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对季明远无所不知。
他不仅清楚季明远的路数打法,还清楚季明远的弱点,知道季明远的软肋与其所不妨。
可哪怕他此刻剖明身份,季明远又能有多了解季邈?
司珹没有蹬马而下,近身肉搏非他如今能为。马蹄绕行季明远,灵活地避开倒地时候的长枪突刺,削掉了一缕红缨。
季明远招招狠辣又老练,可偏生招招击不中。
两方之间形势吊诡。司珹这样的身量,分明应当被他全然压制才对,季明远在多次交手中感受出来了,司珹的身手绝不算拔尖,可他实在太灵活,还有着可怖的判断力,马蹄已经将霜地踏得泥泞,季明远却只堪堪割伤了司珹的小臂。
司珹旋刀睨视,讥诮道:“原来声震西北的肃远王,不过如此。”
季明远双目猩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温秋澜是怎么死的?”司珹迅速问,“她到西北方才一年,就难产而亡,可她出嫁前身体向来很康健。”
季明远忽然笑了。
“原来你想给她讨公道。”季明远说,“我昨日已经晓得你是温家外姓子。你当初佯作红倌来阳寂,就是为了这个吧。怎么,时隔二十年,温家人方才想起这一茬?可我没对她做什么,她自己胎位不正失血过多,怪不得我。”
司珹猛地甩刀,季明远向右迅速偏躲,可到底又没防住司珹回旋的一镖。他小腿鲜血顿时涌出,听见司珹寒声道。
“季明远,府医呢?”
“府医均是男子啊。”季明远咬着臂缚,要给自己绑腿以止血,可刀刃自上而下地削下来,叫他不得不翻滚于烂泥中。他蹬地看着司珹,不耐道。
“自古妇人生产便是鬼门关间行走,从来只有稳婆接生,哪有其他男人进产房的道理?她若因此失贞,流言蜚语传出来,要置孤的脸面于何地?”
季明远!
司珹用尽全身力气,悍然劈砍而下,季明远的长枪已经在躲闪中脱了手,他竟直接横臂以缚相挡,血透缑绳而出,又顺刀刃寸寸往下淌。
“原来你这样在意她,”季明远恶声道,“我那前岳丈也是这样牵挂。可那又如何呢?她既已嫁予我,那么温家人连骨头都带不回去。季邈是她的儿子,却也只听命于我,听闻他在衍都还同温家闹得不痛快,我断了十余年的信,一朝回复,温家还不是眼巴巴地贴上来?”
司珹猛地推刃,刀柄抵着他自己虎口,已经裂出了血丝,臂缚挡不住这样的攻击,尖刃没入季明远的血肉,已经磕着了季明远的臂骨。
季明远冷汗涔涔,终于以另一手握刃,生生以摁弯了刀。
“季明远,”司珹眼眸冷鸷,“你这个畜生。”
季明远回撤中甩开刀,知道左臂多半要废掉,可他无暇再去管,雪浆迸溅中马蹄猛踏,长枪一端仰翘,被司珹飞速握在掌心,又猛地刺来。
“你这个温家种视我为仇敌,”季明远单手撑地,翻越间攥拉枪头,以三根指骨的代价,硬生生拧了下来,“可那又有什么用?今日你这孽畜伤了我,就是伤了你主君的生身父亲。他一向重孝重情,你猜猜他会怎样对你?”
“他没了母亲。”季明远狠毒地说,“可就只剩下我了。你利用他又有何用?你如今武器都废掉,不用等大军来,本王要将你亲手砸成烂泥!”
他话头倏忽止住,化作了一声嘶吼,不可置信地看向风声爆裂后,立即被另一杆长枪贯穿的大腿。
速度太快了。
他在同司珹的对峙间分散了注意力,根本没来得及应对。
这他娘的又是谁!
季明远骇然仰首,却险些被仰袭而来的马蹄踏到胸口,他在纷杂的落雪里,看见了年轻的长子。
季邈居高临下,悍然以臂拔枪又推入,季明远一声惨嚎,听见了腿骨碎裂声。
“那么不妨猜猜看——”季邈森然道,“你没了我,还剩下什么呢?”
“逆子!”季明远汗如瀑下,他想起身,可被钉死的大腿成了桩,长枪深深没入,他左手指骨已废,连拔的力气都不再有。
“你疯了吗!”季明远嘶吼道,“我是你老子!”
“你是我老子?”季邈又将那枪摁深几寸,竟然硬生生旋了一圈。他眼见着季明远腿骨暴突,猛地一把抽出!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也配?!”
季明远腿间骨碴迸溅,他上回同长子切磋时,也没有体会过这样强悍的力道。
不知何时,季邈竟然已经超越了他。
“听闻你要砸烂我的先生?”季邈翻下马背,揪住了季明远的襟口,“那孤陪你打啊。”
季明远在这瞬间头皮发麻,觉察出长子可怖的杀意,他狰狞地问:“季邈,你当真要弑父吗!你今日杀我,天下人都不会放过你!”
“王爷原来怕了,不敢再赤搏。”司珹攥着长镖,一步步靠近他。他小臂间血流如汇,更衬得腕色皓白,美而诡艳。
“长子脱离控制的感觉,不好受吧?”司珹将镖钉入他指骨,又一脚踩上去,俯身道,“其实你也不必太难过。”
“毕竟你的夫人,你的幼子,也早就背弃你了。”
季明远双目暴突,在剧痛中不可置信地盯着司珹:“竖子狡诈,放的什么狗屁!”
“你不肯信么?”司珹弯腰间挪靴,一把抽出了镖。他足尖仍踩着季明远,却蹲身下来,以刃相抵,寸寸滑至季明远腕筋处,没入了皮肉。
“那我桩桩件件,细细说给你听,好不好?”
季明远觉出他来者不善,下意识要躲,但季邈钳制他的胳膊太有力了,季明远胡乱拍打着,可惜指骨已翻,他根本就掰不开季邈。
“你的小儿子,背着你私通外敌。”司珹说,“就养在阳寂旧址里,去岁阳寂种粮有缺,还死了个沈万良。你如今知道为什么了么?”
司珹垂眸,挑断了季明远的手筋:“那可是整整两千人。”
“你少骗老子!”季明远心下大骇,嘶吼道,“别以为这种离间的手段,就能……”
“季瑜还从小体弱多病。”司珹凑近问,“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么?李程双身子不弱,你更是身强体壮,小儿子足月生产怎会羸弱至此?他娘为了给他藏拙,可是煞费苦心呀。”
季明远猛地弹身,竟然想要直接以头撞击司珹。可惜司珹反应迅速,季邈尚未出手,他就干脆利落地起身,跺在季明远胸口。
季明远落回雪泥间。
司珹却已经转着镖,绕行至另一侧,他瞧见季明远反翘的指骨。就着那伤踩住了另一只手。
“你不肯信啊,”司珹说,“季明远,不若再仔细想想看——拥兵一事,你筹谋多久?那瑾州李氏怎么就能严阵以待、万事俱全?你那续弦若真当纯良,又怎会置小儿子的生死安危于不顾?”
季明远喉间嘶哑,他早被冷汗浸透了两鬓,只能觉察到另一处手筋也被挑断,司珹彻底废掉他双臂,从此他连刀都再拿不起了。
“士可杀……不可辱,”季明远自牙缝中挤出字,“你今日如此,对我,怎么不敢直接了结了我?”
司珹俯身贴近他,颊边有溅上的血。
“你想要痛快啊,”司珹温声细语地问,“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当初温秋澜难产,挣扎两日方才咽气,你可探望过她一眼?季邈出生后你不闻不问,从小百般苛责,任其为质京中。衍都此丧行,你原也想着抛弃他、将他作废子吧?季明远——”
“你想要痛快,可你配吗?”
“我要你亲眼看着季邈登上皇位,”司珹吐字清晰,“那位置你肖想了二十年,可不是你的,终究不会属于你。”
季明远目眦欲裂,他仰面喘息,恶声道:“你以为有过今日这一遭,季邈不孝至此,还能为天下人所容吗!”
司珹冁然而笑。
“有谁亲眼看见了么?”
天地间风声烈烈,白雪纷扬间。司珹踩在他胸口,乜视道:“你若觉得有人会信,那么大可四处宣扬,说你被亲生儿子背叛、乃至伤残成为废人。看看究竟是谁名声尽毁、颜面尽失?”
“季明远。”司珹点点自己的脑袋,又指指他的。
“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就在此刻,风声陡然转了向,北方蹄声滚滚如闷雷。季明远艰难寻声而望,断续笑道。
“季邈,你这孽畜!”季明远咳着血,嘶声道,“本王的援兵来了!你与这该死的司珹,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季邈却干脆利落,松开了钳制的手。司珹也在震动中起身,二人并身而立,前者好心地提醒道。
“真不巧,钟将军是为我而来的。”
雪粒胡乱拍打在季明远脸上,他碎了腿骨,又被挑断两臂,如今只能破布般瘫倒在泥坑里挪动不得,就连惊愕与愤怒都显得滑稽。他眼睁睁看着季邈上马,又眼睁睁瞧着他向司珹伸出手。
“孽畜,你会有报应的,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季明远竭尽全力,嘶吼道,“就为着这么个、这么个……”
“你以为司珹是谁?”
季邈眯着眼:“他比我还要了解你。”
季明远心下震颤,他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方才搏斗中怪诞的种种,倏忽脊骨冷汗直窜。
可偏偏在这愣神的片刻,司珹已经折返,踩住季明远碎掉的腿骨,瑕整以待地用帕子揩着指间血。
他睨着季明远,只说了一句话。
“你方才,不是还笃信这世间有鬼神么?”
季明远五脏骤搅,遽然弹身呕吐起来。司珹却嫌脏,迅速避开了,他就着季邈的手上马,两人在风里四目相对。
“主君,”司珹说,“此战,我与你并肩。”
二人同骑而出,很快将脏污远远甩在身后。马蹄挫霜雪,旧日的一切已不覆,季邈为他揩去颊边血,隔着柔软的帕子,以指腹蹭了蹭司珹的脸。
“折玉。”
司珹“嗯”一声,侧目看他。
季邈问:“刚才叫我什么?”
“主君啊,”司珹说,“比起将军,世子,寻洲,我现在最想这么叫。”
两人扯了缰绳,看钟景晖带着一万人,墨云般聚涌而来。季邈在等待的罅隙低头咬了缚臂,为司珹细细扎好伤口,又裹上白纱。
寥廓霜天下,彼此额头相抵,挨得这样近,呼吸已然纠葛至一处,再难分你我。
季邈小声道:“折玉。”
司珹敛着眼眸,拖长鼻音道:“嗯——”
季邈避开伤处托起他手腕,在那擦净污血的手背上,轻轻啾了一个吻。
“折玉,乃吾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