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没亮,大概五点多的时候,江萌就起床了。
她要早起去拜年。
她动作轻悄悄的,生怕吵醒苏玉,衣服都是拎到浴室去穿的。
但江萌不知道,苏玉一直没有睡着,她甚至连浅睡眠的状态都没有进入,只是脑袋空空地躺着,心脏时不时跳得快速,难以抑制,身体里住进一个举着尖刀的小人,一根一根地割掉她的血管,放掉心脏深处的温度。
她躺在那里,里外都冷冰冰的。
“咦,你醒了。”江萌出来,从包里摸了个精华往脸上抹,发现苏玉睁着眼睛。
“是我吵醒的吗?”她问苏玉。
苏玉摇头。
江萌收拾得很快,她对着全身镜用手指扎头发的时候,听见苏玉喊了她一声:“江萌。”
“嗯?”她回过头。
苏玉坐了起来,说:“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江萌义不容辞地扑过来,把她搂紧在怀里,她笑眯眯说:“抱你两下,抱你十下,抱你一百下都可以!”
江萌受过一些挫折,但她乐观且健忘,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满满的热情。
苏玉回抱住她,她很想哭,面上却笑了一笑,只是笑得有些憔悴。
江萌温柔地开口:“其实我想说,虽然你很努力,成为了很棒的人,以后还会更为更棒的人。可是如果觉得累的话,也可以休息的。”
她捧着苏玉的脸,说:“没有什么事情比你开心更重要,知道不。”
“知道了。”苏玉颔首。
“等我买大别野,请你来住。”
“我等你。”她笑出可爱的牙齿。
江萌挑挑眉,一边哼唱一边起了身:“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对了,新年快乐哦,差点忘说,过两天一起去吃烤肉!”
“好,新年快乐。”
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了苏玉一个人,转瞬间又静到落针可闻-
陈迹舟今年也没回来,苏玉没有什么想走的亲戚,这个年对她来说很乏味,和江萌吃了顿饭后,苏玉也早早地回了学校。
江萌在席间提到谢琢的一件事:“我听说他在接触一个女孩,还一起打网球了。”
江萌对谢琢找不找对象这事没有那么兴趣浓厚,所以她并没多问,不过她讲完八卦总要加一句,不确定,道听途说。
苏玉听得恹恹,因为道听途说,所以不知道该不该信。
只不过她对男人的想象都要添一点恶意在其中,把他们想坏了于她而言没有坏处。
哪怕他是谢琢。
苏玉回了北京之后,办了健身卡,她准时去健身房打卡,即便某一天忙到实在没有精力,不运动,去冲个澡也行。
她培养严格的执行力,将钟表错乱的指针拨正,再一点一点地让身心回归正常的状态。
单调的生活节奏也很紧凑,上课、实验、论文、改模型,在图书馆研究透了一份厚厚的英文文献,关于航空遥感方向的,沉浸在各种复杂的数据和图像中间,等苏玉放下手边的一切,准备回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外边寂静无声。
她背着书包,慢慢地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路过还有人在打球的篮球场,哐哐的投篮动静仿佛是这个微小而宁静的宇宙里唯一的声响。
苏玉推一下眼镜,遥望高高的星空。
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有些疲倦吧——扎普通的马尾,戴普通的眼镜,穿普通的衣服,朴素得像是路边的苍白小花,唯有一点湿透的雨露装点着她的生命力。
柔软得随夜风飘摇,好似时刻要枯萎,但骨子里那点托底的顽强又会让她生生不息。
是无数个这样踏月而归的时刻,让苏玉感受到自己在发光。
父母不太懂她的专业,别人问起来,他们说是造宇宙飞船的。
终有一天,苏玉会开着自己的小飞船,驶进这一片浩瀚,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为一颗永恒的星体。
月亮像是乌色的纸面上洇开一滴陈旧的泪。
她收回隔空触碰它的手。
苏玉,我爱你。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
在学校附近的面馆里坐下时,苏玉打开手机,才看到了谢琢发来的消息:【在做什么?】
苏玉:【吃饭】
她在等餐,因为无所事事,所以给他拍了视频,七秒钟,拍的是餐馆环境。
谢琢:【一个人吃饭吗】
苏玉:【都是一个人】
她说完后,聊天框静了静。找她可能有什么事吧,苏玉心里想着,于是礼貌性回问他:【你呢?】
谢琢发了张照片:【出差】
她点开照片。
图是在高层酒店拍的,下面是花园和海洋。
有点眼熟,苏玉一时想不起来,于是问:【在哪里呀?好漂亮。】
谢琢为了方便她观察,开了视频电话。
视频里,他从黑暗的室内起身,走到阳台把窗帘掀开,给她看不远处泊了船的海峡和眼下的热带景观。因为天黑,景色尚不明晰,但苏玉有了点印象。
“你猜猜。”男人的声音在画外,高处的暖风里。
“金沙酒店!”苏玉倏然想起,“有一次我去找我哥哥,大一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两天。”
他的声音轻淡,仍在画外:“是吗。”
“对,你在新加坡吗。”
“嗯。”
苏玉说起,那是她第一次出国。
谢琢问她去了哪里。
“去了他的学校,还有植物园,海边,买了一些特产,买回来发现是广东特产!好无语。”
谢琢听笑了。
镜头拍到楼下的热带植物,苏玉想象着那里温暖的空气,他漫不经心的一点笑声有如热烘烘的晚风一样撩人,让她沉静的心气虚虚地浮起。
她在声音里又想象了他弯弯的笑眼,一定是很好看很迷人的。
谢琢好似捕捉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下一秒切了前置镜头,给苏玉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那边应该很暖和,他穿一件坎肩袖的背心,黑色的,松松的,倚在藤椅上,像去度假一般闲适。
谢琢稍微调整了一下镜头,将画面卡得刚刚好,正好让苏玉看到他裸露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一点下颌流畅的线条,练过的手臂肌理恰到好处,不那么过分追求形态,又兼备迷人的力量感。
还挺性感的。
苏玉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吧?
她转念又自我批评,未免把人想得太坏。
“你自己一间吗。”
谢琢:“睡眠轻,我怕有人呼吸重吵到我,都是自己住一间。”
“说到这个,”苏玉深有领会,不由地喃喃:“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就特别喜欢自己睡一张床,但是以后要是和男生在一起,男生打呼噜就很烦啊,我经常在想,夫妻生活也不好过吧,就没有女人控诉这一点吗。”
谢琢听罢,指尖在桌角轻点了点,平静地反驳:“谁说男人都会打呼噜?我就不打。”
苏玉有点迷糊地想歪了,这句话接在这儿,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跟他睡在一起是可以的?
天呐。
苏玉今天使用过度的小脑瓜子在这会儿有些转不过来了。
怎么会跟他聊到这个的?
“哦……”苏玉呆呆应,“哦,我误会了,想一想其实也只是因为我爸爸打呼,没有别的参照物了。”
谢琢嘴角轻牵,他没揪着她这点难为情的状态聊下去,转而轻描淡写地问道:“去过美国吗?”
随口一提而已。
苏玉眸色微沉,她说:“之前有机会去上学,不过放弃了,因为只想做更有把握的决定。”
苏玉的本科成绩很好,虽然第一年入校时被身边的各种学霸打击到了自信,但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把GPA提了上去。获奖经历也很丰富,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她意外地有了一个去美国交换的机会。
打开老师发来的网站,看到那几所学校,她悄悄地搜索了他们的所在地,其中一所大学在波士顿。
她真的有机会和他再见一面。
当时苏玉正在参加一个学科竞赛,并且在努力申请保研国内的硕士,如果保研失败,也有加入考研大军的打算。
这个交换的资格对她来说是额外的嘉奖。
但嘉奖来得太突然,会影响到她原定的计划。
经济,语言,生存问题,未来发展。
她列竖式,一一考量。
去美国交换,或者把握时间,留在国内冲刺另一种人生的可能,这是她认真权衡过的一件事。
而苏玉的权衡里,已经不会再有谢琢的名字了。
他会成为扫过琴弦的一阵风,会毫无征兆地掠过身体,让她指尖泛凉。
可是她不会被他干扰,生命的乐章,是要由她自己来弹奏的。
最后成功地进入A大,苏玉依然会思念谢琢,但不后悔错失和他擦肩而过的机会。
因为错失的前提是,她在成全自己。
“苏玉?”
想这些事让她走神,直到谢琢喊了她一声。
“诶。”她轻轻地应。
谢琢:“我后天回。”
这个语气,莫名有着在向家里报备行程的意思。
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面终于被端上来了,苏玉提筷,天真懵懂:“然后呢?”
谢琢静了静:“然后什么?”
“你想要表达什么。”
他愣了一愣,好似被噎住,然后又笑了一声,很轻的声音里有很轻的无奈:“笨蛋。”
苏玉的心尖宛如被一烫,咕噜咕噜翻滚几下,她低头,准备进食了。
挂电话之前,想到憋了很久的一点关怀,尽管觉得不合时宜,又不得不说,还是轻声吐露:“你回来的时候注意保暖,冷热交替很容易感冒的,你体质还不好。”
谢琢感到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体质不好。”
她仍然声线轻轻:“因为你高中老是生病。”
讲完,苏玉怕再被质疑,立刻说道:“我吃饭了,面快坨了,拜拜!”
“……”
谢琢真是后天回的。
苏玉没在微信问他消息,但很奇怪的是,两天后,她就在健身房附近的便利店遇见了他。
苏玉最近健完身会来买两个丸子吃。
她坐在窗前,专注吃东西的时候,马尾辫被人扯了一下。
苏玉忽的回头,看到往里面走的男生。
没有牵狗,他一个人。
谢琢的动作很轻,但她还是瞬间无语于他的幼稚,让她想起上学的时候那些男孩子戏弄喜欢的女生时,揪辫子行为会把这种淘气的好感展露得尤为明显。
苏玉目送着谢琢的背影,脑子里飞快地注解完这个小小行为之后,她自己都愣住了。
苏玉赶紧打住念头。
他应该就是为了跟她打个招呼吧……想那么多干嘛。
她又加热了一点吃的。
谢琢在结账,然后走过来。
苏玉一回眸,他个子高高,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握了一瓶热牛奶,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买,就轻轻倚在柜台,气定神闲地等着她。
也没有说话。
微波炉在加热。
苏玉看看微波炉的时间,又回头望望他,轻轻喊:“谢琢。”
“怎么。”
她唤他一声,然后挑起眼,小声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我们偶遇的频率有一点点高?”
谢琢低眸,对上她的视线,他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理所应当:“我家住附近。”
苏玉想想:“三公里的话,好像也不是特别近?”
谢琢忍不住笑了。
他的个子实在是很高,很近的距离里,苏玉觉得抬头看他都有些吃力了,于是收回视线望向微波炉,而后耳侧传来清浅的声音。
“你就非要听我亲口告诉你,是我想见你了。”
软软的耳梢抵挡不住,彻底红了。
苏玉装冷都装不了,因为室内的温度很足。
于是又听见他紧随其后的调侃,声音还是淡淡的,像是普通的寒暄:“我想见你是我的事,你不用脸红。”
他的那瓶热牛奶被揣到苏玉的手里。
“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谢琢到她肩侧,又靠近了些,与她平行站立,垂眸看她:“有别的男孩子给你暖过手吗?”
苏玉急急地瞥他一眼,这时候除了实话实说没别的招了,她像个老实人一样摇头:“没有。”
他轻轻嗯声:“那我还是唯一一个。”
苏玉不太喜欢回忆过去,可是谢琢一出现,提或不提,她都会自然地想到往日种种。
那些让她酸涩的场景,如今他另一视角的回忆被铺陈开,竟还有一丝甜蜜。
这么多年,他还会记得在某一日清晨的雨里,看到她旧疾难愈的冻疮。
谢琢注意到她接过牛奶的手,小指骨发红,不是一般的挨冻过的痕迹,像是固态的,长久性的疮口。
他问:“手上的伤复发了?”
第42章
苏玉平时不是出入实验室,就是对着电脑工作,戴手套会影响她的效率。她也是这两天才开始发现手指头有点发痒的,但是问题不大,只有一个指关节上有一点浮肿的小疙瘩。
不是很光鲜的一面频频被注意到,苏玉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垂目收回了手,没有接话。
她希望谢琢不要像她妈一样一个劲地叮嘱她吃饱穿暖、注意防护、多喝热水,好在他没有,见苏玉不吱声,也明了这方面的界限问题,他送完牛奶,就将手揣回了兜里,说:“我昨天梦见你了。”
透过她轻轻打颤的睫毛,看到女孩眼仁透亮的颜色,谢琢:“所以来见你。”
他振振有词地解释为什么偶遇,倒是面不红心不跳。
“没别的意思,仅此而已。”
“……”
苏玉听完,由里到外却更热了。
梦境是很神奇的东西,会美化对一个人的印象,苏玉经历过,她比他更懂那种感觉。
她想,不知道在他梦里,她是什么样的。
苏玉没有过问,她轻轻点头,用简单的举止拉开距离,表示我知道了。
“好。”
还好,谢琢率先岔开了话题,没再把她架着。
“我去健身房。”
苏玉忙不迭应:“拜拜!”
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用很轻的气音笑了一声。
笑声在她的头顶散开,谢琢离开的时候又拽了一下她的辫子。
像是惩罚她胜似欢呼的这声拜拜。
苏玉鼓了鼓嘴巴,一脸有苦说不出的闷。
她目送谢琢离开。
他阔步往前走,到人行横道,穿过一条马路,对面是一个商场,他渐渐地走进了人海中。高个长腿,让川流不息的都市人群也掺进点蓬勃向上的,具象的少年气。
苏玉回寝室的路上,打开微信消息看了眼,99+的消息让人惶恐,她再细看,发现是被拉进了一个联谊群,北京的三所高校联合发起的硕博联谊会。
倪秋含最近急着找对象,她人还挺好的,自己努力的同时,不忘顺便拉扯一下室友们,所以一有这种机会就会把苏玉也拉进去,让她瞧一瞧。
苏玉看了一些男生发来的自我介绍。
校徽是要印在脸上的,博士学历是要放大加粗的,北京户口更是黑体三号字,家里三套房可以在群里横着走。
每一个人,争先恐后地展现出个人最大化的价值。
苏玉挨个看过去,校徽和学历的部分,她的条件勉强可以匹配上一些。
家里三套房的那种她不会考虑。
苏玉没有攀高枝的人生目标,她始终觉得,要想关系平等,经济是个不容忽视的关键要素。
否则,让人望而却步的落差感会带来许多矛盾。
她会提前规避。
看了几个有钱人的优越发言,苏玉的思绪渐渐地不在群聊里了,她想起了谢琢。
苏玉和江萌聊过谢琢的家境问题。
江萌说,你别看他不显山露水的,其实他家非常非常非常有钱,陈迹舟都远远比不上的。
带地下室的别墅,都是其次了。江萌用来论证的话术是,他爸想再供十个孩子出国都够。
她强调了很多遍非常这个程度副词,让苏玉印象深刻。
所以他自信,他不虚荣,不纠结挣扎,也不在意人生的微小得失,妥善又平静,永远来去自在。
苏玉彼时只是开玩笑说:“叔叔阿姨还缺孩子吗。”
江萌也跟她说笑:“好啊,你去申请做他妹妹,没准他特喜欢你,就同意了呢。”
他喜欢她?
好奢侈的想象。
苏玉点到为止地打住了话题-
谢琢最近有意无意地对自己的外形有了一些苛刻的要求,去健身房是真为了健身。
虽然身边的人或奉承、或真心地,都称他的相貌近乎完美,但是谢琢照镜子的时候还略有不满,比如这里的线条会不会还不够流畅?这里的肌肉似乎不太明显了,举铁半个月,初见成效。
腹肌是提升竞争力的要素之一。
曾一航猜到谢琢最近可能在向某个女孩子示好,调侃过他:“你这练了也没用,天天穿衣服,人姑娘也看不见啊。”
谢琢不是喜欢练个身材就迫不及待往朋友圈展示裸照的那种人。
他撑着下巴,坐办公室里翻着文件,淡道:“万一呢。”
“万一什么?”曾一航头脑简单地问。
谢琢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曾一航瞬间小脸通黄,表示懂了。
万一有机会在她面前脱衣服呢!
“冻疮怎么治好?”谢琢又问他。
曾一航:“我表舅是中医,管治这个。”
谢琢:“用药吗?”
“好像他自治的膏药吧,在医馆,你带人去看啊。”
他想了想,带苏玉去看医生,虽然谢琢是很乐意的,但有点过界了吧?他有什么立场吗?
他想了一想,说:“她最近挺忙的,我怕会打扰她。”
那时候谢琢在想,追求女孩子没有他想象得轻松与志在必得。
想要靠近她的时候,因为种种担心而退缩。
怕她不高兴,怕打扰、越界,怕任何一点小动作都让她被刺伤,甚至被讨厌。
患得患失并不是源于他对自己的不自信。
这来势汹汹的顾虑,就被称为情怯。
最后,谢琢说:“医馆在哪?我自己去。”
曾一航八卦脸:“你在追人啊。”
他没说话,又瞥他一眼。
曾一航憋笑:“就是总觉得,你好像那个孔雀在开屏啊,还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开。”
谢琢懒得搭腔,用手里卷起的文件敲他脑门:“管好你自己。”
“长什么样我看看嘛。”
他漫不经心说:“追到了再说吧。”
苏玉最近是真挺忙的。
谢琢得知她吃夜宵的一家苍蝇小馆,在学校的后街。
他在门口,坐车里等了大概半小时,苏玉还没出来。
她吃饭的速度很慢,尤其一个人的时候,不必配合旁人的速度,慢慢悠悠,不赶时间。
也可能店里暖和,她想多待会儿,苏玉的背包敞开着,她在店里拿出一份纸稿在看。
谢琢不紧不慢地等在车里。
他没给苏玉发消息说自己在,直到她出来,他把车慢吞吞开到她的跟前,“下雪了,没带伞吗?”
车窗降下,苏玉眨眨眼,她现在已经不会惊讶于跟谢琢又偶遇了这件事。
她抿一抿唇说:“嗯,北方人都不打伞的。”
谢琢轻笑:“上来吧,车里暖和。”
苏玉没有推辞。
她坐在副驾,又紧急地拿出稿子,很真诚地请求说:“明天是辩论决赛了,我在写稿子,怕吵到室友睡觉,我能在你车里待一会儿吗。”
谢琢说好。
他帮她打开了车里的灯,令眼睛觉得温暖的橙黄色在头顶铺开。
苏玉翻找背包里的东西时,随身带的两小瓶药窸窸窣窣发出声音,她连忙把药瓶往里面塞了塞,取出一支笔,在稿子上写东西。
谢琢没有打扰她写稿子,他闭目,安静地陷进座椅中。
直到苏玉出声,是对他说话:“你是不是来了好几天。”
她前两天也看到了他的车,不过当时并不太确定,因为谢琢停的位置还挺偏僻的。
谢琢大概也觉得自己停得很隐蔽吧,实际上昂贵的轿车开到哪都招摇醒目。
要不是今天路上下雪,他很可能也不会通知她,只会默默地来这里,陪她吃碗面,再默默地开走。
谢琢睁开眼看她,如实说:“我看这胡同里路灯都没几盏,你又每次很晚才出来,怕你不安全。”
苏玉低声,说:“安全的,我经常走,离学校后门很近。”
她默了默,接着道:“你不用每天都来的。”
苏玉说着这话时,脑子里在乱想,这不会又是陈迹舟给他的任务吧?有一个朋友的妹妹身份在,她现在已经全然搞不清楚谢琢接近她的动机了。
谢琢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却旋即接了话:“追求女孩子不是要有诚意吗?”
她瞳孔收紧,轻轻地怔住。
车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她连呼吸都需要放慢,否则会显得嘈杂。
谢琢也在思考,她这一句:你不用每天都来。
是不是不想看见他?
“周师兄不这样?”
没有追女孩的教科书参照,谢琢只能拿她身边的人稍作对比,垂眸看她,低低地问:“他给你距离?”
苏玉过会儿才出声:“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离我很近,我会烦他的。”
我会烦他的。
还真是挺能威胁到人的积极性的一句话。
谢琢理应后退一些,予以她呼吸的空间,但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的心声是:“我不要距离,我想跟你在一起。”
苏玉耳边的声响坍缩成一条直线,她反复地用手卷着页角,快要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你会嫌我烦吗?”谢琢又问她。
当然不。
他跟别人都是不同的。
平时相处中,周远儒一有什么让她觉得减分的地方,苏玉就会想,谢琢才不会这样。
苏玉总会下意识把别人和他相较,但反过来,她不会拿谢琢跟别人比。
他做任何事,都不会令她生厌。
他不会在备选的那一栏,不会被她挑剔。
他是屹立的白塔,永恒生辉的。
苏玉没有说话。
谢琢在暖色的灯光里看着她沉静的表情,跟她打商量似的语气,轻道:“等你烦的时候跟我说,我再走。”
“现在先不走,可以?”
苏玉想把车窗打开一点,让外面的动静进来,雪也好,商铺卷帘门的拉扯也好,或者车轮滚滚,吵一点,总之不要让她陷在他清凛的气息里丢盔弃甲。
但她动弹不得,连开窗的动作都做不了。
看来他是有点距离意识,但不多。
也或者是因为,他太想见到她了。
末了,苏玉终于给了一点肯定的回答:“好。”
她心不在焉地看纸面。
文字翻滚沸腾,覆在一起,苏玉不识字了,不要说捋清逻辑,她现在连基本的思考都很难做,满脑子都是谢琢那句:追求女孩子要有诚意。
她静静地坐在胡同口的车里,调整呼吸,试图令自己镇静下来。
谢琢忽的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玉愣一下:“现在吗?”
“现在。”他说。
来意不明的问题,苏玉本该说没有,早就不喜欢了。
她对那个遥远的“暗恋的男生”,分明早就忘怀了。
有时候把他从记忆里拎出来,也是为了对付周远儒的三请四邀,所以骗人家,她心里有人。
苏玉心如明镜,她怎么可能陷进一段暗恋关系里,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呢?
他们连手都没有牵过。
可是此刻,她看着谢琢的眼睛。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脏深处宛如发生一点无声无痛的震荡。久久地,苏玉才稍作回应,“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
谢琢看着她,不解地想,不会还在搞暗恋吧?
不过没关系,谢琢很坚定,他要跟苏玉谈恋爱。
暗恋算什么?要成早就成了,暗恋的人都十万八千里了,他不一样,他可以成天在她眼前晃。
就不信这样还赢不了。
其实今天就算不下雪,谢琢也要跟她碰面的,他抽空去了曾一航舅舅的医馆,给她拿了“独家配方”的药膏。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谢琢说要想预防,得把伤口揉开。
苏玉是知道要这么做的。
她没有吱声,接纳了他的好意,但她现在背稿子没有时间,于是打算把药膏收起来。
谢琢却说:“你背你的,我给你涂。”
药膏在他们的手里,一人捏一端,闻言,苏玉停了停手上的力道,没有强势地拿回去说不用。
站在女孩的角度想,他也怕一个没好感的异性突然亲近,会让她不适,于是言辞委婉说道:“就当我是医生,可以?”
浅浅的犹豫过后,苏玉摘下了左手的手套。
她纵容了他的好意。
谢琢挤出一点药膏在她手指上红肿的位置。
他小心地捏着她的指关节,没有触碰到别的地方,眼下,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握住她的手心,让彼此产生正牵手的错觉。
但谢琢很讲分寸,只是帮她敷药膏,不疾不徐地揉伤口。
怕她疼,又怕力度太轻会揉不开,谢琢捏着她的指关节,很谨慎地掌握着力度,很珍重地对待她陈年的创伤。
他每旋一下她的关节,就像往她心口浅浅一按,落下一个难以快速回弹的窝,酸胀又酥麻。
“疼吗?”
她缓缓摇头:“一点都不疼。”
谢琢:“那就好。”
苏玉装作看文字,早就心思飞远,余光里挡风玻璃上的雪,一片一片地落下,融成了水滴。
她觉得她的心也快化掉了。
第43章
苏玉的手变热了起来。
她看着谢琢帮她擦手的动作,忽的,轻声言说:“我小的时候很傻。”
苏玉从前说话的语速总慢吞吞的,音节要逐个地蹦出来,很多时候令人觉得像在喃喃自语。
于是她那样说话,旁人如果听不清,就不会再过问了。
存在感就是在稀薄的话语权里消失的。
她现在已经改掉了这样温淡的讲话方式,因为不利于大众场合的发言,训练出了中气,唯有在很熟的人面前,讲悄悄话,或是撒娇的时候,她才会回到青春期那具蜷缩的身体里。
在喜欢的人面前,苏玉太想要隐藏狼狈了,不想说创痛的根源,就藏起受伤的手。
但是谢琢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狼狈,他只想知道她疼不疼。
于是她第一次,对谢琢说起她不堪的旧事:“妈妈在外地工作,那一年冬天雪灾很冷,她带我去百货市场,给我买了一副手套,不过妈妈总是很赶时间,可能忙着去上班,赶着去平江的车,她买完手套就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让我试一下。
“结果那个手套就很大。我的手太小了,戴不了,她不知道。
“上小学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害怕星期天的到来,特别是星期天的傍晚。因为那个时候,就要跟爸爸妈妈分开了,他们会坐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在谢琢的注视里,她垂着眼,看一方暖光下他们交错的指骨。
她顿了顿,不是犹豫该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而是真的陷进了回忆里,在回想那些细枝末节,继而说下去:“雪灾那一年,期末都没有考,学校紧急放假,为了学生安全,老师说让父母来接。
“我是班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爸爸妈妈不会来,老师让我给奶奶打电话,但是奶奶腿脚不好,我舍不得她来。”
她故意打错一个数字,假装拨不通,讪讪地把手机还给老师。
爸爸妈妈不会来,奶奶也不会来。
苏玉坐在教室里,看着每一个同学离开,直到老师锁上门,说带她回去。
膏药有几分清凉,被抹匀在她的手指上,苏玉感到一点灼热。
谢琢在看着她,听她说话,就不自知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于是静下来后,率先反应过来的苏玉发现,她的手正搭在他暖暖的掌心,就以这样的姿势停顿了很久。
她收回手,默默地戴上手套。
因为小小的手,戴不了很大的手套,而奶奶给她做的那一副,又臃肿得让她无法在教室提笔,苏玉在雪灾的那一年,手指生了冻疮。
这样悠悠流逝的童年,早就该过去了,伤害却如覆水难收。
苏玉不难过了,但是她想对谢琢说一说。
说她很傻的小时候,那样一颗小小的心也想要被温柔地对待。
可是似乎一直都没有。
她一直都没有等到,一副合适的,让她感到温暖的手套。
二十多年。
说完,她问他:“你会觉得新鲜吗?”
谢琢为她的用词略感意外:“新鲜?”
苏玉说:“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吧。”
车里,他明眸如炬,定睛看她,却不灼人,在这一刹甚至有几分恰到好处地,递送给她的童年所需要的温度。他说:“我会难过,也替你高兴。”
她哑了一瞬,嘴唇翕动,吐露出发自内心的询问:“为什么。”
谢琢:“就算经历过这些,你还是变成了很好的人。”
苏玉眼底没有笑了,她低头,过会儿,才呢喃一声:“我不是很好。”
“你很好。”他脱口而出。
苏玉说着冷冰冰的事情,手指头却是暖暖的。她低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你不要笑话我就好。”
车里静了静,苏玉听着自己的呼吸,胸口的起伏就是眼下最大的动静了。
谢琢看着她垂落的一片发丝,让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他怕贸然上手撩头发会让她不舒服,于是低了低头,直到找到可以看到她的角度,他说:“你只会跟徐一尘聊这些事,第一次跟我说。”
苏玉瞥了他一眼,近到可以接吻的距离让她呼吸屏住。
又听他轻道:“我也想了解你。”
苏玉抿唇,稍加辩解:“我跟徐一尘说这些,是因为他能懂。”
谢琢想笑:“正常的理解总能做到,我也没那么铁石心肠吧。他懂我就不懂了?”
他懂我就不懂了?
这是什么语气啊。
苏玉讶然,过后、以嗔怪他的语气说道:“你好像还蛮容易吃醋的。”
宋子悬、徐一尘,她若跟他们走得近,他就要计较。
还不计较在脸上,要跟她秋后算账。
“你终于知道了。”谢琢坐回去,骄傲的少爷脾气彰显,懒声命令,“那就对我一视同仁。”
苏玉没有话说。
这应该就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苏玉想淋着雪走一走。
他陪她走了一点路。
谢琢心里也有话没说完似的,苏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主动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琢住了脚步:“我想说,刚才的话是认真的。”
“嗯?”刚才说了好多,苏玉没反应过来是哪一句。
他看着她,强调一遍:“我说追你,是认真的。”
苏玉觉得冬夜的迷蒙让此情此景显得十分不切实际。
尔后,谢琢站直了身子,与她相对而立,在泛白的雪光里,曜石一样漂亮深邃的眼睛看向她,认真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给你汇报一下我的情况。”他用这样的开场白。
“谢琢,25岁,身高857公分,体重74公斤,算法工程师,不抽烟,不跟不熟的人喝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作息正常规律,偶尔加班,下了班就回家待着,兴趣是在家拼乐高,出门遛狗,有多余的时间就运动健身。”
说到这儿,谢琢顿了顿,思考还有没有遗漏的部分,而后说道:“情史空白,没有暗恋的人。”
没有暗恋的人。
这句话就很意味深长了。
他这张明牌有点太明,苏玉惊了片刻,反问道:“我也要汇报我的吗?”
他很大方:“你愿意汇报也可以,不愿意的话,我就慢慢地了解你。”
她笑了笑:“那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谢琢:“不会,我慢性子。有的是时间。”
谢琢的确不算很着急,他说的是追求,而不是告白,说明给彼此的进一步发展预留了时间和空间。
他是诚恳的,思量妥帖。
苏玉可以汇报。
她可以一五一十地交代。
甚至把一切都坦白,告诉他不用花时间追了,你只要站在这里,本就是我最爱的样子。我会偏爱你,没有时限。
但他说过,他要一视同仁。
那在她眼里,他自然和别的追求者无异。
再者,苏玉想要的,的确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苏玉站在他面前微笑时,眼中就没有了方才在车里那番悸动伤感错落的样子,她走出了小时候的影子,笑得淡然了许多,说:“我很难追的。”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不说接受,也没拒绝。
谢琢默了默,心态良好,勾出一点迎难而上的笑意:“知道了。”-
一个代购给苏玉发消息,说她之前预订的一个TB的风琴包有货了,问她还要不要,苏玉说要。她看了看卡里的余额,买个包还是够的。
她不会因为陈澜的指责而缩回壳里。
她很漂亮,她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苏玉付完定金,回到寝室里,人都还没睡。
倪秋含过来揽住她,说:“以我们的条件,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潜力股。”
知道她说的是联谊会的事情,苏玉发人深省地问:“什么样的才称得上潜力股?”
“努力上进,学识谈吐,这一些方面在我看来比较重要,家境其次,”倪秋含摸着下巴揣摩着,“你觉得呢。”
沈慈说:“主要是家境不得不其次,可不得找个潜力股么。”
倪秋含啧了一声:“瞎说什么大实话。”
苏玉最近躯体化有点严重,周围人一多,他们攀谈的时候,她觉得听力都有点受损。
吃了两天药总算好了点,她把药罐塞一边,没再听她们插科打诨,定睛在看电脑上的辩题。
过程中,周远儒给她发了几个京郊雪场的营业信息。
苏玉敷衍地应了两声,但眼下有事情要忙,就没怎么细看,他也不催。
等休息下来,倪秋含正打着哈欠讲到她跟一个协和的医学生见面的事情,苏玉实在对那些相亲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即便倪秋含有意给她介绍优秀的潜力股,她也没有参与其中。
苏玉平时不发朋友圈,也不怎么打开看,不过注意到有一个新颖的头像,是她最喜欢的夏目。
图片是夏目背着猫咪老师,苏玉在一中时候用的卡贴就是这张图,她还记得当时印在旁边的一句话是:[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是孤单一人。]
她点进朋友圈,看到谢琢分享了一个VR数字沉浸展的售票广告。
苏玉也是不久前才发现,他们朋友圈的共同好友还不少,谢琢平时很少发内容,一发就有不少点赞。
有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高中同学问:怎么换头像了?
谢琢回复的是:她喜欢。
苏玉眨眨眼,心想,他估计都不知道苏玉的列表也有这个人吧……
那人又问:交女朋友了??
他坦荡无遗地告诉人家:还在追。
底下好一大串问号和感叹号。
谁啊???!
你还会追人??
快告诉我是个超级大美女。
还有女生大张旗鼓地哭:woc我失恋了!
谢琢统统没有再回复了。
苏玉的印象里,她没有和他说过喜欢夏目这件事。
她做了太多投其所好的事,表现出来的喜好大都迎合着谢琢。
为了被他发现,她配合太多,当然,大多数情况被他无视了。
她不知道谢琢会上哪里了解她,或许看到她背包上的小挂件,或许、无意地看过她的学生卡。
细节都不再重要了。
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清清楚楚地认识她,甚至再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
第44章
苏玉今天是有所释然的。
她和谢琢聊了聊最真实的,底层的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过非常拧巴,不能够直面自我的年纪。
吃饭、上厕所都一定要有人陪伴,刘海在喜欢的人面前劈叉等同于裸奔,独来独往会觉得有损颜面,与其孤零零坐在食堂角落里,不如饿着,担心不够体面的父母出现在学校……
苏玉不能免俗地拥有一些虚荣,不想让自己显得不合群的“虚荣”。
而这些事,她现在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对徐一尘讲述的那些不太明亮的小心事,原来也不是不能对他说。
苏玉睡觉前涂了涂谢琢给她的膏药。
周远儒又给她发来消息:【再不去雪要化光了】
苏玉才想起来回他: 【我不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腿摔断了[微笑]】
周远儒:【你是在拒绝这件事,还是在拒绝我?】
周远儒全然好意,他的疑惑想是也在顾及苏玉所需要的距离,距离这东西他给得很满,是怕一不留心触犯到她的禁区。
他太过谨慎周全,也就导致,她有时候觉得和他说话挺累的。
周旋个没完的那种累。
苏玉:【想多了】
她发送完这三个字,又出其不意地给周远儒发了一句话,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夏目吗?】
苏玉说完,又复制了一遍这句话,粘贴到和谢琢的聊天框里。
然后拍了拍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夏目吗?】
苏玉本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满分答卷,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只不过抱着好奇的心思想知道两个人分别给出什么反应。
她以为谢琢可能会说,可爱啊,帅气啊,或者温暖治愈什么的。
她的问题发出去之后,谢琢回得挺快的:【你们很相似】
苏玉愀然顿住。
他没有加推测性的副词,简单的一句话,也没有胜券在握的傲气,只是平静作答,却胜似笃定。
好像无比的了解她。
仿佛,她和世界隔着的一层膜被他戳破掉。
她逐渐地听见伤口愈合,骨肉生长,生命的脉络在持续延展的声音。
这样就够了。
她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回答去佐证谢琢骨子里的细心与温润。
就这么巧,周远儒的消息堪堪发来:【这是在考验我什么吗?】
苏玉:【没什么,睡吧】-
春天来的时候,苏玉的智齿又发炎了。
她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牙科,一个神经内科。
苏玉还是决定去把那颗牙齿拔掉了,反反复复折磨人不是个事儿。她拍了个片子,拿了消炎药,跟医生约了拔牙的时间。
神经内科,她常看的专家不在,苏玉就没跟陌生的医生聊太多。对方让她做测试,苏玉拒绝了,她大二的时候测过,结果是轻度抑郁,她很消极地不太想面对任何不好的结果,所以直接让医生开了点药。
医生问她心理状态,苏玉没有说长道短的,医生只是一份工作,礼貌地问询一下症状,她不能把人家当做救命稻草。
苏玉说最近的生活很正常,不过症状发生得很突然,持续了一阵子。
身体反应和表层的心理状态常常是两码事,很多人混为一谈,其实不该如此。
乘电梯下行的时候,苏玉掀开露指的羊绒手套,看到小手指那一处已经恢复正常的关节。
谢琢的药很有用。
这一个小伤,是谢琢给她治好的——
想着这一点,她抬眼,看到电梯镜子里还很天真的,满眼期待的笑容。
苏玉能够向他袒露一些真实的自己,但也只有这一些了。
另外的部分,要被折起角,盖掉可怕的诊断结果,放进不见天光的包包里。
苏玉的身体深处,依然有着不可以被他看见的部分。
因为辩论赛夺冠,程碧臻下班赶来找苏玉,请她吃饭。
牙疼,苏玉食难下咽,喝了点鸡汤。
“你知道初智齿代表着什么吗?”
听到她说拔牙的事情,程碧臻忽的问她。
“不懂。”苏玉摇头。
“代表了你的初恋,酸酸疼疼的,就算拔掉,也会留下一个填不了的坑。”
苏玉听笑了,“这个比喻还挺有意思的,也很贴切——不过暗恋也算初恋吗?”
程碧臻:“在你的爱情观里应该不算吧,你不是说,暗恋只是你自己的成长,与他无关?”
苏玉想了想,她说的是去年那场辩论赛的事:“辩题是辩题,我只是恰好抽到正方而已。我当然觉得暗恋是爱情,还是那种痛彻心扉的爱情。”
她喝着汤,慢慢地思索着,“不过,我要是见到过去的自己,我会告诉她,都会过去的。”
苏玉轻言软语说着,她揉了揉腮帮肿痛的地方,又道:“坑也会长好的,时间问题。”
而后,苏玉和程碧臻说了谢琢在追她这件事——如果他是认真的话,应该还挺值得高兴的。
“暗恋的人在追你?听起来像在做梦。”
苏玉微微牵起唇角,但说:“可能……也没有那么值得高兴。”
“为什么?”
“有一些人说喜欢我,但我总觉得那种喜欢是很浮于表面的,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真实的我。”
如果谢琢真的喜欢她。
吸引到他的部分是,她学会了化妆打扮,刷长漂亮的睫毛。她藏起不被他发现的药瓶后,端出端庄得体的笑。
她不再自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好感的,自然是这样的一个转变过后的苏玉而已。
这不是完整的苏玉。
苏玉不会觉得配不上他。
但是担心真正的自己伤害到谢琢。
她说:“我没有那么坦诚了。”-
春暖花开的日子,苏玉碰到了多日不见的谢琢。
据苏玉所知,他和A大的合作年初就结束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完全是两条线,能频频偶遇,实在要归功于事在人为。
那天,她去领一个配送错了区域的快递,要经过学校后面的湖泊,苏玉本想着就当锻炼了,就没在物流投诉这类事情上花费时间,没想到去了发现,还是个大件。
箱子捧在手里,快递员电话打不通,苏玉仍然心态不错地想,省点事,就当锻炼吧。
湖边垂柳落下,苏玉乘着暖风,心情不错地在心里吟诗。
忽然,一条狗狗蹿到苏玉的面前。
“奥斯卡!”苏玉如见老友般雀跃,眼睛蹭一下就亮了,“好久不见!”
有一阵子没见了,狗狗长得很快,奥斯卡壮实了许多,看来被喂养得不错。
它比她还雀跃,蹄子在地上发出原地踏步的哒哒声,尾巴狂甩,正要往苏玉身上扑的时候,被后面的人一把锁住。
奥斯卡乖巧地一刹车,回过头去看它的主人。
“矜持。”谢琢冷冷教训。
他一身运动风,很标准的遛狗锻炼装束,轻盈而英俊。
苏玉看向他,眨眨眼微笑,“巧呀。”
他看她一眼,嗯了声:“正好在附近遛狗。”
谁知道正不正好?
苏玉点头:“好。”
谢琢扫一眼她手里东西,“你牵着它,我来搬。”
他把狗绳递过去,苏玉没有推脱,“麻烦你,箱子看着大,不怎么沉的,里面很多泡泡纸……”
她话音未落,谢琢刚把狗绳交过去,一手接过她的箱子,一手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捧花,往她怀里一丢。
苏玉被晃了眼,话匣止住。
她还没反应过来,鲜红的一把玫瑰就落在了眼底,很随意地交付的动作,好似真就让她帮忙拿一下似的。
“这也拿着。”他说。
她不得不接住。
一手牵狗,一手捧花。
懵懵的眼睛从显眼的玫瑰色里露出,苏玉悄问:“给我的吗?”
谢琢捧着她的箱子倒是不费力,轻应一声,挪眼看她,不答反问:“一般都是确定关系再买?”
苏玉顺着他的话,轻声说:“好像是。”
他说:“我现在就想给你买,我想让你开心。”
苏玉低了头。
花好多呀,她数不过来,只觉得一只手都有点费劲。
得用整个手臂环住,脸一低就埋进了花里。
“开心一点了吗?”谢琢走在她身边,稍稍偏眸,看向苏玉。
她点头,说谢谢。
苏玉问他:“你在我身上装雷达了吗?”
谢琢懒淡一笑,令她听出点自嘲的意思在里面:“知道你喜欢在这儿溜达,我守株待兔也能逮着几回吧。”
确实。
他上回问了她吃夜宵的地方,后来就在那儿等了她几次。
又知道苏玉喜欢在湖边跑步,之前他们也在这里一起遛过狗。
就这样处心积虑地,跟她遇上了。
苏玉瞧了瞧他手里的箱子,说:“你总是出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
“你不需要我,我就不现身了。”
“……”
谢琢看她,停了一两秒,淡声说:“怕你烦。”
日影迟迟,暖风熏人。
苏玉看着他一如年少的眉眼,他穿简单的灰色卫衣,看似淡漠的眉眼里其实藏了好多好多的温存。
“不烦你的。”她轻轻说。
今天出来踏春的游客挺多的。
可能苏玉捧花的姿势实在醒目,不少人都朝她手里的花看过来。
奥斯卡在前面领路,领两步又回头看,怕两人跑了似的,还汪汪吼两声,表示心情不错。
奥斯卡平时已然训练有素,谢琢不让它出声的话,它必不会嚷嚷。
今天跟老朋友见面,看起来实在是激动。
苏玉笑说:“有嘴巴不会说话好累,它在说什么。”
谢琢没有看狗,温淡的视线停留在苏玉的脸上,煞有其事地翻译道:“他说——现在世道真是人心不古,怎么会有人玩弄完人家的感情就跑掉,不闻不问的,好几个月。”
苏玉就这样被他茶里茶气地道德绑架了,她鼓鼓腮帮,澄清道:“没有,我想它的。只是我最近有点忙,跟着老师干活。”
只是想狗而已,看起来也的确如此。
谢琢一声低笑。
他没再说什么。
苏玉问:“你那天梦见我什么了?”
“嗯?”
“你说你梦见我,所以来见我。”她还记得这茬。
谢琢一默:“你真想知道?”
“不可以说吗?”
“可以说。”
走出了公园,穿梭在门口的一些摆摊车中间,他慢悠悠地往前,又慢悠悠地出声:“梦见你亲我了。”
苏玉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喜欢他的时候,谢琢遥远到,连在梦里她都不敢接近他。
牵手就是最奢侈的想象了。
苏玉一下恍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逗她。
毕竟谢琢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挺坏的。
不自知出于什么心理,苏玉斗胆问了下去:“然后呢?”
看她眼睛炯亮,像是真的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回吻了。”他淡淡应答。
苏玉不由结巴,“然后你、你……”
他的语气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你确定,你想听我们接吻的细节?”
苏玉不敢做声了,她赶紧低头攥紧了狗绳,尚没接话,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这个话题掠过去。
谢琢忽然盯着旁边的小摊,要了一袋炒板栗。
很快,热烘烘的板栗揣到了她的怀里。
看苏玉没手接了,他叠一下袋口,往她衣兜里一塞:“给你吃。”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谢琢理不直气也壮:“下次回请我。”
苏玉都没反应过来:“嗯……嗯?”
好像哪里不对。
她怎么莫名就欠上他了?
苏玉低头看了看兜里的板栗,生不出第三只手来把它掏出来,丢回去。
她想说,她其实没那么想吃。
谢琢低眸,看着她一脸无辜准备找托词的样子,他振振有词说:“免得想看看你都找不到理由,像个傻子一样在这守株待兔。”
第45章
糖炒栗子还是很好解决的,但是这捧花让苏玉左右为难。
谢琢见她踌躇,说如果不方便可以还给他。
他懂眼色,也挺大度的,对此没什么意见。任何突如其来的惊喜,难免会发生让人骑虎难下的局面,他都理解。
硬塞给她是有点霸道了。
不过,苏玉内心是想留下的。
于是他伸手去接的时候,她使了点劲,跟他争了一下,这拉扯的劲也不大,但让谢琢感受到了她挽留的意愿。
“收下吧。”他领会了她欲拒还迎的一面。
临分别,苏玉忽然问他:“你会觉得势在必得吗?”
谢琢没立刻反应过来她说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眼睛在晴朗的碧空下尤其清澈漂亮,不掺杂质的琥珀色,令人觉得无论什么倒映其中,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人来人往的路上,有阳光洒落,花就在他们中间,这样安静的时分,真的让苏玉有在恋爱的错觉。
谢琢看她垂落的眼,知道了她说的是追她这件事,回答道:“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言外之意,他猜不透苏玉,谈什么势在必得?
尔后,他还是给自己鼓了鼓气:“不过我会全力以赴。”
苏玉很爱惜花,也可以说她很爱惜谢琢给她的花,一片花瓣被挤压在包装里,她都小心翼翼地捋齐了,展平了,再摸摸它安抚。
“很喜欢,谢谢你。”
女生宿舍,快递他没法给她送上去。
所幸在楼下碰到了苏玉的室友,苏玉喊住了沈慈,沈慈看了看苏玉,又看了看谢琢,最后看了看谢琢的狗,欲言又止地接过苏玉拿不下的花。
在电梯里,沈慈以一脸“你最好老实交代,说好拿快递怎么去跟狗男人幽会了?”的表情严肃凝视着苏玉。
苏玉坦白从宽。
“他在追你?”沈慈表情复杂地看看她,“你说刚才那个大帅比在追你?”
苏玉点了点她手里的花,示意这花就是他送的:“他是这么说的。”
沈慈还是很惊讶:“不会吧?不会是海王吧。”
苏玉耸肩,懒懒地说:“不知道,有可能。”
虽然揣测别人不太好,但说真的,她对男人总会保持很高的警惕。
“听说那种很有钱的公子哥都那样,没有什么真心的。”沈慈也是母胎单身,没有感情经验,纸上谈兵的道理却很多,郑重其事地劝苏玉,“你要小心一点哦。”
苏玉好奇问:“你怎么知道他很有钱?”
“普通人应该不会给狗用爱马仕的项圈吧。”
“……”
苏玉被说懵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奥斯卡身上穿戴的东西。
谢琢诚然不是显山露水的人,他平时穿衣款式颜色都很简单低调的,也不会挂个链子、戴个戒指刻意显摆一些什么,顶多戴一款有些价值的手表。
尽然如此,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拥有的不是浅薄的一点临时财富,为此,雍容才有了厚度。
苏玉虽然有点震惊,但不再会因此而觉得低他一等。
她笑说:“你这么说,狗狗都快撸不起了。”
沈慈也笑了:“对啊。”
没想到谢琢随便给她买的板栗还挺好吃的,不知道是不是加了点情感分,苏玉品得津津有味。
她寻思这个栗子也不贵,用得着回请吗?道德绑架这一招实在是高。
转个三十块钱得了,苏玉腹诽。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谢琢要的不是三十块钱。
苏玉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总说:
不急、上班。
不急、改天。
可算让他找了个价值三十元的借口把她牵制住了。
苏玉忍-
三月底,谢琢的父母来了一趟北京,订了餐厅把谢琢叫去吃饭。
谢琢的爸爸谢林在北京有几家公司的股权,但家里主要的产业还是在平江,来北京左右还是为了看儿子。
谢琢的爸爸就是天生骨干的性格,没什么话,但是订餐厅这一类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请人来奏乐。
这都是向敏言喜欢的东西,仪式感什么的,谢琢看着累赘,他进门就想把那些弹琴的都请走。
向敏言搂着他胳膊,笑着说:“妈妈喜欢嘛,这乐手可难请呢,不喜欢听也忍一忍。”
人家都说,撒娇女人最好命,谢琢从他妈身上窥见一斑,他没跟她对着干,纵容了那些庸俗的腔调。
谢琢的家庭氛围还算可以,他那条狗就是他爸给他弄来的,说怕他一个人住太孤单,他不喜欢爸爸那严肃的扑克脸,但也能通过父亲的言行领会到关怀和爱。
他妈更离谱,说养条狗狗好,能保护保护他。
谢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究竟谁保护谁?
一家人吃饭没什么可拘束的,谢琢跟父母没话聊,就没主动出声,一直都是他妈妈在嘘寒问暖个没完。
向敏言问他睡眠有没有好点,谢琢其实没有睡眠问题,就有一回楼上小孩打闹把他吵醒了。
跟妈妈一说,妈妈就干着急。
父母很容易放大这些细节,把小问题看得无比重要。
爸妈给他的信号,谢琢都能够满满地接收到,所以他就算嫌唠叨也从不顶嘴。
吃完饭,谢琢和爸爸聊天的时候,向敏言拿出手机玩了会儿。
谢林跟他说:“爷爷最近还行,喜欢待疗养院,有人陪他聊天。”
“他还提舟舟呢,说还记得舟舟特地跑去陪他下棋。”说到这儿,向敏言问,“他在外面也好几年了是不是?”
谢琢其实也不太清楚陈迹舟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就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父子俩没声了,向敏言给他看了个女孩子跳舞的视频,意有所指地说:“我看这个小姑娘还挺甜美的,你觉得呢。”
本来以为是个网红,谢琢就瞄了一眼没细看,敷衍地应了声就那样。
向敏言不依不饶地把手机屏幕凑到他面前,进度条拉到头,律动感十足的bgm又响起来一遍。
谢琢定睛一看。
“黄婷婷?”他微微皱眉,觉得眼熟。
“说什么呢,”向敏言拍他:“人家叫黄莹莹。”
还真是她。
谢琢看向他妈,问她怎么了。
“这小丫头说喜欢你,老顾家的表亲,问能不能牵个线,你回头有空请人家吃个饭?”
“请不了。”谢琢直言,“我有喜欢的人。”
父母都愣了:“啊?”
谢琢淡淡,喝口茶:“嗯。”
点到为止,没提别的了。
不愿跟他们多说似的。
正经事还是要好好问一问的,向敏言:“哪里的姑娘?喜欢多久了?”
谢琢:“高中同学。”
喜欢多久了?
这个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他思绪放空了片刻,往回想,想得很深远,时光穿梭一幕幕,早已经分不清,从哪个时刻开始注意的,谢琢说:“要是没出国,可能早几年就追了吧。”
不过,没有这样的如果。
他出国是必然的,她离开平江也是必然的。
分别势必会发生,蹉跎的背面是两道鲜明的成长痕迹。
只不过眼下弯弯绕绕,又重合到了一起,所以中间空白的时光才会被回溯。
遗憾吗?
可是有些路分开走,才是对彼此都更好的选择。
谢琢盯着水杯的涟漪出了会神,听见向敏言笑说:“早点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谢琢没想得太积极:“八字没一撇,人家又不一定喜欢我。”
向敏言说:“对了,爸爸想问你工作上的计划,以后是打算留在北京吗?”
谢林之前就给谢琢提过醒,家里公司缺人手,他手底下的人留不住,留下的综合素质不算很好,很难培养起来,企业里有点青黄不接的趋势了。
谢琢没太放心上:“走一步看一步。”
谢林吃完饭需要喝会儿茶,向敏言还在那看黄莹莹的跳舞视频呢,手机递给谢琢,他眼睛都不偏过去一下。
眼下苏玉给他发了消息,谢琢点开,看到一句:【你不想见我了吗?】
没有头没有尾的一句话,言辞暧昧,让他沉思。
紧接着,下一句就跳出来了:【快来拿回你的糖炒栗子吧[微笑]】
谢琢气得想笑。
他松散地坐在会所很舒适的靠椅上,手指抵唇,若有所思地想,她还挺会钓的。
谢琢回了两个字:【想你】
然后,就看见苏玉反复地输入、停止,又输入,又停止……
错乱的心绪昭然若揭。
过好半天,她发过来一句:【对了,你周六有时间吗?】
他隐约记得周六有个会要开,去公司群里确认了一下,谢琢又回到苏玉的聊天框:【有】
她有一会儿没吱声。
他的手机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谢琢俨然是在等着她后面的那句“请你吃饭”。
向敏言拱了下旁边的谢林,小声提醒,让他一起看她儿子出神等消息的样子。
嗡嗡一声震动。
谢琢的屏幕亮了,打开消息看到一句:【我哥哥回来了,他说想见见我们】
还以为野百合终于等到春天了,结果呢,还是替人转达,他这会儿终于觉得隔在中间的“哥哥”有点烦人了。
谢琢没什么脾气地打字:【知道了】
眼见他几秒能切换八百个表情,向敏言笑笑说:“老谢啊老谢,谁说你儿子不开窍来着。”
第46章
谢琢的父母感情还挺好的。
爸爸走到哪里都给妈妈拎包,妈妈走到哪里都要牵着爸爸的手,虽然年纪也不轻了,夫妻俩黏一起的时候还是常常十指紧扣。
老父亲眉心那点板正的川字,也只有面对老婆的甜言蜜语时才会化开。
向敏言拉着他们去逛街。
谢琢安静跟着,没提出要先走。
他不讨厌被妈妈逼着陪伴,谢琢的脾气的确是很好的。
很小的时候,陈迹舟和江萌出去玩,他常常参与度不高,比如KTV里唱歌,谢琢一般不唱,但会默默地听着,待好几个小时。
他不会嫌时间难耐,他喜欢和磁场相合的人待在一起。
只是待在一起,就是很幸福的事。
向敏言给她老公挑了条领带,又看看坐沙发上的谢琢,问他:“平时应酬多吗?”
谢琢:“应酬是老板的事,我是搞技术的,一般不参与。”
他爸让他去管理公司。
谢琢知道自己并不在行,所以日常打马虎眼,他不是统率者的性格,妈妈也能看出来他骨子里的柔和,不适合跟人算计来算计去的,所以不强迫。
深入江湖难免被刀光剑影伤到,曾有人形容陈迹舟是侠客,谢琢就是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
谢琢倒是觉得做不了贵胄也无妨,他更想做个泛舟钓鱼的隐士。
工程师的工作就挺合适他的,能保证有悠闲的时间自由出入。
有个稳定恩爱的女朋友就更幸福了。
可惜呢,“女朋友”现在还很难猜。
谢琢百无聊赖地坐旁边,打开手机,看到他最后发出去的那句知道了。
苏玉没回了。
总是这样,他不主动,她就不说话。
有时候想想,夹在这个师兄、那个迷弟之间,他充其量也就是一条鱼吧。
谢琢胡思乱想之际,视线停在他妈身上,忽然发现向敏言把那条领带拿下了,谢琢:“不用给我买。”
向敏言说:“想得美,给一尘买的。”
谢琢看了下日子,又快四月了。默了默,他说:“那你自己给他。”
“那当然。”
后来每一年冬天,徐一尘都会收到谢琢妈妈送到他手上的毛衣。
即便除夕都不会再回的故乡,还有跨不过的清明要渡,思念如雨落,吹散在千里万里外的大地。
谢琢总觉得,老朋友才是最珍贵的。
从青春走来,那些千丝万缕的纠缠,早早在人生底图勾画出了深刻的脉络,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几岁时无心抛下的锚,一个一个,总让你无数次地回首,无数次地陷落-
四月的雨下了很久。
谢琢换了辆车,苏玉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东张西望好像准备拦出租的样子。
驾驶座的窗户闭合。
后面坐了尊大佛,正撑着下巴看外面。
终于忍不住,陈迹舟冲窗外吹了声口哨。
“我看了你整整三分钟,你就从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哥?”
“恩断义绝吧。”
苏玉刚坐进后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就被恩断义绝了。
她看看陈迹舟,甜甜地说:“你变帅了好多呀,没认出来。”
陈迹舟戴副茶色的墨镜,风流倜傥得很,穿身白色,敞着窗户,外边天气不好,光线朦胧,给他镀一层灰蒙蒙的边,而他毫不在意雨丝飘进来,俨然把北京三环当成了他肆意兜风的北美海岸。
陈迹舟对她的赞许十分高兴,撑着脸看苏玉,“油腔滑调跟谁学的?不过小爷喜欢。”
苏玉嘟哝了一声,“噫,还小爷呢,中二病还没治好。”
“……”
她把车门关上,又飞快地扫他一眼,“哥哥要进军rapper界吗?我潮人恐惧症要犯了。”
陈迹舟愣了下,气笑了,抬手就捏她薄薄的脸颊:“行啊苏玉,嘴皮子是练利索了,逮谁咬谁是吧。”
她笑起来,真的要咬过来之前,他放了手:“没大没小。”
谢琢也从镜子里看了看苏玉:“坐前面吧。”
她看了他一眼,怕不太礼貌,应道:“好。”
于是真下车,坐前面去了。
天气渐暖,苏玉又开始穿裙子了,谢琢随手给她递过去一块毯子,她接过说谢谢。
陈迹舟坐两个位置中间,两手撑着脸,悠闲地笑说:“刚他跟我打赌,说苏玉今天穿什么颜色裙子,我说不可能,苏玉不喜欢穿裙子,你可真是让为兄颜面尽失。”
前面二人对他的碎碎念置若罔闻。
苏玉开着酒店的导航,帮他指路。
谢琢看了眼苏玉,忽然说:“你请我吃个饭吧。”
苏玉:“嗯?”
她立刻想起来,是说要她回请的事情。
他又补充:“今天的不算。”
“……好。”
谢琢:“时间你定,餐厅我定。”
苏玉眨眨眼,心道他可能又憋了什么招,没回应也没拒绝。
陈迹舟还维持着刚才的坐姿,看看他,又看看她:“怎么回事啊,你俩都能背着我这么眉来眼去了?”
苏玉:“你来导航。”
谢琢:“你来开车。”
“……”
苏玉又对谢琢说:“不过,要等我拔完牙,可以吗。”
谢琢还没出声,陈迹舟震惊:“什么?!那么可爱的兔牙你要拔了?”
苏玉无语地瞥他一眼:“不是兔牙,智齿。”
谢琢稍微回忆了一下:“你这牙留了都快十年了。”
苏玉心里一吃惊,那天在福利院她说牙齿疼,他居然还有印象,她点头:“对。”
然后,轻声地说:“以后不会留了。”
陈迹舟好奇得要命,凝视着苏玉,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牙留十年??
然而,看他俩没人想跟他解释的样子,他一下泄气,双臂一环,往后面靠,瞬间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好好好,好好好。”
没人搭理他,他就很自觉地连了蓝牙听歌,放了首阿杜的,还自在地跟着哼了两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
“……”
陈迹舟请了很多人出来玩,都是他们文科班的同学,他组局还是这么的生搬硬套,粗枝大叶,不过他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哪儿记得谁认识谁啊,来者都是客,我给你伺候着,你吃好喝好就当给我面子了行不。
来的人里面,苏玉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谢琢说他也一个都不认识。
所以进了KTV包间,他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苏玉的旁边。
不过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是女孩子,看起来鼓足了勇气,到他面前,招一下手,就招了一下,很拘谨地说一声:“嗨。”
她怀疑他那句“不认识”的真实性。
但谢琢看起来对对方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他眼神些微茫然,在记忆里搜索对得上这张脸的名字,虽然搜索失败了,谢琢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予以了回应。
苏玉倒是觉得这人面熟,下一秒倏然想起来,是给他表白过的女生。
她一个旁观者,居然比当事人记得还清楚。
苏玉眸光亮起的瞬间,谢琢碰巧递来一杯她点的西瓜汁,凑近了问她:“你认识?”
苏玉不知道怎么说,她总不能告诉他,这女生被你拒绝过吧?
片刻,她摇了摇头。
他嘴角噙一点微小的弧度,笑意惭愧,声音很低地说:“我真没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