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然而,赵全正兴致头上,被这掌柜一拦,顿时勃然大怒,看也不看,抬脚狠狠踹了过去!

那掌柜被他这含怒一脚正中胸口,额头重重撞在门框棱角之上,顷刻间鲜血便染红了半张脸。

芸娘见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动静惊动了酒楼内外,街上的百姓探头张望,却敢怒不敢言。

只因赵全的亲兵们堵在门口,面目凶悍,无人敢上前。

就在这混乱之际,郭韧几人恰好路过。

听到酒楼内传来的女子凄厉哭喊声,郭韧当即带人闯入。

一上楼,便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酒楼掌柜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少女被赵全强行禁锢在怀中痛哭挣扎。

郭韧怒声制止:“赵全,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强抢民女,行凶杀人吗?!”

赵全闻声抬头,正欲发作,目光落在郭韧脸上时,脸上被打扰的不耐烦瞬间一变。

“哟……原来是一个双儿。”他一把推开芸娘,然后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打量着郭韧。

他嘿嘿低笑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到郭韧身上,“江陵还藏着这等绝色。你说你,生成这副勾人的模样,怎的不早些出来,好让咱爷几人快活快活。”

他身后的亲兵发出了一阵哄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赵全越说越放肆,伸出油腻的手,直接朝着郭韧的脸摸去。

“住手!”站在郭韧身侧一人猛地踏前一步,手中佩剑格开了赵全的手臂,”此乃我景家军飞羽营校尉,郭韧郭校尉,岂容你如此羞辱?!”

许是赵全酒劲上头,他哪管什么校尉,只觉心头怒火更甚,话语越发不堪入耳,“郭校尉是吧?好啊,今天就看看,你这校尉的本事,是不是也跟在床上一样……”

说着,赵全便扑上前来,一把抓住郭韧的手。

“满口污言秽语。”郭韧眸色一冷,他的手腕一翻,手指反扣住赵全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

“啊——!!!”

赵全脸色一白,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嚎!他的右手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郭韧硬生生拧断了骨头!

“你……你敢伤我?!给我上!宰了这个贱人!”赵全嘶声力竭地吼道。

他身后几人见状,纷纷怒吼着拔刀冲了上来!

一时间,酒楼二楼刀光剑影,直到巡城的士兵听到动静,才出手制止了双方的打斗。

帅府上。

“公子,那赵全在外面吵着要见您。”亲卫禀报道。

景谡含笑道:“就说我旧伤未愈,刚歇下,让他明日再来。”

“是!”

“对了,郭韧在城中伤人,按军纪,应如何责罚?”景谡又问道。

亲卫回禀道:“回公子,按军纪,当众斗殴、致人伤残者,应重责三十军棍,羁押候审。”

段令闻在一旁欲言又止,他将事情的始末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本就是那赵全的错,为何要责罚郭韧?

片刻,景谡抬眸道:“郭韧维护百姓,事出有因,然当街动武,终是违了军纪。三十军棍……便免了。”

景谡继续道:“但惩戒不可废。传令下去,校尉郭韧约束部下不力,罚俸一个月,将其补偿给那酒楼掌柜。”

亲卫立刻领悟,抱拳道:“是!”

待亲卫退下后,段令闻才迟疑开口:“我们如此忍让,那赵全岂不是得寸进尺?”

景谡道:“他若是收敛起来,反而让我难办。”

段令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以他对郭韧的了解,今日受的奇耻大辱,他虽不会和别人说,但心里肯定不高兴。

于是,他买了壶酒,去军营中找郭韧。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赤金,校场上大部分士兵已经结束操练,三三两两地散去。

唯独校场一角,还有一个身影在动。

是郭韧。

他没有穿戴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黑色劲装,身形腾挪闪转,手中长剑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狠劲,仿佛面前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咻——!”长剑狠狠扎进用作靶子的草人胸口,力道之大,竟将整个草人带得向后飞起,草屑纷飞。

段令闻在一旁看着,身旁一个人影忽然靠近。

“他都练了一下午了。”阿侬一脸愤愤不平说道:“将军居然还罚他俸禄,这要是我,我得将那赵全砍成臊子!”

段令闻沉默片刻,才道:“这件事……有些复杂。”

阿侬不理解,他只知道,那赵全带来的人将这搅得鸡犬不宁。

段令闻朝他道:“阿侬,你先回去吧。”

“我不走,郭韧他看着不爱说话,平时也不怎么搭理人,但他肯定会偷偷哭鼻子!”阿侬煞有其事道。

闻言,段令闻一诧,他和郭韧一同训练过不少时日,也没见过他流过眼泪。

阿侬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将头压弯,低声道:“前几天,我看到他躲在角落里,偷偷擦眼泪呢……”

“我没有哭。”郭韧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背后传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郭韧已经停下了操练,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

阿侬轻咳一声,连连摆手,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什么都没说……”

“那天……只是沙子进了眼睛。”郭韧破天荒地解释道,但他的眼神却撇了开来,很显然,他说的不是真话。

段令闻没有追问,只上前一步,说道:“练了这么久,也累了吧,要一起喝点酒吗?”

“我要!”阿侬应道。

见郭韧犹豫不决,阿侬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朗声道:“走吧走吧。”

三人便寻了一处喝酒的地。

几碗酒下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阿侬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酒意上头,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他开始天南地北地胡侃,最后,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回到了赵全身上。

“……那赵全算个什么东西!”阿侬猛地一拍大腿,碗里的酒都溅出来些,他满脸通红,眼眶也有些发红,声音带上了几分怒气,“仗着是卢信的舅子,就敢……就敢那么作践人!我们郭校尉是什么人?能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赵全能吗!我看是连提鞋都不配!”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还敢满嘴喷粪!要是我在场……我马上冲上去,剁了他的狗爪子!”

郭韧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喝一口酒。见阿侬越说越不像话,声音也越来越大,便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碗,“行了,吵死了。”

他知道阿侬是在为他抱不平,但他今日的怒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若是阿侬的话传了出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阿侬被夺了酒碗,愣了一下,随即像个小孩子一样瘪了瘪嘴,嘟囔道:“我没醉……”

说着,脑袋一歪,直接靠在郭韧的肩膀上,没过几息,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竟是醉得睡过去了。

郭韧身体微微一僵,但到底是没有推开阿侬,只是任由他靠着。

段令闻帮忙将阿侬扶回去休息,离开前,他看了看郭韧,低声道:“麻烦你今晚照顾一下阿侬了。”

“嗯。”郭韧轻轻颔首。

段令闻又道:“今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的是赵全。

郭韧知道,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多谢。”

段令闻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那人心思不正,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小心一点。”

郭韧神色微怔,冷硬的面色稍稍软了下来,“嗯……”

在段令闻转身离开之际,郭韧忽然开口:“段令闻。”

“嗯?”

郭韧张了张口,到嘴的话怎么也没说出来,只僵硬道:“没事。”

段令闻扬唇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

他今日陪两人喝了不少酒,差点都忘了时辰。走出军营时,恰好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哟!”那人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但很快,便要转身离去。

段令闻虽然喝了酒,但还是认出了他,“陈焕……”

陈焕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来,嘿嘿笑了笑,“是你啊,刚才没认出来。”

见他挎着一个包袱,段令闻面露疑色,“你这是要去哪?”

“呃……”陈焕愣了半晌,而后道:“没、没……我没想走,就是晚上吃得撑了些,负重出来走动走动。”

他斜睨着看段令闻的脸色,见他似乎动作有些呆滞,鼻尖又嗅到了一丝酒气,才意识到段令闻可能是喝了酒。

早知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赶紧溜之大吉好了。

眼下这个形式,已经不是他能预测得到的了。当初他背弃卢信,想跟着景谡打天下,结果,景谡压根就用不上他。

现在好了,卢信要来接管这边,要是发现了他,以卢信的脾气,肯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焕动作很快,连夜收拾包袱准备离开。只是好巧不巧,撞见了段令闻。

段令闻“哦”了一声,便准备离开。

陈焕想了一通,还是觉得先走为妙,等局势明朗了再回来。

于是,他刻意朝段令闻问道:“是这样的……前几天,我爹给我托了一个梦,说有个远方表亲在信陵那边,你说……我该不该去探望一下?”

“若那是你的亲人,那自然是要去的。”段令闻认真回道。

陈焕心头大石落地,几乎要喜形于色,他试探道:“那我走了?”

段令闻郑重点头,嘱咐道:“一路小心。”

闻言,陈焕哪里还敢耽搁。他匆匆抱拳,道了声“保重”,随即转身,几乎是脚不点地地扎进了夜色里。

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段令闻站在原地,望着陈焕消失的方向,晚风吹散了些许酒意,他静静地站了片刻,旋即转身离开,朝帅府的方向回去。

回到府中。

酒劲上来,段令闻有些疲困,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

景谡回房时,便见他半躺在榻上,身上的薄被都快掉在地上。他走上前去,刚想要叫醒他,却见他眉头紧蹙,额间沁出薄汗来。

“闻闻。”景谡轻轻拍了拍他。

段令闻动了动,却没有醒。景谡便替他轻轻擦去额头的汗。

恰在这时,段令闻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待看清眼前人的身影后,才开口道:“景谡……”

“做噩梦了?”景谡坐下来,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果然,连后背也是一身冷汗。

段令闻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应该……算不上噩梦吧。

只是,这样的梦,总会让他醒来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思忖良久,段令闻抬头看向景谡,缓缓开口:“我梦到你了,这些时日,我总会梦到有关你的事情。”

经过云梦泽一事,段令闻觉得,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他被那些奇怪的梦境困扰了很久,前段时间,他甚至想睡得少一些,就不会做梦了。可显然,那并没有什么用。

“是不是,我对你很不好?”景谡轻声问道。

段令闻道:“你……很过分。”

景谡心头一紧,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段令闻又继续道,声音有些委屈:“你弄得我很疼……还不肯停下,真的很过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能感知到疼痛。

景谡一愣,这是在说他前世床事上……很差?——

作者有话说:喝了酒,什么虎狼之词都能说得出来[狗头叼玫瑰]

第47章 侍弄

月轮挂上檐角, 落下满院清辉。

房间内。

段令闻半倚在榻上,目光有些迷蒙地看着眼前的人。酒意未散的大脑慢了半拍, 耳尖泛起一层绯红,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后知后觉道:“我刚才是乱说的。”

重点不是这个……

但景谡的脑海中只剩下段令闻说的那几句话。

的确,上一世,在床笫之事上,他似乎很少温柔过……那时的他,仗着段令闻对他的喜欢, 理所应当地占有他的身子。每每结束后, 床上的人几乎累得半昏了过去, 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词。

景谡俯身,将一只膝盖缓缓抵在他双腿之间,欺身靠近。

他伸出手,轻抚着段令闻的脸颊, 力道不重, 却足以让他无法移开视线。两人的呼吸交缠, 距离近得鼻尖相贴。

段令闻酒醒了几分, 迷蒙的眼中透出一丝无措, 他刚才没收住口, 当着景谡的面说他床笫之事差劲,现在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他是说梦中的景谡,不是说他……

景谡缓声开口:“是我的错……”

“我……我没有怪你。”段令闻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说的是梦里,不是你……不对,是你!嗯……这些不重要。”

他越说声音越小,好像越描越黑了。

景谡没有再追问, 他微微偏过头,极轻、极缓地碰了碰段令闻的唇角。

一触即分。

“景谡……”段令闻轻唤他的名字,他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说服自己一般,轻声道:“反正,梦里都是假的,是吗?”

在听到段令闻问出这一句话时,景谡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翻涌的情绪有片刻的沉寂了下来,倘若他真的说出了上一世的事情,段令闻真的不会怪他吗?

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恨他……

“嗯。”景谡应道,声音与平日一样,听不出一丝异样,“梦里都是假的。”

他在欺骗段令闻,也是在欺骗自己。

他重复道:“梦里都是假的……”

话音落地,他缓缓低下头,犹如试探一般,沁凉的唇瓣轻触了一下段令闻的唇角。

段令闻眼睫微颤,似是怔住,而后轻轻闭上了眼,顺从地微微仰头,双臂无意识地攀上了景谡的脖颈,迎合了上去。

唇齿交缠,轻柔的舔舐、轻吮。景谡的动作渐渐变得急切,他撬开齿关,攫取着段令闻的气息。他的指尖探入段令闻微敞的衣襟。

“唔……”段令闻从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轻吟,他抓住了景谡的手,微微移开了唇,尚未平复呼吸,便开口道:“不行……你的伤……”

“我知道。”

话落,景谡便再一次覆上了他的唇,指尖顺着衣襟落在他的心口下,轻轻揉捻起来。

只轻触间,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颤,一股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全身。

景谡的唇缓缓下移,转而含住了他的耳垂,或轻或重地轻吮啃噬着,湿热的气息扑在他的后颈。

很快,段令闻便彻底软了腰身,身体朝景谡怀中靠近,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脖颈处渐渐染上情动的绯红。

他……起了反应。

他半推着景谡,又像是渴求一般,浑身难受起来。

景谡安抚般含上他的唇,而后又渐渐往下,轻吮着他的喉结、锁骨、小腹……

段令闻身体猛地一僵,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他已是衣衫半解,而景谡却还衣冠整齐。他望着景谡半跪着,将头埋了下去。

极致的冲击下,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他仰着头,脆弱的喉结上下滚动,破碎的喘息声不断溢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景谡是头一回这么做。他怕弄疼了段令闻,便刻意收着。

很快,段令闻只觉得身子一软,似那春风中的柳枝,不堪承受般微微弯出了一道弧。一股无形的力攫住了他,让他足尖收紧,心神俱荡,仿佛全部的知觉都被一根无形的弦牵引着,系于一处。他想要退开,可浑身发软,连推开景谡的力气也没有。

最终,在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中,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耳边景谡几声轻咳。

景谡将他的衣裳拢好。

段令闻终于缓过神来,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景谡的唇角时,他脸上“轰”地涌上热意,连忙起身让景谡漱口,又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他的唇角。

“你怎么可以……这样。”段令闻撇开了脸,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景谡轻声问道:“那……你喜不喜欢?”

段令闻耳根通红,装作听不见,只含糊地轻哼了一声。

然而,景谡坐在一旁,一下下轻吻着他汗湿的鬓角,又问道:“不舒服吗?”

段令闻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闷声道:“……出汗了,热。”

景谡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起身唤人准备热水。

雾气氤氲。

段令闻浸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喟叹一声,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桶壁上,余韵上来后,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似乎又要睡去。

景谡在浴桶外,取过一旁的布巾,沿着他的肩胛缓慢地揉按着。段令闻身体微微前倾,景谡便顺势调整动作,沿着脊沟向下推擦着,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布巾边缘渗出,沿着背脊蜿蜒滑落,没入水下。

在他的腰背下方,有几处浅白色的痕迹,是在云梦泽中受的伤,还留下了浅淡的伤疤。

似乎是感知到了一丝酥痒,段令闻便将身体往后倾靠,将后脑勺抵在景谡的肩颈处,“痒……”

“嗯。”景谡应了一声,旋即又替他推擦前面的身子。从脖颈、锁骨,再慢慢往下,轻缓地揉擦着。

段令闻似乎很喜欢这种温柔的侍弄,喉咙里发出几声哼唧,身体更加放松地倚靠着身后的人,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景谡的颈侧。

待到段令闻全身都清爽了,景谡才将布巾放下,随即将人从水中抱了出来。

段令闻迷迷糊糊地轻哼了一声,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落入景谡怀中,本能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他肩头。

景谡将人放到一旁的小榻上,穿好衣裳,再细致地擦干他的头发。

简单地洗漱后,景谡才抱人回到房间。

此时,段令闻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景谡半倚在身侧,透过屋内的烛光,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他才缓缓躺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他微微俯身,靠近段令闻的耳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混杂着一丝祈求:“闻闻……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卑劣。

卑劣到甚至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前世所做的事情。

睡梦中的段令闻模糊地应了一声,含混不清,甚至算不上一个明确的答复。

明知道这回应毫无意义,明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明知道这是镜花水月,景谡的嘴角还是无法自控地向上扬起。

他微微俯身,在段令闻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即二人相拥而眠。

次日一早。

晨光未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打破了宁静。

“景谡!你给我出来!”赵全暴怒的吼声从前厅传来,带着一行铁甲浩浩荡荡闯入帅府。

府中亲卫见状,纷纷拔刀相向,怒目而视。

一时间,剑拔弩张。

景谡闻声而出,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打扰清梦的倦意,“何事如此喧哗?”

“何事?!”赵全双目赤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你看看!我派去云梦泽巡防的一支小队,昨夜在芦苇荡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侥幸逃回来的弟兄亲眼所见,动手的就是你们景家军的人!”

这不得不让他猜想,是因为昨日与景家军起了冲突,他们马上就报复回来。

他一把揪过身边一个手臂缠着染血布带的士兵,厉声道:“你!把你看到的,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那士兵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哆哆嗦嗦地开口:“回、回将军……昨夜我们按例巡防,行至黑水荡附近,突然冲出几十个黑衣蒙面人,下手狠辣,专挑要害……小的当时晕了过去,才侥幸逃过一劫,待醒来时,远远地便看见了景家军的人。”

赵全死死盯着景谡,咬牙切齿:“景谡!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我的人不能白死!你必须给我、给卢公一个交代!”

景谡缓声道:“你说我军中之人行凶,可曾缴获半块军牌?可曾拾得一枚箭镞?”

他的视线转向那名伤兵,“你说看见景家军的人,是看见他们举着火把在收殓尸体,还是看见他们提着滴血的刀站在尸堆旁?”

伤兵被他问得浑身一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将士殒命,确实令人痛心。”景谡看向赵全,缓缓道:“不过,此事蹊跷甚多。景某必定查明真相,给卢公一个交代。”

赵全冷笑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或者想随便找几个替死鬼糊弄过去……那就别怪我直接禀明卢公,请他来主持公道!”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臂,拂袖离去,“我们走!”

这一番话下来,周围景氏亲兵眉头紧蹙,他以为他是谁啊。

一亲卫上前道:“公子,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我们……”

景谡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叫邓桐来。”

“是!”

不多时,邓桐匆匆赶来,他的衣衫还沾着晨间的露水,一进来,他便躬身禀报:“公子料事如神,他们果然动手了。”

景谡吩咐道:“先将他们暂时关押起来。”

邓桐点头应和,面色稍有犹豫,“那赵全那边……”

“自然是要做足表面功夫。”景谡轻轻笑了笑,又继续道:“还有,近日江陵城内似乎不太平,多了些偷鸡摸狗之辈,扰得百姓不安。”

“传令下去,即日起加强城中巡防,尤其是各坊市、客栈、酒楼等人流繁杂之处,凡有形迹可疑,一律严加盘查。”

邓桐心领神会,“是!”

几日后,江陵城内的一间雅楼。

赵全正左拥右抱,与几名歌姬调笑饮酒,几杯黄酒下肚,已是满面红光,早将前几日的冲突和憋闷抛在了脑后。

正当他搂着一名歌姬,要她口对口喂酒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

赵全的好兴致被打断,满脸不悦,怒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那亲兵喘着粗气,急忙回禀:“咱们……咱们有好几个弟兄,在城南的赌坊和酒铺里,被景家军巡防的人给扣下了!”

“什么?”赵全眉头紧蹙,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景谡他敢扣我的人?”

亲兵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他们说……说咱们的弟兄在赌坊闹事。”

“真是欺人太甚!”赵全气得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案几,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几个歌姬吓得尖叫着缩到角落。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现在……现在怎么办?”

赵全怒气冲冲地来到帅府门前,不等守卫通传,赵全便一把推开拦路的侍卫,径直闯了进去。

“景谡,你什么意思?!”

景谡闻声转过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抬手,好整以暇地请他坐下来再谈,“将军何出此言?”

赵全见状,心头火猛地窜了起来,他强压下那股怒气,随即转身质问:“前几日,云梦泽一事,景将军查得如何了?”

“此事复杂,已经追踪到一些线索,这才加强城防。”景谡说得有理有据,巡防的人并不是刻意针对赵全的人,只是恰好碰到他们在闹事。

赵全却冷哼一声,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硬是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第48章 兵符

江淮, 卢信府邸。

夜深。

看着赵全派人加急送来的密信,卢信的眉头紧锁起来。

信上, 赵全言辞激烈,控诉景谡阳奉阴违,表面对他们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伺机报复。先前答应会交接兵权政务,现在却以各种借口拖延,迟迟不肯交出关键的兵马名册与户册,其心可疑, 定心怀不轨!

卢信对景谡的行为一时捉摸不透起来。

若说景谡有异心, 可他之前分明痛快地交出了云梦泽这块肥肉, 主动示好,表明姿态,怎么看都是个识时务的。

莫非,他反悔了?

“夫君, 为何事如此烦心?”

一道婉柔的声音传来, 是他最宠爱的妾室赵氏, 赵全的姐姐。

卢信心中正烦躁, 但美人在怀, 温香软玉, 还是让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密信随意搁在案几上,伸手揽住了赵氏的腰肢。

“无事, 一些军务琐事罢了,说了你也跟着忧心。”

赵氏柔声道:“妾身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军国大事。只是……阿全是妾身的亲弟弟,他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虽然急躁了些,但对您却是忠心不二。昨日他传回来的家书,妾身看得心头直疼,谁不知道他是您派去的人,可在江陵竟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可得替阿全做主啊。”

卢信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虽说如此,但此事不应操之过急,“你让他收敛些。”

闻言,赵氏一下子不乐意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上了几分怨怼:“想当年,他们势单力薄,如同丧家之犬,若不是您仁厚,给了他们立足之地,哪有他们的今日?阿全说得没错,如今啊,他们势力壮大了,做什么都推三阻四,分明就是心怀不轨。”

见卢信不说话,赵氏从他怀中直起身来,眼神幽怨,“您让阿全收敛一些,他自然听话。可……可妾身怕的不是阿全受委屈,怕的是有些人,心大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卢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之前愿意给景谡时间,是建立在景谡的识时务上。可若这识时务本身就是伪装,这拖延是在为反叛做准备……

半个月后。

江陵,帅府内。

“公子,卢信又增派了两万兵马,朝江陵这边赶来。”邓桐面色有些担忧,“这是震慑……还是施压?”

“就两万啊……”景谡眉梢微挑,似是有些遗憾:“少是少了些,不过,聊胜于无。”

邓桐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城外大军压境,公子竟还嫌对方来得不够多?

景谡抬眸,吩咐道:“邓桐,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其一,将牢里那几人放了,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

“其二,派人到荥阳散布消息,就说卢信雄才大略,此番行动是与景家军协力抗敌,欲整合江南江北之力,共讨不臣,以成就一统天下的功业。”

“其三,传令下去,这几日,在江陵城内,尽可能地顺着赵全等人。”

邓桐顿悟,可他但心,这南阳已成了他们景家军的腹地,这万一卢信的人不敢深入呢?

除非……

邓桐猛地抬头,问道:“公子您要以身试险?!”

只有景谡在卢信的人手中,他们才有可能深入南阳,可一旦事有变故,卢信突然翻起脸来,那是得不偿失。

“卢信生性多疑,我若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他又怎么放松警惕?”景谡太了解卢信的为人了,“我随军同行,有人质在手,他们才会相信,我等是真心归附。”

“可是公子,这太险了!”邓桐急道:“万一……”

景谡打断了他,“没有万一。”

邓桐知他意欲已决,便只能应声退下。

不日后,卢信的部下钱凌,率两万兵马即将抵达江陵。旌旗招展,营寨连绵,兵甲森然。

在这紧张的气氛下,景谡身为景家军主帅,竟还有闲心陪夫人游山玩水。

江陵的仲夏,城外山头上,夏木葱茏,凉风习习。

景谡与段令闻并辔而行,马蹄声落,山间清风吹拂而来,带来了别样的闲适。

行至一处视野开阔的坡顶,两人勒马停下。

眼前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那偌大无垠的云梦泽,烟波浩渺,极目望去,水天一色,苍茫无际。

俯瞰之下,才真切感受到云梦泽之浩荡,难怪各方势力对此虎视眈眈。

他们曾在此浴血奋战,才将这片水域从水匪手中夺回,如今,就这么让给了卢信,可他还不满足。

段令闻望着远方,不由地出了神。

“在想什么?”景谡问他。

段令闻走到一旁平坦的山坡坐下,望着天际落日熔金,缓缓开口:“我在想……若是没有这些纷争,日子就像现在这般,看看山,看看水,一日一日平静地过下去,该有多好。”

“待天下太平,再无战事纷扰,我日日陪你看这样的日落。你想去江南泛舟,想去塞北纵马,想去何处,我们便去何处。”景谡在他身旁坐下。

段令闻轻声问道:“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你说。”

“此行南阳,我陪你。”

话落,景谡几乎脱口而出的“好”字,停在了嘴边。他沉默了片刻,便转移了话题,“江陵……更需要你。”

他不是在找借口,而是,景谡只能将江陵交给段令闻。

一旦他随卢信大军前往南阳,江陵这边,赵全必然肆无忌惮起来,到时苦的是这方的百姓。

而段令闻,是唯一可代替景谡掌控大局的人。

段令闻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云梦泽水寨中那次,景谡差点就死在了那里。如今他旧伤未愈,又要只身深入虎狼之穴。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段令闻问道。

景谡安抚道:“此次前往,我自有周全准备,而且叔父那边也会接应,不必担心。我向你保证,一定尽快回来。”

良久。

“好。”段令闻才抬起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他望向景谡深邃的眼眸,沉声道:“我留在江陵,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说罢,他微微仰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景谡的脸颊上。

景谡的身形微滞,而后唇角不由地轻轻扬起,他长臂一揽,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低声应道:“嗯。”

第二天。

卢信的部下钱凌,率两万大军抵达江陵,景谡亲自出城相迎。

钱凌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见景谡如此姿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直言道:“本将奉卢公之命,特来接管江陵城防。”

景谡暂且应下,随即邀几人来府上详谈。

帅府上,景谡

“我景家军主力在南郡、南阳几地,粮草军械、兵户册籍皆已在南阳整理封存。叔父日前来信,言明万事俱备,只待卢公移驾,共商伐虞大计。”

“将军深明大义,钱某佩服。”钱凌缓缓开口,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卢公既派钱某来了江陵,这江陵的防务交接,仍是首要。南阳之事,待江陵事了,再议不迟。”

景谡闻言,眉头微蹙。

“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钱凌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微微直起身子,周身气息骤然变得沉凝。果然卢公所料没错,景氏叔侄看似真心归附,实则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景谡面色不悦起来,“景某一直以为,卢公志在天下,非是目光短浅之辈。”

闻言,钱凌神色一愕,他朝着江淮方向微微拱手,“自然如此。”

景谡站起身来,指向云梦泽的方向,“云梦泽,控扼水道,连接东西,其战略地位,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景家军已将此咽喉要地拱手奉上,还不足以见诚意吗。”

“卢公本意,不就是整合我景家军主力,以图伐虞?”

“景某敢问,卢公遣将军此行而来,莫非只是为了江陵这一隅之地?还是说,时至今日,卢公仍怀疑我等归附之心?”

景谡神色愤懑,语气也重了起来:“若是如此,岂非是寒了我十万景家军的心?!”

钱凌被景谡这连珠炮似的反问砸得心头一震,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景将军!言重了!言重了!”

“卢公对将军,对景家军上下,绝对是信之不疑,绝无猜忌之心!”钱凌一口咬定,随即朝着江淮方向再次郑重拱手,“卢公雄才大略,志在扫平虞乱,安定天下,此行派钱某前来,正是为了与将军合兵,共襄义举!”

见景谡脸色依旧,钱凌快步走到景谡面前,语气诚恳:“将军息怒,千万息怒!是钱某愚钝,未能深刻领会卢公与将军的宏图远略,拘泥于一时一地之得失,险些误了大事!”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这样,钱某即刻修书一封,禀明卢公,请卢公定夺……”

“我看还是不必了。”景谡淡淡道:“既然卢公……志在于此,我景家军即刻退出江陵,全军退守南阳便是。”

也就是说,景家军只让地不让兵。

说罢,他便对着邓桐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三日后,撤回南阳。”

这一下,钱凌彻底慌了神!

景谡若真带着大军退回南阳,那卢信不仅得不到南阳的一兵一卒、一粮一草,反而会背上一个“器量狭小”的骂名。

“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啊!”钱凌再也顾不得姿态,“此事皆是我误解了上意,与卢公无关!卢公对将军倚重甚深,岂会只着眼于江陵这一弹丸之地?”

他忽地扇了自己一下,似懊悔道:“瞧我这记性,我记起来了,卢公之意正与将军您不谋而合啊!”

身旁一副将见状,连忙附和道:“正是!临行前卢公特意嘱咐,江陵不过暂驻之地,真正的要务是与景家军主力会师。”

看着二人的神色,景谡的脸色才稍稍松动,“原来如此,原是我险些误会了卢公。”

他轻叹一声,“当年我与叔父得卢公仗义收容,给予立足之地,这份知遇之恩,我叔侄二人从未有一日敢忘。这两年来,我们南下募兵,扩军备战,为的便是将来能助卢公成就大业。”

钱凌见他情真意切,不禁动容,“将军忠心,钱某定当如实禀报卢公!”

于是,二人商定,三日后,钱凌率两万大军随景谡入南阳。

从帅府出来后,钱凌身旁的副将脸上带着疑虑,压低声音道:“将军,方才那小子所言,听起来是情真意切……可末将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之前赵全数次传信,都说景家军阳奉阴违,恐有异心。我们这就随他去南阳,是不是……太冒险了些?末将以为,还是小心为上。”

钱凌闻言,嗤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屑,“赵全?哼,他的话你也当真?”

他讥讽道:“那赵全是个什么货色,你我还不知道?仗着是卢公的舅兄,在丹阳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来了别人的地盘,也不收敛些,恐怕是将景谡得罪狠了,景谡稍微给他些脸色看,他便觉得人家有异心。”

“更何况,此行景谡亲自随我军出行,想必景巡也不敢轻举妄动。”钱凌的眼神锐利了几分。

副将听了,觉得似乎有理,但仍有顾虑:“可南阳毕竟是他们的地盘……”

钱凌撇了他一眼,斥他目光短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副将见钱凌主意已定,不敢再劝,抱拳领命。

…………

大军出行前一晚。

段令闻坐在榻旁,离开前最后一次替他换药。

景谡身上一些浅淡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几道仍带着血痂的深色伤疤。段令闻缓缓伸出手,指尖抹了药膏,悬在那些伤痕上方,轻轻落下。

忽地,一滴泪水砸到景谡的腰腹。

温热的水珠让景谡微微一怔。他抬手,轻轻揩去段令闻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

段令闻摇头,“不知道……”

或许是他长久未愈的伤,又或许是即将的离别,段令闻说不清道不明。

景谡伸手搂住他的腰肢,将他抱在怀中,他细细地擦拭着怀中人湿意的眼角,带着无限的温柔与缱绻。

段令闻望着他,他环住景谡的脖颈,而后倾身笨拙地吻了上去。

他少有主动的时候,且两人数月未曾欢好。景谡自然是难以抑制,他反客为主般扣住怀中人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气息交融,温度攀升,他下意识就想将人压在身下。

然而,段令闻却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声音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你的伤还没好……”

景谡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那……你来动,好不好?嗯?”

他的手引导着段令闻动作,解开他的衣带,旋即将身体向后靠了靠。

段令闻伏在他的怀中,脚趾微微蜷缩,喉间溢出几声模糊的轻吟,身体却僵持着,不敢轻易动弹。像是从万丈高处坠向无底的深渊,他强撑着,试图悬停于崖璧,但湿滑的壁身没有着力点,只得脱力般一寸寸地向下沉沦。

景谡眉头微蹙,他微微直起身子,想让怀中人放松一些,却恰好撞了个满怀。

段令闻紧咬着唇,唇间泄出一声呜咽。像是无法承受,他原本抵在景谡肩头的手指猛地收紧,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

那紧绷的指节一根根舒展,又重新搭回他的肩颈。

月色正浓,在院中洒下一地清辉。

窗外夜风拂过,枝叶微动,暗影摇曳。

翌日。

段令闻醒了过来,他本以为今日去送别一下,可他睁开眼时,景谡早已经离开了。

他心头有些空落,起身时,忽然发现手中攥着一样物什。

他缓缓摊开手,只见一枚玄黑色的令牌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令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暗纹复杂。

那是景家军的兵符。

第49章 心计

景谡随大军离开江陵后, 一直憋着口气的赵全,顿时觉得身心畅怡, 整个人越发狂妄起来。

这日午后,江陵城中大街。

“让开!都给我让开!”赵全的人粗暴地推开街上的行人,引得一片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赵全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他来到一处酒楼,一屁股坐下,开口道:“来几壶上好的女儿红来!”

酒楼掌柜的一脸愁容, 点头哈腰道:“几位爷, 小店的酒水已经空了。”

赵全闻言, 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怎么,把老子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好糊弄不成?没有酒你开什么酒楼?”

掌柜的吓得脸色惨白, 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敢欺瞒啊!实在是……实在是没钱酿新酒了……”

原本用来做买卖的酒水都被赵全的人拿了去, 他们又不给钱, 掌柜的心头叫苦连天啊。

见整个酒楼都空了, 赵全呸了一声, 一脚踹开那掌柜的, 便要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赵全忽地又想起,“怎么不见你女儿, 是叫……叫芸娘是吧?”

“回爷的话,她、她回娘家去了。”掌柜的颤颤巍巍回道。

赵全眯起眼睛,怀疑道:“该不会是躲着老子吧?"

掌柜的连忙跪下,“不敢不敢, 小女真是前日就回娘家探亲去了……”

赵全冷哼一声,一脚踹向酒柜的格架,摆着的几坛空酒瓮应声倒地,碎片飞溅。他这才像是泄了愤,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直到那伙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掌柜才瘫软在地,用袖子不停擦拭额头的冷汗。他看着满屋的碎木破瓷,想到藏在后院地窖里仅剩的几坛救命酒,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出了酒楼,赵全一脸戾色,见周遭的人对他避之不及,他脸色越来越差。

行至街角,一个蜷缩在墙根的瞎眼乞丐听到脚步声,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轻轻碰到了赵全的衣摆,“行行好,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赵全本就怒气未消,此时被一乞丐碰到了衣角,更是火上浇油。他勃然大怒,一脚将乞丐踹翻:“瞎了你的狗眼!”

那乞丐从地上摸索着起来,蒙着白翳的双眼无神地睁着。

赵全撇眼一看,竟还真是个瞎子。他双手抱在胸前,笑着道:“老瞎子,想不想吃一顿肉饭?”

“想、想!”那乞丐哆哆嗦嗦感激道:“多谢爷!多谢爷!”

赵全乐呵呵道:“学三声狗叫,叫得好听了,爷赏你碗肉汤。”

那乞丐闻言,脸色的感激之色骤然僵住,他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怎么?不肯叫?”

人群中有人怒骂了一声:“仗势欺人,真是禽兽不如!”

好巧不巧,这句话被赵全听见了。他目光狠厉地扫过周遭,“刚才,谁在说话?站出来!”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赵全一把拽过一个惊慌未定的男子,质问道:“是你?”

“不、不是,不是我……”那人连连摆手。

赵全哪管是不是这个人,只觉被拂了面子,他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肯说实话为止!”

“爷饶命!真不是小人说的啊!”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可话音未落,便被人拳脚相加,剧痛让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周围百姓不忍地别过脸去,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幸而,快要将人打死之际,一队巡防的景家军疾步赶来,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道:“住手!”

赵全斜眼撇去,冷笑道:“管人也敢管到老子头上了?”

队正强压怒气,拱手道:“依军纪律法,当街殴打百姓,杖五十不等。”

赵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朝那队正走去,缓缓说道:“你再说一次,什么法?”

“依我景家军的军纪律法,当街殴打百姓,杖五十不等!”那队正也是个倔脾气的,他朗声重述,唾沫星子喷到赵全的脸上。

赵全抹了把脸,脸色狰狞得吓人。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剑,直朝那队正腹中捅去。

许是那队正也没想到,赵全敢当街杀人,他躲避不及,锋利的短剑瞬间没入队正腹部,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围观百姓惊吓得连连后退,人群骚动起来。

身旁之人连忙拔剑,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一行人。

赵全却猖狂大笑,他抽出短剑,朝周遭之人道:“在这江陵城里,老子就是王法!”

队正捂住腹部的血窟窿,艰难道:“快……快去禀报……”

话音未落,他已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忽地,街道转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一队景家军的士兵赶了过来,为首者是段令闻。

看见眼前这一惨象,段令闻当即下令,“将肇事者全部抓起来。”

“你可看清,我是谁?”赵全有恃无恐道。

景谡离开江陵前,还派人特意跟他说,江陵就交给他了。现在整个江陵,都是他说了算,这驻扎在此地的兵,也归他管。

只是景谡那小子走得急,倒是忘记将兵符交给他了。

段令闻回道:“赵全,赵将军。”

“知道就好。”赵全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挥退段令闻身后的士兵,“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

然而,那些士兵无一人听他的命令。

赵全眉头紧蹙,“都聋了吗?让你们退下!”

周遭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无人出声。

“拿下。”段令闻一声命令,身后士兵将赵全等人团团围住,有反抗者,就直接将他们绑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段令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抓我的人!”

段令闻微微扬起下颌,示意将赵全也抓起来。

一旁的郭韧见状,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旋即揉了揉手腕,便朝着赵全走去。

“谁敢动我!”赵全暴喝一声,他抬起那染血的剑,将剑尖直指段令闻,“待我禀明卢公……”

话音未落,郭韧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扣住赵全的手腕,狠力一拧,在他吃痛松手的瞬间,右腿膝盖往上一顶,狠狠撞在他的侧腰软肋上。

赵全惊痛交加,想怒骂一声,却又被狠踢了好几脚。几下重击,几乎让他散了架,痛得连叫骂都堵在了喉咙里。

郭韧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利落地将其双臂拧到身后,用粗糙的麻绳一圈紧过一圈地捆绑起来,最后狠狠打了个死结。

“你……你们敢……”赵全喘着粗气,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段令闻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吩咐道:“带走。”

“是!”

“好!好得很!”赵全嘶声咆哮,朝着段令闻啐了一声,“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啊?!你们景家军让一个双儿管事?”

“招一群贱奴来充数,是留着在营里解闷儿,还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上了战场怕不是要夹着屁股迎敌!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在床上把主子伺候舒服,才是你们的本分!也配穿着这身皮,也配来拿我?!我呸!”

“放开我!我姐夫不会饶了你们的!”

极尽恶毒的辱骂在长街上回荡,这番言辞污秽不堪,不仅是在攻击段令闻和郭韧,更是将整个景家军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

未等段令闻发话,一名士兵毫不犹豫,扯下一块汗巾,狠狠塞进了赵全不断喷吐着污言秽语的嘴里。

“唔……唔!”赵全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段令闻。

段令闻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赵全。类似这种辱骂的话,他从前听得也不少,他还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周遭百姓噤若寒蝉。

段令闻缓声开口:“景家军驻守江陵,护的是城中每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军法如山,不庇凶顽,亦不容诋毁。赵全虽然不是我景家军之人,但在江陵城中,当众殴打百姓,按律法杖责五十,另有辱及袍泽,动摇军心之嫌,加刑三十,即刻羁押至东市,当众行刑!”

前后加起来杖打八十,哪怕一个身体健朗的壮汉也未必承受得住。

赵全瞪大了眼睛,“唔!唔!”

东市刑场。

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东市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大多人都被赵全或是他底下的人欺凌过。

行刑之人高声宣读完赵全等人的罪状,随着一声令下,手臂粗细的军棍重重落下。

“打!打得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很快便有人附和。

“活该!”

“报应!”

群情逐渐激愤。

与此同时,刑场外围。

赵全底下的人听闻主子被当众行刑,顿时聚了几百来人,装备整齐地冲进刑场。

然而,他们甚至没能靠近,便被景家军的人围住。

赵全身边的谋士试图以卢公之威名,来劝段令闻手下留情,莫伤了双方的和气。

段令闻只道是以军纪行事。

那谋士又道:“赵将军的姐姐是卢公的宠妾,若他出了事,卢公或将出兵江陵,届时……恐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更像是威胁。

闻声,段令闻转头看向他,淡淡道:“景家军依法行事,杖的是触犯律法、辱及军伍的狂徒,与是谁的姻亲,并无干系。卢公若因此便挥师相向,是将私情置于公义之上,视军法如无物。此事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卢公?各路诸侯又会作何想法?”

那谋士被他这一番义正辞严说得面色青白交错,他深吸一口气,不满道:“在下斗胆建言,此事关系重大,绝非寻常军务,应当暂缓行刑,速速禀报景将军,待他回来再行定夺!”

“景谡离城前,已将江陵防务交由于我,军令如山,我有权处置危害百姓之徒。”段令闻面色不变。

“你不过是一个双儿,你懂什么?!”那谋士已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今日将事情做绝,来日必祸及整个景家军,速速停手,速速停手!”

段令闻看向他,眸光已泛起冷意,“先生这是……在危言耸听?”

那谋士对上他的异瞳,不觉间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一时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段令闻不再看他,只微微侧首,吩咐道:“请先生下去休息。”

就在他被士兵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时,才如梦初醒般挣扎起来,他死死盯着段令闻的眼睛,嘶声喊道:“妖瞳……妖瞳祸水!这是不祥之兆!景谡竟让一个生着妖瞳的双儿执掌江陵,尔等追随这等不祥之人,必遭天谴!江陵要大祸临头了!”

段令闻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多少年了,还是这些说词。

片刻后,段令闻略抬了下颌,迎着天光,微微眯起眼。

刑场上,棍杖击打身体的声音闷重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八十军棍,一棍不少。

另一边。

景谡随钱凌的两万大军朝南阳进发,眼看就要到达南阳地界,一斥候惊慌来报:“报——将军!前方三里处官道遭山体塌方,泥土、巨石与断木阻塞,人马难以通行!”

钱凌闻言,眉头紧蹙。

官道被阻,大军停滞不前,若是有人凭险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稍安。”景谡解释道:“看这泥地湿润,应是前些日子暴雨所致。既然天公不作美,我等便以人力为之。将军有两万之众,粮草器械充足,不如暂时停驻此地,集中人力,一举将此路打通?”

钱凌的副将对景谡疑心极重,他越是这么说,便越让人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

“将军,若大军停滞于此,空耗粮草,恐延误军机!”副将提醒道:“况且这山体既已塌方一次,土石松动,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我军在开路时再遭崩塌,后果不堪设想!末将以为,当另寻他路为上!”

周围几位将领也纷纷点头附和。

眼看就要到南阳了,若此时出了岔子,他们谁也担当不起。

景谡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们辩驳。

“好了!”钱凌摆了摆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可行的路径。

几人打开舆图查看,只见还有一条路也可通向南阳,可那条路也是通往荥阳的必经之路。

荥阳是孟儒的地盘,他们两万大军浩浩荡荡闯入荥阳,虽说是借道,可也难保孟儒不会多想。

主将钱凌眉头紧锁,一时难以决断。

最终,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景谡,开口问道:“钱某听闻,去年虞兵进军荥阳时,势头凶猛,是景将军率部与孟儒等人联手,方才合力将其击退?”

景谡故作不明,“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说到底,孟儒等人和我们都一样,都是反虞苛政、同举义旗的盟友,更何况,去年荥阳危急,景将军您曾率兵驰援,总该有些旧情所在。”钱凌分析道:“不如这样,将军您尽快修书一封,请孟儒行个方便,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景谡闻言,却面露难色,“贸然借道,若他心生猜忌,以为我军假途灭虢,反而弄巧成拙。依我看,不如稳妥起见,全力疏通官道为好。”

钱凌身旁一位年轻副将按捺不住,抱拳洪声道:“景将军所虑固然有理!但末将以为,天下义军,既同举反虞大旗,迟早都要联合起来,共抗虞军主力!若因猜忌而畏首畏尾,岂不寒了其他义军同道的心?”

在他看来,这天下纷乱,虞朝无道,能挺身而出、共举义旗的,哪一个不是心怀天下的血性豪杰?既是同道,便该肝胆相照!

天下义士早就该联合起来,共同抗虞。

景谡缓缓看向了他,在卢信麾下的一众将领中,这个人的眼神是少有的血气方刚。

看着这个人,景谡不由地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时,他投身于卢信麾下,看着各地烽烟四起,诸侯并立,心里也曾疑惑,同为反抗苛政,为何不早些联合起来,反而要各自为战,甚至彼此猜忌?

战场中的明枪暗箭或许能躲,但盟友间的背叛却难防。

或许昨日还是把酒言欢的盟友,明日便会因利益而拔刀相向,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景谡不由地摇头轻笑,这般血性本是好的,可惜,在这乱世洪流中,这些人往往最先被吞噬。

“大义当前,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莫要再犹豫,尽早修书与孟儒陈明利害,方是上策。”钱凌催促道。

景谡闻言,故作妥协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将军所言。”

他命人取来纸笔,说明借道之由,写完后,还将书信交由给钱凌过目一遍。

如此,才派人快马加鞭赶至荥阳。

与此同时,两万大军改道荥阳,又在荥阳边境驻足半日,待信使传回消息,钱凌才放宽了心。

一路上,他们连孟儒底下的边境防军也没见到,钱凌虽有疑惑,却更愿将这理解为孟儒信守承诺、给予方便的明证。

看来孟儒也是个痛快人。

大军很快行到一处谷地,这里地形险恶,是兵家埋伏的最佳地形。

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高耸入云。峡谷入口极为狭窄,仅容五骑并行,谷内道路蜿蜒曲折,且光线晦暗。

钱凌勒住马缰,望着那幽深的谷口,眉头紧锁,心头那股不安感越来越重。

这地方,太静了,静得反常,静得可怕。

钱凌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这谷地险恶……虽说孟儒已应允借道,但终究是他人地盘,我心难安啊。”

“大军初入荥阳地界,总该谨慎些。”景谡道:“不如我带一队亲卫先行,前去探探路。”

钱凌闻言,眉头舒缓,“那便有劳将军了。”

第50章 相欺

景谡率一队兵马先行探路。

邓桐与之并肩而行, 碍于身后还有钱凌的人马紧跟着,他不能将话说得太明, 只隐晦道:“此地若设下埋伏,恐……首尾难顾。”

也就是说,倘若孟儒在这险谷中设伏,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景家军这几百来人。

景谡微微抬,看向天际。此时,黑云渐渐笼罩,天色昏瞑, 恐怕要下大雨了。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 下令加快前进。

就在大军进入峡谷深处时, 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紧盯着下方的人。

忽然,起风了。

一个身着轻甲的先锋将压低了身子,朝着一旁的主将孟侃禀报道:“将军, 都准备好了, 此次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孟侃, 孟儒的族弟, 此次伏击的主将。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钱凌、景谡等人上, 他微微抬手, 命令道:“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两边山崖上的厮杀声冲天而起,无数巨石滚木被伏兵从中间推下山崖, 将大军一分为二,使得首尾不能相顾。

钱凌骇然回首,见后路被堵死,前方被黑压压的大军堵截, 后方的一万多士卒被隔开。

他们被人埋伏了!

“这是怎么回事?!”钱凌又惊又怒,策马冲到景谡身边。

“孟儒此人狡诈无比,恐怕是临时反悔,欲在此地将我等尽数歼灭!”景谡脸色凝重,他看向钱凌,沉声道:“大敌当前,纠结缘由已无意义!唯有合力向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有一线生机!”

钱凌心神大乱,看着前方隘口处涌出的孟儒主力军队,又回头望了一眼被阻断的退路和无法驰援的后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轻信了孟儒。

他更想不通的是,他们与孟儒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会在此地伏击他们?

“杀——!”

孟儒大军厮杀着冲了上来,钱凌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气弥漫。

钱凌挥剑格开一支刺来的长矛,反手将一名敌兵劈落马下,朝上方怒吼道:“孟儒!你这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为何出尔反尔?!我大军依约借道,你为何设伏袭击!!”

他那饱含愤怒的咆哮穿透了厮杀声,传到了山崖之上。

主将孟侃正观察着战局,听到这声怒吼,他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副将,问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要借道?”

那副将同样一脸茫然,摇头道:“末将不知!从未听主公提起过有何借道之约!”

下方的钱凌无可奈何,只能大骂他们是一群无耻之徒。

孟侃只道他在扰乱我方军心,便下令道:“凡取敌将首级者,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原本就占据地利、以逸待劳的孟儒部士卒,攻势越发狂猛。

“将军!我等护您冲出去!”钱凌的几名亲信部将围拢过来。

“不!”钱凌猛地一挥手臂,悲愤道:“大军被困,我身为主将,岂能独自逃生?若如此苟活,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卢公!”

孟儒行径,真是欺人太甚!

钱凌指向汹涌而来的敌军,嘶吼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唯有死战,方有生路。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死在这里,在主将的勇猛作战下,被围的前军士气回拢,与孟儒的主力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一时间,狭长的山道上血肉横飞,战斗惨烈至极。

而身后被阻断的士兵,因失去统一指挥,群龙无首,在一阵厮杀的冲击下,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混战中,景谡因旧伤未愈,躲避不及,又添新伤。

所幸,只是几道轻伤。

大部分火力集中在奋战的钱凌等人身上。

一场激战下来,山道上遍布尸身。

钱凌身先士卒,却不幸被数名不要命的敌军围攻,身中数创,血染战袍,最终力竭,被一杆长枪捅穿胸膛,壮烈战死!

孟侃在高处望见钱凌战死,心中大喜,当即以为胜券在握。

恰在此时,山风渐急,很快,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落下。

没多久,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模糊了双方的视线。脚下土地泥泞,双方交战变得艰难。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道身影,一把举起钱凌的将旗。

此人,正是邓桐。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喊杀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将士的耳中:“众将士听令!随我等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孟侃一方占据了地利,却漏算了天时,雨幕之下,稍不留神便被一剑抹了脖子。

哪怕此时主将钱凌已死,其部下死伤惨重,但残兵在一声声厮杀中,已渐渐有了突围之势。

此次埋伏,孟侃带了一万兵马,按理说,在如此大的地利下,足以将他们围困致死。只是没想到,一场大雨,让他们出现了转机。

然而,最让孟侃没想到的是,后方接到探马急报,有将近数千景家军的士兵朝这边赶来。

“这……这怎么可能?!”孟侃眉头紧蹙,景家军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们会在此地埋伏,又怎么如此及时赶来?

怎么会如此之巧?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将军,眼下之势……当如何是好?”副将问道。

孟侃咬了咬牙,“撤!”

…………

大雨停歇,军帐中。

“你又胡来!”景巡又急又怒,“上次水寨那次,你还没吃够教训吗?”

在他得知景谡又要以身犯险,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种天堑地形,若是天时地利,哪怕以八百敌一万,也是绰绰有余。

“叔父。”景谡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战场之中,哪有万全之策。战机稍纵即逝,侄儿这是不得已才兵行险着。”

景巡冷哼一声,显然是气得不轻。

景谡继续道:“叔父,眼下要尽快将钱凌残部聚集起来,以为主将报仇为由,率大军一举攻下荥阳。”

“此事我自有主张。”景巡早已命人做好了准备,只不过是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孟儒背信弃义,伏杀友军,这个理由,足够了。”

他看向景谡,声音决断:“但此行,由我亲自挂帅,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养伤!”

景谡见状,只好连声点头。

九月底。

这场攻伐之战落下帷幕,孟儒兵败,率残部北逃,投奔北方的刘子穆。

至此,景家军吞并西南几方势力,兵力已达十五万之众。

而江淮的卢信白白损失了两万兵马,此时,他总算是看出了景谡的狼子野心,他根本就没有归附之心!

被杖打得半残的赵全回来后,涕泪横流,添油加醋地大骂景谡、段令闻等人卑鄙无耻,就连云梦泽的管辖权也被景家军夺了回去。

此时的卢信,再无他法。

与景巡叔侄撕破脸?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底气与之一战。

退,已无退路;进,亦无力进击。

最终,卢信决定固守江淮,划江而治,偏安一隅,自立为王,号称江淮王。

南阳,铁匠铺。

一阵阵打铁声,震得人耳发麻。

铁匠抡着铁锤,聚精会神地在打铁,见门口光线一暗,铁匠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挺拔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他认了出来,是三个月前来找他铸剑之人。

“我来取剑。”

此人,正是景谡。

…………

十月的江陵,天气渐冷。

段令闻如往常一般巡视着城防,望着城外枯黄的远山,他的思绪却渐渐飞远。

自景谡离开江陵,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景谡这一走,段令闻每日都在担心他的安危,直到半个多月前,南阳传来捷报,他才放下心来。

忽地,一阵马蹄声从城下传来。

段令闻猛地回神,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朝城下望去,眸间尚未漾开的喜悦暗淡了下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商队途径而过。

秋风吹来,带来一丝丝冷意。

段令闻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而后转身回府。

天气一冷,他脸上的血色就不大好。

府中,小福已经熬好了温补的药,就等着他回来喝。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小福又去后院,将药液热了热,才端了上来,“夫人,这药熬了好几个时辰,您快趁热喝了吧。”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他蹙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后,终是端起了药碗。

这药好像没什么用……

不过,他还是忍着苦,将汤药一口一口吞咽而下,熟悉的苦涩味道在喉间弥漫开来。

小福将蜜枣拿了过来,而后端着空碗退下。

段令闻看着一旁的蜜枣,手刚伸过去,又放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汤药,他倒是没觉得多苦了。

段令闻垂眸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觉间发起了呆。大夫说,他并非完全不可能育有子嗣,只是,这个希望好像渺茫了些。

夜里。

烛火昏暗,段令闻独自躺在床榻上,裹着锦被,辗转反侧。渐渐地,他身体蜷缩起来,意识渐渐模糊,沉入梦乡。

一道光影散去。

是那熟悉而陌生的房间。

他曾无数次梦见,他在这个房间中写下了一封遗书。

但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台旁,看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将他搂住。

他恍然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是谁,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倔强地看向窗外。

“这几天,你都想清楚了吗?”

是景谡的声音。

“我……想回家……”他的喉咙有些干哑,像是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沉默……无尽的沉默。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景谡的面容,他眉头蹙起,眼神微冷,“不许。”

话音落地,景谡便俯身覆上了他的唇。像是带着惩罚的意味,攻城略地,不容他退缩。唇齿交缠间,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

景谡咬破了他的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怔了片刻,旋即动作变得轻柔了起来。

“不……”他推开了景谡。

喘息未定间,景谡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到床榻上。

他低声惊呼一声,身体陷进被褥里,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而景谡并未注意,他再次将唇覆了上来,像是要挑起他的情欲,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与方才的强势判若两人。

“不要……”他偏头躲开,一只手抵在景谡的胸膛上,将他推开了一丝缝隙。

景谡眸光一暗,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扣在床头之中。

双手被紧扣,一股惊慌感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抬眸望向景谡,哑声道:“不行……景谡,不要……”

景谡扯开他左眼上的布巾,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角上,“上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这一次,我轻点,嗯?”

……骗人的。

腹中传来隐秘的痛意,让他彻底慌了神,几乎用尽全力将身上的景谡推开。

景谡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后一仰,神色明显一愣。紧接着,他的神色被近乎暴戾的占有欲取代,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紧密相贴,让他再无退离的余地。

“不要……”

他的声音被吞没,只余破碎的呜咽声。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落下,他有些颤抖地捂上胀痛的小腹。

景谡看见了,便从后面将他抱在怀中,而后,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强行将他占有。

与此同时,景谡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隔着薄薄的腹壁,他似乎能感知到脉搏的跳动,可却无法感知……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段令闻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急促地呼吸着,额发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脸颊上。

昏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胀痛。

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恐慌和绝望,好像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余悸未消,让他不由地浑身发冷。他慢慢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上。

这……只是一场梦,不是吗?

可心口却像是被剜去一块似的疼痛。

怎会有如此真实的梦,他仿佛在梦中经历着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这一切,似乎都与景谡有关。

景谡明明待他极好,可为何,梦中的景谡却不一样?

段令闻静坐了一夜,无论他如何去思索,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答案。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闭上了眼睛。

城外,马蹄声疾。

几匹快马穿透晨雾,为首者正是日夜兼程从南阳赶回的景谡。

夜露深重,他的衣衫已经被晨露打湿,却无暇顾及。

穿过城门,直奔府邸。

按寻常来说,这个时辰,段令闻应早就起身了,或许在庭院中练剑。

然而,并没有。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段令闻似乎才睡下不久。

景谡虽有些疑惑,但他一路风尘仆仆,便极快地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衣裳,才轻手轻脚地踏入房间中。

房中光线朦胧,床榻上的段令闻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