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王起身相迎,他目光沉静,也是战争开启者此刻能给出的最后体面。
可他们对视,更是两国帝王之间,知彼知己的凝视。
今日是为梁绍坐在此地,也不是。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长案,铺着天下山河图。
梁绍之死是止戈的契机,而再度相见是为了身后那片疆土,为下一代国史,为今后百年。
这是自戎枭喊着“不再居于人下”攻进镜州,三十年了,两国第一次议和。
“他在哪里?”戎烈指节泛白,仍然没能阻止这句话脱口而出。
“此为两国盟谈,”赵宴时淡淡说道,“非吊祭之会。若东邦王只顾着伤心,恐怕不合时宜。”
戎烈蒙上带着血色的狠厉,瞪着赵宴时许久,终于说道:“我已撤兵三日。”
“昭珠,在哪里?”
赵宴时似笑非笑,仰在椅背上,姿态慵懒,话却如把磨利了的匕首刺进对面心脏。
“纵使更名改姓,梁绍还是梁绍。自欺欺人的戏码直到他死也没叫醒你?”
未等回应,他冷冷嗤道:“最烦你们这些人,恨不敢言恨,爱不敢言爱,既要王座又贪人情,要死要活演给谁看?”
案几在重击下扬起尘灰,戎烈捶桌而起。
他目眦欲裂,忽地狞笑一声:“你赵宴时又高明多少?为何不让梁安前来?”
“你要他来,是想他要了你的命,或者你要跪地求饶?”赵宴时冷笑一声,仰头说道:“此刻与你对坐的,是北赵天子,今日前来,会见东邦国主。”
死寂蔓延。
赵宴时调整姿势重新坐好。
他来,是为梁安,即便此景令他极不痛快,仍然在忍耐。
“东邦退兵,北赵不追。”他直入主题,“不必在我面前逞强说什么大可鱼死网破的话,你拿什么和我争?”
赵宴时做皇帝的好处,便在于不必绕弯时,他能直言不讳。
戎烈胸膛剧烈起伏:“你当北赵内乱由你起由你停,便自诩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停下,压低身子向前探,盯着赵宴时:“可知天下变数不可能尽在一人手中,今日我肯止戈,来日南祁再起烽烟,你又当如何?”
“嗤——”赵宴时食指划过眉尾,为戎烈的话讥笑一声,“南祁?”
他不欲多谈,继续接上他要说的,半点不想在此地浪费时间。
“百年交好自然是痴人说梦,你我可以谈点实际的。”
“十年为期,两国止战。东邦不必俯首,北赵开放边境三州互市,容许东邦商贾来往。”
“盐马道也一样,容你岁通百骑。”
“今日前尚在北赵境内的战俘可归还给你,但潭州以西,不容你再进一兵一卒。”
戎烈没有立刻反驳。
指节敲击声在帐内回响。
戎烈不得不承认,这些条件正中东邦命脉,对东邦而言,的确是互惠有利。
为东邦征战四方,其中一点便是草原贫瘠,物资过于匮乏,自弘文年间起,对东邦压榨更是令人苦不堪言。
商路断绝民不聊生,方有戎枭揭竿而起。
如今,赵宴时允准通商,是北赵从未有过的让步。
作为这场战事的开局者,戎烈本有满腔不甘,有执念,有对胜利的贪婪。
但他更明白,今天他坐在这里,不止因一人之死。
他从来不是为王权征战,如同梁绍作为昭珠对他的影响,他亦带着对东邦生民的责任前行。
王旗猎猎之下,终究压着东邦万民生计。
战,是为了不战。
戎烈也不过是为东邦强大到如昔日北赵,不再受人欺凌。
“东邦可退,互市也可以。”戎烈终于开口,字字千钧,“但边境哨所需彼此互设,你我各遣一将坐镇,互派信使驻守。”
设立互市,不是对某一国有利的贸易来往。
可选谁才能做到。
赵宴时说:“裴真。”
戎烈一怔,许久后点头。
又说:“裴真并非皇商,你如何说服他做此事?”
赵宴时说:“我自然可以。”
他既有如此自信,戎烈没再追问。
“还有。”赵宴时说,“我要东邦年年为北赵培育优良战马五百匹。”
“不可能。”戎烈斩钉截铁。
战马,是为梁安要的。
赵宴时志在必得。
他不疾不徐道:“作为交换,北赵年年派遣农户携粮种去东邦改良农田,一年不行两年,直到东邦能自给自足为止。”
戎烈再度沉默了。
“你知我无意于此。”赵宴时说,“若想再战,我自然随时奉陪,我能失去的,远比你多得太多,我耗得起,你呢?”
戎烈自然知道。
正是赵宴时本无权欲,才能平心静气提出这些务实之策。
赵宴时问:“今日我所言,可有半点不公?”
没有。
“那就接受。”他说,“你为你的人,我为我的人。”
“从今往后,各安所守。”
天光大亮,校场上兵将肃立。
梁安披甲而立,风从他背后吹来,把披风拂到身侧。
他凝视新绘的疆图,从潭州城、淮州一路划到镜州。
“三镇边线,今起合围。潭州主防,淮州为眼,镜州设三道缓冲,烽火不熄。”
“哨兵每半日换一轮。东邦退一步,我们守一步。”
话落,他抬起军旗,缓缓插入脚下。
迎风猎猎作响。
风从窗口卷进来,戎烈动了。
他拿起笔,在纸上落下。
山风刮进屋内,吹乱桌案上的地图,卷起沙尘未尽的血痕。
那一点红,落在“潭州”二字之上,久久不散。
那是开端,是梁绍无数次想要夺回雪耻之地,是在他成为昭珠后,被梁安夺回之地。
这里流过太多人的血,北赵的、东邦的,梁家人、戎家人。
如今终于写上了“止”字。
这一战,至此为止。
像是因谁的死亡停下,却更因为,对王而言,这也是对子民最好的结果。
赵宴时起身,将戎烈递给他的文书丢在桌上。
“若守诺,轻飘飘一片纸装不下。若不守诺,更是废纸一张。”
他和戎烈彼此对视。
戎烈终于笑了一声,憔悴面孔也添了三分生动:“赵宴时,昭珠说得对,你果然叫人捉摸不透,是个不该深交的人。”
赵宴时笑:“还是别与我深交的好,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我看未必。”戎烈说,看他微微变了脸色,“你今日坐在此地是为梁安,便已输了三分,你似乎没你想象中那样无情,北赵皇帝。”
“这对你而言,是好事吗?”他问。
“你果真,不在意梁安知道,他那些苦痛的来源,起始于你?”
赵宴时漠然看他,转身离去,在门开的一瞬间说:“我是苦痛本身,可顾不上谁被我割伤。”
果然吗?
戎烈看那袭白衣消失在眼前,晃过梁绍的脸,摁住胸口。
喃喃:“困于情字,便都一样罢了。”
可心不会骗人。
“将军!”
梁安回头。
“有人率兵马前来,称要见陛下!”
梁安目光骤冷,按剑向前:“何人?”
“似乎……似乎是西番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