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一已陷入昏迷。
沧浪蜷在旁边吐血,手指仍死死抓着主子的衣角。
伞撑开在众人头顶,在昏暗光下,恒岚冷静执刀施救。
当银针穿过许慎一皮肉时,昏迷的人突然痉挛着抓住棠月手腕。
“策儿……策儿!”他呓语。
棠月挣脱他的手,凝视他苍白痛苦的脸。
想起传闻中权倾朝野的许慎一,南祁地牢里不可一世的许慎一,如今奄奄一息狼狈至此的许慎一。
“这世间……可有真正君臣绝不猜忌的天下?”她喃喃问。
曾几何时,她当真以为,如许慎一一般的权臣,能与祁策共计天下,可恨,却也替哥哥有过一丝羡慕。
不是为身居高位,而为这求不来的“不猜忌”。
如今看来,不外如是。
那么哥哥与陛下……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
她眸光闪动,思绪飞远。
她不愿再想,又止不住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
她不知道……
若二十年相携而来的情谊都难抵过皇权君心,那些两情缱绻时的海誓山盟,又靠什么撑得住一生一世不猜忌……
边塞的风卷着黄沙掠过,梁安策马快行半步,偏身扬起披风,挡在赵宴时身前。
回首时,正撞见披风阴影下那人笑意盈盈看他,让梁安红了耳廓。
分明未做任何逾矩之事,怎么近来这人这般爱笑?
梁安喉咙痒痒,干咳两声,继续往前。
不多时,又欲盖弥彰地回头,板着脸道:“陛下初临青州,恐难适应此地,若有半分不适,万请明言。”
“朕很好。”赵宴时轻快回道。
梁安一噎,没头没脑“哦”了一声。
忽见赵宴时的马勒停半步,和梁安齐平,稍稍侧过身子,竟也蹙眉满面严肃。
梁安心里一慌,忙侧身挨近:“陛下有何吩咐?”
他也随之凑近,有板有眼道:“到小安儿长大的地方来瞧瞧,朕,求之不得。”
梁安从马上跌下去了。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
“没事,没事。”
大将军灰头土脸从黄沙里滚起来,强撑着踩上马镫,缰绳缠得手指青白。
“将军还好?”
梁安脸黑一阵红一阵,脑袋顶上冒着烟。
“将军为何不答朕?”
“陛下!”
梁安瞪圆了俩眼,粗声粗气压低了声音:“再戏弄我,臣便请他人来伴驾。”
那可不行啊。
这是皇帝的权利。
赵宴时噙着笑意,笃定忠诚的将军和爱人不会离他而去。
“好吧。”他说,“好吧。”
像是无奈答应了。
梁安悄悄松一口气,距离青州营不过半日了,总算能专心赶路。
可身侧过分安静后,梁安耳廓痒痒,忍不住想偷觑龙颜。
方才分明是他恼羞成怒,不顾体统主动要人噤声的,人家老老实实不语,他却坐不住了算怎么回事?
越想越难受,不止耳朵痒痒,指尖痒痒,浑身上下都刺挠,连座下马鞍都像被马鬃扎漏了刺到了屁股,叫他频频挪动。
终于,他想,悄悄瞅一眼而已,若小气的陛下为方才的话生气了怎么办?
他十分了解宵行,生起气来是不爱说话的,只喜欢憋闷着冷笑。
好吧,好吧……不论是关心陛下还是担心宵行,做臣子的和做人家……携手之人的,都该大方些瞅瞅。
这不是出尔反尔,是不得不关切。
鼓足勇气说服自己的梁将军抬头,撞上好整以暇盈着笑意的眼睛,脑海轰然沸腾,冒着泡哔啵炸开。
“将军!”
大将军又跌下马去了。
梁安恨不能钻进黄沙里。
耳畔传来赵宴时意味深长的叹息:“梁将军日夜操劳,难怪一再跌落马下。”
沙地如何快速刨坑?
他的陛下幽幽叹道:“不如与朕共……”
“臣只是脚滑!”
“共乘”两个字还没说话,梁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回马上。
阻止了皇帝说出不该说的话。
事实上,无论他们二人说什么,能听见的也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分明知道,赵宴时就是在戏弄他,但梁安就是听不得。
果然,听见赵宴时惋惜轻叹。
“原是如此。”
这下梁安彻底绷紧了神经,再不敢分神,以期陛下能放过他。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将军当真狡猾。”赵宴时说。
他目光在梁安身上流转:“看将军如此强撑,我心不忍……”
梁安脖子绷得快要断了,希望谁来关上他的耳朵。
“今夜来朕帐中叙话,也算一段君臣佳话。”
不能再摔下马了,太丢人了。
但天塌了。
梁安颈背僵直,绝望地闭了闭眼,承认了斗不过他。
“是。”他说。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却不知与君相悦,犹难于统千军而战。
难啊,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