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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智齿 怀南小山 31809 字 2个月前

第21章

苏玉把保温盖掀开,香油味便扑面而来。

她很高兴:“还好,没有坨掉。”

保温桶是放在餐桌上的。

苏玉说完,用一种昂扬得意等夸的语气说:“我跑得飞快!”

没想到一抬头,对上的是谢琢的视线。

雾气朦胧里,他坐在桌前,维持着闲云野鹤的矜贵姿态,手里拿着机器人的操控手柄。

因为她高兴的一欢呼,他也抬眸,淡淡一眼瞥过来。

“……”

苏玉连忙撇下嘴角,看旁边装作找徐一尘。

她觉得大笑略微有损淑女的颜值,所以在他面前一向只敢微笑的。

徐一尘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苏玉捧着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显得有事做。

“那我吃咯。”徐一尘拿起筷子。

“好好好,”苏玉表现积极,把面倒到徐一尘递过来的大碗里,“趁着还没坨,你快吃。”

桌角的机器人走了过来,哒哒哒,几步到徐一尘面前,发出机械的报时音:“现在是北京时间15点38分。”

徐一尘说:“它还真会讲话。”

谢琢给他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小机器人,他嗯一声,说:“编了一个语音提示的程序。”

徐一尘问他:“提示什么?”

“早安、午安、晚安。”

“叫我起床?”

谢琢想笑,把手柄往桌上一搁:“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它跟我的闹钟有什么区别?”

“……”

谢琢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倒是苏玉,她接着徐一尘的问题,视线飘在桌面,喃喃一声:“如果再也见不到你,那就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苏玉看看谢琢,又看向徐一尘,不确定地轻轻说:“是《楚门的世界》。”

谢琢看着她。

慢慢地,他的眼底溢出一点赞许的笑:“对。”

见面汤上只飘了几颗葱花,谢琢起了身,“我去给你煎个蛋。”

徐一尘很吃惊:“你还会下厨啊?”

“给你露一手。”谢琢撸了袖子,到厨房,熟练地打开了煤气。

谢琢从身架骨骼到细微的肢体细节,都是长得非常精致好看的,他穿着黑色的卫衣,身姿挺拔宽阔,袖子撸到小臂中央,往厨房桌台前一站,苏玉盯着他的背影,就不由自主地脑补了一出戏。

男主角下厨,女主角从后面抱住他,随后男主角轻轻揉她的头发,情到浓时还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苏玉还是韩剧看多了。

想入非非之际,徐一尘凑近了她问:“帅吧?”

苏玉回神,被他的问题稍稍惊到,她口是心非地答:“还好的。”

徐一尘欣赏他哥们的背影:“不知道以后便宜哪个女孩子。”

便宜哪个女孩子?

苏玉是不敢想这些事的。

她低下头思索,她能够记住的,留住的,只有当下。

他挺拔而从容的背影,他捏鸡蛋的指骨,他漫不经心投向她的每一眼,她沉浸在这些细碎的片段里时,唯有心动的感受是真的。

不要说未来了,哪怕一年以后的事,对苏玉来说都太难以琢磨了。

徐一尘家住一楼,带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里重了些花草,晾了被罩和衣物。

蛋糕在院子里,三个人围着几根蜡烛,徐一尘眼睛都没闭上,呼一下就吹灭了,他笑了笑,结结巴巴说:“不许了吧,我、我很高兴遇到你们,好像没什么愿望了。”

谢琢没等他话音落下,就捡起了桌上的打火机。

不厌其烦地又给蜡烛点上,他侧身坐着,手肘抵桌面,火光一下在指尖擦亮:“不会许我帮你。考什么学校,现在想。”

“……”徐一尘笑,抓抓头发,很快妥协了:“那好吧。”

徐一尘对着蜡烛,重新,正儿八经地许了个愿。

谢琢等他许好,看了眼手机消息,随后对徐一尘说:“宋子悬问我个题,用一下你纸和笔。”

他说这话时已经站了起来。

苏玉正用叉子在挖小碟子里的蛋糕,倏然发现她似乎在被盯着看,对上谢琢的视线。

他是提到宋子悬的时候看她的,也没什么意图,就是看过来一眼。

徐一尘说了句你过来吧,谢琢便跟上。

苏玉在徐一尘家里撸猫到傍晚。

谢琢一直在屋里算题,没出来跟他们一起晒太阳。

她跟徐一尘独处的时候就丝毫不会不自在,加上小猫很粘她,苏玉心情愉快。

徐一尘又穿了那件袖口短缩的毛衣,苏玉是无意间瞄到的,她用逗猫棒在逗着小猫,随口就问了句:“你这件毛衣是不是太小了呀。”

徐一尘默了默,静静地应:“嗯。”

他拉了拉袖子,好像在试图把它拽长一些,可是无济于事,这件衣裳已经很显然不适合他如今的身量了。

但徐一尘执着地穿在身上,他说:“我妈以前每一年会给我织一件毛衣,从我一岁开始,一直到我上初二,初二的时候她就开始住院治疗了,她想接着帮我织,织好未来几年的,直到我不发育,不长个了,但是她一直化疗,没有力气……”

他讲到这儿,声音就哽住了。

她有刻意在回避这个话题,无心的提及让苏玉忙不迭低头,她揪一揪牛仔裤细小的线头,惭愧又局促地说:“不好意思。”

两个人坐在昏黄的日光之下聊天的时候,一只蝴蝶飞过来。

苏玉很喜欢蝴蝶,盯着看了会儿,随着蝴蝶飞高,她仰面,迎着快要衰落的日光,悄悄地问他:“你知道逢魔时刻吗?”

徐一尘:“什么?”

她说:“是我前两天看《野良神》了解到的。传说中,黄昏就是阴阳交替的时候,在这个时候,阴界的门会打开,就会有很多鬼魂进入人间。”

谢琢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到院子里,看向苏玉抬起的指尖。

她正指着半空那一只正在盘旋的漂亮的蝴蝶。

纤白的指尖在日光下呈现出清透的粉色,漂亮的鼻梁弧线镀了一层暖色的金光,光亮之中,皮肤表层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你看,蝴蝶。”

像是担心惊扰,苏玉声线轻盈地说着:“是妈妈来看你了。”

徐一尘怔在光中。

不偏不倚,那只蝴蝶很快落定在了他的肩膀上。

苏玉想给他一点小小的建议,又怕有指手画脚的嫌疑,于是只是小声地劝说:“衣服嫌小可以不穿的,妈妈知道了会伤心。她一定不想让你惦记着她,只想让你好好地过完冬天。”

过了好久,徐一尘缓缓地眨着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小小的弧,说:“……嗯。”

在他的应声里,她微笑着,看那蝴蝶徘徊一圈,最终飞远了。

机器人在院子里转了一转,回到他脚边。

它在说着早安、午安、晚安。

徐一尘低下头,碰一碰它的零件。

过了会儿,他不玩机器人了,只抱着膝盖静了静,这样的姿势,就像是蜷在了那张低矮的藤椅上,回到幼年,回到被孕育的时光。

谢琢在一旁,扯开藤椅散漫地坐下了,跟苏玉隔一张圆圆的石桌。

他玩了会儿徐一尘的狸花猫,卡住猫咪的两边前腿,把它举高高,然后微微扬起脸,用修长的手指关节蹭了蹭小猫的下巴和胡须。

苏玉可以借着看小猫咪,正大光明地看向谢琢。

此刻,她醋意大发地想,她居然很羡慕一只猫。

苏玉心猿意马地问他:“你做出来了吗,题目。”

“嗯。”

“那就好。”苏玉微微一笑。

过了会儿,谢琢把猫咪放到腿上,转而看向苏玉。

少年的眉眼清澈,他忽然笑了一笑,语气温柔地说道:“我也喜欢《野良神》。”

“……”苏玉眼眸一亮,“真的吗?”

他浅浅颔首。

接着,自然而然地说下去:“有机会一起看。”

这句是场面话还是真心,她又不得而知了。

不过苏玉很喜欢这一天。

在那些鬼怪的故事之外,那天的夕阳那么的好,好到让她觉得好像置身一场幻境。火烧云蔓延在天边,呈现出油画一样块状分明的色调。

柔和的光线落在他的眉宇和鼻梁上,是暖橙色的。

他过分的英俊。

她看到呆住,回神,又不自知地呆住。

他们在小院子里坐到夕阳落山,再到夜之将至,星宿轮转。

从此,太阳与星星都有了意义。

「如果注定无法重逢,那就好好说再见。

一尘不染的,是妈妈给你镀的梦。

所有的告别,都像逝去的星星发出的光,照亮你的旅途漫长。」-

秋雨过后,冬天就快来了。

苏玉每天仍然最早来到学校,刻苦到一种境界,林飞都看在眼里。

他非常欣赏苏玉,并且对自己班级总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时不时就拍着桌子说:“去看看省北的学生怎么学的——实在不行就看看苏玉怎么学的!人家每次来得最早,人家怎么就能来这么早。”

被点到名,苏玉就怔一下,随后,迎接全班同学投来的目光。

身后人窃窃私语:“这老林,今天咋这么暴躁。”

后座的男生发出缺德的一声哈哈:“又跟他老婆打架了吧。”

过了会儿,大家的视线都分散开,她埋头做题时,嘴角翘了翘,羞耻过后是被表扬的小小开心。

苏玉回头看了眼时间,发现谢琢也在看向她的方向。

他常常表现出事不关己的平和姿态,不喜欢看热闹。

所以对上他千金难买的一点眼神,苏玉不由地心脏怦然。

陈迹舟在底下文科班,已经快被高三这氛围闷死了。喊人打球没人打,喊人吃饭也没人吃。

总算凑齐一桌人出来,刚考完试,最后,好好的周末约在一个咖啡店,一起订正模考卷。

有人打个哈欠,绝倒在桌上,听见苏玉问江萌x算出来是多少。长吁短叹的一声接一声。

陈迹舟又剪寸头了。

戴个很潮的冷帽,发型看着挺精神,人却恹恹的,往座椅一靠。

苏玉做完题,才腾出思绪来问他:“你怎么又剪头发了呀?”

陈迹舟:“因为我真发现,头发有点儿分散我脑细胞。”

他的脑回路总是非同寻常的,江萌说:“人不行怪路不平。”

他抬手就掐住她的脸蛋,作势威胁:“你再说一遍。”

江萌吃软不吃硬,她不说,龇牙往他手腕上一啃。

陈迹舟啧了一声,手腕上真红了个印子。

江萌没有畏罪感,倏然想到什么,说:“昨天隔壁班那个xx问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陈迹舟忽然含笑,饶有兴致地看向她,问:“你怎么说。”

“我说,在陈迹舟梦里可能是吧。”

他把练习册翻开,没说话。

江萌也低头往错题本上抄题目了:“说真的,你可别喜欢我啊,否则不跟你玩儿了。”

听起来像玩笑话,玩笑话也可能是真心的。

陈迹舟没头绪地翻了会儿书,哗啦哗啦掀了一遍,根本什么也没看,觉得烦了,往桌上啪一丢:“你想得美。”

听完他俩打情骂俏,苏玉已经做完一道大题了,觉得眼下氛围奇怪,她想起来文若敏最近在箍牙的事情,找个话题打岔开口:“哥哥,我的牙齿是不是不好看?”

陈迹舟不明所以地看她:“谁说的?”

苏玉龇牙一笑,给他示意:“我说的。你觉得……要不要整一下。”

陈迹舟不以为意:“兔牙不就这样吗。”

正说到这儿,旁边一阵清冽的风掠过。

余光里有人现身,苏玉拘谨了些。

她还以为,谢琢不会参与他们这种无聊的学习聚会。

苏玉掐着笔端,偷偷看他。

他今天戴了顶鸭舌帽,黑色的,夹克也是黑色的,晚秋的风稍稍冷肃,让他微凉的气质透着沉着淡然的少年感,他坐下后,一低头,苏玉的角度就只能看到他精致的下颌线条和唇线。

谢琢往上拨了一点帽檐的角度,视线刚好够看到苏玉,他看过来的眼神有点儿懒,估计是早起了,还困着呢。

苏玉赶紧把头低下。

她心脏乱跳,是不是偷窥得太明显了……?

陈迹舟还在上一个话题里,冲着苏玉冷不丁抛出一句:“你问问谢琢。”

谢琢自然看他。

问他什么?

江萌说:“苏玉想整牙。”

谢琢没浪费时间,一坐下就拿笔出来写字了,闻言,也没抬头看她俩,不过手里的笔尖顿了下,好像是在琢磨。

两三秒之后,他轻描淡写说一句:“整了多可惜,这么可爱。”

“……!”

苏玉决定留着这对门牙直到她化成灰入土。

江萌托着苏玉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我有点好奇,会不会影响接吻啊?”

谢琢抬起头,看了一眼苏玉,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这回是真在研究她的牙了。

他简单判断了一下,语气肯定:“不至于。”

江萌想了想:“也是,又不是龅牙。”

“什么都知道,搞得你亲过似的。”陈迹舟漫不经心应了这么一句,也没指望谁搭理他,轻飘飘把话题揭过去,凑过去看谢琢的作业,“你还写作文呢?我看看打几分。”

“别管我写什么了。”

谢琢用骨节推紧被陈迹舟捏起来的纸张一角,让他别动的意思。

他没抬头,继续写字,却压低声音说着,“妹妹脸红了,赶紧哄哄。”

第22章

江萌应该彻底把那事给忘了。

她说过要“撮合”苏玉跟谢琢的事情。

她每天的脑袋里装了许多事,源源不断的八卦,绞尽脑汁算不出的数学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好奇心……

于是,不着调的鸳鸯谱被这些东西挤压着,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苏玉觉得,自己又傻了一次。

她居然真的会对此有所期待。

好像在白日做梦啊。

她有时候浮想联翩,过后又清醒到想把自己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苏玉订正好卷子后,盯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发了会儿愣。

谢琢今天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但是他说要请客吃饭。

请客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正面对面坐着,苏玉收到了他悄悄发来的消息:【有什么想吃的吗?】

一张桌子就四个人,苏玉看到屏幕上这行字的时候,心下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单独问她,还这么隐秘。

谢琢又发来一条:【上回说请我,也没下文了?】

“……”

苏玉不由地惊住,瞄他一眼。

谢琢正靠在座椅上,不露声色地玩着手机。

上回?

实际上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距她邀请他吃饭失败,起码快一年了吧,如果他说的是那一次的话……

没想到,谢琢居然还记得。

过往的遗憾变成水流反扑过来,将她淹得湿湿的,苏玉悬在屏幕上的指尖轻轻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字里行间有调侃的意思。

苏玉打字又删掉,最后发出去一句斟酌好几遍的:【是你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她离他不远,恍惚听见耳旁一阵轻笑的气音。

苏玉抬眼悄悄看过去,谢琢侧靠在椅子上,坐姿懒散,唇角果然噙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他没再跟她周旋,直说:【你挑吧,挑你喜欢的。】

最后,苏玉选了火锅。

天一冷,她就很想吃火锅。

谢琢定下来后,冲睡着的陈迹舟打了个响指:“起了,吃饭。”

火锅店里暖烘烘的,八卦一线的江萌又带来号外:“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十班的邹圆圆和叶琛被发现了。”

陈迹舟忙着涮火锅,也忙着给苏玉夹菜,手里一直没闲着,还不能让她话掉地上:“发现什么。”

“谈恋爱啊,还是被教导主任抓到的,他们班老王被抓去校长办公室一顿批评,老王这人又超级可怕。”

江萌说着,又看向谢琢,“哎你还记得吗,高一时候带过我们班历史。”

谢琢没接茬,甚至都挪不开眼瞧她,也懒得回忆哪一任历史老师。

他正在看着低头嚼肉片的苏玉。

江萌也不管他搭不搭理,接着噼里啪啦地说下去:“让他们写八百字检讨,站在讲台上念,下不为过。邹圆圆觉得丢脸死了,哭得不行,念了十分钟才结束。

“我的妈呀,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江萌不敢置信地按了按太阳穴,“那么多人看着,我真的会从五楼跳下去。”

“……”

苏玉的碗里装了虾滑,黄喉,毛肚。

她喜欢蘸芝麻酱,要葱花,不要香菜。

苏玉吃东西挺有意思的,因为速度慢,所以不得不专心一点闷头吃,只要嘴里塞满食物,就腾不出空间来讲话。

所以,她通常游离在饭桌八卦之外。

陈迹舟说:“这么精彩,怎么被发现的。”

江萌:“最开始是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有人在那说他俩的事,教导主任不小心听见了,就跟踪俩人,在小操场逮个现行。”

陈迹舟听着,回忆着:“昨天?昨天我在操场啊,我怎么没听说这茬。”

闻言,话题立刻切换掉——

“你那么晚在操场干嘛。”

他似笑非笑:“这不是有学妹给我表白么,去赴约咯。”

江萌呿一声:“哪个学妹,这么不挑食?”

陈迹舟:“哪个学妹,眼光过人,对顶级的校草一见钟情,日后说起来也有面儿,爱对了人,连回忆都风光。”

“……”江萌没理会他的自恋:“说真的,还好你拒绝了,不然布告栏示众的就是你。”

陈迹舟:“你又怎么知道我拒绝了。”

江萌愣了愣,夹菜动作都停下,满眼惊讶:“难不成你脱单了?”

“那倒没有。”

“……渣死你算了。”

“少给我扣帽子,”陈迹舟振振有词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是天下第一专情。”

“哪一瓢?”

“缘分没到,等着呢。”

“赶紧倒了吧,你那破贞洁牌坊!”

陈迹舟环着胸,耸着肩膀一笑,不跟她扯了。

谢琢无视他俩的插科打诨,用湿巾慢条斯理地擦完手,忽然说:“我待在学校的时间不会很久了。”

他的语气和音色都有些低抑。

说者淡然,听者沉重。

餐桌上的人一齐静了静。

最后,是江萌先笑起来:“那你出去上学可要记得我们啊,别回来就装腔作势的。”

谢琢极轻地一笑,点头。

苏玉觉得辣椒加多了,嗓子疼,甚至被呛得灼热眼红,她的眼眸里蒙一道水雾,好久都没有消散-

冬天,江萌好容易长出来的长发又被剪短了,她不再需要皮筋,低头看卷子时,两侧的头发就会遮住全部的表情。

苏玉很难想象她经历了什么,只是猜测她不停地陷入阴影里,不停地重蹈覆辙。

那几天江萌很沉默,沉默地做题,沉默地吃饭。

她变得一点儿也不像自己。

公交车上,苏玉陪她坐了一程路,用手轻轻碰她参差不齐的短发发尾,想,应该不是理发店的水平。

苏玉问出心里的疑惑:“你妈妈又……”

江萌摇头,说:“是我自己剪的。”

她看向苏玉,缓缓地挤出一个笑容,但并不明媚动人了,她很憔悴,很疲倦,眼里的消极肉眼可见的。

哪怕知道难过是暂时的,可她眼里的失望,让整个人显得好像再也快乐不起来。

不过江萌还是冲苏玉挤出了笑容:“陈迹舟不是学我剪头发嘛,我也学他!”

口吻幼稚。

寒风刺骨,刮过女孩子柔软而美丽的脸庞。

苏玉已经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了。

她伸手轻轻地把江萌抱住,很快,就察觉到颈窝湿了一片。

江萌的声线轻轻,带有克制不住的颤动:“好想快点结束呀,我想快点高考完,快点解放,快点……离开这里。”

苏玉没有说话。

江萌问她:“什么时候才会好?”

苏玉沉默了好久,告诉她:“会过去的。”

她很想说,下次一定会考好的,题目会解开的,分数会及格的,心仪的大学会向你招手,你会如愿以偿地离开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苏玉是真的想安慰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就全都随风散了。

她什么鼓励都不想说了,仿佛在女孩潮湿的眼里浸润过的莹润嗓音,开口便道:“江萌,你一定要幸福。”

公交围着城市不紧不慢地转着。

窗外,冬天来了。

高三同学生因为早恋被处分这事还是传开了。

甚至上级还给班主任组织了会议,说要严抓这方面的工作。

林飞一向最守本分,为这事,他那天拦住了去办公室领卷子的宋子悬,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跟苏玉最近走得有点儿近啊?”

宋子悬都被他问傻了:“老师,还不允许大家有点同学情了?”

“你俩演那什么话剧,我都听说了。”

“那上学期的事了啊,语文老师的任务,我又不是头一回演。”

宋子悬是真的坦坦荡荡,镜片下的双眸很是无辜,整个人从眼神到举止没半点春心萌动的迹象。

他这人可能开化有点儿晚。

林飞对他和苏玉都挺放心的,于是拍拍他,压着嗓音说:“这两天学校抓这个,别给我找事。”

宋子悬失笑:“我哪有心情搞这些,学习还焦头烂额呢。”

“也别太焦太烂,松松弦,适当放松,下去跟他们打打球。”

“好。”

林飞小声:“你要是看班上谁不对劲,在那卿卿我我的,就提醒提醒,老师也怕被抓小辫子,知道吧。”

他笑着点头:“知道。”

下一节是班会课,林飞跟宋子悬一路说话,一路回到了教室。

林飞打开投影仪,给他们展示了去年的一分一段表。

数字代表着的都是人数,对新一届来说没有具体的参考价值,但让他们直观地感受到残酷,什么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底下嘘声一片。

看完后,纸被抽走,林飞言简意赅地提了一下10班早恋事件。

高中早恋的人不算少,不过让教导主任抓到通报批评就太难看了。

“最近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吴主任在晚自习下课巡逻的时候,看到10班两个同学,男同学女同学在操场——鬼头鬼脑的,啊,不知检点,不知道搞什么东西……”

他的措辞实在好笑,底下同学窃窃私语起来。

“不要笑啊,丢不丢脸?你们自己想想看丢不丢脸?”

林飞敲敲桌子:“我在这立个规矩,这种事不允许在我们班发生。要是让我知道我们班同学早恋,我请你立刻收拾东西,直接回家,好好谈你的恋爱去,不要来上课,不要高考了,好吧?!”

“总之,不允许任何人影响班级的风气,我只警告这一次。要是让我听到什么风声,都给我提着书包滚蛋。”

“下课!”

班会课也是用来做题的,苏玉压根没怎么听林飞说的话,一直奋笔疾书。

等她解完一道大题,看向窗外,高三的校园已然一片萧条。

12月,平江下了一场轻轻的雪。

时间随着雪水沉默而缓慢地消融,在枕水人家宁静的瓦檐。

教室连课间都变得闷沉,趴倒一片。大家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徐一尘会在午后的微弱日光里撑着腮发呆,思念那只闯进逢魔时刻的蝴蝶,他不知道要怎么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的冬天。

陈迹舟照常自由散漫地出入,不为成绩烦忧。

不过再活力无限的人也需要冬眠,他减少了窜班找人玩的频率,大多数时间窝在座位上睡觉,让羽绒服的兜帽盖住他正在生长的头发。

宋子悬把苏玉送他的书签放在笔盒里,每每打开都能看到的地方。他重整旗鼓,在场场考试里继续拔得头筹,也继续当好一个鞠躬尽瘁的班长。

江萌流着眼泪问她“什么时候才会好”,她终于放下那些时机错误的热爱,走进一个死气沉沉的考场,拿到一份让父母亮眼的分数。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岁的时光是如此的煎熬。

谢琢仍然住在苏玉的眼睛里。

她看不到自己的形状,但被爱的人光芒万丈。

自打乔雨灵毕业之后,学校广播台就换了新人,放学铃更换了一批高考励志歌曲,在校园里再也听不到伤感的情情爱爱了。

不过那一天,很特别的夜晚,苏玉听到了一首Coldplay的歌曲。

迎着飘零的雪花,她走在人群中。

下课的人潮里,苏玉低着头往前,沉默地回想今天的课业。

如果暗恋的厚度分等级,苏玉此刻练到了很深层的功力,她已经不需要为了找谢琢而找谢琢。

只要一抬头,他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她的眼中。

她的眼睛成了机械流转的追光,不需要理由和理性地追随着他,同样,也不需要目的。

只是看着。

看一眼都满足。

那些人流瞬间都成为被雾化的背景。

高挑干净的男孩子,颀长的身形就像修竹一样挺拔坚定。在纷纷扬扬的雪中,他的气质更添凉意。

苏玉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走。

然后,谢琢突然回了头。

苏玉心跳停了一秒。

——不过,他不是为了看她,而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喊住了他。

苏玉放慢脚步,看着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封信。

递过信的女孩子立刻害羞着,小碎步跑远了。

因为这顺其自然地回眸,谢琢再抬眼时,还是发现了身后不远处的苏玉。

熙攘的人群那么的嘈杂,谢琢的视线穿过他们,直直地看到她的身上。

他没有回视太久,收回了目光,却也没有急着往前,而是抬头看起了路灯之下飞舞的雪花。

没有混着雨的片状雪,轻盈而寒冷,不是在下落,而似在飞旋。

他仰起头,在那棵香樟树下,像在安宁地赏雪。

广播站里的歌,在分外应景地唱道:

Nobody said it was easy

No one ever said it would be so hard

Im going back to the start

(没有人说过诀别很简单

却也没有人说过是如此的难以割舍

现在我要回到最初)

她的脚步,每一下都迈在闷重的休止符上,款款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喊他:“谢琢。”

苏玉眸光清亮,抬头问道:“你在等我吗?”

隔一片茫茫的雪光,谢琢看向她,眸波是淡淡的颜色,看向她是尤为清澈。

他平静地回答:“我在等你。”

人的记忆都是碎片。

随着时间推移,相处的细枝末节都不再连贯清晰,不再像连续剧一样润滑,如流水淌过。

一切被虚化钝化,只有碎片性的,那些被击中的瞬间定格于漫长的记忆中。

苏玉想,这一幕,她会记很久。

平江的初雪里,她喜欢的人站在灯影微弱的路灯下,他微微仰头看着雪花,浓长的睫毛盛了一片雪,低敛下来,那洁白轻轻滑落,他转而看她。

他对她说,我在等你。

那样一眼,让她觉得青春无憾,也无悔。

哪怕,没有结局也可以。

苏玉指着他手里捏着的情书,没话找话地问:“你会看吗。”

谢琢也看了一眼手里的粉红色信笺,浅应一声:“既然人家都好好写了,当然要好好看。”

苏玉觉得有理,不过:“如果不会答应,看不看也没什么说法吧。”

他说:“想看看别人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苏玉点点头,小声地说:“也是不错的思路。”

谢琢静了静,尔后,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他突然偏眸看向她,多问了一句:“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只是平平的提问,不含期待,并没有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苏玉轻声:“就是、挺帅的吧。”

很奇怪,苏玉一面对他就很词穷,她想,讲大众印象应该不会出错吧。

谢琢笑了。

清冽低醇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又让她耳朵变得酥麻红润。

他慢慢点头,重复一遍。

“嗯,挺帅的。”

安静下来的片刻,谢琢似是在揣摩这个回答,正要提问:“你和宋……”

而话音未落,一个调皮的熟人跑过来,笑着起哄:“老班来抓早恋了!!快跑!”

谢琢话匣止住,睨过去一眼,冲那人骂一声滚蛋。

苏玉捏捏发热的耳廓,到校门口,就仓促地挤进了更深的人群中。

……

雪夜,苏玉披星戴月地回到家里。

她现在和物理形影不离,连和谢琢相处的片段都没时间回味了,已经被学习挤出了脑子。

走到哪,苏玉手里都拿着东西在背。

放下书包,脱掉大衣,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开始做题。

一个好的消息是,苏玉可能是到了厚积薄发的那个爆发点,她这学期考试的成绩稳步提升,略有波动,但基本能维持在年级前50。

只不过选修还是让她很头疼。

苏玉最担心的是物理,比数学还要折磨她。

她翻了翻往年的招生指南,发现她想考的那所学校,对物理的要求都是A+,意味着这门课的排名必须进入全省5%。

这对她来讲是一大难关。

平时学校安排的物理课不多,苏玉心急得都有点想请家教给她补习。

陈澜问她:“妈妈不懂,要是这物理跟不上会怎么样?”

苏玉说:“按我现在的成绩,物理只有B,就算高考分数上清北,也只能去普通一本。”

她这么一说,陈澜就懂了。

不过懂也帮不上忙,她只能给她削削水果,口头安慰两句:“还有半年,慢慢追上。”

关上房门,她再去苏临面前发愁。

隔一堵墙,苏临在帮陈澜的肩背擦精油做按摩,煽风点火地说起什么:“你觉不觉得,小玉跟我们好像不熟。”

陈澜手里翻着美容杂志,脸上贴着黄瓜,漫不经心说:“什么叫不熟,你是她亲爸,她跟你能多不熟。”

“她有心事都不爱跟咱们说。”

“你叛逆期时候你也这样,跟你爸妈说心事?喜欢哪个隔壁班女同学,你跟你爸说?”陈澜睨他。

她最近对苏玉一直哄着惯着,脾气也顺从她不少。

高考之前,苏玉就是家里的祖宗。真有什么矛盾,秋后算账也不迟。

苏临笑笑,给她捏捏肩膀:“我可是一心向学,哪有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你看小玉能有吗。”

苏临阴阳怪气:“那可不一定,她身边帅哥多的是。”

陈澜瞪他,虽然听得心里稍稍恍神,还是忍不住骂了句苏临:“管好你自己!把人往坏处想,没头脑。”

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会儿题,苏玉有些饿了,她记得冰箱里有个黄桃罐头,是用玻璃瓶装的。

而那个罐头到她手上后,苏玉拧得十分费劲,什么方法都尝试了。

她还去找了她爸。

而苏临在客厅里帮陈澜按着肩,冲她抬抬下巴:“抹精油呢手上,你等会等会。”

苏玉决定自食其力。

她一般不会采取戳破瓶盖的办法,有损美观,除非走投无路。

密封的罐头纹丝不动,唯有戳破一个口子,才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站在冰箱前,心里想着这句话,突然领悟了一个人生哲理似的,盯着那罐头放空了片刻。

苏玉又不免想到,今天谢琢手里拿的那封情书。

他说,他是会好好看的。

苏玉回到房间,她的书桌抽屉里有两个收纳盒,美工刀是放在收纳盒里的。

而她此时打开抽屉看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剪刀却在盒子外面。

苏玉收拾东西是井井有条的,什么东西摆在哪,她都门清。

况且剪刀这种不频繁使用的,根本不会挪位。

苏玉追到洗手间问洗脸的陈澜:“妈,你动我东西了?”

陈澜用毛巾擦擦脸,回忆着说:“哦,昨天家里剪刀找不到了,我记得你之前有美工刀,拿了你的用用,就拆了个快递,没干嘛。”

苏玉蹙眉:“你动我东西又不跟我说?”

“拿个你剪刀用一下也犯法啦?家里有的话,我也不会用你的啊。”陈澜的逻辑总是跑偏,答非所问。

“那你也不能随便进我房间吧?”

“你房间都是我打扫,我连进都不能进了?”

看她僵持恼怒的姿态,陈澜破天荒地先低了头,推着苏玉往外走:“行行行,妈妈不对。你早点睡吧,别明天课上犯困。”

苏玉把罐头带进了房间,关上门后,听见妈妈对爸爸唉声叹气:“让着她点吧,叛逆期,脾气怪得很。”

第23章

半夜的时候,苏玉做题做得有点大脑过载了。思维钝化,涂了风油精也没用,就把MP3拿出来听了会儿歌。

她最近有点睡眠障碍,不知道是不是太焦虑了。

躺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就过了睡点。

爸爸妈妈最近很呵护她,给她买了很多安神补脑的东西,苏玉吃了也不管用。

她辗转反侧,头脑空空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高考倒计时。

过了会儿,苏玉坐了起来。

被戳了个口子的罐头放在桌面,她只挑了一点水果出来吃。

苏玉抽出一张活页纸,她想到今天谢琢问她,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子。

她的脑海里顿时涌出很多很多的想法,想要写下来。

谢琢:你好,见字如面。

……

苏玉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她写好的长信就放在桌上。

清醒的时候再一看,所作所为实在荒诞。

那张活页纸和别的女生送的情书信封比起来,显得过于廉价草率。她自己再读一遍那些字眼都止不住头皮发麻,苏玉抖一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立刻把纸撕碎了,扔掉。

看来人还是不能半夜三更做决定,会把自己恶心到。

早晨,陈澜给她剥了几个核桃,苏玉吃早饭的时候看了会儿英语作文的范文。

陈澜看她身后的书包,点着书包拉链上挂着的一个小羽毛球说:“男同学送的?”

“嗯?”苏玉看过去,又看向她妈妈,“我自己买的呀。”

“怎么买个球,你也不打球啊。”

她说:“本来想买个小动物的,挑完了只剩这个,我看这羽毛球设计得也挺可爱的,就拿了。”

“哪儿买的?”

苏玉说:“学校对面书店。”

陈澜哦了声,没再说这茬。

过了会儿,她又问苏玉:“你们学校是不是有对情侣被通报了?”

苏玉看着作文,漫不经心应:“连你都知道了啊。”

“有几个家长说了,闹挺大的。”

“我也是听说,好像就在操场牵手了吧,其实也没干什么。”

陈澜听得挺意外的:“牵手也叫没干什么?”

苏玉想了想,“我是觉得,他们班主任的处理方式有些过分了,很伤人的。”

牵手犯法吗?要当众念检讨。虽然苏玉没评价这事,她心里是觉得荒唐的。

陈澜没说话了。

苏临在门口等着苏玉,叫她吃快点。

一个好消息,竞赛的成绩放榜了,这次班里好些同学拿到了保送资格,宋子悬排名前50,进了国家集训队。

这是在苏玉意料之中的事,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祝贺就不必了,他收到的祝贺一定很多,不差她一个。

考完期末之后,学校没有立刻放假,还有几天在校的时间,交卷之后的苏玉也放松了一些,她觉得弦绷得太紧也不好,高考的心态很重要,太压抑也会容易崩盘。

那几天,大家都松懈了许多,毕竟算是一场大考试翻了篇,有人在自习课上偷偷玩起了一些小游戏。

苏玉的解压方式就是盯着窗外发呆。

雪停了之后,这几天冷得不行。

学校的绿茵场是下沉式的,晚自习之前的课间,苏玉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趴在护栏上看下面的男生踢球。

她手臂往扶手上搭的时候,肩膀就往上耸起来,像个冬眠的小动物,紧缩在毛茸茸的帽子里面,冻得通红的嘴唇轻轻抿着,紧张地看着场上局势。

很快,听见有人在底下喊了声:“苏玉——!来帮哥哥守门!”

苏玉眸光锃一下亮了,哼哧哼哧跑过去:“我来了我来了。”

陈迹舟带她踢球,足球入门比篮球简单多了,有脚就能踢。

操场上男生女生都有,是因为他们班体育课下课,大家还没玩够,难得放松一回,大部分人踢得都挺菜的,苏玉也就不怕没有参与感了。

运动还是有效,她活动好筋骨,感觉气血都通了,身上也暖和了不少。

最近因为学习的郁结仿佛被人揉开了。

日落很快,天色变成一片深蓝。

陈迹舟带她去了学校后街的一个小便利店,请她吃点东西。

苏玉问他:“你平时不是去超市吗?”

“上回我说的告白那学妹,太爱我了,我走哪儿她堵哪儿。”陈迹舟从保温箱里拿出两瓶李子园,然后把门合上,“准备研究一下学校有没有地道。”

他回过头,把饮料交给苏玉的时候,发现她笑得很灿烂。

“学妹不好吗。”她问。

“学妹挺好的。”

“那不可以发展一下吗?”

“不喜欢怎么发展。”

苏玉沉默地吃了会儿海带,刚才还在说笑的表情沉郁了一些,尔后,她带心思地问了句:“你遇到喜欢的人会让对方知道吗?”

“不会。”陈迹舟的回答很肯定,但又改口,“起码现在不会,也许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会改变看法吧。”

他自然地一笑,很有哲理性地说:“最近在学马哲,话不能说得太绝对,人也不会太绝对。”

苏玉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喜欢不代表要拥有。”他说,“我想看她自由的样子,看她变成任何的形状,我再欣赏着她变成任何的形状。这种感觉才是最美妙的,也是我想要留住的。”

他们之前交流过这个话题。

苏玉觉得他的骨子里有着浪漫的天赋,从而认可他学文科是件正确的事。

陈迹舟问她:“有喜欢的人了?”

苏玉一怔,心虚摇头:“没有。”

陈迹舟脚蹬在地上,把高脚凳挪一点角度,冲着苏玉的方向,看着她笑。

苏玉不是很懂他这个有些深奥的眼神,她安静地吃东西,陈迹舟却看破了她,鼓励了一句:“上。”

“……”

苏玉不吱声,把头埋深。

“担心的话,我帮你摁着他:答应还是找死,你选一个吧。”他捏起拳头,语气张扬,“不答应也得给老子答应。”

苏玉看向他,又笑得很灿烂。

他没有问是谁。

她若不说,陈迹舟不会问的,他是最懂分寸的人。

过会儿,她的眼神中无意袒露一点小小的伤心:“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会很想你的。”

“我走不远,就在新加坡。英语死活学不好,还是能讲中文的地方最好。”陈迹舟吊儿郎当地说着,“航班快得很,几小时就到了。”

“那也是国外,也很远的。”她喃喃。

他笑她:“对你来说,只要不在平江,哪儿都远是吧?”

苏玉回答得很认真:“也不是,省城就不太远。”

“那你就待省城,机场直飞,我想看你就更方便了。”

最后,手指越过苏玉绒毛暖暖的衣服帽檐,陈迹舟捏捏她的脸:“想我就给我打电话。”

苏玉笑问:“我打电话你就会出现吗?”

“我一定会出现。”

这明明是很温柔的一句话,可是苏玉觉得好伤感。

她没有用这样伤感的情绪直面过离别。

陈迹舟的班级在苏玉的楼下,她跟他道别,然后目送哥哥潇洒的背影走远,他总是有着身在刀光剑影里也无畏的从容,见他进了教室,苏玉才慢慢地继续往楼上去。

陈迹舟无疑给她孱弱的心神增添了一点勇气。

那天林飞不在,看班的是一个新来的实习老师,班里闹哄哄的,聊天,游戏,做各种事。

苏玉思前想后,又取出一张活页纸。

谢琢:

你好,见字如面。知道你要离开平江了,我有一些话想要和你说一说。

……

苏玉写情书的时候不紧张,下笔如有神。

她没有写许多复杂的、积压心中的情感。

苏玉很怕打扰到谢琢。

她只是写最近的感想,对他的感想。

比如她眼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看似锋芒毕露,其实温和妥善,又比如表达感谢,谢谢他请她吃的奶糖,给她暖手的咖啡,为她讲过的题目,帮她解围的那句“漂亮”,她写了他们共同喜欢的歌曲和动漫,她甚至连徐一尘的小猫都写到了。

苏玉的行文,说好听是温润如水,说难听叫寡淡无味,叫人拣不出重点。

如果老师拿去打分,大概会一头雾水地给个不及格。

她三缄其口,深切的情态到了笔尖,就化作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万事万物。

生怕他看懂,又怕他看不懂。

如果这姑且算情书,怕是谢琢收到最拗口难读的情书了。

这是苏玉能够想到,为自尊留一点余地,又能准确探测他的心意的最好方式了。

如果他懂,他会看到一切。

没有提喜欢,字字都是喜欢。

如果他只是当成一封普通的道别信,苏玉也算是达成了表层的目的。

那几天,苏玉总在写东西。

语文老师叫他们在课上练习作文,主题是对于青春的感受。

她在作文的格子里写了霍去病,写了□□,写了梁启超。

而在作文卷子那1200个方格之外,在仅她可见的日记本上,她诚实地、深藏不露地书写下自己的心。

她的青春是什么?

「那年,所有人的梦想在号角之下,千军万马汇入了洪流。而我只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之外,伏在课桌上打个盹,做一个关于你也爱我的美梦。」

苏玉合上本子。

她想,如果她永远不开口,等时间过去,恐怕连见他都奢侈,要靠做梦来实现了-

谢琢最近有空打球了。

晚饭时间,不少人都去食堂了,很快球场上只剩下他和徐一尘。

谢琢拍着球往后走,找到位置,准备投一个三分,结果徐一尘在旁边冷不丁地说了句:“苏玉跟班长是不是有点暧昧?”

“……”

那颗球意外地投歪了。

谢琢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好像在问:说这个干什么。

但眼神深处,揣摩过后,又生出些别的好奇,他愿闻其详,低声地问:“怎么个暧昧。”

球是徐一尘捡过来的,他飞起来,扣了个篮:“我那天在办公室重默,听见老林问宋子悬跟苏玉怎么回事。”

谢琢默了会儿。

他不太想打球了,去旁边拿自己的水:“他怎么说?”

徐一尘:“不知道啊,我没听清,他俩说着说着就出去了。”

谢琢没出声。

去还球的时候,他想着有人说宋子悬竞赛结束之后,不在学校那几天,苏玉会打电话问他物理题目。

这事没什么。

她问过很多人题目,男生女生都有,只要老师在,她会频繁地跑办公室。

为了学习进步,苏玉遇到难题,逮谁问谁,还特别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你有没有时间?走的时候也要来句听懂了,真是很谢谢你。

苏玉问题目就是问题目,她的心思是很敞亮的,之所以谢琢会知道这点,因为他也给她讲过题。

不过次数不多。

他物理也不错,尽管谢琢没钻在那份好奇心里面,但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有过——

非要打电话的话,何不来问他呢?

诚然看起来,她跟宋子悬交流的姿态会融洽自然许多。

就连听题的时候,表情也会更松弛一点,更能沉浸在题目当中。

他不确定地想,苏玉有时候听他讲题,她甚至会走神。

可能宋子悬的解题方式更适合她吧,谢琢是这么认为的。

也可能。

因为别的。

谢琢没接着思考下去了,说:“你最近老是跟我提苏玉。”

徐一尘一窘,脸都红了:“有吗。”

谢琢手腕抬起,把球往器材室的篮子里轻盈地一丢,砰的一声砸进去,随后看向他。

“好几次了。”他说。

徐一尘没解释,揽着他往前走,“正好想到了,没什么。”

他急匆匆把话题掠过去。

门口有人等着。

是陌生的女生。

谢琢扫了对方一眼,不知道是来找他的,不过见她试探着往前又退后的步伐,又看她低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明白了个大概。

果然,他刚拧开水喝了一口,正往前走着,余光就察觉到有人跟随上来。

女孩悄悄地问:“学长,你下学期还来吗。”

她说话声音都在抖。

太冷了吗?

谢琢抿掉嘴角的水汽,没看她,淡淡说不知道。

“那……那……”

比刚才还颤,还小声:“你最近还收情书吗?”

这个问题不太聪明。

要是她直接递过来,谢琢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接就接了。

但她要这么问,他自然说:“不收,谢谢。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

谢琢是看着她说的,他自认为语气还是挺诚恳温和的。

兴许这台词还是冷了点,敏感的女孩子背过身去后,止不住情绪,吸了吸鼻子,被同伴拍住肩膀安慰。

徐一尘过来,小声地调侃他:“喂,人家女生暗恋很辛苦的,你怎么这么残酷……”

按照徐一尘的性格,他一定支支吾吾,打死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试图委婉一点。

委婉的结果是什么呢?让人家苦思冥想他委婉的话里,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琢不是这样的人。

他手里握着一瓶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怎么才不残酷?给点希望,然后吊着吗。”

俩人话没说完。

后面传出小声的:“学长学长~到我了到我了。”

江萌窜上来,笑眼弯弯地举起手。

俨然跟排队告白似的。

她憋着不怀好意的笑,谢琢睨过去一眼。

眼神里写着淡漠的催促:有话就说。

江萌也没耽误谢少爷宝贵的时间,开门见山就问:“你觉得苏玉怎么样?”

“……”

谢琢有点搞不懂,怎么又来一个跟他聊苏玉的。

“什么怎么样?”

江萌不满地啧了一声,好似往后瞄了一眼,然后拧他胳膊:“别给我装傻——当然是问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谢琢想了想,没带主观看法,中肯地给了句:“挺好的,话不多。”

“做女朋友怎么样?”

“做谁女朋友?”他看向她,问。

“你觉得我在问谁啊。”江萌快急眼了。

旁边的徐一尘觉得不太好掺和这样的话题,装聋作哑地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谢琢和江萌中间大约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她离得很近,迫不及待地要等着他的回应。

谢琢视线放远,看着天际之处暗沉的天幕,大概思考了五六秒:“朋友的妹妹,当然是妹妹。”

江萌微微一惊,为自己错误的判断,不理解似的,还试图力挽狂澜:“不是,你难道就不觉得她真的很可爱很甜美,虽然话不多,但说话特别温柔,而且超级耐看,第一眼只是觉得很清秀,其实越看越漂亮的那种类型——”

谢琢步伐慢慢往前,听她滔滔不绝,忍不住停了下脚步。

他给了她一个眼神,她就识趣地噤声了。

继而,谢琢嗓音很低地出声打断她,嘲弄似的说一句:“少干这些事,别影响人桃花。”

除此之外,谢琢还觉得,这类问答如果被传出去,这种时候传绯闻,无异于顶风作案。

他不知道江萌脑子里装着什么。

没要到想要的答案,江萌做了个深呼吸,抱拳作揖,火速撤了:“……打扰了。”

谢琢跟上前面等他的徐一尘,又往前几步,在走进食堂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校园的广场。

“怎么了?”徐一尘问他。

谢琢沉默,看长风扬起。

片刻后他回身,平静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没什么目的,他有段时间就喜欢回头看看。

貌似渴望着身后有人。

身后也的确有人,嘈杂的,流动的,有正在交流或是运动的同学,有很多很多人,但他又宛如深陷一片空旷的原野。

谢琢说不清他在期待什么。

平江少雪,几天的晴朗过后,松枝上的积雪都化净了。

春天很快会降临,他会告别校园,四季轮转,他还会经历冬天。

却再也没有了那天的雪,让他频频流连。

第24章

苏玉还是觉得那张活页纸太磕碜了,最后换了张信纸,誊抄了一遍。

但为了不让她的道别信看起来太有情书的氛围,她挑了张经典配色的纸张。

看似普普通通,实际全是她心思的一环。

至于哪天把这封信送出去,苏玉也考虑了很久。

她那天在校内的书店里挑选信封的时候,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一个小人说:上!

另一个小人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你要怎么面对他?

她矛盾的想法导致手里的动作也在切换不停。

拿了两张信封,一张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另一张要花俏一点。

最后,苏玉挑了牛皮纸。

她决定离校的那天给他。

最坏的结果,谢琢不愿意收,她最多也就是丢个脸,狼狈窜逃,反正下学期大概率也不会再见到了。

苏玉把一切想得很轻松。

碰巧那天江萌突发奇想说去看男生打球,她恢复了一点元气,聊了两句八卦,在看到谢琢的时候,冷不丁又回想起当时答应要说媒的那件事。

于是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苏玉的眼皮子底下跑过去,拉住了谢琢。

因为赵苑婷想听听看他怎么说,挽着苏玉走到几个人身后。

一连串的问题。

他怎么答的,她都听见了,清清楚楚的。

谢琢离开后,江萌回过头看着苏玉,她耸耸肩,很温和地美化了他的回答:“他说你挺可爱的。”

——不,他根本没有说。

他连可爱都不夸了。

苏玉低下头,轻声地应:“我听见了。”

很快,她挤出一个温温的笑容:“没关系啦,反正我又不喜欢他。”

江萌本来面色十分愧疚,听见她无所谓地说不喜欢,她也笑开了:“你说得对。”

那天晚上,脚步又轻又重,苏玉飘飘乎乎,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教室的。

装着情书的牛皮纸信封还在书包里。

苏玉把信封拿出来,拆开,反复地看了看,又叠好,放回去。

谢琢说,他不会再收情书了。

她写了一个晚自习的信再也送不出去了。

苏玉还记得今天那个高一的女孩失落委屈、差点要哭的样子。

历历在目,她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

如果没有这个女生给她探路,他那些凉丝丝的话大概率就要落在她的身上了。

苏玉还是异想天开了。

她执念未消,贪心过头。

她好傻。

他的妈妈那么温柔,他的家那么大,他连上学都有司机接送,他可以去她连旅游都去不起的地方读书。

她怎么会觉得相处时会有一丝过电的知觉呢?

讲几道题的情分就是缘了吗?

又凭什么认为,沾了哥哥的光,跟他能多说上几句话,就有被他看到的可能呢?

那不是知觉,那是错觉。

她好傻呀。

苏玉以为这件事会发生得很简单。

送一封信而已,他收下最好,不收下的话,她也能大度地释怀。

不会的。

结果是,她释怀不了了。

直到真的撞了南墙才发现,谢琢是她绕不开的执迷。

第二天,谢琢离校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帮他搬行李。

是给他家开车的叔叔,苏玉见过。

看着他离去,最后一丝希望就这样消失殆尽,苏玉揉皱了手里的信纸。

谢琢的桌子被清空了,除他之外,班里同学还走了一些竞赛生,下学期会来上课的同学所剩不多。

看样子,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苏玉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有一次江萌问他,如果遇到喜欢的女生,你会主动追求吗?

谢琢不避讳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是绝对主动型。

他其实早早就给出答案了。

谢琢是不会被动地接受他人的爱的。

他遇到爱情,会有占有欲,会有进攻性。主动还不够,他是绝对主动。

而不是这样淡淡地平静地,等着手上被人塞满爱意。

苏玉坐在房间的窗前,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自我调整,她看着那盆长势很好的火焰兰。

在这个枯竭的深冬,它是那么的明亮烂漫,熠熠生辉。

它总在提醒着她,喜欢一个人,也不要为他丢失了自己,倘若你为他挫伤自疑,那便是错误的感情。

不要被他的耀眼灼痛,不要成为他的影子,要学着他成为光。

苏玉做了个深呼吸,最终把信封收了起来,拿出卷子来做。

如果暗恋注定无疾而终,起码也要带来一点好处,比如指引着她走向光明的未来-

除夕夜,谢琢家里仍然安静。

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就没别的事可干了。

爷爷奶奶睡下了,爸爸在给生意伙伴打电话恭贺新春,妈妈在用美容仪器折腾她的脸,谢琢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打了会儿游戏。

谢家不过年。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寻常人家欢聚一堂的年夜饭和守岁流程在他们这儿都被省略掉了。

家里人不喜欢热闹,不会请亲戚来吃饭,人一多,叽叽喳喳就容易吵闹,也不打牌,麻将滚动的声音更让人心烦意乱。

谢琢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偶尔看到外面迸发出的巨大烟花,他会稍微走神地想,不知道热闹的春节是什么感受。

长这么大,他没有经历过爆竹声中一岁除的仪式感。

这儿的住所一直挺安静的,对爷爷很好。

年纪尚小的时候,谢琢看到过一次爷爷发病的样子,老人举起双手冲着绚烂的烟花跑去,试图跑进那些“枪林弹雨”,想被时代的洪流带走。

那是他第一次撞见,谢琢吓坏了,抓紧妈妈的手,躲到大人的身后。

后来,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他听到了“自杀”这个词。

从此,烟花对谢琢来说,就是枪林弹雨。

乔雨灵从北京给他寄了个VR头盔过来。

打发时间,谢琢试了一下,就短暂地搁置了。

头盔被他抓在手上,他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好像在等待夜空里有什么东西升起。

然而这一片是很安静的。

这边的居民楼不多,谢家父母跟人家打好招呼,尽量不要在社区里放烟花,邻居们也都友善地应下。

“谢琢。”

妈妈向敏言从楼上下来,“发什么呆呢?”

谢琢看向她,问:“爷爷睡着了?”

“嗯。”她点点头,心里似乎也有些想法,紧接着问他,“我突然想起来,爷爷前段时间住院,你说你一个同学帮了忙,有没有好好感谢人家?”

谢琢想起了苏玉,想到那天晚上她的两番拒绝。他摇头,淡淡说:“她说不需要。”

向敏言低眸想了想,她觉得儿子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他给这么一个反馈,大概是因为人家执意不收下心意了。

她点点头,又看向他手里的设备,温温柔柔地笑:“什么游戏,妈妈也玩一玩。”

谢琢把VR眼镜给她:“你戴上这个。”

给妈妈细致地讲了一下这个东西怎么操作的,向敏言在他的指导下玩得很投入。

谢琢坐她旁边,刚示范完,就看到手机亮了一下。

显示了一串长号码。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他猜可能是祝他新年快乐的朋友。

“我接个电话。”他拿起手机,去旁边窗户口站着,才不紧不慢地接起。

谢琢开了点窗,让花园里的冷风拂面而来。

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那头碎碎的风声,和女孩一声轻柔的呼唤:“谢琢。”

她挺喜欢喊他名字的。

字正腔圆的调子,甚至屡次让他听出了过分珍重的意思。

喊完了这次就等不到下次似的,那般珍重。

“苏玉吗?”

她静默两秒,发出短促而显得拘谨的一个音节:“……嗯。”

然后,苏玉又喊了他一声:“谢琢。”

她很轻地说:“我在你家门口。”

谢琢愣住。

他立刻把客厅的窗帘掀开。

一楼的花园挺大的,枯枝还是挡了一部分视野。

可能是太冷了,苏玉的声音钝钝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问他:“我现在可以见到你吗?”

又是那样极其珍重的语速和咬字方式。

谢琢不敢置信,确认地问了一遍:“你在我家门口?”

她很小心似的,用一种压抑着的,偷偷摸摸的语调,说:“对——不是小区门口,我刚才跟一个叔叔混进来了,我在你家房子的门口。”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谢琢终于看见了铁栅栏外面站着的苏玉。

她穿件纯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举起手机,仰头看着他家灯火通明的三层楼。帽子扣在脑袋上,围巾手套雪地靴配齐,整个人裹得很严实,动作温吞,也有点人生地不熟的小小局促。

家门口的路灯坏了,这几天放假没人来修,门口一直黑乎乎的。

但苏玉就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一身纯白色,让他一眼就看到。

谢琢是跑着去给她开门的。

“怎么来找我?”走到她的面前,他有太多的不解。

苏玉把手机塞兜里,把手套摘了,对他轻盈地笑了一笑:“我在陈迹舟家里吃饭,他家就在后面,我来给你送祝福。”

苏玉指了指陈家的方向。

谢琢当然知道他家在哪,疑惑稍微解除,他眉头松开:“他怎么没来?”

他怎么没来?

谢琢自然是好奇的,好朋友没来,好朋友的妹妹倒是来了。

苏玉倏然睁圆眼睛,笑不下去了。

她要怎么跟他说,她是瞒着他们过来的呢?

苏玉低头,从口袋里掏东西,没有看他,怕被他发现眼底的心虚:“他要打游戏。”

谢琢没有说话。

苏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纸盒,像放大版的火柴盒,从里面推出的,是一盒仙女棒。

除此之外,她还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你玩过这个吗?”苏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问他。

谢琢摇头。

苏玉有一点点诧异,也有一点点欣喜。

诧异的是,原来他小时候过年也这么无聊呀。

欣喜的是,她没白跑一趟,好歹还能给他一点新鲜的温暖。

像是怕他会担心什么,她一边解释,一边点燃说:“它很安静的,只有一点小小的声音。”

紧接着,无声炸开的小型烟花把她温水一般的脸庞照亮。

仙女棒被递到他的手中。

谢琢沉默地接过。

手里的东西的确很新鲜,而他看向的却是苏玉的眼睛。

“以它的威力,应该赶不走年兽吧。”苏玉看向他深邃的双眸,郑重而真诚地说着,“但我希望你新年快乐。”

她没有告诉他,她刚才是跑着过来的。跑到鼻涕泡都出来了,擦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

就像她会为徐一尘送去蛋糕,她也会为了谢琢而义无反顾地奔跑。

她说过,她会这样和每一个朋友相处。

她会由衷地希望他幸福,无论他的幸福和她有没有关系。

谢琢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掺了一点笑意时,苏玉却觉得心脏有种被拧紧的酸楚。

但她决定今天不难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于是很快收拾好坏心情,苏玉展颜一笑。

谢琢微笑着,回应她:“新年快乐。”

仙女棒闪着精致温和的光芒,足够把他们脚下方寸的空间照亮。

不是只有烟花才绚烂。

新年快乐,我的少年。

第25章

苏玉把一整盒仙女棒全都给了谢琢。

她的鼻头有点泛红,可能太冷,在冷风里站久了,就更红了。

谢琢看她绯红的面颊,心生出一丝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怜惜,怜惜变成眉心一点具象的轻微褶皱,等手里的火光灭了,他说:“进来坐坐。”

苏玉是没有进门的打算的。

她为他的邀请轻轻一愣,然后紧急地瞄了一眼他家亮晶晶的窗格,猜到谢琢的家里人一定都在家,于是飞快敛下眼睫,本能地回应了一句:“我不好意思……”

而后,苏玉低下头,找了个借口。用仓惶之中,陡然加重的语气说:“我走了,我还有事情!拜拜!”

谢琢本想给她一件回礼,但见苏玉跑得飞快,双脚踩了风火轮似的。

他尚没来得及出声喊她,人就溜没影了。

……

过节这两天,苏玉忙进忙出,帮家里做事情。

今年,他们没有回清溪老家过年。自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之后,苏临和陈澜在平江买了房,工作稳定下来,孩子也接了过来,基本就不会回去了。

苏玉的手机好久没有拿来娱乐了。

大人们坐着看春晚,苏玉盯着和谢琢的通话界面看了半天。

之前那一次,老师点名她要跟谢琢演情景剧,因为演不了,谢琢特地打来电话向她道歉。

那次之后,谢琢的电话号码就一直存在苏玉的手机里。

今天的通话记录只有稍纵即逝的十秒钟,比烟花还短暂。

那是她握不住的十秒钟,会慢慢地沉下去,沉进电视里主持人倒计时的响亮声音中,然后随着旧岁的离开,永久地成为了过去。

他们进入到了新的一年。

今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苏玉听他们聊起陈迹舟出国的事情,他暂时走不了,还要在国内参加高考,得跟苏玉一起再熬几个月。

大年初一,陈迹舟跟苏玉去看了场贺岁片,初二拜年,初三,她就开始埋头做卷子了。

每逢过年,家里是要吵架的,必然要吵,不吵都没有过节的实感。

苏玉不知道陈澜和苏临是因为什么芝麻大小的事情掰扯起来的,等她隔着卧室门,察觉到外面分贝有点高的时候,战火已经发展得十分激烈了——

“陈炼怎么就那么会挣钱!要不是你没出息,小玉用得着这么辛苦吗?要是你有点本事,你进取心强一点,有魄力一点,给小玉挣够留学的钱!你以为我不想屁股一拍就把孩子送出国去?!”

“小玉都没说要出国,你在这里跟我叫什么?你就成天跟你们老陈家的比比比!对,我什么都不行,我拖累了你发达,我害死了你跟小玉!没有我,你他妈的早就是人上人了!你就永远钻你那死心眼里吧,永远盯着人家过日子,什么都不满足!”

“是啊!没有你我本来就过得比现在滋润,就你早些年炒股赔的那些钱,没有我在外面跑销售补上,你那点家底早就赔空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苏临,你真不是个东西!就你这种窝囊废,我当年真是瞎了眼看上你!”

“除了翻旧账就是翻旧账,那点破事永远过不去了。知道当年瞎了眼,现在去傍大款也不迟!赶紧滚!!”

“……”

苏玉为图清净,把耳机戴上了。她把音量调得很高,才勉强盖过他们争执的声音。

陈澜是不会滚的,他们争吵的时候总是拣最刻薄的话讲。

但陈澜很清醒的一点是,要滚也是男人滚,她可不会蠢到做出离家出走让男人心疼这种事。

她会把铺盖扔门口帮助他滚。

苏临也滚不了,工资卡都上交了,不待家里的话上哪儿睡觉啊他?

于是,贫贱夫妻就这样捱过了每一个横眉冷对的夜。

手机里在放《夏目友人帐》,这是苏玉最喜欢的动漫。

她很喜欢看动画片,各种类型的动画片,只有在虚构的乌托邦里,才能获取片刻的安宁。

「转瞬即逝的相逢和别离,每一个瞬间,我都想要好好珍惜。」

看到这句话,苏玉擦掉眼眶的潮气,把台词抄了下来。

小时候,她想要成为夏目这样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现在,苏玉希望某一天她也能够洒脱地释怀,所经历过每一点每一滴的生长痛。

这天晚上,苏玉整理桌面的时候,看到卷子里掉出一张表格,是学校发的社会实践活动表。

这是每年寒暑假的任务作业。

她差点把这事忘了。

往年大家都自发组队去各个单位盖章,今年估计都忙着学业,没什么消息。

苏玉在群里问:【我实践活动的章还没有盖上,打算找一个社会机构,有一起的同学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在群里回复。

江萌找她私聊:【我盖过了,你需要的话我给你拿我爸学校盖?】

苏玉权衡过后,跟她说:【不要紧,没人陪我就自己去。】

江萌:【不方便的话找我】

苏玉:【好】

她在群里那条消息发出去大概五分钟,有人回了。

苏玉点进去,心下一惊,回复的居然是谢琢。

他短短四个字:【我跟你去】

苏玉略有迟疑地看着这几个字。

谢琢不是在群体活动里表现积极的人,他还需要搞这个吗?

仿佛他淡薄的声线浮在耳畔,“我跟你去”——

还是会不可遏制的心动。

苏玉抚平了心跳,私聊了谢琢,问他:【我打算去城南的福利院,可以吗?】

谢琢仍然简单回:【可以】

她看着他的头像,莞尔一笑。

放下手机,释然睡去。

第二天,陈澜敲敲苏玉的房门,不等她回答就开了门,气势汹汹的:“苏玉,过来,妈妈跟你说两句话。”

苏玉跟过去,到客厅坐下。

苏临没在家,可能是出去打牌了,客厅里只有母女两个。

陈澜还没开口,苏玉未卜先知地说了句:“不要提陈迹舟。”

“……”陈澜愣了愣,过会儿,才点头应:“好,不说他。”

随后,她问苏玉:“当年要是选文科会不会好点?不用考物理。”

苏玉大概猜到妈妈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高考的事情,摇头说:“我不后悔。”

她不后悔,不是因为这个决定有多正确,而是后悔也没有用,且这是一种伤害自己的行为。

苏玉给她认真地说:“我那天看了去年的招生指南,其实有几个外地的985也很好的,而且对物化的要求不是很高,双B就行。”

“外地?”

“嗯,稍微偏远了一点,学校是很好的。”

陈澜想了想,“妈不同意你去外地。”

苏玉怔然。

她没有想到,陈澜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复。

苏玉想问为什么,但陈澜很快就主动给了她理由:“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还能回来几次?人生地不熟,谁照顾你?让人欺负了你找谁?以后工作,谁给人找人脉?就留在省城挺好的。”

苏玉完全没有想过这些,她被妈妈一顿机关枪似的提问问得哑口无言。

“妈前两天去庙里帮你看了一下——”

陈澜说到这儿,瞥她一眼,又打住说,“算了先考吧,考完再说。你各科都抓紧。”

说到不提陈迹舟,陈澜算是忍住了,但最后还是拐弯抹角地提了句:“条件比不上别人家,成绩就得比得上,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

见苏玉眼神机警,又要视她为仇敌似的,陈澜稍微反思了一下,语气柔一点下来:“不是为了给你压力,但你也别太松懈。你爸这辈子就这样了,别跟他似的。 ”

“……”

陈澜说完就起身走了,没有给她回嘴的机会-

苏玉是开学前一天去的福利院。

她拿了一些小礼物,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在福利院无人的大厅坐着等谢琢。

她带了几件自己的手工编织物,准备送给小朋友,都是很可爱的小动物,还有一些文具,零食,以及几本书。

苏玉今天早起的时候发现有点牙疼。

是后槽牙最里面的那部分,苏玉起初怀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但吃坏东西这个位置会疼吗?

于是上网搜了搜,他们说可能要长牙,这叫智齿。

紧接着,网页给她推送拔智齿的医院广告,费用稍微超出她的想象。

江萌没说错,苏玉的确是个讳疾忌医的人。

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立刻找到医生求救,可一旦不疼了,她就觉得……

还是省点钱吧,现在拔牙可贵了。

况且,她还没真的疼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谢琢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苏玉还在揉着她的腮帮子,试图缓解牙疼,都没听见动静,直到他将买的水果搁在桌上,浅浅的落地声让苏玉回神。

她仰头看他。

谢琢背光而站,回视一眼。

今天的穿着没有那么深沉了,一件浅浅的灰白色外套,但从凛冽的寒风里来,目色冷得好像由霜雪淬过的,一块清而淡的琥珀。

“没有人吗?”

他环顾一圈,最后看向苏玉,问出声。

谢琢放下礼物的手收回去时,被苏玉瞥了一眼。

很白净的一只手,修长的指关节仍然漂亮精致,曲指时,骨节的筋脉是细细的青色。

苏玉说:“他们在上课,你坐一下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

院长提前给他们倒好了水。

谢琢没喝水,他斜靠着桌子,有点无聊的样子,发了会儿呆,瞧着角落电视机里的军事新闻。

苏玉手里在翻沈从文的《边城》。

谢琢又偏眸看她,隔空点了一下书封,随口找话题聊:“讲了什么。”

他知道这个是高考必读书目,高一没分科的时候语文卷子考过里面的题,要写简答,他都是乱编的。

苏玉看着他,从头细说。

薄薄的一本书,被她讲得很生动。

“……翠翠喜欢傩送,傩送也喜欢翠翠,但是他们却没有在一起,最后是开放式结局,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感情虽然很朦胧,也很美好。要是把爱来爱去放在嘴边,也没有那么干净的意境了,你觉得呢。”

少女的声音是很柔软的,听到后面他都有点儿走神了,注意力从书里的剧情挪开,心不在焉地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这会儿还给他出题。

谢琢的嘴角微弯一点。

他没有深思,应了一声:“嗯。”

苏玉又问他:“你是不是不爱看这种书?”

“也不是,没什么时间。”他手握住杯子,指尖在温暖的杯壁上点了点,淡道,“不过听你讲也挺有意思的,省得我自己去看了。”

苏玉点点头,低下头视线停留在结局的那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她不打算再跟他聊书里的内容,静了一静,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在美国的哪个城市啊?”

其实苏玉早就偷偷地搜过了,但她装作不知道。

谢琢说:“波士顿。”

没有搜错,她接着问:“读几年?”

“不确定。”

谢琢仍然看向那电视新闻的方向,思索几秒说:“如果有发展的机会,可能会留在那里。”

“……”

苏玉愕然。

“留在那里的意思是、一直留在美国工作吗?”

他音色淡淡:“嗯。”

谢琢有个舅舅留美快十年了,有意想要谢琢也跟着他去那边。

如果说江萌的人生太紧绷,陈迹舟的人生又太散漫。

谢琢就介于两者之间。

他不会放纵自由,但计划也是有弹性的。

有自己的追求,尚没到一条路走到黑的地步。

随机应变是个好词。谢琢的理智占上风,他觉得规划的周期太长,变数就会更多,要真到了那个节点,才能好好做权衡。

至于更久远一点的计划,比如结婚成家、在哪里定居之类的,都不在他目前的考虑范围之内。

苏玉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哦”一声。

谢琢看她一眼。

“挺好的。”她说。

他可能等得无聊,或者在想心事,关于未来的种种。谢琢姿态松弛地靠着椅背,稍稍歪着脑袋看电视,看得也不过心。

苏玉咽下喉咙里的阻塞感,轻问:“那我们是不是……”

不会再见了?

她话没讲完,福利院院长出来了,友好地笑:“一中的学生是吧?”

谢琢随即起身,把他和苏玉带的礼物一同拎起来:“是。”

苏玉快速跟上。

看望小朋友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几段交流互动过去,苏玉想到,刚才路过他们的一间音乐教室,里面有几件乐器。她问院长:“能不能借一下你们教室里的吉他。”

院长答应了,把挂在墙上的吉他取出来,递给苏玉。

“你会弹吉他?”谢琢好奇地问她。

苏玉低头调音,回答他:“是哥哥教我的,只会很简单的几个和弦,都没有好好爬格子。”

她摆弄好乐器,走进活动教室,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玉喊他一声:“谢琢。”

她念他名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如水,简单两个字让人听出清波微漾的动人。

谢琢走过去。

苏玉请求道:“可以帮我录一下视频吗?”

他说可以。

按任务要求,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了。但是苏玉很贪心地,希望他帮忙记录下这一段,她这一段辛酸又温暖的旅程。

终点站就在前面了,她自然要好好地珍惜。

谢琢隐约记得,他们一起去过一次KTV,不过那次人挺多的,至于苏玉有没有唱歌,他就毫无印象了。

姑且算是第一次听她唱歌吧。

苏玉唱的歌叫《南国的孩子》,歌曲本意就是用来祝福落后地区儿童的。

谢琢稳稳地拿着手机,站在教室的侧边,在镜头里看着她。

唱到“是我从不能朝仰的远方”这一句时,苏玉不设防地红了眼睛。

苏玉给人的印象,是安静木讷,迟缓温吞的。

但偶尔,也是灵动的,坚定的。

也有眼下这样的一刻,她是感性的,悲悯的。

“你是南国来的孩子,有着不能缚的性子,身上披覆了寓言而浑然不知。”

“手心刻画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

清澈的声线,带一点柔软的鼻音,苏玉平常说话时咬字很好听,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没想到歌声反而让他听出坚韧而有力量的一面。

不是从她的嗓音里爆发的,而是从她的骨子里。

……

最后,苏玉起了身,脸上已有泪痕。

但她挤出一个笑容,总结陈词。

“希望大家好好地生活下去。不管面临什么挫折,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会过去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她尽可能扬着声音,似乎在克制深处的情绪。

像生怕头一低,就会从心脏深处滚落下什么。

那天离开前,苏玉把章印鲜红的表格接过时,问谢琢:“你不盖章吗?”

他注视着她仍然发红的眼睛,告诉她:“我盖过了。”

这种随便交差的实践活动,谢琢从小到大没有认真做过,盖章是最简单的事。

她却是才知道,原来他是不想她落单,那天才在群里回复她。

苏玉惊讶地看着谢琢。

往常,她惊讶过后,知道了他的好心,也就知道了,留自己独自感动又痛苦。

但这时候,那股浓烈的、得不到的执着牵连了她的脾性,苏玉偏偏要执着地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谢琢的回答很实在:“在家也是闲着。”

苏玉走在前面。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

谢琢问得很轻,很怕触及她的伤感,低眸看着她的湿润:“为什么哭。”

苏玉默了默,抑制着声线里的颤抖,说:“我觉得、他们很辛苦。”

她说完,一包纸巾递到她眼下。

苏玉接过,道谢。

她怕这个解释立不住脚,又用手指尖点在脸颊上,后槽牙的位置,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一颗牙好痛。”

谢琢看向她指尖点的位置,判断说:“智齿?”

“我猜也是。”

到院门口了,谢琢没接着跟她讨论牙的事情,他脚步稍快了些,到路边看有没有出租过来,准备拦一辆车送她回去。

“你可以陪我坐公交吗?”苏玉忽然提议。

他看过来,是想知道为什么。

苏玉没有说为什么:“我想坐公交。”

谢琢没有多问,又陪她坐了一次公交。

后排有位置,谢琢把靠窗的位置让给苏玉,两个人并排坐了一段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

这就是命运的分叉路口。浑然不觉间,已经走到了。

苏玉很想问他毕业典礼会不会来。

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喉咙哽得很难受。

谢琢回家就两站路。

苏玉提醒他:“你家到了。”

他没起身,刚一开口:“我……”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用送我。”

苏玉这时候不再需要他的风度了。

谢琢仍然不是勉强人的性子,轻轻颔首:“到家和我说一声。”

他和苏玉道别,下车之前,偏眸看了她一眼。

或许没有任何的意图,就像苏玉第一次见他,在那个盛夏,他毫无征兆地回眸,落到她眼中。

车往南开,他往北走。

这辛酸又温暖的一程,真的到站了。

苏玉往后看去,直到谢琢的身影消失。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他离去的背影,是在学校的书店,那一天下了雨,他淡定地走在雨里。

歌里唱的是: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短短时间过去,她竟然把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她知道他即将远走,于是无声地流下眼泪。

“谢琢……”

苏玉面朝着窗户,鼻息触到冰冷的玻璃,呵出成团的雾气。在她吸气的时刻散开,又在新泪淌出的瞬间雾满。

高中毕业后,他们都会走出家乡,走遍江河湖海,天南海北。去体验更丰富更开阔的人生,去拓宽眼界。

这是很好的事。

可是一想到,你再也不会传纸条问我,放学要不要一起走。我再也不会跟在你的身后,渴望你碰巧的回望。

还是会好难过,好难过。

往后的人生,我不用作茧自缚,心甘情愿地被困在那些细节里——

我偷偷看向你的每一眼,你向我走来时、每一次都会被我铭记,而你无心的擦肩。

食堂遇见,我不敢看你的眼睛,只能瞄着你挑拣筷子的手指。

你鼓风的校服衣角,和被风勾勒出的少年脊背。

听到旋律就会让我回想起你的那些广播里的歌曲。

在我设计的偶遇之外,狭路相逢的惊喜,以及明知得不到、也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执着。

一切一切。

时间流逝,你再也不会想起。

而我再也不会忘记。

苏玉发出一点很碎、很轻的声音:“谢琢,再见了。”

车已经拐出去好几条街,她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刚才,他问她为什么哭。

“我觉得他们很辛苦。”

——因为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牙疼。”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也无法抵达她的心中。

南国的孩子披覆了寓言。

而那则温柔的寓言告诉她,不说出口的爱也很美好。

外面夜幕降临,风声袭来。

旁边的阿姨关心地问,怎么了小丫头。

苏玉使劲地摇头,她声音断断续续的:“没事,我就是、牙疼。”

她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表格上,掉在那块崭新的印章上面。

豆大的一滴又一滴,将印章的一角洇成了一片鲜艳的红色。

苏玉泣不成声地把纸上的眼泪擦去,晕开的部分却无从恢复原状了。

她骗自己,等她长大了,一切都会过去。

会过去的——

我努力过了。

我为你流过眼泪。

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好珍惜了。

我没有遗憾了,谢琢。

第26章

「谢琢,我喜欢你。」

终于写下这个名字,以及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知道,他们的故事迎来了尾声。

在这一刻,彻底的。

深冬的北湖,漂在湖面的冰块就要化掉了。窗外的草木已经有了更新的趋势,明天,苏玉也即将进入新的征程。

苏玉把本子合上,因为牙疼得很难受,她要赶紧照镜子看一下。

一排牙齿的最深处,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苏玉又去搜了搜,智齿究竟需不需要拔?

有人说必须拔,也有人说,只要不发炎就没有什么影响。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请求父母意见的时候,谢琢给她发了消息。

他是用自己的手机给苏玉拍的照,于是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唱歌的那一段,她以为他录了视频,没想到发过来的也是照片。

算了。

她想,可能他会错了意,没给她录视频。

苏玉去学校之前,把自己的卧室整理了一下,翻到一个压箱底的地球仪,她没有选地理,所以高二之后就没碰过这个地球仪了。

苏玉用手指慢慢地拨转着塑料的球。

在大洋彼岸,她找到波士顿的坐标,用红色的马克笔连到了平江。

11507公里,她还记得这个看起来尖尖的数字。

一点也不美观,不温柔。

凸起来的每一笔,都像一把把剑锋刺在她的心里。

可能心脏在颤抖,于是划到终点时,因为手指的不稳定,这条线变得波折-

谢琢在三月拿到了offer,他是真的不回学校了。

14班教室门口溜达的女生少了很多,不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垂头丧气地感叹着他怎么突然就离开。

苏玉算运气好的,起码他们有好好地告别。

高三誓师大会之前,学校还仁慈地给大家举办了一场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