁安冷漠,长叹一息又住口。
“我本不欲多言。”何星靠近梁安,“梁将军,人未必事事需要眼睛看清楚,夜中赶路只需望星,自不会走偏。”
他顺着梁安脸指向夜空:“即便勉强视物,只需顺北斗而行,绝不会错。”
梁安仰头,朦胧中果然瞧见在模糊中仍隐隐闪光的星星。
“何兄,多谢。”他真心谢道。
“眼盲星亮,往往暗处自有所寻之物。”何星抬手作别,“时移世易,亘古不变的唯有天上星而已,梁将军,将在下所说记在心中才是。”
可惜他所说的,实在难听。
梁安抽鞭,就此告别再次赶路。
顺着北斗星望着梁安披月背影,何星轻轻摇头。
“破军隐有陨态,即便梁守青在世未必扭转,梁靖之,你不肯听信,这遭怕是有去无回。”
他仰头,看乱成一团的星象。
紫薇星隐隐发亮,何星盯在它一侧的天机星上,自幼除观天之事他从未学习旁的,如今却越发看不懂这星宿之争。
乱的哪里是某一个人,整片星河皆有乱象。
这天下,只怕是要大变一场了。
在梁安将他话只当做胡言乱语的当下,不曾想,他所言中的事,在梁安抵达淮州之时,悄然应验。
好在也距淮州不远,本越来越多与他反方向逃离的百姓反而越来越少,直至淮州脚下,竟已没人了。
梁安谨慎藏在隐蔽处,一路从骑改走,顺着草丛树木隐藏身形。
他心中惴惴,隐隐看见火光,但因瞧不清楚人不敢上前,只等着天亮的一瞬间,扯下眼上蒙着的白布,忍着刺痛强行去看。
也只勉强看清,不像是战乱样子。
越是如此,梁安反而越是谨慎。
他不动如山,要等老卢现身。
老卢带着一百多个兄弟守在淮州,按照习惯,必定每日亲自巡查,早晚有时候会走出城外,到那时候梁安才敢安心上前。
他靠在树上,心里越来越不安稳,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用耳朵听。
声音比往常都更清晰传进耳里,不过是树丛中鸟虫鸣叫。
守城的人很安静,隐隐有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总是吓得梁安心猛一跳一瞬间,再回落平稳。
明明不该在这种时候想些乱七八糟的,可越是这种时候,越隐藏不住压在心中的一切。
比如大哥棠月,比如父母师长,比如兄弟朋友,比如他。
闭着的眼前是一片空洞黑暗,隐隐透着红光,总叫人吓得想睁开眼睛,但梁安忍住了。
何星的“忠告”也回旋在耳边,如今细细思忖他话中意,落到最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明明不相信,但胸口隐隐作痛,梁安无法将这些话抛到脑后。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梁安更深感悲凉。
若是从前的梁安,绝不会将这些事这些话放在心里,可如今梁安竟然在想,许多事已然应验,容不得他不信了。
那说着“我不求天”的人,一样死得凄惨。
梁安睁眼,屏息凝神。
“再撑上两日,只怕淮州失守,再无法可想了。”
“青州的尚在顶着,你我说什么丧气话?”
“两位将军已然战死。”那人哭了,啜泣着接上一句,“哪有援兵前来?咱们派了信去京都求圣上,哪有回音?”
“你说什么?”
两人吓一大跳,看着忽然蹦出来的人活见鬼了一般,等到仔仔细细认清了这人看着眼熟,有人认出来,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大哭。
“平南将军——平南将军!”
潘海、马茂才战死,来人意识到梁安看不清楚后心中更感悲凉,拽着梁安手拉在自己胳膊上,引他匆匆往前。
另一人哭诉着,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一个月前,淮州周边有人无顾失踪,下面人报上来后,潘海即刻命人去查探,结果也是有去无回。
这下整个淮州上下紧张了,潘海几人一同商议,怕是有敌军来犯,也许是看淮州加强防备,因此从偏远地小范围作案试试手脚。
最终潘海决定,要再将防线拉长五里,却正中敌人圈套。
“自从将军走后,将军们向来是照将军所说布防,将淮州围得铁桶一般,半点不敢松懈。”
“不曾想贼军狡诈至此,根本没进淮州境内,就在等淮州人亲自走出去,整军往外的瞬间,不曾防备,被守在目的地的贼人抢占先机,打了个不可开交。”
东邦人行事竟有如此缜密时候,不可置信。
梁安心乱如麻,脚下越快,听他越说越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