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欺瞒
岑璠淡淡撇开眼,“算了吧。”
倒不是说不信他弄不来梅子,这样一个疯子,想必她说要,他便是单枪匹马闯到南梁,也能给自己抢来樱桃吃。
可岑璠不想这样。
实在是没有意思。
岑璠又瞥向那幅画,画中的两人眉目温柔,相互对望,她似是还觉得不满,又从桌上拿了笔,往女子的眼尾细扫了一笔,那眼睛便又多了几分温婉。
元衡看向那幅画,看不出门道,却也能感觉到,她的那一笔让一幅画更显缱绻。
岑璠轻轻放下那只笔,走出水榭,元衡跟在她身后,那腰如细柳纤细,盈盈一握,他忍不住轻轻揽住她的腰。
自那日回来后,他便再也没锁过她,也没执着于把她关在院子里。
两人回正殿用的晚膳,燕窝羹端上来,细细看去,满桌的菜肴也近乎都是补气血的。
他二人的晚膳向来吃的安静,半碗燕窝用下时,元衡开口同她说话,“崔公子前两日醒了,听说今日已能下地,明日孤带你去看看他们,等他再养几日,孤送他们出城。”
不似上次在那别院里,当着郑伊湄的面,他还假装征求她的同意。
这是彻头彻尾的安排。
再过两日,他们便要去平城了,在世人眼中他们已经不在,从此之后只能隐姓埋名,远离烟火。
可如此也好,自此不问世事,对那两个人来说也算是一种很好的安排了
而她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她的仇怨还未了结,这样的日子离她太过遥远。
放在嘴边的玉勺停顿一息,岑璠才颔首,“多谢殿下。”
一句“多谢”,元衡想说的话便又是被堵了回去。
晚膳后,两碗药端上,一碗是给她的补药,而另一碗是给他的。
岑璠便是知道,他是要干什么。
他每次喝那药时,她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羊,被拴在断头台旁,静静看着屠夫堂而皇之地磨刀一般。
莫名的不适感。
可他似是真的没有同她说谎话,自那日说不要孩子后,他没再给她垫过枕头,也没有大汗淋漓后直接抱着她睡觉。
这段日子医士常来给她看,除了体内寒气未除,并无其他脉象。
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他喝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前些日子她身体大寒,难以受孕。
岑璠不敢信任他。
她不相信,一个人有争夺龙椅的野心,却不想拥有子嗣来增添自己的筹码,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想坐拥万里江山的人,不想有人来继承大统。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那人已经将药一饮而尽。
那两碗药本就是晾成温热后端进来,秋日渐凉,可屋内到底还没点起炭火,另一碗药上早已没了热气。
“喝了吧,再喝就凉了。”
他端起那碗药时,岑璠才回过神。
她接过药碗,舌尖尝到一片苦涩,便像他般,将那碗药迅速饮而尽。
而后那唇便毫无征兆地贴来,他轻轻描绘着她唇的模样。
他两臂勾在她的膝弯,轻轻一提,便将她提起,与他平视,岑璠向后微躲,他便俯身追过来。
她躲不过,近乎要仰栽下去,只能抱紧他。
……
床榻上空无一人,只能看见床侧的墙上影影绰绰,一道纤细的身影半俯,与之对冲的是那道强劲的身影。
房内烛火随呼吸摇曳,墙上高壮精瘦的影子摇晃不止,连带一旁的帘幔都要被摇散了。
地上两双脚几近交叠,稍大的脚不断往前,几乎要贴在床边,小巧的足时而踮起时而踩实,一双手紧紧抓在锦绣上的鸳鸯图案上,似是抓出了水波。
秋风大起,似迎来一阵呼啸嘶吼,烛火忽地一歪,连带着两道身影也沉了下去,重合在一起。
那双玉足悬空,无力地垂在床边,身上的重量似一座山,压得她必须拼命呼吸汲取空气。
“皎皎放心,宫里去母留子的规矩未废之前,孤不会让你有身孕的,孤若是能掌权,这规矩一定会废了,你不用担心”
岑璠意识尚清醒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每次说的话,都不会平白无故说,定是有他的目的。
先前他一遍遍的说不要子嗣,终归是隐瞒了些条件,如今总算是说出了他真实的打算。
那规矩废之后,他能不能信守承诺并不好说。
*
晋阳的秋日瞬息万变,上一次在那小院中,尚能见满园生机,可不过几日,便也沾染上萧瑟之感。
元衡带她来到小院时,郑伊湄正搀扶着崔迟景在院子里散步。
那假死药终归伤人元气,连着多日逃亡,又身负重伤,他的脸色并不似从前温润如玉,满是意气。
苍白的脸和秋日的萧瑟相映衬,多了些沧桑,却也平添几分沉静。
两人虽是来了,郑伊湄却也没忘记给崔迟景端来该喝的药。
到了跟前,崔迟景起身走了两步,自己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让出位置让她坐下。
郑伊湄也未同他客气,更没说什么“多谢”之类的客道话,走到他刚才坐的位置。
两人对视一眼,未有言语便似能明白对方需要什么,郑伊湄伸手,扶着他坐下。
一举一动自然而又亲昵,大概寻常恩爱的夫妻,便该是如此。
元衡自始至终没说话,反倒是岑璠问的多些。
他并未阻止,也并未吝啬到不让她问,静静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郑氏的姑娘答着话,时不时看崔迟景一眼,而另一人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满眼全都是她。
他微微转头,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向岑璠。
她的眼睛自始至终落在对面两人那里,未看他片刻。
元衡又收回了目光。
当日元衡射出的那只箭正巧射在肩骨之间位置,只伤到皮肉,且力道并不大,崔迟景最严重的那处伤是肩膀的第一箭。
如今那处伤也有结痂的迹象。
岑璠听到此处,终于松了口气。
崔迟景忽然想到什么,道:“还未多谢晋王殿下救命之恩。”
元衡还是一句,“不必。”
崔迟景又问:“殿下可否告知,陷害我崔氏的究竟是何人?”
元衡当时与崔迟景交好,一来是为了在崔家安排自己的人,以便传递消息,而来便是为了不让郑家与他离心。
如今崔氏没了,只有他活了下来,便也没了继续拉拢的必要。
元衡直言不讳,“崔氏这几年与南边有所往来,有南迁之意,其实并不算无辜。”
屋内沉默了许
久,四人皆未说话,似各有各的心思。
“所以殿下知道是谁从中作梗,对吗?”
“这不是你能管的。”元衡未给任何余地,也没顾及岑璠的脸色,扫了眼其他两人,目光似利刃,“孤将你二人救回来,若想好好活命,便听孤的安排。”
说罢,他转过身,拉着岑璠离开小院。
未出小院,岑璠跟他身侧,道:“殿下有话为何不能好好同他们说清楚?”
他冷嗤一声,“王妃觉得孤该如何好好说,是说杨知聿为孤所用杀不得,还是说他要报仇比登天还难?王妃不是一向同那二人交好,觉得孤说话不好听,为何王妃不亲口告诉他们。”
岑璠低垂下目光。
她只是想让元衡态度好些,她知道崔迟景有权利知道真相,可她确实擅自做主,不想告诉他。
她只想他能和阿湄自此闲云野鹤过完此生,不要沾染仇恨。
这种东西就是一把刀,能杀人嗜血,可沾染鲜血后,自己也难彻底洗去血腥,最后被慢慢蚕食腐烂。
她不想那两人变成像她这样的人…
她久久未答,元衡起初倒是平静,甚至有些理占上风的得意,可后来想的多了些,脸色便是渐渐沉了。
*
夜晚,元衡罕见回来晚了许多,岑璠不知他在忙何事,未等他,自己沐浴洗漱一番。
刚穿上衣裳从净室出来,便迎面撞见了他。
元衡移目看她一眼,沐浴过后,她身上肌肤似雪,浑身散发着甘甜的花香。
他错开她,也没找人再换水,径直进了净房
再回去时,炉内燃起熏香,岑璠正坐在妆台前,紫芯正往她手上抹香膏,身后槿儿给她轻轻梳头。
见他走过来,两个婢女便知是什么意思,站起身福了一礼告退。
元衡站在她身后,并未坐下,岑璠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干脆自己拿起桌上的梳子,梳起发梢。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开口,“王妃同那二人隐瞒,是怕他们招惹上危险,还是也拿那姓杨的当成朋友?”
岑璠愣了愣。
这事已经过去大半日,她回想许久,才想起今日出院门时的一番争执。
岑璠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同情中有嘲笑,“殿下愿意这么想,便是吧。”
元衡蓦地抿住唇。
室内忽地传来一声响,是梳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将她推上妆台,就要掀她的裙摆,“你真拿他当朋友?”
这是他逼她默声屈服的惯来手段。
岑璠盯着他,并不惧怕,也丝毫不退让,“我说了,殿下愿意这么想,便是。”
双眸同时直视对方,眼中都含有怒意,气氛剑拔弩张间,元衡却忽然瞧见那人唇角的一丝玩味。
再看那倔强的眼神,便是看到了挑衅。
他恢复了冷静,退开些。
她可以轻易左右他的情绪,她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尝试学会激怒他,享受看他喜怒无常的快感。
元衡也弯起了嘴角。
岑璠不害怕他怒,可着实怕他露出这种笑。
“你想做什么?”
他慢慢走近,黑影渐渐覆盖。
桌上的首饰散落,妆台上的铜镜晃了晃。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她吐了
房内的那面雕花檀木铜镜并不算小,光亮的铜缅照清了面前的两道影。
镜面晃动,她双手紧扣着妆台,十指泛白。
镜面就在面前,低头能看见,抬头也看得清楚。
她选择闭上了眼睛。
镜面上的首饰忽然一阵叮铃咣啷作响。
“看着。”身后冷声传来。
岑璠不肯,仍旧闭着眼,阵阵冲撞让她恍惚晕眩。
后来没了力气,便是趴在妆台上。
他将她旋了个,抱起时未曾抽开。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抱着她在房内重重踏了几步。
那种晕眩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直到摔在榻上,岑璠呕了一口。
那第一口没呕出来什么东西,元衡察觉到不对,将她抱起来。
她趴伏在他的肩上,下一口一半秽物呕在地上,另一半呕在他沐浴后刚换的寝衣上。
元衡的脸骤然黑了,可下一瞬心底便慌乱起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害怕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他越靠近,岑璠便越恶心,尤其那只手是轻轻触碰到她的背时,她愈发想吐。
再呕出一口时,元衡终于退开,整个人僵住。
而后他才回过神,脱去身上那件吐脏的寝衣,披上长袍朝外面喊人。
乳娘进来后,也顾不得一室的凌乱,找来了痰盂。
岑璠撑在床沿,晚上吃的都吐了出来,最后呕起了酸水。
“姑娘没事吧?”
岑璠低头,再抬起头时,那眼底一片猩红,像含有一汪水,脸色苍白。
她衣裳半披,头发散开,狠狠盯着他,眼中似有汹涌恨意。
元衡有些怔愣。
他见过她眼中带狠,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盯过他,有讥讽和悲哀,彻骨的寒,像是要啖他的肉。
他久久未能言语,看住她的眼睛,第一次想要躲避。
乳娘拿来帕子,给她擦了嘴,又叫槿儿倒了热水过来。
岑璠似还是难受,紧皱着眉头。
乳娘给她顺着气,手忽然顿了顿,看向晋王,“殿下不如去找医士来。”
元衡回过神,见那老媪似眉间并无忧色,反倒是眉稍微扬。
一个念头陡然间闪过,元衡瞳颤动,先是心道不可能,而后却觉得不可思议,最后竟抑制不住去想。
那种期许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开始否认自己前段日子喝的药。
那药是从西域而来,虽是稳妥,可万一呢?
她的身子好了,那给她诊脉的医士几日没诊了,万一是真的呢……
元衡眼神清明了许多,和她眼中嗜血的恨意截然不同,满目欣喜。
渐渐地,就连她那眼中的恨意,竟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穿好衣裳,叫人去找了医士。
医士来时,元衡站在门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衣。
那是因为他刚才想走近她,扶她躺下,她说了声“滚”。
她性子倔,爱生气,可这个时候生气总归是不好,他还顺着她才对。
元衡这么想,刚才便在乳娘几人的注视下,自己滚了出去。
如今医士来了,他才敢进去看她。
医士来时,地上的秽物被收拾整齐,妆台上被扫掉的首饰也摆回原位。
窗打开,散去难闻的气味,室内点起了他常用的沉香。
床上的帘幔被放下,乳娘守在外面,似是为难。
元衡唤了两声“皎皎”,却无人回应。
他便是手挑开那帘幔,只见那人在床榻端坐,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在他掀开帘幔的一刹那,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说了声“滚”。
这一声“滚”,一室都静了。
医士手一抖,提着药箱,不知道该不该走。
元衡抿唇,将那帘幔钩起,自己退远了些。
医士走上前,岑璠却不伸手。
乳娘轻轻跺脚,好言相劝,“姑娘
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身子,也该看看才是……”
说罢,乳娘默默挪开点步,让医士上前。
岑璠还是撇开头,淡淡道:“让他滚。”
床边的几个人都愣住,医士脖后一凉,进退两难,
元衡抿唇,有自知之明自地己出门。
他站在门外,想听一二,可转头来又不敢听。
怕不是他想的那样,也怕就这么潦草偷听来天大的喜讯。
他走远了些,站在廊下,翘首望向房内的灯火。
那房内似是一直很安静,元衡想不到为何就这么安静。
过了一柱香,医士才从房内出来。
元衡上前一步,似是急切地看向门内,声音却又平和,“如何?”
这样的晋王实在让医士陌生,他一时觉得不知该怎么说。
可这事他也没胆子欺瞒,只得拱手行了一礼,照实说:“殿下,王妃她并无身孕……”
听到这句,元衡的眼神滞住。
那目光慢慢垂落,最后落向沉寂,似是整个人都变得冷了下来。
可他似是接受了现实,没有质问,只是很平静地问,“那王妃到底是怎么了?”
医士道:“王妃脉象浮躁凌乱,有些……”
医士一时觉得难说,他问了乳娘,知道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就照刚才王妃的脉象,若是真的有了身孕,这孩子在肚子里早就揣不住了,哪能还只是呕吐…
医士低下头,委婉道:“王妃心气郁结,又一时急火攻心,这平日还是不能太过操劳,否则很难有孕啊……”
这话元衡听得懂,他收紧了唇,脸色变得黑沉,手也收紧。
医士手心捏出一把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可他说的是实话,看刚才王妃的样子,也是满腹怨怼,恨不得将他这个年过不惑的老朽一起也撵出去……
元衡只说了声,“下去吧。”
医士如蒙大赦,一行礼后赶紧离开王府。
*
元衡抬步进门,乳娘和紫芯正给她擦手净面。
她终于从那床榻上起来,脸色似好了不少,唇上淡淡一层粉,心情似也不错,净过手后自己涂抹脂膏。
他走进来时,她也不再避而不见,眼中的恨意消散,看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淡然。
她没有挖苦他,也没对他刚才在妆台的恶劣行径表现出任何不满,从他的面前稳步走过,坐回床榻。
元衡的眼睛愈发黑,深沉近墨,面色冷峭。
紫芯按医士的药方煮好药端进来,她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吹了许久。
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元衡走近了些,什么也没说,低眼静静看着那碗药,苦涩弥漫开,冲到鼻尖。
渐渐地,心底竟还泛起些愧疚。
他总怕别人伤了她,可到头来伤她的是他自己……
元衡眸底漩动,终于连那头也微微低了下来。
她将那药一饮而尽后,元衡接住她手上的碗。
岑璠手一顿,犹豫片刻后轻轻放手。
他只将碗交给紫芯,多余的什么也没做。
立在那里半晌后,他自己也走了出去。
岑璠没问他去哪里,洗漱过后他还未回,便让人灭了灯。
一晚上大落大起,或许是太过放松,什么忧怨暂且都记不得了,岑璠很快便入睡。
只是刚浅眠没多久,她便听见了脚步声。
那步声踩得轻,却沉稳利落。
终日相处,就算再怎么厌恶,她也认得出是谁:
他似不想打扰她,锦衣窸窣声几乎不可耳闻。
只是他这个人,应当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不真正打扰别人,将腰带搭到屏风上时,玉石碰撞声终究还是大了些。
他将被子轻轻扯开,上榻的步子轻缓。
岑璠假寐,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将她揽入怀中,“孤知道,皎皎应该还没睡吧……”
岑璠睁开了眼睛,仍是安静,只想听听他想说什么。
他声音就在耳畔,沙哑得含糊不清,“你是不是很不想怀上孤的孩子,你会恨孤,也会恨这个孩子,对吗……”
岑璠又闭上了眼睛。
她该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他手臂收紧了些,在她耳边蹭了蹭,不知为何,岑璠感觉到一点点湿润。
“孤想要个答案。”
她手收紧,“殿下觉得呢?”
那手臂骤然间松开了。
室内寂静,晚些时点的沉香早已燃尽,月宫上洒下的月光凄清寒凉。
许久之后,他说了一句,“一辈子不生也罢……”
岑璠手微微动了动。
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即使是他打算夺位,即使是打算当皇帝。
真是个疯子。
岑璠暗骂,心里却不得不又盘算起其他的事。
往南大河边上天罗地网,往北军镇又是在他掌权之下。
那她报完仇后,若是想逃,还能全身而退吗?
有朝一日,他会不会疯到逼迫她怀上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
她今日差点就误以为真,她知道那种感觉。
她真的会疯的!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怎么说,心里并不一定这么想,她不能全信,更不可妥协。
或许连答应帮她报仇,都是为了稳住她的借口。
岑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
或许他说为她报仇,都是在骗她。
说不定他会故意将她的仇人握在手上,一直拖,拖住她一辈子……
他为了留住她,什么都敢做!
岑璠呼吸愈发错乱,乱到元衡都有所察觉。
他似知道她为何不安,添了一句:“孤没骗你,若你不想生,以后过继也罢,若是不想过继…”
那话音顿了顿,终究也妥协了,“也并非不能。”
岑璠轻轻颔首,可心底愈发坚定。
她不能总想着依靠他来报仇,他靠不住,说不定还会成为她报仇的阻碍。
她总要想想其他的出路才对。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泡泉
秋日又一场雨,将最后一点炎热送走。
有一日晚上,元衡告诉她,崔迟景的伤势渐好,不日便要将两人送去平城。
岑璠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么快。
两人走的那日,元衡带她去城外相送。
去平城需要走几日盘曲山路,路途艰险,路途会遇过几个县城,元衡将一行人伪装成商队,和沿途的州县打好招呼。
岑璠帮两人拿了些包袱,崔迟景上马时,郑伊湄扶了他一把。
将包袱安置好,郑伊湄转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一盒糖。
“这些日闲来做的,你回去尝尝。”
岑璠打开那盒糖来。
那是一盒梨膏糖,她似是做了很多,一颗颗糖做成梨花的形状,小而精致。
可她喜欢的并不是糖本身。
远处青山环绕,溪流相送,此去不知何时归。
远去平城,隐姓埋名,归隐山川,也许身边会有诸多管控,不得南归故里,可终得半生闲。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1】
元衡将一封信交给她,“崔氏风波未定,此刻多事之秋,郑家主不便来晋阳,将此封信交由本王,你拿着。”
郑伊湄愣了愣,接过信来。
那是一封很厚的信,郑伊湄拿出来,发现里面除了这封信,还有些田产铺子……
她展开那封信,是父亲的亲笔。
这些田产铺子,原本是她的嫁妆。
郑伊湄扫了几眼那些地契租契,有好几处是平城的,还有些不是。
父亲说,若她能有机会出平城,去别的地方走走,这些地契应该都能用得到……。
父亲还说,想让她延后几年再办喜宴,等过两三年风波过去,世家稳住局面,他想办法来平城,到时候再办……
除此之外,还交代了很多平城的事,说让她好好在平城过自己的日子,如果有委屈随时写信去晋阳,托人送回家,他也好知道。
写完这些,那笔墨似是顿了顿,在纸上晕开一些。
信的最后一句,是让她把那些铺子都收好,只保管在自己手里,莫要给别人。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提崔家的人,也没有说关于郑家的事。
郑伊湄眼睛红了,她将那封信收在袖中,低身行礼,“多谢殿下,。”
“臣女有个不情之请,劳烦殿下同家父带句话,让他保重身体,小女在平城会照顾好自己。”
元衡答应了她,郑伊湄转身牵了缰绳。
上马前,她又拱手一礼,“还望殿下能好好待皎皎。”
元衡记得,上次杨知聿走时,也这样说过,
当时的他实在不解,他哪里有待她不好。
可再有人这么说时,他似是隐隐明白。
他没有反驳,微微颔首。
郑伊湄露出些笑容,上马时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眼中映着彼此,便是笑意展开满眼。
沿着山路,岑璠上马将两人送出一段,元衡带人在后面远远跟着。
渐渐青山映入眼 ,郑伊湄转过马来,“皎皎回去吧,多保重。”
岑璠愣了一瞬,唇微收,随后便勒住马。
清风徐徐,她收住眼底的湿润,轻轻一笑,“以后常写书信。”
“会的。”郑伊湄眼眸微弯,又轻轻说了声“保重。”
说罢,她调转马头,仰头看了看连绵山峦,一打马,尘土飞扬。
那支队伍一点点消失,到最后就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岑璠在原地,望着那队人马走的方向,久久停驻。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风吹起些碎叶尘沙,迷住人眼。
一阵马蹄声自身后响起,慢慢靠近,与她并肩。
他轻声道:“走吧。”
手指渐渐冷了下来,岑璠收起泪光,同他离去。
元衡时不时看她,道:“晋阳有王氏,留他们二人在晋阳并不妥,送去平城才是最妥善的安排。”
岑璠淡淡道:“知道。”
她并未说什么,踢了马肚,似不想与他并行。
元衡便主动跟上她,“孤会陪着你,你若想出去,此地不远有个温泉,孤可以带你来此住几日。”
“随殿下安排。”
*
过往便如落叶,枯败之后,便很快腐烂入泥。
崔家的事过后,元衡暗中派人给洛阳城外崔氏敛尸,葬于邙山,虽是无碑无墓,终归不再是曝尸荒郊之外。
朝中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崔氏一族扶持的党羽,陆续被罢官,还有几个莫名死在家中的。
这几日晋阳之中,倒是有几个官员调去洛阳。
不过这么做,朝野上下并非全然太平,便是洛阳城外都出现过几次乱子。
最轰动的一次,竟然是有人惊了户部侍郎的车驾,险些人仰马翻,呜呼哀哉。
皇帝大怒,派人彻查崔纪推举上来的百名官员,可到底也是忌惮崔氏百年世家,只将崔纪一脉赶尽杀绝,并未追究崔氏其他支脉。
只是这样一来,世家终归是缺失了一块儿,其余几家也惶恐不安。
世家失势,不过终有人获利。
那千里迢迢跑来求庇护的萧昀,于崔氏一案有功,赐予三品散骑常侍,虽是个闲散官,并无实权,可到底有了身份地位。
这三品的散官,威风凛凛在大殿上求娶公主。
朝中不少人骂其痴心妄想,厚颜无耻。
可那龙椅上的皇帝却答应了。
郑峋在朝堂之上,虽是嗤之以鼻,可到底也知道皇帝为何要嫁公主。
这些年南边想要拉拢北地世家,皇帝看在眼里,这些年那萧氏也几次三番暗中派人来试探他郑氏,若不是他勒令族人禁止与南边往来,恐怕被打压的也不是崔家。
而此番皇帝封赏萧昀也不过是想做给南边看。
如今南梁那位皇帝国祚不过三年,便将朝野上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先前齐国的官员该杀的杀,该逃的逃,还有些在朝堂惶惶不能终日。
此番北地肯将公主嫁予萧晗,必有更多齐国余党前来投诚,南梁与前朝关系紧密,长此以往便可动摇根基。
不过皇室适龄出嫁的公主只有一个。
这五公主和晋王同为先后所出,而先后在诞下五公主后便幽居冷宫……
比起晋王,五公主只更为帝王不喜,趁此机会嫁出去,再合适不过。
皇帝能这么爽快答应这萧昀,此也为缘由之一。
只是要委屈这五公主,本就自卑懦弱,要嫁的毕竟是敌国之子,怕是这辈子再难在宗室面前抬头……。
晋王向来宠爱公主,必是不愿。
想到此处,郑峋下朝后,当即给晋阳去信。
*
自送走那两人后,元衡再也没将岑璠禁在院子,虽是身边加派不少人,可她到底是能在王府随意走动,偶尔还能在晋阳城内走动。
岑璠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就连房事,他也不再热衷强迫,只偶尔来了兴致在榻上折腾她一两次。
崔氏一案了善后,元衡带她说了那处温泉。
比起她在郑氏别院泡过的那处,水温更热些,雾气弥漫,一点感觉不到寒凉。
泉水自假山的沟壑滑入池中,潺潺水声回荡,空灵清冷。
她用簪子随意挽了个发髻,抬头看向天空。
不似那日雨后夜空晴朗,繁星点点。
云如细织,月影朦胧,看不见天河,更显寂寥。
她一个人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赤脚步声。
那人似将衣裳脱下,搭在一旁,随后脚步声渐近,岑璠不自觉让开些位置。
一阵水声哗然,她身旁溅起点水花,打湿了雪白的鹅颈,散落在肩旁的几缕发丝在水中漂浮。
他就在旁边,岑璠却一直仰望,只在水珠溅在眼上时轻轻眯了一下脸。
“在看什么?”他沉声问道。
岑璠睨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他问的是废话。
元衡闭嘴,抬头同她一起看。
院内一时间又只剩假山水声。
若是前段日子,现在这个时候,定不可能这般…
岑璠倒也不想自讨没趣去激他,两臂相贴,并坐泡泉,算得上宁静。
她深吸一口气,细细观察天上隐隐约约的几颗亮星。
斗转星移,万象变迁。
元衡仰头看了一会儿,便不想再看,转头看她,却又好奇,轻笑,“这么好看?”
岑璠轻轻颔首,“好看。”
元衡嗤之以鼻,“不是每日都能看到?”
“那不一样。”岑璠难得有兴致同他说话,从水下伸出手,指想天空,“那些星星前段日子在那里…还有天河,牛郎织女星,也是看不到了。”
元衡静静听她说,听到那牛郎织女时,眼底满是缱绻。
他轻轻揽她来,抱她到身前,“王妃若是想看,明年立夏时再来便好…”
他说完,又将她揽近了些,温泉水波一阵轻荡,“一年四景,孤都可以和王妃一起看。”
岑璠垂下目,瞧见肌肤相贴,山峦起伏前是他紧致的胸膛。
她淡淡转头。
那人勾过她的下颌,一吻浅在嘴角。
发后的木簪被抽开,乌发在水中散开,水声潺潺,逐渐汇成波涛,铺开一层又一层。
她面色酡红,许久未有过的汹涌几乎难以招架,眼前的点点星辰似流星般划过,一时间恍惚。
许久之后,水声渐缓,又恢复了清净。
元衡帮她清洗一番,穿好衣衫,托住她的膝弯,像托孩童一般将她抱了出去。
岑璠没了力气,头垂在他肩上,一双小巧的玉足垂下,随他的脚步摇摇晃晃。
门外的婢女低垂着头,不敢多瞧一眼。
温泉前连着屋子,他将她抱到榻上,替她擦发,倒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没过一会儿,门便被叩响。
韩泽将一封信递到元衡手上,只说是五公主派人跑死三匹马送来的。
元衡接过,展开那封信,歪头看了两眼,面色淡然无波,只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女人。
下一瞬,他将那张信纸攥成团,扔进了烹茶的炉子。
第54
章
第54章 撕画
回来时,岑璠已经彻底躺在了床上。
她的发如瀑,半湿垂下,躺在那里很是安静。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想必她也是累坏了。
巾帕还在一旁的小案上,元衡坐下,摊开帕子继续给她耐心地擦头发。
岑璠睁开眼,背对他躺着。
“元斓来了信。”元衡淡淡道:“皇帝想将她嫁给萧昀,王妃说孤该不该管?”
岑璠道:“殿下做主便是。”
元衡道:“你是不是恨她?”
是元斓亲手将她推给他,送到了他的榻上,依她的性子,当是恨的。
岑璠转过身,盯着他看,“我若说我恨她,殿下便当真打算不管了吗?”
元衡轻笑,“当真,王妃若是不想,孤绝不会管。”
岑璠半信半疑,未曾表态。
元衡知道她不信,又道:“孤倒是觉得,把她嫁给萧氏也算合适,以她的性子,找个散官自己也能活得舒畅些,大不了过上几年看腻了,找几个男宠便是。”
听到此言,岑璠看他,似有些难以置信。
他这样的人,连她和其他男人说了几句话都要兽性大发折磨她,竟是会说出这种话。
她猜的不假,果真是是纵容……
她感慨:“殿下对公主,当真宠爱。”
元衡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不满,他道:“再怎么样,也比不得王妃。”
岑璠一笑而过。
这种话听听便好,倒是不能当真。
他绝不可能因为她不管这个妹妹,就像他说的,即使要嫁给萧昀,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
崔氏之事暂了,此处别院清净,两人便在山间多住了几日。
这一日元衡回城中处理些急事,岑璠带上纸笔,去不远处的一处山瀑绘丹青。
元衡并未再关着她,只派了一队护卫看护,身边有墨群和槿儿跟随。
秋日水浅,无飞瀑直下,只一线山溪自高处流下,高耸石山之上,一棵半黄松柏横生,尽显萧瑟。
山瀑下一汪小潭,桌案摆在小潭边一块的青石上,香炉中焚有香木。
她大袖束起,纤指提起笔,一幅高山深潭图勾勒出形。
笔刚落下,墨群来报,说是那余氏女和王氏的人来到此处,想要见她。
岑璠不想见余氏,可她对那王氏的印象并不坏。
她说了声“见”,墨群才去传话。
槿儿帮她解下袖口的绑带,岑璠提起裙摆,踩上几块石,在潭边洗去手上的石墨味。
刚转身,便看到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年轻的姑娘是王莳和余灵均,另一个妇人她并不认得。
那妇人年长,妆容素雅却不失华贵,唇脂点的恰到好处,眼尾微长,一派慈祥面容。
岑璠站在潭边和行礼,几人低身回礼。
她自潭边而下,槿儿小心扶着她。
王莳手上似也拿了一幅画,她走上前,看了看桌案上铺的画,眼睛一亮,嘴角弯起双酒窝,“王妃好雅兴。”
岑璠轻轻一笑,并未说什么客道话,瞥向一直垂着头的余灵均,直问,“王姑娘来此,所谓何事?”
其实前几日王莳便来此处找过两回,可都吃了晋王的闭门羹。
这次是她的母亲要随她来,可谁知今日晋王不在。
母亲在王氏掌家,那门外的人应当也是看在母亲的脸面,才肯给她们指来了去处。
她以为接下来又要吃闭门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启齿,捏紧了手里的画,低头道:“王妃莫误会…”
王莳话未说完,王夫人却是伸出手,道:“拿来吧。”
听罢,王莳将那幅画交到自家母亲手上。
王夫人一笑,话声有条不紊,“此番我们前来,并无他意,王妃妙笔丹青,此画颇有风骨,倒有几分像那松白隐士。”
听到此处,岑璠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画好的水墨,袖子微微向后挡了挡。
她回过眼,却见那妇人拉着余灵均到跟前,那余氏姑娘头比刚才更低了些。
她用了尊称,“您是?”
王夫人抱歉一笑,行礼道:“是妾身失礼了,妾身王郁之妻秦氏,此番前来拜见,其实是想让王妃看一幅画。”
她上前些,将那幅画抖开。
那又是一幅晋王的画像,和上次那幅被晋王扔在地上的,笔锋极为相似。
她眼神微冷,“王夫人想做什么?”
“是妾身多有冒犯,王妃也是懂画之人,妾身只是想劳请看看,这幅丹青究竟作的如何?”
这话中并未有挑衅,甚至有些急切,还有些愤慨。
而那余家姑娘头越来越低,像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王夫人似也觉得不妥,又补充道:“王妃有什么便直说就好,妾只是想要王妃说一个答案。”
说罢,王夫人向她拱手一礼。
岑璠自觉得当不得此礼,微微颔首。
她目光移向王夫人手里那幅画,那画像上的人虽有人的模样,可并不像他,与他的神态更是全然不似。
岑璠又仔细看了看,似是发现症结所在。
她直道:“此画画得并不好。”
说罢,余灵均看着她,嘴角下撇,微微颤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中似是震惊,可更多的是委屈。
岑璠抿唇,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此画不好。”
她看向那幅画,下断结论,“此种笔法,锋利粗旷,不适合画人。”
余灵均似是怔住,一动不动。
王夫人又一拱手,就连王莳也赶紧跟着行礼。
王夫人转过身,“王妃所言,你也该听到了,我用你说过,你那父兄在骗你,你为何偏不信呢!”
岑璠微微皱眉,不明所以。
王莳注意到她的不解,向她解释,“王妃不知,姨母她此生只早年得一子,小的几个都是女儿,余家家主没本事,却心有怨念,几个女儿都是十三便远嫁,要么做续弦,要么就为人妾室。”
“我这表妹是她们姊妹中相貌最好的一个,我从小与她长大,知道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说着说着,王莳眼睛便红了,捂住心口,“表妹她儿时爱画的是山水,学的也是画山水,从前画的是极好,可余家主却时常责骂,她那兄长也是没有心的,对她百般嘲弄……”
“殿下相貌俊美,初来晋阳时她那兄长便打起歪心思,怂恿她将晋王画下来,将画交给余家主,两人一唱一和,百般夸赞,说她将殿下画的惟妙惟肖,其实不过是想让表妹心甘情愿,主动委身晋王,好让余家飞黄腾达罢了。”
“表妹她从小未曾得过父兄褒赞,禁不住这样夸,从此便只画晋王,不画山水,那对父子说她是爱慕晋王,她便也信以为真,把自己活成这副样子……”
王莳攥紧了手,“说句不好的听的,这和训一条听话的狗有什么区别?”
听到此处,就连岑璠也微微皱眉,她抬眼,却见余灵均啜泣。
“表姊,求你别再说了,父兄他们……”
话还没说完,王夫人拽住她的手臂,紧紧捏着,打断道:“你表姊说的不错,你就是被那对父子当畜生养!他们两个男人骗你,难道你自己也要骗自己吗?”
王夫人重重摇头,“我那亲妹妹走的早,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前些年我忙于打理家事,竟不曾想那对亲父子竟会这样待你们……”
“我对不起她……”王夫人仰头,兜住眼泪,须臾后拉起她的手,“王妃说的你也该听见,该清醒才是,你从今日起和我回王家,他们不把你当人养,以后我来养如何?”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薄薄的眼皮可以看到几道褶皱,眼眶湿润,却能看到满眼期待。
余灵均泣不成声,“他们不会骗我,他们…”
岑璠静静看着,听到这话,忽而走上前去,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
余灵均睁大眼,被迫同她对视。
岑璠抬起手,那一巴掌并不算重,连声音都没多响,余灵均却偏开头,久久未正过头看她。
其他几人愣了愣,却终究没说什么。
岑璠放开手,冷道:“你再哭,我还会打。”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缓过神,余灵均倒是当真不哭了。
岑璠抬步向桌案走去,拿起还未洗净的笔,塞到她手上,推她向前一步,“去画。”
余灵均犹犹豫豫向前走,快走到桌前,似是恍惚,轻问道 :“画什么?”
岑璠指了指山,放下手,道:“就画山水。”
说罢,槿儿反应过来,将岑璠画的那幅画撤了下来,重新铺上一张纸。
余灵均回头,瞧见岑璠那张冷脸,身子一颤,赶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抿唇,开始动笔。
岑璠闭起眼,似是疲惫。
槿儿见状,又叫人在不远处铺好席,晾好温茶,让几人坐下。
她背对余灵均,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不想再多说什么。
王夫人也知道此番前来多有打扰,向一旁王莳摇了摇头,未再搭话,只静静看着。
元衡来到此处时,余灵均还在画。
他来时便听闻此事,瞧见三人在席上端坐,睨了眼一旁站立的墨群,到底是顾及王氏夫人的面子,说话不是很难听,却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本王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岑璠睁开眼,道:“是我让她们过来的。”
话音刚落,只听见不远处一声轻微的笔落声。
那只蘸墨的笔从石上滚下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岑璠低头,捡起那支笔,向笔滚来的方向看去。
那余灵均手抬在空中,似不是因为晋王来了才掉笔,只低头盯着自己画的那幅画。
岑璠站起身,朝她走去,让槿儿带上她画的那幅水墨图,还有那幅画像。
元衡不放心,也好奇她要做什么,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余灵均身旁的那块石头上,岑璠眼看了看那幅画。
虽不能算得上多有意境,却到底比刚才那张画像好不少。
她一手持一张画,两张一起抖开,冷声问道:“你自己看看,这幅山水比你先前画的好多少,又与我的这幅水墨差多少?”
余灵均缓缓抬起头,久久未答,目光紧紧盯着她手上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的本尊就在一旁,而她未看一眼。
岑璠唇渐渐抿起。
忽而,她将自己画的那幅画扔在地上,双手握上剩下一幅画,用力一扯。
那幅画像应声而裂,成了两半。
余灵均眼睛微动,抬头看她。
岑璠直视她呆滞的目光,当着她的面,双手一点点将那幅画撕得粉碎。
元衡就这么静静看着,未怒,却也没多欣喜。
一幅画就这么被撕得认不出样子,岑璠抬手一扬,。
碎纸在空中洋洋洒洒,似轻如鸿毛,似淡如灰尘,随她的裙带轻扬,广袖飘动,最后一片片全都落在了地上。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想让她做个妒妇
最后一张纸飘洒在桌子上,余灵均眼睛颤了颤。
岑璠低下身,捡起地上的那卷画卷起来,准备离开。
“王妃能将这幅画送给我吗?”余灵均道。
岑璠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中已经收起了泪,比起刚才要清明许多,终于能看得清那眼底的颜色。
她伸出手去,将那幅画交到余灵均手中。
“多谢王妃。”余灵均站起身,转过身去。
潭底水声清泠,似有微风顺着水流而下,她站在那里,竟也是娉婷窈窕。
她向王莳笑了笑,道:“我和表姊回去。”
*
那几人走时,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王老夫人送了她一只石榴簪,寓意多子多福。
那老夫人说,当年这簪子还是余灵均的母亲送给她的,刚带上没多久她便诊出了身孕。
一只簪子在手里,上面的几颗红宝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在光下熠熠生辉,
岑璠百无聊赖坐在那辆牛车里,转动那只簪子,牛车虽稳,那只簪上的流苏还是轻轻摇摆。
她知道王夫人也是好意,可送这物件给她,倒是不如不送……
一只手伸来,那只簪子忽地被人轻轻抽走。
元衡端详一二,扶住她的发髻,寻了个位置,将簪子簪在她的发上。
他看了许久,移不开目。
岑璠语气不善,笑道:“殿下可也是想要那多子多福?”
元衡没说什么,移开目光,端坐道:“孤只是觉得这簪子好看罢了。”
他低头,淡然道:“那药孤一直在喝,这几日在别院也都在喝…”
“算数的。”
现在不想生便不生罢。
她那日说的对,孩子终归会长在她肚子里,若她不想,会伤了孩子,也会伤了自己。
他会慢慢磨,就像雕琢细玉一样,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还小,他也不需要太多孩儿,再过几年再生也不迟。
他只需要有一个儿子,不论是皇位还是王府,总要有人来继承,或许到时候她还愿意为他生个女儿,他一定会好好宠她,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绝不会让她变成元斓那样……
他想着想着便笑了,笑容温柔似一束和煦的阳光,很是陌生。
岑璠知道他贼心不死。
或许是对他太过了解罢,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她从未信过他说的。
岑璠摇了摇头,轻轻一笑,那笑声似从鼻腔中哼出。
元衡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岑璠敷衍,“在想余家的人罢了。”
元衡心情仍旧好,和声问道:“皎皎可是在介意那余姑娘?孤——”
“她是个可怜人。”岑璠打断道:“被家里父兄欺骗罢了,就算介意,也谈不上对她介意。”
“你刚才没生气?”
“当然生气。”岑璠睨他一眼,“为不相干的人寻死觅活,除了哭便只有怨,我替她生气。”
“没有别的了吗?”
岑璠眼中似有嘲讽,“殿下是还想听到什么?”
元衡到底是一点自知之明,倒也没有厚颜无耻地追问。
他只是记得,上一世的她对这些事十分介意和敏感,他记得那余家女找上门时,她夜里如何奋力讨好他,也记得他答应不纳余家女后,她曾捧着点心在靠近书房的回廊前徘徊了三日。
她介意那些和他有牵扯的女人,介意到对一块儿玉佩念念不忘。
而现在她说,她替那余氏生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一种骄傲在作祟,隐隐期盼她还能像上一世一样患得患失,将他占为己有,做一个妒妇。
可在看她时,那双眼中只有不卑不亢,和上一世再也无法重合。
这一世的她,将那余姑娘拉出深渊,为了帮那郑姑娘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样的她,其实也是好的。
可元衡还是不甘心,他问道:“那郑姑娘不也为了崔公子寻死觅活,王妃倒是不替郑姑娘生气?”
岑璠道:“他二人认识十七年,两情相悦,把彼此当做亲人,怎可相比。”
元衡扬起唇角,道:“王妃此言差矣,这世上有的是人,即使并非两情相悦,即使是遭人厌恶,也甘愿为另一人飞蛾扑火。”
岑璠道:“殿下是说画本子里吗?”
元衡刚扬起的唇压下,“你说什么?”
岑璠道:“这种人要么便是画本子看多了,要么便是傻,我看着觉得生气,难道不妥?”
平心而论,当她第一次在七夕夜听到有人为情郎跳河时,她没觉得生气,下意识能联想到的也只有那些话本中的情形。
她只是感慨女子情深,甘愿为一人赴死,感慨女子的心灰意冷,真心错付。
可当她真正见到有人在她面前,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哪怕是那人并看不见,也要用簪子对着自己,她才恍然觉得可怜。
对别人不痛不痒,哗众取宠,自己平白丢了性命,却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面前的男人长了副好皮相,最容易骗的便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那余家的父兄,正是利用这一点,让余家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岑璠看着面前的人,渐渐觉得这张面容害人不浅,万般可憎。
她剜了一眼,撇过头去。
元衡不知道自己如何忽然惹得她白眼,愣
了半晌也想不通。
他只道:“你只是没遇到罢了,等以后你便会知道,孤说的是对的了。”
岑璠没有回应,似只是肩膀一动,掀开车帘,置若罔闻。
元衡脸沉了一路。
车停在王府门前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
这四方邻里的车,元衡都有印象,眼前这辆不是这附近的车,可却有些眼熟。
府门外的侍卫有所警惕,元衡让岑璠先回去,独自走近。
停在那辆马车前时,一只纤手掀开帘子,马车内的女子一副异族舞姬的打扮,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那女子做了声口型,“皇兄。”
元衡仔细看了看她,转头就走。
元斓迅速下车,小步跟在他身后,倒是真像那带回来的舞姬,眼神忐忑,四处张望。
门口的侍卫从未见过晋王从外面带过来女人。
这些年晋王不近女色,好不容易娶回王妃,那可是捧在手心上宠。
这哄王妃还来不及,怎会带回来舞姬?
几人又不禁想到刚才王妃进门时,一副冷脸愤怒的样子,猜测变得更真了。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龙章凤姿,身份尊贵,王妃不过一介六品官的外室女,却孤傲清高,想必也是招了厌烦。
侍卫出于本能拦下了女子,却并未出声呵斥。
元衡道:“让她进来。”
一声令下,侍卫便放行。
元斓朝几人莞尔一笑,跟元衡朝正殿走。
她四周环视,闲庭信步,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宫殿一般,“说来兄长这晋阳,皇妹还没来过呢。”
元衡身旁无人,却还是压低声音,道:“皇妹可知擅自出宫可是大罪。”
元斓阴阳怪气,“兄长都要将我嫁予那萧晗了,还关心这个?”
元衡冷笑,“你为这个而来?”
“不然呢?”元斓转了个圈,身上的银饰随裙摆清脆作响,未见怒意,“我让人快马加鞭写信给皇兄,却多日未等到回信,我还以为兄长在晋阳出了事,想了想便自己来了。”
她凑近了些,歪头问道:“兄长应该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元衡低眼看她,只问道:“你怎么来的?”
元斓道:“前些日那萧晗来宫中,邀我去宫外共游几日。”
刚说了一句,元衡眼神冷然,重复道:“那厮邀你出宫,共游几日?”
元斓弯了唇,收回些眼中的犀利,显然心情好了不少。
她慢条斯理,似在说旁人一般,不急不恼,“咱们父皇什么德行,皇兄也应该清楚,他答应了,我就算是变也得给他变出来个人去陪萧晗。”
“我呢,就让绥儒帮宫女易容,送出宫去与萧晗共游,再让他也帮我易了容,来晋阳找皇兄。”
元衡听到绥儒这个名字,眉竖起,“孤记得和你说过,莫要太亲信此人。”
“绥儒他懂得多,我用的也顺手,皇兄放心,我用人晓得分寸。”元斓话音一顿,眼尾微翘,轻叹一口气,“倒是皇兄您,皇妹千里迢迢而来,还以为是皇兄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皇兄有闲心陪嫂嫂去别院散步,却不愿意看一眼我这个亲妹妹八百里加急的信,倒真令人心寒…”
元衡余光看她,未有心虚,“你想说什么?”
元斓收起眼角的泪,直言了当,“我不想嫁给那萧晗。”
元衡说,“你是想让本王给你想法子?”
元斓轻轻一笑,“自然不是,我也知道皇兄为难,只是想让皇兄答应我一件事。”
“那个萧晗我见过,相貌平平,身形气质也如文弱书生,若他日父皇死了,皇兄帮我与他和离,在帮我养几个相貌好的,我便不闹,如何?”
她这番话显然不是在说假的,甚至期待更多。
元衡直视她,冷声道:“皇妹要做那前朝骄淫无度的公主,兄长我可是不愿学那荒唐残暴的废帝。”
元斓似是并不意外,什么也没再说,嘴角却始终噙着笑。
两人已经走到了正殿书房,元斓三步两步跨过殿门,东张西望,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与他并排。
韩泽迎面撞来时,元斓冲他明媚一笑。
这一笑,韩泽不明所以,看了看女子的服饰,还有身旁的晋王,随而大惊失语,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从来王府至今,韩泽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强装镇定,退开一步低头行了礼,久久未抬头。
元衡却没多想,带着元斓径直来到湖心安静的亭子。
来到这里,元斓看了一圈,才装模作样“哎呀”一声,客气道:“差点忘了,我这副打扮应当是不合适来这里,若是被皇嫂知道,皇嫂应当不会介意吧?”
闻言,元衡眼睛微低,手指动了动,可到底还是没怎么失了分寸,刚张开唇便闭上。
若是她知道,莫说介意,说不定还一副好心肠,要张罗着给胡姬赎身呢…
他自己在这里慌什么?
想到此处,元衡心里苦涩。
他并未这么说,若无其事走进亭子,道:“皇妹扮成这样,若是为了惹你皇嫂添堵,夜里睡不好觉,现在便可以走了。”
元斓倒是见好就收,眼睛一转,换了态度,拉住他的衣摆,晃了晃,“小妹只是玩笑话而已,皇兄莫要当真了。”
“元斓此番来也并非是无理取闹,这些日子我得知了一个秘密,是关于嫂嫂了,同兄长做个交换如何?”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嫌他脏
元衡瞥向她,道:“你皇嫂的事孤能知道的比你少?”
元斓眼眸弯起,“那倒是不一定。”
元衡打量她几眼,“既是你皇嫂的秘密,那便是不愿说,孤知道做甚?”
她浅笑未消,感慨道:“皇兄倒真是想得开,若是那萧晗有兄长一半好,留在本宫府上,其实也未尝不可…”
她看向元衡,话一转,“不过皇嫂的秘密皇兄不想知道,那关于皇后的事,皇兄该不会也不想知道吧?”
说罢,那双眼眸抬起,一双澄亮的眼里似带着好奇。
元衡道:“这倒是有些意思,你说来听听,孤未必不答应。”
话音落,只见元斓叹了口气,似是为难,“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可不简单,皇兄反悔了怎么办?”
元衡淡淡道:“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不反悔。”
元斓并不上当,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字条,“皇兄若是想听,那便立字据如何?”
元衡低眼看了看那张字条,字条上的条目列地清晰,连那找男宠的事都赫然在列,倒是丝毫不觉得羞愧。
他多看了几眼,道:“你去找人拿纸笔来。”
元斓站起身,提起裙摆,向湖外的人找来纸笔,亲自磨好墨,将那支笔双手奉给元衡,“皇兄,请。”
元衡看了看她,大笔一挥,书下自己的名字。
“这样可是够了?要不要本王再给你盖个手印?”
元斓抿嘴,“自然是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