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靠近不了他,只能坐远了些,时不时睇来一眼。
谢琢接收不到,但苏玉特别懂。
等女生没再依依不舍地看过来,苏玉轻道:“认识你的人很多的,也许有的人跟你根本没有一点交集,但是也会偷偷关注你。”
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比谢琢更清楚他是如何成为人群焦点的。
苏玉坐的是沙发最边上,靠点歌屏的位置,谢琢稍微往她这里倾一点身子,就很轻易地圈出了一个二人世界。
“是吗。”他漫不经心回应,很显然并不在乎谁记得他。
谢琢点一下屏幕,问她:“你不唱吗?”
苏玉说:“如果人很多的场合,我一般不出声。”
这一点他俩还挺像的。不过谢琢今天可以破个例,语气在她这里很明显地偏爱性强了一些:“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唱一首。”
苏玉好笑:“你不是只会唱国歌和生日快乐吗?”
谢琢也好笑:“怎么这也记得?”
“我记性好。”她淡定回答,咬咬吸管。
苏玉在点歌的首页翻了翻一些热门歌曲,顿住手指,偏眸看他:“最长的电影你听过吗?”
谢琢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话筒,说:“有点难度,可以唱。”
最喜欢他的时候,苏玉的耳机在循环这首歌。
后来大街小巷里听到,她会想起他的背影。
是一个她不敢长时间盯梢的少年背影,修长而挺拔,穿干净的校服,在日光下,在黄昏里。
她听着旋律,闭上眼想到的就是这些画面。
不管她愿不愿意想起,这打了死结的关联已经不能够被解开了。
有一段时间,她的个性签名是:爱是不是不开口才珍贵。
不过,她的签名是什么重要吗?
那都是谢琢不会留意的东西。
“我们的开始,是很长的电影……”
谢琢的音色是好听的,低醇温润,有着故事感,很适合唱娓娓道来的情歌,最好悲一点,很深入人心,就如眼下这首。
苏玉还挺会挑的。
他唱歌的时候,现场静了很多,很多在聊天的人也不聊了,他们盯着电视屏幕看,只有苏玉一直看着谢琢。
苏玉沉默地看着他,她要听他给她唱“爱是不是不开口才珍贵”。
最后,他偏过头来与她对视。
苏玉没有躲避,在很近的距离里,光影交错,宛如时空也在折叠。
他们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很久很久。
直到下一首歌的前奏都响了起来。
有两个时刻,让她刻骨铭心。
一次是最后一面的公交车上,一次是现在。
她想要不顾一切地说出那一句: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很好听。”末了,苏玉浅浅出声,打断了对视。
陈迹舟在另一边翘着腿坐着,冲两人的位置扬扬下巴:“有没有搅屎棍去拆散一下他俩?”
“……”
谢琢投过去一眼。
陈迹舟说:“腻歪什么呢,过来玩游戏。”
他们在那儿摇骰子喊点数,输了要么喝酒,要么真心话大冒险。
苏玉玩这个一般都不会输,谢琢也聪明,也不会输。
他有被刻意为难,有些人抛弃了游戏的章法,指着帅哥开,导致他想低调混过去都不行,不过谢琢反应还算敏捷,心理战术把控得也好,最后一口酒也没喝上。
苏玉坐他上家,没机会开他,但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一点微妙的胜负欲,谢琢也微妙地领会到了。
苏玉叫了很小的一个点数,谢琢喊了开,这把是让她的。
她想让他输,他就故意让她赢。
然后他低眸看着苏玉,众目睽睽下,语气温柔地问她:“你是想让我喝酒,还是想问我问题?”
苏玉稍屏呼吸,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没回答,而是直接地抛出自己的问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谢琢说:“便利店,我给你拿了一罐可乐。”
是正确的。
却跟她所想象的他的回答有所偏差。
他说:“百事的,好像。”
苏玉跟他挨着坐,距离很近,她双手握拳,十分紧张地搁在膝头。
“然后呢。”她稍稍抬眼看着谢琢。
“然后我去打球,我回头看了你一眼,你正好也在看我。”
她说:“你当时在想什么?”
谢琢敛眸笑了下,有点无奈似的:“你非得问我这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手肘抵在她身后的靠背上,闲散地支着下颌,又不知不觉地圈出二人世界,他低眉垂眼的间隙,恰好将她一颦一笑拢入心中,谢琢思考着,笑意一点点敛去,他说:“还好我记得。”
“我在想,这个妹子好可爱。”
第47章
到今年夏天,苏玉喜欢上谢琢就整整十年了。
他轻飘飘地交出一个让她心里漏雨的回答,它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让她五味杂陈,酸与甜在内心翻覆。
苏玉没有表露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她平静地看了看谢琢,牙关微微发紧,强撑住隐隐的酸胀。
在音乐声停下来的一刹,陡然的安静让包间里的讲话声显得清晰。
“陈迹舟的妹妹?”耳畔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苏玉便听出来是在指自己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羡慕死了。”
不难理解,谢琢刚才给她唱歌的行为实在是很少见的高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已经发展到了暧昧关系。
谢琢什么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女生?
但这话很不好听,说得好像苏玉在觊觎什么似的。
他一个眼神过去,虽然眸色仍是浅浅的,眼底又有藏不住的锋芒。
“虽说近水楼台,”谢琢看着那边的几个人出声,慢悠悠地堵住了旁人的嘴,“追得也挺吃力的,别坏我好事行么。”
“……”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维护她,不会让苏玉受委屈的。
她低头,没有再看谁,眼中有微微的释怀。
陈迹舟的酒量挺好的,他那天喝了很多,反正也不用开车。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有点耳朵发红,还能一个个把朋友送走,看起来吊儿郎当不正经的人,其实最是体面周到。
太晚了,苏玉今天没回学校,在陈迹舟住的酒店订了间房。
第二天她起得挺早的,接了个导师的电话要干活,在餐厅等早饭的时候,苏玉打开电脑改了会儿数据。
陈迹舟往她对面坐下,手里端一杯还在冒烟的苦荞茶:“又在造飞船了?”
他看起来还没醒,眼神懒洋洋的,不过梳洗得清清爽爽,架了副浅色的墨镜,往那一靠,阳光暖烘烘地照进来,把人衬得白净。
“计划哪天登月?”他问。
苏玉忍不住笑了。
他过来的时候瞥到了她的电脑桌面,用了很多年的照片,是玉兔号在月壤上留下的一串痕迹,黑白的官网图。
陈迹舟只知道苏玉做的是深空探测方向的研究,研发嫦娥号、玉兔号之类的探测器。硬核重工里,算是比较浪漫的科研方向。
陈迹舟总是调侃她,这回真当上玉兔了。
苏玉:“登月就算了,能做出一点科研成绩就很了不起了。”
他知道她想留在北京的研究所,想起一些事,问她:“你爸妈是不是还等你硕士毕业回去呢。”
苏玉:“我转博成功了,我还没告诉他们。”
陈迹舟挺惊讶的:“还没说?”
“我爸妈觉得女生没必要读博,很浪费时间,”苏玉不理解地摇头,“好奇怪啊,小的时候拼命想让我争第一,等我真的出头了,他们又觉得,差不多得了,也别太出色,不好嫁人的。他们究竟要什么呢?恐怕自己都说不清吧。”
“他们不在乎你本身怎么样,在乎的是你带给他的价值。”
苏玉揣手:“迂腐。”
陈迹舟其实并不在意苏玉的飞船哪天发射,他捡了一个乳酪吐司往嘴里送,然后盯着她看了会儿,读研之后,苏玉度数加深了,对着电脑就得戴上眼镜,未施粉黛的样子,却是纯粹干净的。
她跟小时候趴桌上学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比起她的工作,陈迹舟更关心的是:“最近好好吃饭没。”
苏玉中气十足地应:“吃嘛嘛香。”
他点点头,又说:“我毕业你去吧。”
陈迹舟本科读的是社科方面的专业,从新国立毕业之后gap了一年,然后去加拿大读MBA的硕士,这是他爸要求的,准备把家里私企丢给他管。
他非常赞同让他再潇洒两年这个决定,于是欣然同意了。
“去看看我生活的城市,你会喜欢的。”
说到这儿,苏玉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江萌说要相亲了。”
陈迹舟神色淡淡,喝他的茶:“然后呢。”
苏玉想起那一天,谢琢跟她说,他是个恋旧的人。
她问陈迹舟:“你恋旧吗?”
他低下眼睛,看杯子里的茶沫,答得爽快:“一点也不,我只往前看。”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是陈迹舟。
除了会对父母撒谎,陈迹舟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很讨厌虚与委蛇,但苏玉对他太熟悉了,她知道他说话不看着对方的时候,是有几分回避的意图。
“去年她去找你了。”她说。
“去哪找我?”
“多伦多。”
他皱了皱眉:“什么时候?”
“过年,她说你不肯回平江,她就去找你。结果她到了多伦多被人家骗了,没有见到你,不过我推测,骗她的那个女孩子可能喜欢你,所以故意跟她说,她是陈迹舟的女朋友。”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加拿大没有谈过。”
“……”
“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因为她太要面子了。”
江萌和苏玉也是截然相反的人。
苏玉性子软,但她的内驱力很强,即便看起来是一棵不茂盛、不起眼的小树,在不为人看见的地方,树根已经扎进了地底深处,她不再畏惧风雨飘摇。
江萌不一样,觉得很难熬的时候,她必须向外界寻求一点什么。关心也好,怀抱也好,爱也好。
来自偶像,来自朋友,或来自爱人。
她很柔弱。
必须等到回应才能支撑下去。被兜底的回应,或者来自远方,某种无以名状的希望,一定要让她明白,眼下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苏玉还记得高二那年,她被爸爸妈妈强制剪短了头发,陈迹舟跟在她身后安慰。在教室走廊的转角处,江萌低着头说:其实我是很敏感的。
他没有用上哄女孩的花言巧语,只是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擦眼泪的动作,逾越了男女关系的分寸,却是在他们的感情中,一点不被计较的安抚。
或许也是这界限并不分明的关系,最终阻挡了爱情的发生。离得太近,等同于离得太远。
后来,他就不陪着她了。
每一个人,被时间的河流推入海洋。是顺其自然的,也是无从抵挡的。
如果说谢琢是苏玉的一颗智齿,那陈迹舟就是江萌身体里的一块骨骼。自幼年生长,至成年脱落。
他天南海北地自由往前,由不得她深埋心底的不舍。
她是很疼的,但她好面子,装洒脱,说他不重要。
所以她后知后觉。
不会再有那样灿烂的日子了。
很长的时间里,江萌的朋友圈背景,是《美国往事》里那句很有名的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再后来,江萌很难受的时候也不会躲在角落里哭了,她会折一枚小小的纸船,再把它拆开。
轻轻地折起,又拆开。纸面被铺平,干干净净,还能接着写字,却留下了不可撤销的皱褶。
苏玉还在七想八想,看他突然起身,一步不回头地径直往前,懵懵地问句:“诶,你要走了吗?”
陈迹舟已经进了旁边电梯里,被她喊住,想起还没有好好地道别。
于是又往外迈一步,用手腕撑紧了电梯门框,冲苏玉这儿明朗地一笑:“下次回来就喊陈总了啊。”
苏玉特给面子:“拜拜,陈总!”-
A大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有一扇窗因为年久失修是关不上的,苏玉喜欢坐在那个位置,这样的话,室内暖气不论开得多足,都有寒冷的风袭来,让她保持足够清醒。
今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周远儒坐的位置是之前谢琢坐过的。
但他不一样,他丝毫干扰不了苏玉,在她眼里跟空气没区别。
甚至于等她改完论文,打了个哈欠抬起脑袋,这才发现他还等在对面呢。
苏玉昨天突然发热,拔了牙的缘故,她找牙医,医生说问题不大。
吃了两片药好了一些,今天还有点头昏,走进倒春寒的天气里,面色显得苍白。
不过好消息,她的脸消肿了,一会儿跟谢琢吃饭不会太尴尬。
要不是过一阵子,她要跟导师去外地出差,苏玉不会把吃饭时间紧锣密鼓地安排在这两天。
当然她也没想到,拔个牙而已,会有这么多连锁反应。
周远儒问她:“生病了?”
她说:“昨天发烧了。”
“是不是让你多穿点。”
“……”苏玉都懒得解释,只一脸虚心地点头:“是,都怪我没听您老的话,吃亏在眼前。周老师还有什么人生建议,快点汇编成册,我立刻买下来抄写一百遍。”
被讽刺了,他脾气还不错地一笑:“好吧,不管你了。”
一起离开图书馆的路上,苏玉说:“其实你顾虑得很对,我是在拒绝你,还是在拒绝这件事。我也认真地考虑过。
“比如你邀请我去滑雪,我不断地左右摇摆,为什么纠结呢,因为我发现事情的根本在于,我喜欢滑雪,不喜欢你。”
周远儒听完她的陈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他在一起了?”
他非常在意谢琢,不是一般的在意。
好不容易要等到结果了,半路杀出个白月光,这谁不着急?
“我就不能两个都拒绝吗?”苏玉笑了,“我们是在拍什么偶像剧?一定要我二选一?”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本来就是两码事,好吗。”
“一点也没有受他的影响吗?”他说。
“我喜不喜欢他,都不影响我不喜欢你。”
苏玉告诉他:“不好意思,有点残酷,事实如此。不过你们男人总有一些幼稚的攀比心,不愿意承认自己本身不行。”
周远儒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你看,跟我说话就一堆道理,层次井然,在他面前就很小女生。”
苏玉:“什么叫小女生,什么叫大女生?”
她眼神带刺,凝视他,满脸写着:你少来定义我们女生。
周远儒一脸怕了你了的样子,露出投降的笑:“在他面前就很像可爱,撒娇,有小表情。”
苏玉继续反驳:“虽然我非常可爱,而且不管在谁的面前都非常可爱,但我从不撒娇,严正声明。”
她说完,两人一起笑了。
A大的路他不是很熟悉,要跟着苏玉走。
周远儒是在辩论赛认识的苏玉,最初,是她问他能不能帮忙指导一下他们航院的辩论队。
而他对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没有和苏玉提过,有一天他从24h图书馆出来,凌晨时分,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的阶梯上翻学习资料。
那时候苏玉才大一,零下的天,她穿臃肿白色的羽绒服,窝在长阶梯的小角落里,堵着耳朵背书。
他记得她的网名是什么玉兔之类的,那一刻她真的像只吉祥美好的玉兔,在月色里,发出莹润坚韧的光芒。
是她把月亮反衬得皎洁。
高考是一座山,她终于翻过了那座山却发现,前方并不是坦途一片。
她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勉强追上身边的天才们。
她说空调太暖和了,会让人丧失斗志,所以要在冷风里背书,这样小小的习惯,苏玉坚持了很多年。
“有时候想给你一些祝福,但我甚至不知道祝你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做什么都会成功,想要什么都会拥有,不需要假借神的力量。”
周远儒有一点私心,想要被她需要。不论是比赛,或是别的方面。被需要是能够延续关系的一种办法。
不过依照苏玉的性子,她遇到难题,是会适时地向别人寻求帮助,有不懂的地方,就事论事地想办法解决,但她从不产生依赖别人的想法。
依赖这个词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的私心由此完全地失效。
周远儒知道,她就是她自己的神明-
谢琢的车在校门口等她,苏玉出门的时候有些忐忑,因为她察觉到身体不舒服,刚在图书馆就冒冷汗了,又有发热的趋势。
但是人家来都来了,苏玉不好意思再改时间,况且她提前搜了他订的餐厅,人均四位数,让她倒抽凉气。
不想加深负罪感,她吃了一片药就去赴约了。
但这片药没有立刻见效。
苏玉见到谢琢的时候,他因为堵车恰恰赶到,很礼貌地表达歉意,没能提前去宿舍接她。
她摇摇头,说没事。
打开副驾的门,她看到明艳的玫瑰。
苏玉稍稍一怔。
花比上次还更多一些,不知道是玫瑰还是病症的缘故,苏玉的脸被衬红。
谢琢穿了件单薄的黑色衬衣,英俊而清贵,晚高峰不方便停车,他就没下车,袖口松散地挽起一点,闪烁的深蓝色袖扣是万宝龙的,影影绰绰地被叠进了袖间。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苏玉,看着她把花捧起来,又看着她安静地坐下。
她在看花,谢琢在看她。
“怎么脸色不好。”
苏玉也没瞒着,淡淡应:“我有点发热。”
谢琢默了默,猜测道:“拔牙引起的吗?”
她心下微微吃惊,点头:“……嗯。”
车汇入了车流,黄昏时分还有落雨的征兆,前面一片灰蒙蒙的,谢琢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过来探她的体温。
他用指骨碰了碰她的额头。
的确有点发烫。
谢琢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苏玉毫无征兆地吐了。
显然不是因为晕车。
她会忍不住吐出来,肯定已经不适很久了。
谢琢紧急靠边,找了个位置把车塞进去,给她递了一瓶水。
苏玉因为牙齿的原因,这几天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胃里的酸水,沾在手上,沾在花瓣上,沾在他的车座上。
谢琢递了湿巾让她擦手,苏玉红着脸,却第一时间蹲下去,擦车里的脚垫。
他下了车,到副驾的位置,握住她的手腕,飞快地擦净,制止了她擦座椅的动作:“你先坐后面,我来清理。”
好难受啊……
苏玉软着身子,倚在后座的时候想,她好难受,里里外外都是酸的。
她应该帮他做些什么,或者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她呆住很久。
她呆呆地看着谢琢站在雨丝里,而她就像个学龄前儿童一样笨拙,心里想了一万句道歉,却没有做出丝毫的举措。
她在想,他的车垫是不是很贵啊?他的座椅有没有被她弄脏?
她怎么可以吐在人家三百多万的车里。
好荒谬的事。
很久以前,苏玉和父母一起逛街,就是这样的阴雨天,她觉得步行很疲惫,靠在一个饰品店里的货架上休息了一下,没想到货架轻飘飘地倒了,等她紧急地扶稳,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香薰摔碎在地上。
陈澜当着店员的面批评苏玉,用一种趋近于羞辱的责骂——
你怎么不好好看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你真是不懂事。
爸爸就站在旁边不吭声,甚至因为路人的围观,他觉得很丢脸地走远了。
妈妈在做戏给店员看,把错误推给孩子的“不懂事”,说不定能赢一点同情分。
最后因为香薰不是店里的商品,店员也不想听她嚷嚷,让陈澜象征性地赔了二十块钱。
再后来,一旦碰到失误的行为,导致价值上的损失,苏玉会潜意识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她软弱地缩在后座,用矿泉水漱了漱口,却发现谢琢并没有在急着清理他的车。
他在抽屉里翻找着药。
但没有找到。
苏玉的成长环境是很市井的。
不止是字面意义的市井,还有精神上的嘈杂。
她想要摆脱这种嘈杂,所以她不停地往上走。
苏玉的心气很高,所以她总是骄傲地觉得,她这样的人不该待在那儿,然而人格里的某一部分,还是身不由己地困在了贫瘠之中。
所以她条件反射地瑟缩,拘谨,在沉默之中,什么也不敢做。
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不是要骂她了。
她好害怕下一秒就会被批评:你知道这个花有多贵吗?你知道赚钱多不容易吗?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她捧着还很新鲜的,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的花,却因为她而狼藉一片。
她把花收紧在怀里。
谢琢到后座,折身看向苏玉:“还想吐吗?”
她迟缓地摇头。
“脸色还是不太好。”他说。
相反,谢琢想把花拿走,“难受就不要捧着了。”
“……要扔了吗?”她紧急问。
“脏了就不要了。”
他不懂苏玉的忐忑,但他有所感知,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开心,她甚至连不开心都很小心。
谢琢没有急着解决花,而是先来解决她的情绪。
他的手掌轻轻地碰在她的发顶,慢慢地摸下来,最终抚在她发烫的脸颊,好声好气地问:“怎么了,苏玉?”
她艰难地开口,说话都有点磕巴:“其实我,我很少收到花的,我觉得、这个很贵的,扔掉会有点可惜吧。”
就因为这个吗?
谢琢说:“没关系,以后还有。”
他摸着她的脸,温柔地告诉她:“以后还有很多很多。”
苏玉愣了愣,很小声地,求证着什么:“很多很多,都是、给我的吗?”
谢琢看着她,坚定地说:“很多很多,都是给你的。”
“……”
没什么可惜的。
好东西以后还会有的,会有人慢慢地兑现给你的承诺。
现在的苏玉真的很不对劲,莫名地让他觉得,她像个害怕遭到父母责罚的孩子,抬起脸看他的样子都无比谨慎。
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眼,浅浅地拧住了眉心,低声地说:“你这样我会很心疼。”
原来,比货架上的香薰更重要的东西,是她的喜怒哀乐,还有尊严。
第48章
苏玉今天没打扮得太花里胡哨,只穿了牛仔裤和帆布鞋,她低头就发现鞋头不干净,很不好意思地说:“鞋子脏了,不太美观,我换一双去吃饭吧,买双新的也行。”
“不吃饭了,先去医院。”谢琢说,“你身体要紧。”
苏玉面露为难,说:“吃药就好了,我不是很喜欢上医院。”
谢琢认真地看着她,问:“确定吗?”
苏玉不说话。
他和她沟通,“持续发烧的话,最好去挂水,会好得快一点。”
末了,她点点头。
苏玉的内心是不抵触去医院看病的,如果陪她去医院的人不叨叨钱的事。
“饭真的不吃了吗?”她总是担心完这个,又担心那个。
看她恢复了点,谢琢淡淡地一笑,手还抚在她的脸颊上,刚才试过体温,又稍作安抚,这会儿还忍不住摸她,就有点意犹未尽的戏弄之嫌了,他轻问:“你以为,吃不吃饭有那么重要吗?”
“……”
“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他说。
苏玉低了头。
他没有把花塞进垃圾桶,而是放在了一边,在天之将暮的雨丝里,给灰暗庸碌的城市添一点格调。
“如果很难受,可以哭出来,不然闷着会更难受,好吗。”
谢琢一边说,一边俯身,用湿巾帮她擦了擦鞋尖。
根本用不着换鞋,只有一点点湿意而已,稍稍一拭,就干净了。
苏玉缓过神来,她不想哭,但总算有勇气跟他说了声对不起,紧接着又说了谢谢。
谢琢一边开车,一边假意威胁:“改天再请我吧,反正你逃不掉,我不急。”
苏玉终于展颜一笑,在昏聩的状态里,找到了坚强下去的支点。
他带她去了附近的医院挂水。
在输液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苏玉看着谢琢进进出出为她开单子取药的身影。
她今天拒绝周远儒的话,难免有点虚情假意的成分了,把自己摘得太清。
她会把这两个男人做比较,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周远儒会说,你看,不听我的话,生病了吧。
哪怕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苏玉也排斥这带着训诫的关怀。或许有人会喜欢,仰望,甚至崇拜这样面面俱到的领导者。
一定会有人喜欢的,关心和好意本身没有错。
可是苏玉经历过,她不想再回到蜷缩在玻璃罐子里的青春期。
那个罐子,就是她一生都在逃避的威严。
医生给她扎针的时候,谢琢发现苏玉的五官拧成了一个苦字。他看她晦涩的表情。
“晕针?”
“一点、一点点。”她小声地说着,然后感受到凉丝丝的药液往身体里流淌。
“发烧会结巴吗?”谢琢问。
针终于扎好了,苏玉的舌头也捋直了:“不会,我在卖萌。”
他忍不住笑了。
谢琢坐在苏玉旁边,偏着头看着她笑。
接着,他用宠小孩的语气说:“多卖卖,我爱看。”
他总是神色清淡的,很少有那种笑逐颜开的一面。
但面对苏玉的时候,他的笑容又是那么的发自内心,可能觉得她可爱,觉得她鲜活,觉得她的脑回路有意思。
谢琢不会怪她穿裙子,但他会悄悄地给她准备一条毯子。
他就连送花都会考虑她的意愿,如果不喜欢,还给我也行。
这顿饭是非要她请客吗?他只是找个理由,再见一面吧。
他任何时候不会把她架着。
谢琢也未必真的知道苏玉要什么,他并不是为了得到她而曲意逢迎地献媚。
只是他行事和逻辑如此。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谢琢从里到外都很健康,所以他很随和,平稳,不需掌控和话语权来展现自己的重要性,他选择尊重每一个个体运行的规律与规则。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不熟悉的时候,他常常会被人觉得,有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因为他不爱指手画脚,或是随意评价人与事。
苏玉自顾自地想,他们有些时候,就像两块正好能镶嵌成形的拼图。
陪她坐了会儿,他闭目养神。
苏玉看他衬衣单薄,担心他到夜里会不会冷。
两人本来都挺安静的,然后谢琢忽然睁了眼,慢悠悠地瞥过来:“你看你喜欢的人也这么光明正大吗?”
苏玉噎了下,被他提醒才发现,她歪着脖子看他的姿势维持太久,颈部已经有点发酸了。
她默默收回视线,一头雾水地说:“什么喜欢的人?”
谢琢静了静,本来不打算提的,可能也是脱口而出这句话,就顺其自然地聊了下去:“大学里的那个。”
苏玉更懵了。
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误会了她暗恋的人是大学里的吗?
怎么这么会脑补啊!
苏玉莫名觉得好笑,憋了一肚子的笑意,然后就将错就错地回答下去:“我看他都是偷偷的,很小心的,他一发现我看他,我就赶紧把脸别开,或者假装去看旁边的小树小花。”
谢琢突然语气变沉:“好了。”
“嗯?”
“不想听细节。”他淡淡说着,重新别开眼,环手等待。
“……是你先问的。”
谢琢不说话,没表现得太不高兴,但表情明显不是很好看。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过一会儿,苏玉打破沉默:“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天没有问的。”
“你说。”
“高三的寒假活动,你已经盖过章了,为什么还要提出跟我一起去。”
高三?寒假活动?
又是好久远的事。
关键是,她问的问题还都很细节,非常在意他行为之下的动机。
也亏他还记得,那么久远的动机,谢琢按了按眉心,说:“我怕你落单,所以想陪陪你。”
“……”
他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跨越时空去追问的问题,语气淡淡,乃至带着些不解:“还用问吗,这很难猜?”
因为一个章没有盖好,苏玉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同行,谢琢回应了她。
她在福利院的时候,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依稀记得,谢琢回答的是,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那时候知道他要离开,她很难过,没有力气与他聊深。
如今,苏玉又问:“是不是因为,过年的时候我去找你?所以你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谢琢不假思索:“不是。”
当时苏玉却笃定了,他的做法是出于对她的感动,所以想偿还一点陪伴。
“怎么总问我以前的事?”谢琢见她不吱声,问了一句。
苏玉还没回答,手机震了下。
她低眸,打开微信说,“等等,我爸。”
苏临很少给苏玉发消息,一般都是聊正事。
他问了苏玉考编的事,说身边谁家闺女已经在准备了,问她有没有开始计划,紧接着,又提到了她毕业后的安排——
他们以为,她明年会毕业。
苏临和陈澜能拿出一点钱,打算在苏玉结婚之前在平江给她买一套房,全款有些困难,因为平江的房价很高,说着得让苏玉自己还一部分贷款。
他们正在物色房子,并且发了几个楼盘给苏玉看看。
苏玉五味杂陈地看着爸爸不断发来的链接。
爸爸妈妈,命里无财的小夫妻,他们很爱女儿。
早年外出工作是因为要供养她。
节衣缩食也是因为要供养她。
哪怕对她吼,你知道挣钱多不容易吗?也是为了她好。
他们没有太多的能力,但也在尽可能地托举着苏玉。
平江是很发达的南方城市,平江的孩子即便外出读书,最后大都会回到故里,过上父母为他们准备好的,繁荣且安逸的生活,不用面对远走打工的疾苦。
所以他们还在等着苏玉,等她硕士毕业回去,给她准备一套房,留给她做婚前财产,这就是他们毕生努力的最大结果。
哪怕他们自己在小巷子蜗居了一辈子,在女儿出嫁之前,也一定要给她最好的,最新的。
苏玉回:【谢谢,钱你们自己留着用吧,或者换房住也好,我不用。】
苏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查一次,这两年硕博毕业生在北京落户的新政策。
能够保证的是,所里会给科研人员安排博后公寓,人才引进也有相应的租房与购房补贴。
或许刚毕业的生活会有些紧巴,但不至于饿死,往后的路也会是光明的。
苏玉会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城市安家,她会凭自己的本事站稳脚跟,不必再为湿漉漉的爱付出代价。
她在回苏临的消息时,谢琢去给她打了一份粥。
他没带手机,于是苏玉低头放空的时候,正好瞥见凳子上,他亮起的屏幕。
一个叫Daisy的人给他发了消息,连续两条,恰好被苏玉看到了。
第一条是:【图片】
第二条是:【后天见咯哥哥[可爱][可爱]】
谢琢回来时,苏玉抬头看着他,她说:“我过两天跟我导师去西北那边出差。”
“我知道,”他点头,“你说过。”
苏玉也点点头,默了默,问他:“你有什么安排吗?”
纸盒装的米粥还有点烫,他放一边晾了晾,坐下,想一想,不是很明白她这个话里的意思:“什么安排?我上班。”
苏玉安静地说好。
谢琢觉得苏玉挺累的,他很希望她能靠着他。
但是她不会,她就算睡着了,至多也只会靠着后面的墙,不会靠在他的肩上。
她看起来孱弱,轻盈,却是那只风吹不走的蝴蝶。
苏玉闭了会儿眼睛,让人猜不到在想什么。
饱满的浅色嘴唇微微抿着,她看起来并没有睡着。
片刻后,苏玉果然睁眼,用“你愿意听听我这几年的事吗?”做开场白,柔和的杏眼浅浅看他,却是郑重地,想要交出一点灵魂里的碎片。
她说起他没有参与的十八岁。
“我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当时跟我妈吵了一架,忘记为什么事情吵的了,总之我一生气,就提前一个礼拜过来了。
虽然立了秋,还是挺热的。我挤在地铁里,很多开学的学生,每到一个学校的站点,他们就陆陆续续地下车。
我汗流浃背,t恤潮得透透的,缩紧在一个角落里,到处都是地铁的味道,人的味道。
那个小角落很闷,我提了个快比我人还重的箱子,被一个大叔挤在后面没处落脚,我就紧紧地靠在箱子上。
我下的那一站路,报站报的是我们学校的名字。
我得去另一边车门下车,我跟他们说,抱歉让一让,我要下车。
他们都回过头,看着我,然后给我让出一条路。
我拎着箱子走出去的那一刻,终于直起身子了,我顿时觉得好光荣。
虽然现在看来,想法和行为都很幼稚,但那一刻,就是觉得好光荣,我不再那么渺小了。”
在最高学府的站点下车,那就是苏玉十八年来的人生里,最为光鲜的,称得上是守得云开的一个时刻。
然后,她从陈旧的地铁里出来,看到了北京。
“后来,我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女孩,据说是县城里的学生,考上来很不容易,就是现在说的小镇做题家吧。她很隐忍,很安静,甚至有点阴郁,不跟同学打交道,永远在闷着头学习。
“我跟她不是一个专业,但是宿舍挨得还挺近的,她就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她参加过不少比赛,也拿到了一些奖状,可是总是不尽人意,有的相当于就是鼓励奖,没有太多的含金量。
“我有几次路过她的宿舍,会跟她笑一笑,打个招呼。她平时从来不笑,但是我跟她笑的话,她也会跟我笑一笑。
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看得到她的刻苦,也相信她会越来越好。我一直是很相信天道酬勤的。”
“可是有一天,朋友告诉我,那个女孩自杀了。”
苏玉想了一想,说:“那时候我大二。”
第49章
这件事对苏玉的影响很大,算是一个导火索,让她生了一场很久的病。她心悸,发抖,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女孩干涩的笑容,睁开眼看到陈澜发来的关心,问她北京的天气是不是很冷了?提醒她多加一层被子。
是很冷,稀薄的空气卷进黯黄的沙尘里。
苏玉站在窗口往下看去,五层的高楼,地面惨白。
摔下去,得疼死。
苏玉对谢琢讲述的时候,慢了慢语速,她暂时没有提起这场病。
那个时候身边有谁呢?
宋子悬算一个吧。
苏玉不知道向谁抒发情绪,病急乱投医地找了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
宋子悬心态还不错,坐在那儿等菜的时候,还会跟她笑笑说,他现在在大佬云集的学校里也是夹缝中求生。
知道宋子悬都身处“夹缝”了,苏玉竟然觉得有所宽慰。
然后他很担心地打量她,终于从苏玉不对劲的脸色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说:“你可别做傻事啊苏玉。”
宋子悬也算是经历过失败,已经开发出了调节机制:“找到自己的位置嘛,想摆烂就混几年,想努力呢,就再争一争——你当年送我的书签,记得吗,我还留在身边呢。”
苏玉对那张书签还有印象。
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
她亲手写上去的字,是为了鼓励宋子悬往上走,她说他这样的人,天之骄子,才能和“拒绝平庸”这四个字划等号。
苏玉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她原本早就接受了。
然而地铁的大门为她敞开的一刻,她直起身子,走进热烈的暑天里,洒进地铁电梯的阳光,就像是舞台的追光在欢迎着她,在阶梯上一格一格跳跃,奏出人生的音符。
苏玉飘了,她不光是自信,她是真的飘了。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不平凡,她是全国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心态在自卑与自负的波段里浮动着。
经历种种,痛苦辗转、回旋。
她总是不停想起陈澜说,她的命格里,15年才是考运最好的一年。
真被妈妈说中了。
所以运气使然,她是沾了菩萨的光,被命运推进了不属于她的轨道。
苏玉知道,不想从井口再往下掉,就得彻底爬上去,挣脱这口井。
不想被名校的光环压死,她就得把光环压死。
她想办法自救。
原来在自卑和自负之间,还有一个更好的词,叫自洽。
脚踏实地——老话虽然腻,但是那么的有意义。
高中的时候,苏玉曾为谢琢改了无数次的签名,为让他看见的也好,顾影自怜的也好。
结果自然,都不曾被看见。
后来她便为自己改了一句: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没有再变动,陪伴至今。
她站在雍和宫的银杏雨里,仰头看到扑面而来的金黄色日光。
还完这场愿,苏玉就要回到平庸的身体里,做回那个原本的自己了。
这一次,是她亲手塑造的苏玉。
从病症里走出来,豁然见到天日。
她成为她的英雄主义。
苏玉轻轻地讲完这一段经历。
她眉眼温淡,发丝垂落,恬淡温静,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我没有和别人说这些,因为我希望你真的了解我,所以即便是灰色的我,压在石头底下的部分,我也应该剥开给你看一看。”
苏玉此刻又再度相信,有真心才会有感情。
虽然这还不算是全部的她,但每次剥开一点也好,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经历过的潮湿。
她不该像从前一样,总想在他面前维持体面。头发丝都要一丝不苟的,那样好虚假。
人不可能永远体面的。
苏玉跟谢琢重逢也有大半年了,可是这件事一直没有带给她实感。
究其根本,她打心底里没那么信任谢琢,总觉得他的感情来得很随便。
所以苏玉想让他知道:“我只是一个正在努力学习,努力生活的人。不是什么女神,你想好,再决定要不要……追我。”
最后两个字,她本来想要表达的是,爱、或喜欢这一类的词,但是谢琢没有直言不讳过,所以她便也替换成了追求。
谢琢一直没有说话,他很安静地听着她叙说,他非常小心地对待她说的每一个字,生怕一打岔,她就不愿跟他说下去了。
他还在思考着她说的这些细节,直到苏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谢琢的眸色微黯。
他说:“我要追你。”
苏玉没有表示信不信,只是浅浅应道:“那我希望你的心意,不要是儿戏就好。”
“儿戏?”
“人有的时候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又怎么信任别人的呢。”她轻飘飘地看他,说,“对不对?”
输液大厅的走道里,灯影昏昏,他看向她的目光却灿若星辰,像少年时一样清澈明净。
谢琢不紧不慢地出声,字字笃实落在地上,告诉她:“我要跟你谈恋爱,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给你买花,买礼物,跟你吃饭逛街,遛狗,跟你牵手,拥抱。”
“你觉得,你说这些就能够动摇我?”
“不会的,我只会很高兴,你终于有点接纳我的迹象了。”
苏玉轻轻说不是的,跟接纳没有关系。
谢琢却说:“在我看来是一个性质,既然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那我也想告诉你,我不是只喜欢你完美的样子。”
不管是她汗流浃背地挤在地铁的角落,还是她在雪灾的天气孤零零地等着不会来的家长,沿生出的手上的旧痂。
苏玉觉得这都是不好的,让她难以启齿的,在谢琢眼里,确实她愿意为他敞露心怀的信号。
苏玉抬起一点眸子,对上他微垂的眼眸。
他清淡、自若,偶尔有时会让她觉得高深莫测,这样一双眼,好像做什么都笃定能够达成目标。
他用眼神坐实,不会为她三言两语而动摇。
如果他从前这么大张旗鼓对她说这些话,苏玉会幸福得不知道怎么呼吸。
可她现在只觉得虚浮。
她好想问,既然如此,那你以前怎么不喜欢我啊?
苏玉还没这么不顾局面,她默了默,低头不做声了。
她又想到刚才他手机上暧昧不清的消息。
但谢琢一直没看手机。
苏玉从没怀疑,江萌说的都是真的,他父母在给他介绍女朋友。适合和他结婚的那种,与他相貌财富都很登对的富家千金。
她不质疑这点,所以不管Daisy还是Cathy,另一个女孩的出现不会让她觉得好突然。
可以说,苏玉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事也无关误会。
毕竟谢琢这个人,她还是了解一点的,他对不喜欢的女生总是很冷淡敷衍,甚至懒得应付,连眼神都不会给,所以他不太可能拥有脚踏两只船之类的热情。
但是倘若在父母安排的基础上,人家非要软磨硬泡呢?
很难说的。
她发来的那个图片,苏玉虽然没看到,但她猜也猜到了,可能是什么票吧,被撮合着一起看个剧、看个电影什么的。
再正常不过。
他终归要走上适合自己的路的,哪怕不情不愿地去赴一些约,跟人家日久生情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多喊两声哥哥,总有把他甜到的一天。
苏玉胡思乱想时,谢琢给她递过来一张照片,是拍立得。
“熟悉吗?”
照片上的谢琢穿着一中的校服,站在班级门口,熟悉的教室和走廊,让她恍惚了好半天,眸光闪烁一瞬。
“你。”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嗯。”
低而淡的气息浮在她的耳朵上,谢琢说:“以前还很青涩。”
这句话的后半节,怕是要接:你肯定不喜欢吧。
但他没说下去了。
谢琢把照片递过来,是允许她接过的意思。
苏玉很小心地捏着照片的边角,细致到、生怕她紊乱的指纹沾到他的身上,于是只是很小心地掐着角落。
他眉目清冷,额前的发梢被风撩过。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照片。
苏玉怎么会有他这么正大光明的正面照片呢?
她只有他某一次挂水时、随便发给她正在打吊瓶的手。被她存下来,反复地看。
只有在运动会上偷偷拍过的一张他的侧脸照——因为差点被发现还拍糊了,其实他当时根本没看她,于是她懊恼至极,也只好把糊的照片存下来。
只有哥哥和他去滑雪的时候,镜头怼到他的鼻梁,被谢琢凉飕飕地瞥一眼,那样简短的几秒钟视频……
那些边边角角,碎片里的他,才是苏玉能够看到的,十八岁的谢琢。
她每一天都看不清他的五官。
只是虚虚地爱慕着一个英俊的影子。
他不会这样正正地凝视着她,再露出清逸俊朗的一点笑。
哪怕有过,她也不敢定睛回视。
像是她痴心妄想的美梦。
苏玉的心微微打颤。
只是一张照片,脑子里就上演走马灯似的,让她想起许多情节。
那个胆小鬼苏玉,他难道也会喜欢吗?
苏玉不知道谢琢为什么忽然拿出自己的照片给她看,却冷不丁地提了个问题:“可以给我吗?”
“暂时不行。”他拒绝。
“哦,”她一下清醒,没有细品他这个暂时,声音连忙低下来:“……不好意思。”
谢琢说着,把这张照片底下的另一张推出来,示意下面还有一张。
这张是谢琢在他妈妈的车里,那辆跑车。
也算是勾起了苏玉的一点回忆,她连他家的车都熟悉。
“雷克萨斯吗?”苏玉微笑。
他还挺意外的,一脸面对的像是福尔摩斯的惊讶,看看苏玉,又看看照片上的细枝末节,没有发现露出马脚,用满眼的求知欲,十分好奇地再度打量她:“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玉笑了。
谢琢看向她,还是不解。
苏玉转移话题:“我以前一直以为那个车标是个锐角,其实是个L对吧。”
谢琢:“对。”
他告诉她:“我妈以前开的车。”
他不说她也知道。
苏玉点点头。
旁边的粥都晾冷了。
谢琢端过来,扫了一眼苏玉另一只不能动弹的手,他尚没出声,苏玉先一步拒绝:“我不饿。”
谢琢领会了她急迫的话里的深意,笑了:“你是不饿,还是不想让我喂?”
“……真不饿。”
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在苏玉坚定地说不饿的眼神里,谢琢淡淡嗯了一声:“想吃的时候我再去热。”
苏玉眯了会儿。
但她睡得非常浅,在浅浅的游离状态中,他的旧照片占据她整个大脑。
倏然感觉自己脑袋沉了沉,被一只微凉的手拨了一把,她不受控地歪到谢琢的肩上。
她闻到他凛冽的香气,从脖颈,衣襟,或是胸膛。他的气息漫过她的身体,成熟稳重,但没有褪去往日那种宛若深谷里幽冷的馨香。
谢琢好像也稍稍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与她紧紧挨在一起。她听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还有下颌线的弧度。
苏玉清醒过来好一会儿,但仍然装睡。
她还是呼吸不畅了,希望时间走慢一点。
谢琢大方地让她看了很久他的照片。
照片还在她手里,她垂眸就能看到他疏朗的笑。
苏玉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心动了。
原来她还是,非常非常的喜欢他。
第50章
照片被原封不动地还给谢琢。
苏玉没有过问他别的女孩的事,也没有问你有没有在相亲之类的问题,她没有立场。
她说感谢他陪她来输液。
到第二天,苏玉的身子就恢复了,也能正常进食。
除了牙齿深处,那个肉眼看不到的坑。所有经历的疼痛,酸涩,反复的折磨,都像没有发生过,也再也不会发生。
苏玉的导师是个中年女性,叫黄蓓,航天设计师。
黄蓓跟苏玉的妈妈一样的年纪,但为人随和,一点也不具备上位者的威严,说话声音都轻轻柔柔的。
苏玉跟她去了三个地方出差,由南到北,去山里看了北斗导航卫星发射,这个机会也是苏玉主动争取下来的。
发射场在群山中,刺眼的青空下,中国航天的旗帜比太阳还要夺目。
苏玉听着耳边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点火!”
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声笼罩了整个山脉。
她抬头时没有用手挡光,直直地看着运载火箭冲破了地心引力,往宇宙深处飞去。
大概光线太强了,照得苏玉的眼睛酸酸的。
最后一站路,苏玉和几个同行人员一起去上海的分所开了个会。
苏玉一般不吃动车上的餐盒,贵得坑人,不过路程有点长,她脑袋歪在U型枕上睡了会,醒来的时候,黄蓓已经给她点好了一份饭。
苏玉受宠若惊,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接过,掰着筷子说谢谢。
拔完牙也就一周不到,她感觉好久没吃过这么香喷喷的饭了。
“我小时候很羡慕能出差的人。”
“我舅舅是做进出口生意的,走南闯北地出差,点亮世界版图。一下去这个国家,一下去那个国家。什么意大利,俄罗斯啊,总觉得出差是个好高级的词。他还会从欧洲带他们那边小孩的玩具给我们。”
苏玉一边吃饭,一边跟导师闲聊。
“现在呢?”黄蓓问她。
“现在觉得腰酸背痛,我要回家睡觉。”她动动有点僵硬的胳膊。
黄蓓笑了,拍一下她的脑袋:“这才哪到哪?培养一点贡献精神啊——报告写好了吗。”
苏玉允许自己蔫了五分钟,然后叹一口气,打开了电脑。
车窗外烟雨潇潇,动车从群山驶进了辉煌的城市。
列车报站。
下一站是平江,再下一站就到他们的目的地了。
苏玉走神地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观。
“你是平江人?”黄蓓忽然问她。
苏玉愣了下,点头:“嗯,对的。”
“不回去看看?”
苏玉摇头。
“大禹治水就这样。”
苏玉被逗笑了。
黄蓓也笑着说:“准你一天假,办完事回去看看,爸爸妈妈会想你。”
“……谢谢老师。”
黄蓓结婚晚,虽然和陈澜一个年纪,她女儿还在读中学,比苏玉小很多。
不过苏玉不喜欢把她和自己的妈妈做对比,她觉得黄蓓更像是三十年后的自己。
她认真工作时,光与热都照到了苏玉的身上。
苏玉会像她的老师一样,成为一个很有力量的航天设计师,总有一天也会有她参与设计的卫星进入太空。
这就是她坚信的事-
苏玉回了一趟平江家里,没待满两天,她在回北京的路上,收到了倪秋含给她发来的消息。
她拍了张照片,是在一个沉浸式体验的展馆活动。
倪秋含拍照技术不佳,且拍照的位置很远,分辨率并不高的照片里,苏玉看到了熟悉的人。
沙发上,谢琢和一个栗色卷发的年轻女孩坐在一起,他挨着边角坐,一手撑着脑袋,等人的姿态,挺闲适的。
女孩就星星眼看着他,表情不无喜欢和崇拜。
女生在跟他说话,但谢琢兴致并不高。
双人沙发,两人挨得不算近,看不出亲不亲密。
倪秋含:【这是你那个高富帅同学吗?越看越像】
苏玉:【在哪里呀?】
倪秋含:【我跟我同门来看展,看到他了】
苏玉:【什么展?】
倪秋含给她看了自己的门票,以欧洲古典文学作品为主题的穿梭时空沉浸式VR之旅。
苏玉想起来,谢琢之前是分享过类似的展览内容。
倪秋含:【这是他女朋友吗?看着还挺洋气的】
苏玉敲了半天字,觉得手指尖有点乏力,最后敷衍地回了句:【不知道哎】
她没仔细看那个女孩的样子。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立刻放大照片,看她的五官,看她的身材,着装,判断有没有与她半分相似之处。
但苏玉现在不会这样了。
不管这个女孩什么样子,她都改变不了一些事实。
谢琢真的去赴约了。
暮春,晚风温和,苏玉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拿着手机在看六月去多伦多的机票。
到楼底下,余光里出现一个高瘦修长的影子。
“谢琢。”苏玉抬头,看见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男人。
他站在新芽长出的樟树下,翠绿的叶在风里摇摆,换季入夏的风让人觉得青葱悠长。
谢琢手插兜里,等在之前站过的位置,那次来接她去吃饭,他就在这儿的路牙上。
他还是耀眼夺目,但又是温和无刺激的,好像夏天的晚风或者绿叶,一样的美好温暖,是令人心驰神往的青春的样子。
一转眼,重逢的惊喜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夜里,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看到他,苏玉直接走过去,开口就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谢琢来找她可能是有什么事,才被苏玉喊住,他偏眸看过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明意图,又被苏玉措手不及的问题砸下来,他顿了顿,想到昨天,如实说:“看展。”
“和谁啊。”
“朋友。”
“你爸妈让你去的吗?”
谢琢不解,默了默,反问她:“你要说什么?”
苏玉没说话。
“你昨天也去了?”他问。
她摇头,淡淡的:“我没有去,不过我室友去了。她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他眉心微小的褶皱慢慢松开,猜到苏玉突然叩问的缘由了,说道:“我朋友的妹妹,人挺多,不是单独见面。”
苏玉闻言,忽然笑了下。
她的嘴角勾出一点讥讽的弧度:“你认识好多朋友的妹妹啊,是在做什么系统任务吗?”
“……”
这应该是相识以来,苏玉对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讽刺过他?
谢琢倒是眉目平淡,也没被激怒,就沉静地观察她的表情。
苏玉本来没什么想说的了,可以转身就走。
但是她不喜欢他在质问里沉默,不解释,又多问一句:“她喜欢你吗?”
谢琢安静了会儿,随后无所谓地说:“不知道,可能吧。”
苏玉转身要离开。
谢琢的步子大一些,两步就跨到她跟前,苏玉倏然被拦住去路,步子顿下。
随着他身子一侧,她被困在谢琢的身子和墙之间,她走不了,他要拦住她非常的轻而易举。
这个位置很微妙,也很隐蔽,就在布告栏的后面。
“那你呢。”他忽然问。
苏玉:“我什么。”
“你喜欢我吗?”
“……”
谢琢这个人呢,虽然平时对人对事都淡淡的,让人看不出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但是每次他这样直勾勾看着苏玉的时候,她都会感到一阵强有力的侵略性,在将她包裹。
好像宁静的眼下,是会将人吸噬鲸吞的深潭。
又或许是炙热的火山。
总之,他会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浓烈。
如果是面对喜欢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信号。
苏玉,想起江萌曾经为了撮合她和谢琢,问过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苏玉怎么样?
他说什么来着?话不多,挺好的。
——做女朋友呢?
朋友的妹妹,当然是妹妹。
她脑子里倏然就闪过这样一幕,那时候的苏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在他的身后,只看到少年挺拔而冷情的背影。
他不带情绪地拒绝她,虽然不是当面的拒绝。
苏玉还是不免被伤到。
她现在想,不知道那时的他转过头来,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带着强烈的进攻性看着她?
苏玉别开了视线,沉默良久,语气里微有叹息:“哥哥的朋友,只能做朋友。”
她说完,正要转身,被他攥住了手腕。
苏玉就这样不设防地摔进他的怀里。
一个结实的怀抱与她相贴,耳畔传来低沉而带气的一声:“谁要跟你做朋友?”
与之同时,谢琢低下了头。
电光石火的一瞬,嘴唇快要碰上,他紧急地扼制住了陡然出现的冲动,喉结微不可察地一动,保留了那点分毫的距离,在苏玉愕然的眼里,他惊觉冒失,无法忍耐,但也轻悄悄地拉开距离。
那一刻,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但是理智和教养还是束缚住了生理性的冲动。
他不能这样做。
不过,谢琢抱着她的手没放。
其实也算不上抱。
她好轻。
他只是用一只手掌托着她后背小小的一片骨骼,苏玉的背很薄,谢琢单手就能托住,固定住,让她无法动弹。
衬衣绵软的布料在他的指腹之下。
“你在吃醋吗,苏玉。”
她紧缩的瞳孔慢慢化开,坚持不看他:“才不是。”
谢琢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她噘得可以挂油瓶的嘴巴,他莞尔一笑,学她的语调,淡淡回声:“才不是?”
“……”
苏玉不会刺他的。
她的追求者那么多,哪怕某个人不想追她了,选择跟别的女生在一起了,苏玉要是不喜欢的话,无论如何不会在意。
而不在意的表现,绝不是这样倔强地昂着脑袋,说走开,我要跟你划清关系!
她不会揪着眉毛,想把他推开,又欲拒还迎地下不了重手,只用手掌没什么力气地撑在他的胸前。
小打小闹似的。
她不会对不喜欢的人有什么小脾气,更别提占有欲了。
爱来来,爱走走。
谢琢把她看得清清的。
他不生气,也不跟她闹别扭。
他想看她在意,不要她礼貌的笑,他要听她说气话。
他想逼出她的醋意,或是些别的什么,能让他看到苏玉对他的在意。
他很卑劣。
可是这就是感情。
这就是爱情。
“我跟公司团队一起去的,我和我老板,我老板的女朋友,老板的妹妹,还有我带的实习生。”
谢琢给她解释,又好笑说:“你室友眼睛那么尖呢,就看见我跟一个女生在一起?”
苏玉的眉心也慢慢地松了松,品他的话,嘀嘀咕咕地说:“你老板怎么拖家带口的啊?”
谢琢是真的笑了。
他慢悠悠地说:“是,我也没想到他还给他妹弄了个票。我有什么招?我又不是主办方,也不能给她拦外面吧。”
布告栏后面的路很狭窄,苏玉被逼到墙角,站在一块路沿石上,也还得抬头看他。
他们浅浅地抱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地,陷落在谢琢的身上清冷的气味里。
苏玉很小声说:“你要是也在追别人,我会难过的。”
“我知道。”
谢琢摸摸她的脸颊,很诚恳地说:“我知道,所以你会生气。”
紧接着,他又眼含一点笑意,说:“但你要是因为误会难过,我可就要偷着乐了啊。”
“……”
他怎么还在摸她脸啊。
苏玉觉得眼下的感受比上次发热还难耐,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看他,很温吞地出声,“你不要抱着我,谢琢。”
“你这样子,我、我我,我说话都不经大脑思考了。”
谢琢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终于松开了箍住她的手。
他给了她一点距离。
苏玉低着头,看到那只戴腕表的手又自如地滑进了裤兜里。
他衬衫上一片褶皱,是他们拥抱过的痕迹。
苏玉没再看他。
她很庆幸夜已经深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人路过,不然她这颗红烧狮子头一定会非常瞩目的。
她让自己冷却了片刻,然后认真地和他聊了聊:“我并不想心怀恶意揣摩你的想法,但是我的真心很珍贵,我不会轻易地给一个人。其实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你喜欢我这件事,正在发生……”
他们认识,她对他一见钟情,到现在,整整十年。
小的时候,听陈奕迅的歌,对那样的时间跨度没有概念,但硬要感动,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现在,她波澜不惊地站在时间的另一头,她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度过了十年。
她一个人度过了这样漫长的时光。
苏玉都不敢想象,这十年里,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在爱情这扇门里,她从始至终没有让另一个人进来过。
分明只有那样短短的时间和他有过交集,可是她心里沉沉的。
初恋就是这么难忘得不讲道理。
没有人说出为什么。
“原谅我把你想得很糟糕,我的防御心很强。我要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爱我。如果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本来的计划里也没有爱情这个东西。”
“所以我不会去相亲,不会为了成家而恋爱。”
她刻意咬重了“相亲”这两个字,带着醋意的讽刺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出声,听她说下去。
谢琢不是苏玉拒绝的第一个人。
但她应该是第一个拒绝他的人。
苏玉思考过无数次,谢琢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好奇,可能有。
当年她把他删了,让他耿耿于怀,所以对她产生了征服欲,可能也有。
觉得她肤白貌美,长得不错,调戏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不是偶然再遇见,他的眼里还会有这样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同学吗?
“我怕我再一……”
她说到一半,改口:“我怕我真的喜欢上你,而你却给不了同样的分量,让我感到满足。”
说白了,她就是觉得不公平。
很不公平。
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呢?”
苏玉又一阵沉默。
“我收回我的气话。”
她冷静下来,告诉他:“但我此时此刻还是给不了你答复,我不会在有情绪的时候做重要决定。
“我也不想和你再产生误会,所以再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让我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以吗?”
谢琢颔首。
他一点不担心苏玉去调查他的生活,他的人际关系,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至于那个黄小姐,他跟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说句不太尊重人的,他到现在都没记住她长什么样。
“我会等。”他说。
苏玉又好奇他这样清明坦诚的样子:“那你……不介意被怀疑吗?”
谢琢说:“我尊重你的真心。”
苏玉心里软软地塌陷一片。
她这次沉默得有点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最后说:“你等我两分钟,我上去拿个东西。”
谢琢说好。
苏玉快去快回,她拿下来一份病例报告。
报告的时间,距今有四五年了。
她二十岁的时候,在精神科医生那里,得到的诊断结果为轻度抑郁。
“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复诊过,但是一直断断续续在吃药,如果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话,我想你有知情权。”
苏玉说话的声音很轻淡,可是她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把这份报告交到谢琢的面前。
一张用来抵御外界的底牌,应该可以吓跑很多人吧。
她的童年,她的贫穷,她的容忍,她的善良。
她的低谷,还有脆弱。
统统都在这里了。
她不能一直不安,所以还是选择向他坦白。
谢琢低眸,静静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再一次给他建议:“你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谢琢抬起眼,风波不动地叠起那份病历,塞回她手里。
“我说过,我考虑清楚了。”
苏玉站在深夜的晚风中,对上他坚持的眼神。
谢琢说:“刚才没有亲下去是因为,我不想你的初吻发生得太随便。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做你不愿接受的任何事。”
“……”
“好像还没跟你说过。”
“我喜欢你,苏玉。”
在他未落的话音里,苏玉的心脏紧了紧。
好像一阵呼啸的风来,吹走她经年的得失痛楚。她寸草不生的荒原,终于进入了草木更生的夏天。
那里有蝉鸣,晚风,绿意,还有漫长的白昼。
让她一眼钟情的少年。
谢琢见她抿唇不言,又道:“我等你答复,我会一直等。”
苏玉突然捂住耳朵,小声地咕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重复那么多遍……”
她捂耳朵捂得太紧,以至于谢琢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了。
春天也快过去了,今天一点也不冷,微风还挺和煦的,但苏玉跑进宿舍楼的时候,脸和耳朵都红透了。
……
回到寝室,苏玉不安定地坐在桌前,捧着脸不自知地笑。
“诶。”
倪秋含嚷嚷:“想不到那个大帅比居然眼熟我,在楼下还跟我借笔写东西!”
突然有人拍她肩膀。
苏玉不知道她这话是对她说的,等被喊起来,她懵懵说声:“嗯?你说什么?”
一个纯白色的相片袋被丢在苏玉的桌上——“他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倪秋含看看苏玉的脸,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放心,我没看。”
苏玉把两张拍立得的照片取出来,是那天,他在医院给她看过的。
她想留下,却遭到拒绝的照片。
现在又回到她的手里。
苏玉翻到背面,看到谢琢的字迹。
比起从前给她传的纸条上写的字,他现在的字体更成熟收敛了一些,清隽潇洒,遒劲锋利。
To苏玉:
照片归你了。
睡个好觉,期待下一次见到你,最好就在明天。
From.喜欢你的谢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