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思量(五) “你的死期到了。”……
昴江水流如墨, 奔腾不息,横亘极西与十四洲。
天穹之上,无月无光, 入目所及都是黑暗。
于修者而言,黑暗并不影响视物。
江岸东侧,五大世家以及小世家宗门云集。
江风猎猎, 为首的方修永一身靛蓝道袍,季凡站在他右后侧。
季凡隔江遥望, 江岸西侧魔渊十二城大军压境, 玄离负手而立,仍是那副万事万物不放在眼底的漠然姿态,楚悠站在他身旁, 神情格外平静。
两人并肩而立的场景,令他忍不住攥紧了拳。
那夜险些死在地牢的经历再度浮现脑海,如今看见他, 季凡心口隐隐作痛。
他只悔没狠心早些杀了楚悠, 让这把刀落到了玄离手中。
而另一个站在对岸的人, 让季凡心脏被狠狠一攥。
江风一吹, 素白裙衫与乌发飘扬,发间簪的白花迎着风, 柔美脸庞比昔日多了几分坚毅。
她竟在为旁人服丧。
明明只差一点, 他们便要成婚了。
灵山山主的声音随灵力荡开,怒喝道:“苏蕴灵, 你身为灵山圣女、本君的徒儿 , 怎能与魔渊站在一处!还不速速归来!”
季凡沉声道:“蕴灵,不要执迷不悟,现在回来, 你仍是灵山圣女,你我婚事还算数。”
十四洲修者对这位叛逃的圣女没了往日的推崇,投去的目光不善、厌恶。
面对昔日同门的鄙薄目光,苏蕴灵挺直脊背,无视季凡,质问道:“师尊自诩正道,弟子敢问一句,东陵城祭阵如何解释!”
灵山山主长袖一甩,满脸怒容,“一切都是为了十四洲日后太平,有所牺牲是难免的!”
“所以他们就该死吗!世家享受百姓供奉,为什么到头来却要用他们的命,来换世家千年屹立不倒?”
江风将质问之言卷至对岸。
灵山山主不明白,往日一向乖顺的弟子怎么会变成这副尖牙利嘴的模样。
“冥顽不灵,凡人怎配与修者相提并论!既然你执迷不悟,今日起本君将你逐出师门,不再是我灵山圣女!”
苏蕴灵心下释然,遥遥一笑道:“感谢师尊昔日教导,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灵山圣女。往后,我只是苏蕴灵。”
季凡怔愣,下意识向前一步,“你不要被旁人蛊惑……”
方修永八风不动,扬手拦下,“好了,多说无益。”转而面色肃然,声音随灵力荡开,“诛邪魔,为十四洲万世太平,开战!”
*
凛冽江风吹不散厚重的血腥气。
暗沉黑寂的夜被各色法术阵法撕裂,两岸的方向,各色灵光冲天而起,如同决堤的洪流,悍然对撞。
法宝祭出,术法凝聚,箭矢如雨。
墨色江水裹挟着断肢残骸,疯狂拍打着两岸。鲜血泼洒在江面上。低阶修者和魔兵成片倒下,生命在此刻脆弱如草芥。
真正的战场在半空之上。
鸢戈伏宿等人与十二城城主和世家天骄们血战,苏蕴灵立于稍后方,净灵珠悬浮在她掌心,散发出柔和光芒,治愈灵力如雨丝般洒落。
方修永与季凡,连同五大世家家主,目标明确,直指玄离。
各种压箱底的法器、秘传阵法、刁钻狠辣的术法。朝着玄离笼罩而下。光芒璀璨,威压足以让寻常修者神魂俱裂。
玄离身前,大黄化作原型四足踏风,身躯如小山高,威风凛凛而立。
它背上站了道淡绿身影,鹅黄飘带飞扬,手握银刀,流水般的精神力铺散开。
所有袭来的灵光在靠近之前,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光芒迅速黯淡、消散。
她不需要攻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的屏障。
方修永甩出一记磅礴灵潮,低喝道:“阿凡。”
“是!”季凡面容阴沉,精神力毫无保留放出,与之无声对撞。
同时,手中照夜剑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惊鸿,直指楚悠。
剑锋转瞬逼近,她分神瞥了一眼,正要挥刀,一道血红剑芒后发先至。
“锵——!”
双剑交击,爆出刺目火花。
玄离手持血红长剑,架住了照夜剑,不让季凡有分神对付楚悠的机会。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战在一起。
剑影漫天,剑气纵横,每一次碰撞都引得周遭江水震荡。
血红菩提珠牢牢锁在玄离腕间,削弱压制过半修为,面对季凡的猛攻,一时间没有分出谁占上风。
其他世家家主见状,纷纷抓住机会,各种秘术如同不要命般向玄离砸去。
大黄驮着楚悠,穿梭在无数灵光间。
银刀每一次挥出,砸落的术法便无声溃散。
楚悠精力高度集中,掌心不断捏碎晶核,精神力源源不断铺开,确保这些阴险的术法无法接近玄离,还要分神留意冷箭或法器从刁钻角度袭来。
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流逝。
防守是最无效的。
楚悠的脸色发白,呼吸微乱,眼底闪过几分厉色,腾出手拍拍狰狞巨兽的脑袋。
大黄会意,发出一声嘶吼,庞大气流席卷。
正在布阵的晏家家主抬手挡住气流,余光忽的瞥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完全无视他的结界和护体灵光,直直朝他砸落。
衣襟一紧,被一只手攥住。
楚悠的脸毫无征兆出现在他眼前,一双杏眸平静至极,手中银刀送出。
“噗呲!”
刀刃捅入腰腹,利落旋转一圈。
作为修行根基的灵海四分五裂。
银刀径直抽出,几滴血溅在白皙面庞上,衬得平静眉眼杀气腾腾。
晏家家主目眦尽裂,想说些什么,一张口鲜血外涌,身体直直坠落。
楚悠随着他一同下坠,瞬间又被大黄接住。
她面无表情抹去脸上的血,踏在大黄背上,朝着最近的家主疾驰而去。
众人看见晏家家主的下场,几乎肝胆欲裂。
她扯了扯唇角,朝他们迅速逼近:“不是喜欢几个打一个吗?来啊。”
*
江岸两侧与江面上空的战局不断拉扯,难分胜负。
时间在杀戮中缓慢流逝,天穹仍漆黑无光。
玄离与季凡的交手已过数百招。他剑势依旧凌厉,但唇色极其浅淡。
“锵!”
双剑又一次对撞后,玄离身形微晃,猛地咳出一口血。
“尊上!”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伏宿心中大骇,稍一分神,世家天骄的长剑捅向他的心窝。
剑锋已刺破了衣服,冷意直逼心口。
下一瞬,鸢戈甩出银鞭,绞碎了长剑和持剑者的脑袋。
战局的中心,楚悠已杀了四位世家家主,精神力几乎耗空,鬓发被汗打湿。
而方修永始终没与她正面交锋,在战局之外冷眼旁观,只凭大黄,难以追上他。
见玄离咳血,她即刻折回,想要护住他。
一直游离在战局之外的方修永看得分明,身形一动,终于亲自出手。
他的眼瞳化作灿金色,灵力同样泛金光,五指拢握成爪,冷漠抓向楚悠。
漆黑天穹被无形之力牵动,恐怖威压山岳般倾泻。
“悠悠!”
“保护夫人!”
“拦住他——”
苏蕴灵惊呼,鸢戈伏宿等人见状目眦欲裂,拼命想要回援,却还是不够快,眼睁睁看着方修永以雷霆之势抓向楚悠。
东方忱身形如风,持剑试图阻挠方修永。长剑被随手一拍,偏离方向,胸前则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吐血倒飞出去。
季凡死死缠住玄离,寸步不让。
方修永的动作太快。
淡金灵光冲破了精神力筑成的屏障,他的指尖,已经触及楚悠额前的发丝。
时间仿佛凝滞了刹那。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凭空出现,蓦然扼住了方修永的手腕!
方修永脸上的杀意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东方,山巅之处,一缕曦光撕开长夜,恰好映照幽紫眼眸。
玄离面上的苍白褪去,凝视着脸色大变的方修永,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你的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说:有点卡文,先更短短的一章,明天努力写长[可怜]
上一章的暖池剧情新增了四百字~
第52章 不思量(六) 她后退一步,仰面跌入无……
昴江奔腾西流, 血色染得江水乌中带红,最终汇入无妄海。
传闻,无妄海的尽头的归墟之地, 乃修者禁地。
面对世家倾颓且无法挽回的败局,季凡心中唯有不甘。
分明已经步步为营,天时地利人和做到了极致, 离他诛杀反派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偏偏多了个楚悠。
将一切的计划彻底打乱。
如今,世家修者败退, 玄离与方修永斗法, 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方修永稍落下风。
而他正在被楚悠追杀。
季凡不清楚,她在消耗无数精神力又杀了四位家主的情况下, 怎么还有余力来杀他。
两人从昴江上空一直战到无妄海前的悬崖。
汹涌漆黑的江水自悬崖倾泻,汇入广袤无际的幽蓝深海。
崖风凛冽,江潮拍岸化作水雾。
银刀穿透水雾, 破空而来, 直劈向季凡。
他提剑挡下, 巨力顺着剑刃传递到小臂, 震得他不由退了一步。
“楚悠,他是注定要灭世的人, 你帮他不会有好下场, 早晚会因为今日后悔!”
崖风吹得鬓边发丝飞扬,楚悠手腕下压, 逼得他再退一步。
白皙脸颊上被溅了几滴血, 红得惊人,“错的是你,该后悔的也是你。”
“铛!”
刀剑相错, 季凡挥剑震开银刀,目光偏执狰狞:“我有什么错?我只想复活自己的亲人队友,我有什么错!”
“林大哥呢,他就不是你的队友吗!”
楚悠眼中瞬间燃起两簇火,银刀架住照夜剑,另一只手握拳,狠狠挥出!
“砰!”一拳重重砸在下颌。
季凡闷哼一声,连退数步,喘着粗气抹去唇边的血,安静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
“林青良……哈……他活该不是吗?”他死死盯着楚悠,目露赤红,隐隐有水光,但笑得恶毒又扭曲,“我要杀的是你,他上赶着送死,怎么能说是我害死他?害死他的是你啊,楚悠。”
又是一拳轰然砸来,“你真是个疯子。”
季凡抬臂抵挡,手骨咔擦一声开裂,折成了扭曲的角度。
剧痛之下,他仍在笑,一字一顿道:“疯子?我冷静得很。”
由始至终他都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杀了无数的人,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只为达成目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疯。
银刀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挥来,季凡单手横剑抵挡,又被逼退两步。
凛冽崖风从身后吹来,再退一步,万丈深渊。
楚悠目含悯然:“即使你复活了他们,你的哥哥和队友,还认识现在的你吗?”
“……”
季凡像被戳中死穴,脸上肌肉痉挛颤抖。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让他们活过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银刀一寸寸压下,压得他手中照夜剑脱手跌落。
季凡神情狰狞,徒手握住刀刃,鲜血接连落地。
“我没有错……错的是阻止我的人!我是气运之子,是被天道选中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对的……”
楚悠猛地抽出银刀,高高举起,朝他瞬间刺下!
冰冷刀身折射日光,刺进季凡眼底。
须臾一瞬被无限拉长。
长到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
想起他和哥哥相依为命的十年,想起陆续组建成的幸存者小队。
小队建立时,他不足十岁,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里面有他哥哥的恋人,长发,面容恬静,经常用温暖的掌心轻抚他的发顶。还有吊儿郎当的枪手,百发百中,经常让他坐在自己的肩上,带他去打野味……
每个人都笑盈盈的,叫他“小遇”。
那个时候,他叫季遇,不是季凡。
他还想起来,那时的他在心里发誓,长大以后要做像哥哥那样的人。
后来哥哥领着小队加入了南方最大的幸存者基地,成了积分贡献第一的队伍。
每次外出都能给基地带回许多物资。
直到那一次,归来时爆发污染物狂潮,开车的是枪手,一边大骂一边踩死油门。
季凡记得清清楚楚,以他们的速度,完全可以在污染物狂潮到来前进入基地大门。
然而惊恐的人们大喊着关门。
沉重大门逐渐闭合,无视小队成员的呼喊。
在他反应过来时,一双又一双的手托住了他,将他抛了出去。
大门轰然闭合。
季凡活下来了,亲人与队友死在一门之隔。
后来……
银刀漠然无情捅入他的心脏,几滴温热的血溅在下颌上。
季凡有一瞬的恍然。
后来,发了高烧,醒来之后装作忘记了所有的事,继续留在基地。五年后,他屠了基地,得了个“无常”的代称。然后行走在破败世界间,寻找能让逝者复生的方法。
他翻开了一本陈旧的书,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脑海里多了一道声音,自称天道。
它说,可以实现他的愿望。
条件是诛杀反派。
……愿望,他的愿望,还没实现。
季凡猛地一颤,日光刺得眼睛生疼。
身体的温度随着胸口不断流出的血液而流失,他竭尽全力握住银刀挣扎,大口鲜血往外呕。
“我不能死……我要复活他们……咳咳,复活……我不能死……不能死……”
楚悠拔出了刀。
面前的尸首沉重倒地,直到死去,季凡面上尽是不甘。
崖风冷冷拂面,吹得楚悠发间的蝴蝶珠钗颤颤。
在这之前,她想过很多次杀死季凡的情景。
真到了此刻,心底格外平静。
她弯腰半蹲,去探对方颈脉,确定没有起伏跳动才收回手。
刚要起身,一缕淡金色的光从季凡眉心飘出。
楚悠一把攥住。
那东西好似有形又无形,在她掌心乱扭,又无法挣脱。
她又握紧了些,打算捏碎。
“住手……吾乃天道意志,可以实现你的心愿!”
声音从掌心传来,古老苍茫。
“哦,条件呢?”
见她开口询问,它缓缓道:“只要你诛杀玄离,吾可实现你的任何心愿。”
楚悠轻轻一笑:“好啊,我想回家。”
“可以,此界的无妄海与你的来处有间隙,吾能为你打开通道……”
“用不着你,吞月之夜刚结束,间隙本来就是开的。”楚悠径直打断,遥望悬崖下的幽蓝深海,海底冥冥有种无形的牵引之力。
它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想要什么?做十四洲之主?无论是什么,都能助你实现。”
楚悠捏着它仔细观察,“我很好奇,你身为天道,为什么要和玄离过不去?”
那声音沉沉叹息:“他是灭世之人,犯下杀孽无数,日后会屠杀生灵颠覆此界,吾身为天道,怎可能坐视不理……”
“屠杀生灵世家也干,你怎么不管管他们呢?”
它似乎语塞,半响才道:“他们是为了此界万事太平,自然不同。”
楚悠漫不经心捏着它,随口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人?双标、卖惨、还会画饼,洗脑人一套一套的。”
掌心的东西僵直了一瞬。
她敏锐注意到,凑近浅笑:“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不等它再说任何话,她狠力一捏。
那缕金光被捏得粉碎,刚亮起的天瞬间乌云密布,雷声轰鸣不断。
数道紫电直直劈向楚悠!
还不等其降下,殷红剑芒横扫,一剑劈开昏暗天地,逼退这场雷劫。
玄衣身影踏过满地尸骨,持剑走来。
楚悠站在崖边,浅浅一笑:“结束了?”
玄离喉咙一紧,一种下意识的恐慌紧攥心脏。
他收了剑,走近几步,朝高崖边缘的身影伸手,声音滞涩:“那处危险,过来。”
崖风吹起鹅黄飘带,在她脑后缠绕飞舞。
楚悠眼眸弯弯:“我要走了,玄离。”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似巨浪当头拍下,玄离眼泛赤色,疾步朝她走来。
“季凡已死,方修永苟延残喘逃了,却不成气候,待我将他杀了,极西或十四洲,又或是溪石村,你想去……”
“玄离。”她保持着浅笑打断,声音很轻,“我其实,很不喜欢杀人。”
楚悠动了动握刀的手,上面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早已风干黏在手上,洗不掉擦不去。
“在我们那个世界,杀人是罪大恶极的事情,是要坐牢的。”
“但是我杀了我的队友。”她凝视着玄离,“用了很长的时间,我才说服自己活下去。我来到这里,只想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我又在这里杀了很多人。”
她收起银刀,朝他摊开被血染红的手。
“你看,洗不掉了。”
玄离盯着被鲜血覆盖的手,心口处的剧痛愈演愈烈,哑声道:“……你在怪我。”
如果不曾遇见他,楚悠就不会被卷入这么多的纷争。
崖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楚悠轻轻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杀的。”
只是有点累了。
急切地想回到一个平静熟悉、无人打扰的环境。
“而且,”她眉眼弯弯,“死的人足够多了,我不想因我而死的人,再多你一个。”
玄离瞳孔一缩,即刻反应过来,她知晓了禁制的事情。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楚悠后退一步,石子顺着崖边滚落。
“祝你余生康健,得偿所愿。”
“玄离,再也不见。”
淡绿裙衫与鹅黄飘带急速下坠,似一朵蓦然盛开的花——
作者有话说:本章评论区掉落红包,接下来开启鳏夫追妻[烟花]
求求不要养肥呀,追读和评论就是我更文的动力[可怜]
第53章 两茫茫(一) 她什么也没带走,离开得……
一刹那拉得极长, 玄离脑中轰然一声。
“你敢!”他目眦尽裂,猛地朝崖边扑去。
所有术法下意识甩出,然而都被无形化解, 完全拦不住。
“刺啦——”
一截淡绿衣衫留在了玄离手中。
他没有丝毫停顿,朝着无妄海跃下。
“——尊上!”
“尊上不可!”
紧随而来的伏宿等人脸色骤变,纷纷扑去, 却晚到一步。
越接近海面,崖风化作罡风, 似刀般刮过, 一刀一刀刮得鲜血横流。
玄离固执地伸手,竭力想抓住那道淡绿身影。
修长的手瞬间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血被罡风卷走。
“轰——”
两道身影先后坠入海面。
于凡人而言的普通海水, 对修者来说是某种恐怖的禁地。
玄离刚一入水,血瞬间染红海面。
无数剧痛叠加,他已经分不清是身上在痛还是心在痛。
楚悠的视野被幽蓝占据, 一股无形吸力引着她急速落入海底深处。
很快, 大团的血色在她面前绽开。
一只已经没有完好肌肤的手固执地伸向她。
楚悠一怔, 指尖动了动, 抬手摸向发髻,随后解开脖颈上的红绳。
耀目白光自海底荡开, 包裹住淡绿身影。
下一瞬, 海底只余死寂。
悬崖上的众人等了很久,直到日头悬挂正空, 又逐渐西斜沉下。
日落月升, 一轮弯月高悬夜空时,死寂的海面终于有了变化。
海面掀起狂浪,一道玄衣身影破水而出。
伏宿怔怔看着站在崖边的玄离, 下意识感到畏惧。
此刻的玄离面容雪白,眼眸暗沉似黑夜,看起来就像个已死之人,周身散发出死寂气息。
“……尊上?”
玄离不言不语,缓步穿过众人,留下满地逶迤血迹。
伏宿眼尖注意到,玄离手里攥着两样东西。
一支缠丝珠钗,一枚被红绳穿过的平安扣玉坠。
这是楚悠身上,唯二的、属于玄离相赠的东西。
她什么也没带走,离开得干干净净。
*
楚悠自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八岁。
父母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精心呵护,带着她求医问药。
自有记忆起,医院的消毒水味和数不清的药一直与她相伴。
楚悠从很小就知道,自己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她随时都会失去生命。
每一次入睡,都有可能不会再睁开眼睛。
所以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珍贵的,值得好好对待的。
她也曾觉得命运不公,但爱她的父母和妹妹抵消了遗憾。
楚悠在十五岁的春日再次住进医院。
治疗已经不起作用,她只能静静等待死亡。
父母求神拜佛,把一串不知从何处求来的檀木珠带在她的手腕上。
弥留之际,母亲紧握着她的手,含泪抚摸她的脑袋,“我的宝贝,来世要平安健康。”
楚悠心中本是没有遗憾的。
听见来世两个字,忽然生出了渴望。
如果能再活一次,拥有健康的身体,该多么幸运。
双眼闭合,楚悠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她没想到还能再次睁眼。
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天空昏黄不见太阳,地面满是倾倒废墟,空气里粗粝沙石飞扬。
“咳咳……”她被呛得咳嗽起来。
下一刻,楚悠瞪大双眼。
心口不痛了,那种随时会晕倒的虚弱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抚上胸口。
怦怦怦——
心脏慢而有力地跳动。
楚悠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从这一刻幸运起来。
她来到了陌生的世界,但获得了健康,还遇到了路过的幸存者小队。
小队有二十多人,队长是个神情温和的中年女人,短发工装,腰间別一柄刀。
看见和污染区格格不入的干净少女,他们误以为她与家人走失,将她带回营地,打算为她寻找家人。
楚悠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只能谎称失忆。
她成了营地里唯一的普通人。
小队里很久没有加入新人,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大家很照顾楚悠。
脸上带疤看起来凶悍的疤哥在外出找物资时,会把糖偷偷留一份给她。身材壮硕的德叔拥有火系异能,烧得一手好饭,在她晚上想家坐在房子门口时,会给她开小灶煮热腾腾的饺子。小琳姐是个戴眼镜的高中生,腼腆恬静,经常给她补习语数英。还有染了一头红发的赵姐,酷爱组装机车,经常偷偷带她出去飙车兜风……
短发女人叫慧姨,是整支小队的领袖,拥有雷电系异能。她耐心教导楚悠刀法,并告诉她:“死亡在这里太常见,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好好活下去。”
楚悠很珍惜能拿得动刀的机会,日夜练习从不叫苦。
穿越到末世半年,她身为普通人,克服恐惧,用刀杀死了第一个污染物。
营地里举行了篝火烧烤,庆祝她在这个世界里有了生存下去的资本。
众人载歌载舞,一人一瓶劣质伏特加,大口大口畅饮。
轮到楚悠,伏特加变成了牛奶。
赵姐有三颗耳钉,在篝火下亮闪闪,搂着她的肩膀笑嘻嘻道:“我们悠悠是未成年呢,多喝牛奶长身体。”
他们纷纷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楚悠望着一张张的笑脸,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
然而在第二年的春日,小队外出探索时,遇到了会自我成长的高危污染区。
进去二十四人,出来的只有楚悠。
她觉醒了异能,是至稀有的概念系异能。
本是值得再开一次篝火烧烤的喜事,但没有人会为她庆祝了。
*
“滴答。”
桌面的缺角电子钟缓慢走动。
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照入地面,将人影拖长。
楚悠迎着夕阳,下意识抬手挡光。
风从窗外吹来,带着寂寥的沙尘味道以及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回来了。
“啪——”
一本书掉在楚悠脚边,书页哗啦啦翻动。
她怔怔低头。书页上的字好似晕开的水墨,飞速消失,眨眼睛连同土俗的封面也消失了。
地上只剩空白书本。
当初她外出搜集物资,在废弃图书馆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保存完好的书,看封面是本限制文,一时兴起带回了营地。
后来翻了大半她感受到怪异吸力,再一睁眼就穿去另一个世界了。
楚悠拾起地上的空白书,久久沉默着。
书本变成空白,大约意味着和那个世界的联系彻底消失了。
看电子钟的时间,距离她穿越才过去七天多。
这里一天,就是那边的一百天。
过去一年,那边就会过去百年。
楚悠在房里呆站了会,推开铁门,拿起扫帚穿过寂静无人的营地,来到营地背后的荒地。
末世气候恶劣,很少看见自然生长的植被。
荒地里二十三座墓碑静立。
七天没清扫,已经积了一层尘沙。
楚悠认真清扫干净,从手环里取出在另一个世界买的吃食和一些小玩意,依次放在墓碑前。
然后随便找了块空地坐下,挨着冷冰冰的墓碑,仰头看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的夜空。
“慧姨、小琳姐、德叔……”她挨个念了一遍,弯起眼眸,“你们知道吗,我又穿越了。”
“那是一个修仙世界,里面风景好、好吃好玩的很多,我新交到了很多朋友,对我很好,就像你们对我一样……”
她将在那边度过的两年念念叨叨讲述完,唯独没有提到玄离。
“……大概就是这样啦,我接下来要出趟远门,帮一位朋友完成心愿,晚点再回来看你们。”
营地所在位置,离被楚悠荡平的高危污染区距离几十公里。
刚穿回来第一晚,睡觉时身旁没人,一时有点不习惯,她翻来滚去一晚上没睡着。
次日一早,楚悠锁好营地来到最近的一条大道。
这儿有个废弃的公交车站点,候车亭风吹日晒倒了小半,勉强能遮挡烈日。
楚悠拉紧身上的作战服,身体迅速适应了极大的昼夜温差。
亭子上系了根新的红飘带,随风飞舞。
等到接近正午,一辆旧皮卡风驰电掣驶来。
注意到红飘带,开车的黄毛青年减缓车速,单手搭着窗户,吊儿郎当道:“小妹要去哪?起步价五颗低阶晶核。”
“去北部的天冬基地,定金。”楚悠抛了个沉甸甸的袋子进主驾驶室。
黄毛眼睛一下瞪大,反复掂了掂,摸出里面有五十颗晶核后,态度连拐十八弯,下车绕到楚悠这边,拉开后排的车门,热情洋溢道:“老板,请上车。”
在末世里,有车的人经常做类似的黑车生意。
车门重新闭合,黄毛一脚油门重新启动,车载音响放着摇滚乐。
他透过后视镜观察楚悠,笑嘻嘻道:“老板怎么在这等车?那边再往前点,是‘银刃’的地盘,平时没车经过这。要不是另一条路塌了,我也不走这条路。”
“这是最近的候车点。”
“最近的候车点……”黄毛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丝灵感,又没抓到点上,随口道,“您住这附近啊?好像也没听说这附近有小队。”
楚悠随意应声。
黄毛的脑袋随着音乐摇晃,今天生意开门红,心情美得很。想起刚刚那沉甸甸的一袋子晶核,他生出了攀附的念头。
“老板,您去天冬基地,是去加入那?”
“去替朋友送东西。”
“哦哦,这样。那您有小队不?缺司机吗,我这车技不是吹,什么路都开过!”
黄毛说得起劲,连头都半扭过来。
窗外风声呼呼,夹杂着几声怪异的、好似爬行的窸窸窣窣声。
楚悠命令道:“刹车。”
“哎?怎么要刹车——啊啊啊我靠了!!”
几只浑身覆满黑鳞,像好几种爬行动物融合的污染物从道路两侧的土坡飞速爬下,直直跃向向旧皮卡。
它们的利爪足有半米,撕碎这辆车就像撕碎纸。
关键时刻黄毛肌肉反应大于意识,迅速急转方向盘,漂移脱离污染物的落地点。
车内猛甩一阵,连他都脑袋发晕。
然而车还没完全停稳,后座的作战服身影已经一跃而出。
黄沙与土坡作了背景,烈日之下,一把银刀折射冷光。
黄毛眼睁睁看着个子娇小纤瘦的少女一脚踹翻污染物,手起刀落剜出它们脑内的晶核。
污血四溅,她面不改色。
它们坚不可摧的防御黑鳞在她手下,比纸还要脆弱。
六颗新鲜出炉的晶核被收入手环,楚悠随意甩去银刀上的污血,重新坐回车内。
旧皮卡像死在原地,久久都没启动。
黄毛僵坐在驾驶位,脑门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滑。
楚悠弯了弯眼眸,屈起手指敲了敲驾驶位的靠背,“还想加入我的小队吗?”
“不不不不……”他一个激灵,连连摇头,“我怎么配加入您的小队!车钱也不用了,一定给您稳稳当当送到天冬!”
*
漫漫大雪将十四洲和极西染得银白一片。
距离吞月之战已经过去三年。
百年前堕魔的帝主重回玉京帝宫,沉寂百年的宫殿迎回旧主。
极西如今已经不叫魔渊,改称极西境,并入十四洲。
曾经叱咤统治十四洲的五大世家已成过去,方修永在大战中侥幸逃脱一命,领着残余方家修者以及其他世家的修者逃向了南境。
南境与另外四境不接壤,独立于方丈海上。
逃窜至南境后,他们切断了所有的千里阵点,对外闭锁,龟缩不出。
自玄离重登帝位,十四洲与极西的界限不再明确,魔族可自由出入十四洲。
不少遗留的世家修者高呼正道不正,发誓不与魔族共处,纷纷涌向南境,试图投靠方家。
面对这群人的闹腾,玄离命鸢戈将他们就地斩杀。
并下令凡是有投靠南境之心的,格杀勿论。
一时间,十四洲血雨腥风,所有反对的意见被强力镇压。
那段时间无数人连梦中都是黏稠浓郁的血腥气。
数轮清洗过后,众人意识到,帝宫里的那位是个杀戮无数的疯子,与之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顺从屈服。
从血洗到收拢人心,玄离用了不到一年。
之后两年,再无任何反对之声。期间帝宫多次广募阵师、善招魂者,宫内的招魂阵日夜不息,只为寻得一人——
帝主从前的夫人。
关于这位夫人的传言有很多。
有传言说,她出身偏僻山村,对帝主有过救命之恩。
也有传言说,她很是厉害,曾在吞月之战里以一己之力杀了四大世家家主。
还有传言说,她跳入了无妄海,尸骨无存魂魄尽散。
这些众人都只敢记在心里,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与人议论。
因为只要提起此人,被知晓了,那就是死罪。
楚悠这个名字,是帝主的禁忌。
*
风急雪重,玉京城内积雪愈发厚了。
一道玄衣身影踏入帝宫,径直来到一座华美异常、所有门窗加固钉死的宫殿。
沉重大门推开,宫殿内布置得雅致舒适,随处可见女子喜爱之物。
宝珠作顶,鲛纱为帐,哪怕门窗钉死,内里也光芒皎洁柔和似白昼。
玉砖地面布了一方招魂阵。
它由十四洲内多位最顶尖的阵师布成,阵心放着灵玉匣子,内里盛了根普通的旧珠钗。
血色光芒顺着法阵流转,招魂幡静静伫立,没有丝毫反应。
玄离面容平静无波,踏入阵中,身上的血早已浸湿衣衫,顺着流淌到阵中。
吸收了圣人境修者的血,阵法符文愈发殷红夺目。
他好似感受不到痛,弯腰拿起阵心的珠钗,极轻缓地摩挲。
指尖轻轻触了一下颤动的缠丝蝴蝶。
心口的剧痛翻涌不息,焚心咒的纹路早已深入血肉,日日夜夜都在发作。
玄离身形微微一晃,忽的咳出一口血。
刹那间的第一反应,是护住了手里的珠钗,没让它沾到半点。
“……尊上,齐老到了。”
伏宿站在殿门外的玉阶下,垂着头不敢往里看一眼。
里面传来毫无波澜的一句:“进来。”
厚重殿门缓缓打开。
须发皆白的老者候在一侧,他双眼蒙着白翳,正是昔年鬼面奎在极西找到的、通晓巫言咒术之人。
听见玄离发话,他恭敬踏上玉阶。
伏宿忍不住拉住他,“齐老!解这禁制,除了剜心剥离咒术,真的没其他办法了?”
“只有此法。”齐老朝他颔首,“老朽会竭力相助,是成是败,皆看天意。”
随着齐老进入,殿门再次关闭。
玄离坐在玉榻上,俊美面容苍白阴郁,语气淡淡:“开始。”
齐老拱手行礼:“老朽也是头一回亲眼见这禁制,成功几率只能保五成,这些尊上已知晓,那便开始了。”
层层衣袍解开,露出线条分明的苍白身躯,身上大小伤口还未愈合,缓缓往外渗血。
齐老看了,心中也忍不住叹息。
这么多年了,玄离雷打不动,每月去一次无妄海找人,身上的伤从未有过痊愈的时候。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面色肃然,先施加了止血咒术,随后锋利尖刀刺入胸膛,向下一划!
胸膛之内,一颗鲜红心脏正在跳动。
烈焰般的红金符文像枷锁将其缠绕,根植于血肉之中。
一缕幽黑灵力缓缓覆上脏器,如同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将其缓慢剥离。
每剥离一丝,心脏便多添一道血肉模糊的伤。
锥心刺骨的剧痛中,玄离脸色白如金纸,冷汗浸湿了鬓发。
盯着不断减少的禁制符文,他缓缓一笑,眼底满是偏执扭曲。
三年找不到,那就百年、千年。
等她回来,便能看见他这一颗,能毫无顾忌爱人的心——
作者有话说:粗长奉上[红心]
每破1k营养液加更一章,破5k营养液的时候回掉落加更~感谢宝宝们投喂的地雷和营养液
给悠悠和玄离约了头像稿,在简介下面的角色卡一栏
第54章 两茫茫(二) “……骗子。”……
去往天冬基地路途遥远。
天色暗沉, 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车窗。
楚悠抱着银刀渐渐合上眼,陷入了梦境中。
梦里的污染区也在下雨,细密如丝, 雨水的腥气和血腥味混合,冰冷又黏稠。
怪物们的残肢垒成小山,偶尔夹杂一具人类躯体, 黏稠的血液渗透到地面,汇成了无数条溪流。
楚悠是这片污染区里, 唯一的幸存者。
她正握着短发女人的肩, 另一只手握着刀,刀刃从她前胸穿到后背。
“滴答——”
滚烫鲜血顺着刀尖滚落。
女人已被重度污染,皮肤长满霉菌似的斑块。死亡唤醒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她想露出安抚的笑,可僵硬的面部肌肉不听使唤。
“做得……很好……自己也要好好的……”
女人睁着浑浊眼珠,倒在了地上。
与她倒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 同样被污染, 都被银刀所杀。
楚悠的衣服被血浇湿一遍又一遍, 冷冰冰贴在身上, 黏腻到作呕。
手中银刀落地,她踩着满地的血, 木然越过女人。
她摇摇晃晃爬上怪物尸体垒成的小山, 翻找熟悉的面孔。
最先找到的是德叔。
他做饭很好吃,能同时炒三个锅。会在她半夜想家, 蹲在营地外看夜空时, 给她煮热腾腾的面。
德叔的手没有了,是被怪物硬生生扯断的。
楚悠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断手, 另一只可能被怪物吞了。
她把德叔拖到女人旁边,继续找下一个同伴。
又找了很久,她才找到下一个。是赵姐,喜欢染红头发,有一辆很酷的改装机车,经常带她兜风。
楚悠只找到了她的身体,脖子处有道恐怖的撕裂伤,脑袋没有了。
“头呢?”
“头不见了……”
她喃喃自语,在尸山里一直翻。
“没有……还是没有……为什么没有?”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往下砸。
忽然一阵晃动,楚悠恍然睁开眼。
车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厚重的钢铁外墙围成一个大型幸存者基地。
黄毛开了两天一夜,终于将人送到。
“老板,您慢走。”他殷勤地拉开后座车门,为楚悠打伞,就差放两挂鞭炮欢送她离开。
“多谢。”楚悠下了车,料峭春风挟水汽往脸上一扑,意识顿时清醒。
进入大型基地前要通过查验。
她给了五十晶核,换取到一张单日临时通行证。
黄毛发现车后座有个布袋,里面正好又是五十颗晶核。
“老板!我这趟免费,不用给尾款!”他提着布包大喊。
作战服身影进入了查验关口,没有回头。
*
天冬基地由厚重的钢铁外墙围起,里面相当于一个小型城市。
但终究和真正的城市有很大不同,路上来往的几乎都是异能者,行色匆匆神情漠然戒备。
楚悠一路打听,找到了墓园的位置。
守墓园的是个断腿老人,拄着拐杖,听说她来送林青良的骨灰,目露感伤之色。
“林医生也不在了吗……他是很好的人啊。”
她买了一块新墓碑,和林青良爱人的墓碑并立,然后装有骨灰的小罐放入他爱人的墓中,完成了他想要合葬的心愿。
他们的墓碑旁,林立着林青良父母、妹妹的墓碑。
楚悠为他们扫墓,在墓前各放了一枝花。
末日世界里,花是昂贵的奢侈品,五枝花用掉了她小半储蓄。
通行证时间有限,她没有过多停留,在基地里找到途经营地附近的车,给了一笔晶核,顺利回到营地。
楚悠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独自一人吃饭睡觉,每天外出猎杀污染物攒晶核,偶尔去附近的废弃城镇搜集物资。
太长时间没下厨,她原本就差的厨艺倒退回原始状态。
日暮时分,她捧着碗,坐在门槛上看落日下沉。
碗里的肉粥熬过了头,多种食材化成胶状物,又稠又焦。
放在从前,她眼睛也不眨就喝完了。
楚悠慢慢搅拌着,忽然长长叹气。
真糟糕,嘴好像被养刁了。
*
年末多雪,厚重积雪顺着琉璃瓦簌簌掉落。
太仪殿内菱花窗未关,眺望出去可见笼罩在大雪中的连绵宫殿群。
雪片被无形结界阻拦,无法飘入殿内。
苏蕴灵坐在桌案前,召出净灵珠,与柔和灵光持续渡入菩提珠,缓解所带来的反噬。
桌案对面,玄离一身玄衣静坐,手旁放了盆连理枝。
多年过去,这盆连理枝被养得极好,枝叶葱茏。
窗外风雪渐息,苏蕴灵收回净灵珠,悄然打量了他一眼。
俊美面容肤色苍白而冷,长眉似墨,眸光阴郁晦暗。
距离楚悠跳入无妄海,已经过去十年。
十年,于修士而言不值一提,不会带来太多改变。
但这十年岁月的流逝,在玄离身上异常明显。
苏蕴灵行走在十四洲之间,四处行医救人。每三个月,她会来一趟帝宫,为他缓解菩提珠反噬,顺便为他治疗身上的伤。
这些年,玄离时常去无妄海,又用心头血维系招魂阵。还出入十四洲的古老秘境,寻找打开异世通道的办法。
每次相见,她都能感受到玄离身上的死寂感更重。
死寂的表层之下,潜藏着无数浓烈滚烫的执念。
他似乎随时都会失控。
苏蕴灵不希望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十四洲再生灵涂炭,缓声道:“尊上当年剜去禁制遗留的旧伤还未痊愈,不好再耗费心头血,太过伤身。”
“出去。”玄离屈起长指抵住眉心,闭眼缓慢按揉。
这些天,他偶尔会听见楚悠的声音。
幻觉与现实重叠、分离,以至于头痛欲裂。
苏蕴灵抿了抿唇,早已不是从前柔弱的性子,直视他道:“悠悠离开前,曾祝尊上余生康健,尊上这样自伤,岂不有愧她的嘱托?”
随着这句落下,太仪殿寂静无声。
一道无形之力倏地扼住苏蕴灵的脖颈。
“谁准你提她!”
玄离神情碎裂,眼底满是赤红之色。
苏蕴灵艰难喘息,面上没有慌乱,断断续续道:“她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提……这么多年,我也很思念她。我想,她一定不愿看见你自伤自弃……”
脖颈上的力度撤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道灵光扫出太仪殿,沉重殿门轰然闭合。
“咳咳……”苏蕴灵捂着脖子轻咳。
守在门外的鸢戈扶住她的手臂,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淡淡,隐隐透出担心。
伏宿也迎上来,“苏姑娘,你还好吗?”
“没事。”苏蕴灵摇摇头,担忧地望了眼殿门,“我已经劝过尊上了,不知道他能否听进去。”
伏宿和鸢戈都心头沉沉。
如今能劝玄离的只有一个苏蕴灵,因为她是楚悠的好友,而玄离不会动所有和楚悠关系密切的人或事。
如果连她都无法劝阻……
怕是会生出心魔,最终理智全无。
*
淡淡的连理枝香气弥漫。
玄离握拳抵住眉心,那些偏执疯狂的念头来回晃动。
禁制已除,可为什么还会如此痛。
苏蕴灵说,楚悠会不愿看他自伤自弃,如果真的不愿,又为什么要独留他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煎熬苦等。
即便找百年、千年,他都等得起。
但楚悠是个凡人。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
玄离只要想到这一点,恐慌便如绳索绞紧脖颈。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殿内的长明灯自动燃起,照亮一道凝固在桌案后的身影。
过了许久,帝宫完全沉寂下来。
那些癫狂无序的念头终于被压至心底,玄离放下按揉眉心的手。
一缕五色丝线从手腕垂下,拂过侧脸。
他沉默望着系在腕上的五色缕。
十年过去,即使施了法术,它还是陈旧了不少。
“以后每年换一条,换够二十条就不用戴了。”
“祝愿玄离,平安常健有福气。”
少女灵动带笑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响起。
玄离摩挲着它,声音低哑:“……骗子。”
太仪殿外万籁俱寂。
他撑着桌案起身,无声无息离开了帝宫。
天边泛起曦光时,玄衣身影出现在了万里之遥的圣渊宫东明殿外。
轮值的宫侍垂首静立,屏息恭候玄离入殿。
东明殿的一切和十年前没有不同,连玉榻上小方桌堆的话本都维持原样。
玄离步入殿中,神情有一丝恍然。
他很少踏足此地。
只有实在难以熬下去,才会到这里小住一夜。
床榻上放了两只软枕,其上放着两份红绢婚书。
玄离坐在榻上,指腹一寸寸拂过两道紧挨的名字。
楚悠,玄离。
这两份婚书,当初被他们两人各自撕碎。可是在撕碎的当天,他就将残片收齐并复原了。
只是从没告诉过她这件事。
就像不曾对她直言过心意。
玄离环顾处处熟悉的东明殿,视线定在妆奁前。
眉眼灵动的少女梳好发髻,正在认真挑选今日要带的发饰。
视线移到临窗玉榻,她趴在抱枕上,小腿翘起,足尖轻晃,表情随着话本里的剧情而变化。
“这个人好笨啊,玄离你快过来看。”她戳了戳某页,眉头不高兴地皱起。
玄离的喉结滚动几圈,僵坐在榻上。
“过来呀。”她歪了歪脑袋,看向他。
玄衣身影缓缓走至玉榻前。
上面堆满软枕,还有堆满话本的小方桌,桌上还有不少零碎的小玩意,如一对泥偶娃娃。
其中一只娃娃笑眼弯弯。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
玄离坐在玉榻上,沉默取过那堆话本,一页页翻阅。
什么故事都有,大多是讲爱恨情仇的,但每一个故事都是圆满无比的结局。
书中的主人公琴瑟和鸣,白首到老。
他坐了许久,一本一本翻阅过去,每看到一个桥段,都能想象出楚悠看见时,会是什么反应。
或喜或嗔或怒,又或者拉着他讲个不停。
翻到某一本时,一张叠起的纸从夹页落下。
“嗒。”纸张落在他的膝头。
玄离如被定在原地,死死盯着纸张,指尖颤着将它拾起。
“玄离,见信如晤。
虽然很早就决定了要走,不想留下太多的痕迹,但想来想去,还是想正式和你告别。
我从不后悔那天把你从山上捡回家。谢谢你让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家’的感觉。”
写之前有很多话想说,落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不用担心我的去处,我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好好生活,希望你也是,不要成为灭世反派^-^
以后山长水远,不会再见。祝你余生康健顺遂。
勿念。”
落款是“楚悠”二字。
很短的一封信,玄离用了很长时间才读完。
每一个字都似刀刃扎在心头,搅得鲜血淋漓。
“……勿念。”
一滴水光砸落,落在这两个字上。
玄离死死盯着二字,一字一顿重复,指尖捏紧在信笺上留下几道褶皱。
有一刹那,他想将信笺撕碎烧毁。
连同东明殿、圣渊宫、十四洲都一同焚烧殆尽。
好让这种绵绵无绝期的痛彻底消失。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指腹一寸寸摩挲上面的墨迹。
这封信如同缰绳,拽住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玄离忽而低笑,声似呢喃:“楚悠,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心狠。”——
作者有话说:玄离:[心碎][心碎][心碎]
末世的时间流速和修仙界是1:100,不用担心寿命问题,小情侣很快就见面了~感谢宝宝们投喂的营养液
推推下本开的书,点进专栏可以看见,求收藏[可怜]
《当我折辱冷清师兄后》
●假万人嫌真万人迷骄纵病弱大小姐x战力天花板·冷肃隐忍男妈妈型师兄
梅念最讨厌大师兄陆雨霁。
此人话少、无趣、从不会讨她欢心,每天管她穿衣睡觉喝药同谁来往。
但他有两点好:
任她打骂从不反抗,
默默收拾她惹出来的烂摊子。
*
身为灵宵宫最尊贵的大小姐,梅念骄纵、脾气恶劣、看人永远不用正眼。
她先天病弱,无法修炼,最厌恶仙都四境那群天之骄子。
他们的目光古怪,时常嘲讽她不能修炼。
梅念最恨这种话,
凡是敢出言不逊的,都被她狠狠扇过巴掌。
陆雨霁一剑压四境,有他在,没人敢来寻仇。
后来,陆雨霁死了。
她终于明白,那种古怪目光是——
垂涎。
高高在上的天骄们褪下伪装,将她困在陆雨霁的灵棺前,目光灼热逼问她选择谁。
梅念忽然恨极了陆雨霁,
恨他早死,
恨他抛下她。
“我选陆雨霁。”
*
梅念重生了。
灵宵宫还在,陆雨霁也没死。
他端着药碗,正弯腰喂她喝药。
药很苦,冲得她鼻腔发酸,她盯着陆雨霁道:
“我讨厌你。”
他喂药的手一顿,缓声问:“是不是药太苦了,我备了山脚那家的蜜脯……”
声音顿止,陆雨霁瞪大双眼。
他被梅念搂住,用力到好像要把他勒死。
温热液体渗入他的衣襟,
陆雨霁听见她说:
“陆雨霁,我真的……恨死你了。”
*
梅念无意间发现了陆雨霁的秘密。
他喜欢她。
从此,她的乐趣多了一项——
逗弄、折磨陆雨霁。
看他抿唇隐忍、手背筋络浮起、狼狈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后来,梅念玩得太过火,
被迫发现了陆雨霁的第二个秘密。
她的师兄,是龙族血脉。
能化作原型那种。
*1V1,SC,HE
*感情流小甜饼,微酸涩
*虐男不虐女
第55章 两茫茫(三) 她的怀抱
春末夏初。
楚悠去附近城镇搜集物资时, 在某个废弃小仓库找到了一包保存完好的牵牛花种。
末世初期下过一场持续很久的酸雨,大部分土壤都长不出植物。
她随手把这袋花种撒在墓碑前的荒地里。
本来也没指望能种出来,没想到几场夏雨之后, 某天她去清扫墓碑,荒地里竟冒出几抹新绿。
迎着粗粝的风,嫩绿新叶晃动。
她蹲在地上, 轻轻碰了碰叶片,脸上浮起笑。
那天之后, 楚悠开始给花芽浇水, 为它们支了挡雨棚。
为了养好它们,她走遍了附近城镇的图书馆,翻找养花图册, 带回了很多花肥。
天气渐渐炎热,转眼到了盛夏。
墓碑前的荒地爬满了牵牛花藤,色彩缤纷的喇叭状花朵向着太阳盛开。
花田给死寂的营地添了几分生气。
楚悠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就是坐在花田的躺椅上, 和牵牛花一起看太阳慢慢沉下荒芜地平线。
从盛夏到夏末, 牵牛花藤爬满了荒地。
楚悠也渐渐不再每夜难以入睡。
夏末的某夜, 闷雷滚滚,整片夜幕透着黑红色。
很久没来的酸雨下了一整夜。
她在窗前站了整晚, 直到酸雨停歇, 气喘吁吁奔到花田。
满地都是凋零腐蚀的花叶。
精心养护了一季的牵牛花藤都死了。
挟着黄沙的风呜呜吹过,营地寂寥无人, 安静得可怕。
楚悠靠着其中一座墓碑, 一直坐到落日西沉。
吹了整天的风,回去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后,她发现自己得了重感冒。
拖着沉重的手脚, 她爬起来熬了一碗药。
用的是苏蕴灵留给她的药包。
手环里整整齐齐码了几百副功效不同的药包和外用药膏,每副药上面都写有清隽字迹。
提醒她用量、对应的病症。
楚悠摸着苏蕴灵留下的字迹,唇角弯了弯。
一碗药灌下去,重感冒转天就好了。
她养足了精神,带着工具来到墓碑前,认真清理死去的花藤。
铲开大片腐败花藤,楚悠动作一顿。
一株花苗藏在最底下,绿叶簇拥着饱满花苞。
它当着楚悠的面“唰”地开花,淡粉的喇叭状花朵里,藏了一圈细密的尖齿。
“……”
楚悠轻轻碰了碰它的花瓣。
变异的牵牛花绿叶晃动,花朵一闭一合,仿佛小猫哈气。
好在只是威胁,没有攻击她。
她留下了这株在酸雨里变异的牵牛花藤,并时不时喂它晶核。
从夏末到深秋,单株牵牛花藤迅速扩张领地,占据了墓碑前的荒地后,试图缠绕墓碑,被楚悠剪了叶子作为警告。
它仿佛被气狠了,满地花藤一整天都不动弹。
第二天,它乖乖绕开这片墓碑,试图占据营地内的所有空地。
“不行,满地都是,这让我怎么走路?”楚悠又剪了它的叶子。
牵牛花藤气得花朵簌簌晃动,然后趁着夜里,偷偷摸摸爬满了营地的外墙。
楚悠一早起来,看见姹紫嫣红的外墙,以及一株爬到她面前,趾高气扬盛放的牵牛花。
她弯下腰,轻轻抚摸花瓣,眉眼弯弯笑道:“真漂亮。”
趾高气扬的花藤如同僵死,片刻后“嗖”一声离开,爬回外墙,潜伏在绿叶中观察她。
从那天起,楚悠的窗台上每天都会有一枝颜色不同的牵牛花。
她给牵牛花藤起了个名字,小咪。
十一月初,下了第一场雪。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楚悠减少了出门频率,加固的所住房子的门窗,杂物间放满了过冬用的木材。
很快,营地附近正式入冬,严寒天气来临,大雪封路无法再出门。
壁炉里一直燃着火,把屋内气温维持在零度以上。
这里的冬日漫长单调,楚悠翻出搜集物资时顺手带回来的几副拼图,坐在壁炉前拼图消磨时光。
小咪时常从狭窄的缝隙钻入,顺着壁炉四周爬行,懒洋洋烤火。
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楚悠尝试包了饺子。
它们的皮薄厚不一,有些露馅了,变成了饺子馅汤。
她捧着一碗饺子汤,拧开了老式收音机,准时收听除夕节目。
“……各位幸存者朋友,晚上好。我们将共同度过末日来临后的第十九个新年,愿你无论身处何方,都有坚强活下去的勇气,人类的文明永不断绝……”
天气恶劣,收音机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
楚悠守到了零点。
收音机那头传出带笑的声音——
“新年快乐,祝收音机前天南海北的朋友们,新的一年幸运平安地活下去。”
壁炉里火光跳跃,楚悠望向窗外纷扬的雪。
又是新的一年了。
*
直到来年二月底,雪才渐渐停歇。
漫长的冬季过去,冰雪慢慢消融。楚悠花了几天清理营地里面和附近的积雪。
变异后的牵牛花藤不惧严寒,过了一个寒冬后更加繁盛。
它学着楚悠的样子,帮忙刨开积雪,得到了几颗晶核作为奖励。
有它的帮忙,今年的积雪更快清理干净。
一个冬天过去,囤积的食物消耗了不少,楚悠恢复外出和搜寻物资。
太久没出门狩猎,距离营地五公里的地方,竟然多了一个新污染区,并不断扩张污染范围。
污染区往往由一只强大的污染物生成,杀死源头,污染区会逐渐消失。
楚悠提着银刀踏入,里面无日无月,天昏黄暗沉,的血腥气浓得作呕,满地可见人体残肢。
里面还有一些被污染的幸存者在游荡。
看来有一支幸存者小队误入,全队覆灭在这。
她迅速清理了污染者,朝腹地深入,打算把污染源找出来杀死。
没想到这只污染物智力很高,似乎有空间系异能,见无法对她造成污染,和她玩起了游击战,神出鬼没地偷袭。
楚悠一时不慎,险些被它的手爪划伤小臂。
一旁的幸存者尸堆忽然动了动,一道少年身影凭空出现,扑向她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污染物的手爪。
精神力如流水覆盖,隐去了两人的身影。
少年满身血污,过度使用隐匿异能,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比了个无法支撑太久的手势。
楚悠点头,趁污染物寻找她踪迹时,一跃而起,银刀横劈它的头颅,剜出了晶核。
高大、长满嶙峋黑鳞的污染物尸首倒地。
它浑身幽黑,唯有胸口处嵌了颗似银非银的金属,看着不像它本身的东西。
银刀挥过,楚悠戴着作战手套,将这颗金属拾走。
污染源死亡,昏黄暗沉的天色逐渐褪去,露出了正常的天空。
她朝少年递去干净的压缩饼干和水,“他们是你的队友?”
少年瞥了眼银刀,迟疑着接过:“嗯……我们想加入天冬基地,没想到这里有个新的污染区,不小心误入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楚悠收起银刀。
“不介意的话,去我的营地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狼吞虎咽吃完了压缩饼干和水,沉默地点点头,又小声道:“多谢。我叫闻元青。”
楚悠:“我姓楚,楚悠。”
离开前,闻元青依次摘下了队友胸前的铭牌,紧紧攥在手里。
*
营地里储备了很多伤药。
楚悠分了他一些,又将德叔之前住过的平房清理出来,作为客房给闻元青住。
小咪对新来的客人很不友好,一进大门就给对方来了一口。
偷袭没成功,被楚悠捏住了花朵,它悻悻爬回墙上。
闻元青被牵牛花藤吓得险些晕过去,没想到她竟然敢养被污染的植物,战战兢兢地住了下来。
在这之前,他听过“银刃”的很多传闻。
传闻里“银刀”冷漠无情,杀尽队友,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打交道。
眼前的人,和传闻里的银刀看起来很不一样。
看起来只比他的年纪大一点点,如果末日没有来临,大约才刚上大学。
夜晚,楚悠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闻元青吃到了人生里最难忘的一顿饭,他不好辜负救命之人,硬着头皮吃完。
吃过晚饭,楚悠开始研究从污染物身上取下来的金属。
它闪耀着美丽的冰冷光泽,似银非银,质地坚固。
闻元青连喝两大杯水,压下胃里翻腾的食物,哑着嗓子道:“我见过这个东西,有人叫它天外石,末日初期的时候有陨石降落,里面含有少量特殊金属,可以做成很大的储物空间。”
“不过,也有少数人叫它诅咒之眼……听说有人得到之后,忽然就没了踪迹。”
楚悠若有所思。
譬如她手里的手环,就拥有储物空间功能,是队友给她的。这种东西在末世里有市无价,几乎不流通。
里面已经快放满了,她需要新的储物空间。
至于所谓的诅咒传言,恐怕是得到天外石的人,怕有人眼热来抢,故意散播出去的。
她收起天外石,“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闻元青摩挲着队友的铭牌们,低声说:“明天一早,出发去天冬基地,我带着他们一起。”
楚悠本也没有留他的打算,送了他一些压缩干粮和水,还有一袋晶核,算还了对方在污染区帮忙的恩情。
夜色笼罩营地,凛冽的风呼啸吹过。
营地的工作间亮起灯。
楚悠戴着防护面罩,用机器冶炼天外石。
它融成一滩亮银色的流动液体。
体积太小,无法做成手环,她思考片刻,把它锻造成了一枚吊坠。
因为手上没有模具,做出来的吊坠形状奇特,以一根钛钢细链串起。
楚悠用精神力探入,里面的空间果然很大,相当于三个手环。
不过它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点眼熟。
脑袋困得发昏,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门外夜色浓重,已经夜半。
“算了……”她晃晃脑袋,打了个哈欠,把它戴在脖子上,回到房间锁紧门窗倒头就睡。
房内漆黑昏暗,一点流动的白光从楚悠的胸口处亮起。
渐渐的,光芒越来越亮。
*
下坠,无尽的下坠。
灵魂似乎飘离了身体,被莫名的吸力卷着,引向某个未知之地。
楚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次睁眼,恍惚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西沉日光透过破败的窗,照进如同被弃置的宫殿。
“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一个死人扒着不放,难不成想尸体臭在这?”
“行了,赶紧拉开,我可不想在这晦气地方久待!”
几个宫侍上前,拉扯着一个男童。
他面容稚嫩,眼瞳幽紫似琉璃,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双手死死攥着地上一人的手。
那人也穿着宫侍的衣服,洗得发白发旧,双眼瞪着,七窍流血而死。
地上有个打翻的饭盒,满地发馊食物,他嘴边还沾了饭粒,显然是试毒死的。
楚悠瞬间愣住。
那个男童,看起来和玄离实在是太像了!
“还不放手!”
“这小野种力气还挺大,赶紧弄开他!”
宫侍们失去耐性,面露狰狞之色,去强硬掰男童的手。
“咔擦——”
指节折向怪异角度,耷拉在一边。
他仍然不放,面容雪白,直勾勾盯着死去的宫侍。
“这小野种怕不是中邪了!”
宫侍们被这副样子吓住,心里又惊又怒,手上力气更大。
拉扯间,手上一时失去分寸,男童手指尽折再也抓不住那人的手腕,被狠狠甩了出去。
他身量瘦弱,像纸片般飞出去,直直撞向身后的桌角。
楚悠脑海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飞奔,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朝他扑了过去。
“砰——”
老旧的木桌轰然碎开,木屑四溅。
年幼的玄离表情第一次产生变化,怔怔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身后。
刚刚有人接住了他。
是很温暖的一个怀抱——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见面啦
成年版的悠悠见到了幼年版的玄离[让我康康]
第56章 几千春(一)【新增一千两百字】 小狼……
死去的宫侍尸体被几人骂骂咧咧拖走。
他们只瞥了眼被甩出去的玄离, 确认人没死便走了。
落日余晖一点点沉下去。
破败宫殿光线昏暗,冷风吹动挂在横梁上的黄幡,地面食盒打翻出来的馊饭冷透了, 不再散发气味。
瘦弱的身影坐在地面,陈旧的袖袍下,右手腕套着淡青菩提珠, 五指几乎都断了,他似乎没有痛觉, 直勾勾着宫侍被拖走的方向。
浓烈的杀意不断滋生, 腕上的菩提珠滚烫,带来锥心之痛。
刚才接住人,完全是楚悠的下意识本能。
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站在近处,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有点疼,痛感不太清晰。像梦又不像梦。
手环还在, 项链也在, 但里面的空间打不开了。
坐在地面的身躯瘦弱伶仃,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 朝着宫殿深处走。
一步、两步……
他栽倒下去时,甚至没发出太大动静。
楚悠本能地伸手, 再次想接住人, 指尖碰到袖袍时,硬生生顿在半空。
小玄离双眼紧闭, 脸色白的像纸, 胸口起伏微弱。
她深吸一口气,不断看向殿门方向。
之前玄离说过,年幼时在帝宫里有两个人照顾过他, 一个是宫侍,一个是不知姓名来历的人。
现在无法确定,这是过于逼真的梦境,还是她穿越到了曾经。
但楚悠能确定的是,这里的人看不见她。
她应该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因此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产生蝴蝶效应,引发一系列的变化。
冷清月色幽幽照拂废殿。
楚悠在原地等得脖子都长了,也没见任何人来。
苍白的稚嫩脸庞渐渐泛红,唇边偶尔溢出呓语。
她无法再等下去,蹲下身去探玄离的额头。
烫得像块烙铁。
玄离深陷梦魇,朦胧间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温凉柔软,动作很轻,好像在对待脆弱之物。
然后,一双手将他从冰冷地面抱起。
对方走得很稳,一点浅淡的香气飘来,缠绕着,驱散了梦魇。
他虚弱至极,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觉极为漫长。
再次睁眼,破窗外的天已至暮色。
玄离恍惚坐起,柔软被褥从身上滑下去。
混沌的意识刹那清醒,他摸到枕下的匕首,警惕扫向四周。
殿内寂静无人,唯有风吹黄幡,发出细微动静。
旧榻上冷硬的被褥已经换成了一床新的、软和的棉布被子。
看形制是宫侍库房里的。
榻前放了一个三层食盒,还有余温,食物香气飘出。
玄离看向自己的右手。
已经上过药,绷带固定住夹板,把他的手掌缠绕起来,打了个不美观的结。
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手中匕首脱落。
一天一夜没进食,腹中如火烧,他强忍着,重新打了个好看的结。
昏昏沉沉瞥了食盒一眼,玄离摇晃着下地,将门窗都锁死,留下一道细丝般的灵力,如果有人闯入,他立刻会知晓。
随后重新蜷回被褥里,强迫自己继续沉睡,修养精力。
玄离不清楚是谁照顾过他。
但无论是何人,都一定是带目的而来。
他慢慢抚上肩头,那里似乎残余着零星温暖。
自记事起,就无人抱过他。
这是第一个。
荒凉破殿外,冷风呼号。
这是每夜都听惯的声音,本来还应该有宫侍的絮絮叨叨伴他入眠。
宫侍叫宋阿大,是个很普通的人,膝下无子,在宫里磋磨了半生。
曾受过一次他生母的恩惠,被挽救一命后,死心塌地侍奉他的生母和他。
生母还在时,帝主偶尔会来,但从不踏入殿中,因为她不会开门。
听说她是被帝主强掳回来的。那时,帝主已经登上帝位,与夫人成婚且育有一子。某次外巡时,他意外进入苍黎一族的圣地,将人强掳回来,带回帝宫时已经有了身孕。
因此她厌恶痛恨帝主,回宫后三年,从不相见。
帝宫中的人趋炎附势,那时的日子明面上过得去。
自从她死后,此处与废殿无异,侍奉的宫侍也想尽办法离开。
人都走尽了,只有宋阿大留下。
现在连他也死了。
*
玄离被一阵唧唧声吵醒。
床榻前的食盒换了一个新的,一旁的矮凳下,拴着只灰毛老鼠。
地上有食物残渣,老鼠眼睛发绿,唧唧叫着扑向食盒。
奈何绳子很短,它急得快要发疯。
饥饿让身体虚弱至极,食物的香气太勾人,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只老鼠,是给他试毒用的。
玄离踉跄下榻,揭开食盒木盖,老鼠闻到香气急得团团转。
里面装了清淡肉粥和几碟清爽小菜。
他用木箸依次拨了些给老鼠。
它吃得欢快,吃完后继续用发绿光的眼睛渴望看来。
玄离盯着它看了很久,试探性捧起粥碗抿了一口。
米粒绵稠,滋味清淡鲜美。
饥饿感汹涌反扑,他再也不顾上太多,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了这顿饭。
在空无一人的身前,一道看不见的身影半蹲着。
楚悠久久凝望着玄离。
从相识起,他永远都是那副,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样子。
这就是他的过去吗?
*
接下来几日,楚悠继续给他送饭。
药和食物,都是她在附近顺来的。
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奇特,不会被人看见,也不会饥饱和困乏。
外出的距离也有限,离开太远会有无形的屏障阻拦。
并且除了玄离,拿取这里的东西都会消耗精神力。
楚悠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否已经改变了过去的走向,以至于玄离口中的那个人没出现。
但他伤还没好,前来送饭的宫侍换了新面孔,比之前上心一些,每天准时来一趟,放在宫门口就走。
送来的饭食大多馊冷。
她没法心狠到看受伤的玄离去吃这种东西。
送饭第四天,玄离拆了手上的夹板,五根手指略微僵硬,已经可以活动。
楚悠暗下决心,打算送完明天的饭,就不再插手。
等到玄离夜晚入睡,后半夜时,她离开了废殿,熟门熟路走向最近的膳房。
轮值的宫侍围坐在一块喝酒闲聊。
“哎,听说没,伺候小野种的那几个死了。”
“怎么回事,得罪人了?”
“就前几天,送过去的饭竟然被下毒了,那小野种身边的走狗试毒死了。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君后娘娘耳朵里。娘娘震怒,勒令严查打杀了许多人。”
“娘娘不是最讨厌那小野种吗?怎么因他动气?”
“你就不懂了,娘娘怀着大殿下的时候,舍身救过君上,以至于大殿下生下来先天弱症。听说那小野种的血,能救大殿下,否则娘娘怎么会容他。”
“这也忒复杂了……诶老三,咱们刚做好的几笼珍珠糕,怎么少了一笼?”
“哎哟,见了鬼了!”
楚悠抱着食盒,原路返回废殿。
一路上都在想无意间听见的对话。
毒不是帝主夫人下的,因为玄离对她有利用价值。
那会是谁?
心神不宁回到殿内,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玄离还在睡梦中。
楚悠悄悄放下食盒,走到榻前,弯下腰,指尖隔空抚过苍白的脸庞。
今天是最后一次。
她不能再干涉过去的走向了。
手指握拢收起,楚悠悄然起身。
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攥住她正欲收回的手。
刹那间,凌厉的风袭来。
“嗖——”
另一只手握住匕首,快准狠抵在楚悠的咽喉。
她对上了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幽沉冷漠,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
“谁派你来的?”
锋利刀刃离肌肤只有分毫。
楚悠怔愣片刻,无声弯了弯眼眸。
好凶。
像只小狼崽子。
“我没有恶意。意外路过这,见你生病了,所以照顾了几天。”
玄离盯着眼前的空荡,“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惺惺作态。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说我杀了你。”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匕首向前送了少许,刀刃抵住楚悠脖子上佩的天外石项链。
冰冷触感紧贴皮肤。
一瞬间,某种猜想如同惊雷劈进楚悠脑海。
她视线向下,玄离刚醒,衣襟微微散乱,露出雪白的脖子,上面空无一物。
直到这一刻,楚悠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做出来的这条天外石项链为什么眼熟。
它就是玄离之前带的那条。
玄离口中那个,曾经照顾过他又消失无踪的人——
是她。
这个猜想让楚悠手脚微微发麻。
“说。”玄离语气更冷。
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思绪,楚悠耐心解释:“如果我有目的,一开始就该让你知道我的存在,然后用恩情要挟你。”
抵着咽喉的匕首挪开少许,玄离仍然戒备,“别做戏了,她死前什么也没留下,苍黎一族的秘术不在我身上。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他握刀的手一僵,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你到底是谁?”
楚悠很轻松挣脱了他的手,又推开匕首,杏眼因笑意弯起。
“你就当我,是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
破殿里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住客。
玄离不知道她的来历姓名。
她会变戏法般变出一日三餐,还给殿里添置了很多常用物件。
他们的交流不多。
大部分时间,玄离都在不舍昼夜修炼。
除了每天送一次饭到宫门口的宫侍,无人踏足这里,好似是帝宫里一个被众人遗忘的角落。
某天,一只野兔子蹿进了这座荒废宫殿。
楚悠把它养了起来,给玄离带饭的时候,会顺便带菜叶子给它。
灰毛野兔成了宫殿里的第三个住客。
玄离默认了它的存在,不驱逐,也不亲近,偶尔会远远看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