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也好。
父皇的,儿子的,他是皇帝啊,父皇说,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
为他痊愈取血,是无上荣光啊。
殿中忽然安静得吓人,窗子没闭紧,吹开之后带起殿中的绸幔四处飞舞,顺和帝从昏迷中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
“李盏,李盏!”
无人应答。
顺和帝怒而想要将什么砸了,但手边空无一物。
“皇兄。”
他一怔,仰头看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似的人,模糊不清的,不知是谁,带着些清冽味道。
“老七……”他喃喃叫道,“是你吗?”
最近他梦魇,多幻觉,想是又做了有关老七的噩梦。
也许,是因他实在喝了太多赵宴时的血,因而他总在梦里纠缠不休。
“一切都结束了。”
顺和帝懵问:“什么?”
“你知赤阳神教是谁的教众吗?”
“赤阳……”顺和帝气起来,浑身哆嗦,他披散着头发,如同疯了似的,嘴里颠三倒四说话。
“你说!”
“赤阳,不正是丹曦吗?”
丹曦?丹曦!
道观中数年,前来祈祷人,一把把香带着人的欲念升腾,在斋醮道经声中得到了信仰的力量。
在流离失所的百姓中,洒下一把米,喊出一句话,将一个要推翻皇帝的邪教发展成势,不过顷刻之间。
吃了越多的苦,越是轻易相信另有光明。
顺和帝呕血,呕不出来的时候抬头,发觉眼前根本没人。
果然是他的幻觉而已,他对这两个人心中有愧,因而才做了这糊涂混账梦。
他仰躺回去,每每呼吸都是刀割一般的疼痛。
“陛下!”
林广微高声叫他。
顺和帝回头,血已染花了他的脸。
“太上皇。”
将银针刺进弘文帝穴位后,沈濯灵平静说道:“陛下崩薨了。”
气声急促,沈濯灵掐开他脸颊喂进药去,灌了一盅药酒进去。
“你药已成瘾,别为难自己。”沈濯灵起开,“不过死个儿子而已,抵不过你杀的万一。”
他站到窗前,听宫中传来的哀乐声。
“你得好好活着。”
现在死,可不行。
各州城墙上,白布垂落,上面斗大的字写着“罪己诏”。
顺和帝列九桩罪过,桩桩件件叫人瞠目。
罪一:昏聩不明;
罪二:劳民伤财;
罪三:好色怠政;
罪四:错害忠良;
罪五:阴私屠城;
罪六:不战而降;
罪七:吞食人血;
罪八:不孝不悌;
罪九:触怒上天;
顺和在位期间,佞幸专权,侈靡成风。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无一作为,贪嗔痴恨不仁不义无恶不作。
人神之所共忌,天地之所不容。
天闻其恶,屡示明象。登州巨石昭示其死,天阙楼上天火降罪于民。
闻所未闻,荒谬绝伦。
顺和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今朕一死恕罪,勿死伤百姓一人。
天下骇然。
当朝右相林广微立于光明殿之上,在喧闹声中展开明黄圣旨。
“宣,先帝遗昭。”
那时,白色覆拢天下,臣民恸哭,哀乐不止。
从京都城外,唯有一马扬蹄飞驰,马上人身着披风,黑色风帽在风中猎猎,骑马人伏低身子,不顾惊呼,风一样消失在街道中。
“今朕愧对天下,愧对臣民百姓,无颜对人……”
纵马人横枪高喝,呼一声:“我乃梁安!”
什么?!
所有人顾不上跪着,扭着脑袋去看,片刻间已见“鬼魂”接近,风帽在日光下被迎面兜开,露出其中沧桑面孔。
“皇七弟于危难中数次救朕,得太上皇首肯封号为‘瑞’,亲王之尊,无愧其名。”
“先遵朕旨护宿州百姓安危,假死以换朕生,镇逆贼赵敏时于乱中,可见其德性仁孝纯厚,能担重任……”
从光明殿中一路跪到殿外的人沉默不语,直到脚步声一步步走近。
“虽其谦逊,坚决推辞传位于其,但朕有失,惟将国民交于七弟手中方得瞑目,今朕准其登基为帝……”
龙椅旁,新帝步步登高。
光明殿外,梁安解下衣袍。
两人一同往前,梁安盯着转过身来的新帝。
“谨遵谕旨,传位于瑞亲王赵宴时,传告天下,使众人皆得闻知,钦此。”
旒穗之下,是熟悉而陌生的灰色眼睛,在珠帘晃动的时刻,越过人山人海,看着站在正中的梁安。
给了他一个淡淡笑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跪下,梁安凝望着已死去的人的眼睛。
赵宴时。他叫。
腮上顾不得刮下的胡茬还在,梁安想起初遇那年,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以为救了一个人,交了一个朋友,得了一些真情,换了他的倾慕之心。
梁安应当笑一下的。
在梦中无数次,折磨着他的,带着决绝死意,割颈而亡的,他的宵行。
原还活着。
梁安笑不出来,耳边嗡嗡作响,被谁冲上来摁在地上,跪在了皇帝面前。
但他仰着脑袋,始终不肯错开一步,终于含上一点热泪,在明亮的眼里闪动。
赵宴时……
梁安终于笑了一声,紧紧盯着赵宴时的眼睛,笑了又笑,泪从眼角坠落。
吾皇,赵宴时。
“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第五卷 连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