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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荀风支开窗户,胳膊搭在窗棂上,冲云彻明展颜一笑,云彻明本想说些什么,一看见他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荀风催促道:“快进来。”

云彻明冷着脸进去了。

屋里的冰盆泛着森森凉意,把暑气拦在门外,云彻明立在离软榻三尺远的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和荀风打了个招呼,荀风支起身子坐起来,朝他招手:“我是洪水猛兽不成?”

云彻明淡淡道:“你伤好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疼的厉害。”荀风皱眉道。

云彻明下意识想上前查看,忽然想到什么,生生止住步子,“若你听郎中的话自然能好得快些。”

“表妹说的对,我这伤需要静养,随尘院丫鬟小厮太多,吵得很,我应付的也烦,不然……我搬到知止居去,可好?”

云彻明:“不好。”

“你生气了?”

云彻明:“没有。”

荀风:“我跟丫鬟们胡闹你生气了。”

云彻明抿了抿唇:“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等。”荀风挣扎着下榻,动作太急扯到伤口,痛得轻嘶一声,云彻明快步上前搀扶,荀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为什么生气?”

云彻明的回答略显仓促:“气自己管教无方罢了。”

“你明明就是气我。”荀风拉着云彻明坐下,“清遥,尽管朝我发脾气,大大方方说不让我和她们胡闹,我听你的。”

云彻明怔愣,父亲对他管教甚严,‘先人后己’从小听到大,以至于倾听比倾诉多,当了家主之后更甚,几乎没有自己的情绪,顾虑的全是云家。

他将自己全副武装,几乎住进堡垒。

可现在白景似一股龙卷风,强势,不容拒绝地探入,轻轻松松窥破了他没说出口的在意,这事实令他窘迫,令他羞恼,又令他高兴。

荀风望着云彻明的眼睛,再次问道:“清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是,我讨厌你轻佻,我讨厌你和她们玩闹。”云彻明忽然生起一腔恶意,他的视线黏在荀风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攻击。

荀风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微微垂了睫毛,眼皮上的红痣完全显露出来了,云彻明莫名觉得他的目光带着得意,带着睥睨,心里隐隐发慌。

荀风低下头,慢慢贴近云彻明,脸颊挨着脸颊。

云彻明垂下眼,发现荀风的嘴角很柔软,他的唇色不是红,而是粉,淡淡的粉,云彻明忽然有些饿,很想吃些什么。

“清遥,要不要同我好?”荀风拥抱住云彻明,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细小的温暖透过薄衫,云彻明已然僵住,也像是在融化。

“别拦着我!”

“我要找家主!”

“滚开!”

银蕊的声音带着急切:“家主正在和景少爷谈事情。”

“我不管,我有重要的事!”

门外传来阵阵吵闹声,云彻明恍然回神,有些慌张地推开荀风,三步并两步出去,霹雳啪啦,珠帘撞成一团,云彻明没心思管,逃也似地走了。

荀风懊恼地一拍大腿:“羊巴羔子的!就差一步!”

“到底是谁坏我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星期四见[奶茶]

第29章 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伪装

云彻明甫一现身, 云关菱便疾步上前,“家主既已平安归来, 可否放我爹出来?”云彻明面色沉得像积了雨的云,指尖在袖中缓缓攥紧,并未立刻应答。

云关菱又道:“柴房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爹他养尊处优惯了,身子受不了,再说家主你不是回来了吗,依我看,这事跟我爹没关系,既然没关系, 再关着就说不过去了。”

荀风在屋里听得真切,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却仍扶着门框挪了出来,他倚着门栏, 目光扫过云关菱明艳动人的面颊,唇边勾起一抹淡笑, 讥诮道:“菱妹妹这份孝心,倒真是令人动容。”

云关菱一见荀风眸中便浮起嫌恶:“住嘴!谁是你妹妹?”

荀风拖长了调子, 尾音微微上扬,“哦?那该如何称呼金贵的菱姑娘?莫非唤一声菱家主才合你心意?”

“少胡言乱语。”云关菱一甩袖袍, 不再看他,转而问云彻明:“家主,我只要你一句话,放不放人?”

“不放。”荀风替云彻明接了话,语气斩钉截铁。

云关菱柳眉瞬间竖了起来, 指尖几乎要戳到荀风鼻梁上:“你一外姓人,凭何插手我云家事务?仗着那纸婚约便想鸠占鹊巢吸我们云家的血,呵,做梦!白景,若你有觉悟就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到处乱吠才好。”

“云关菱!”云彻明的声音陡然转寒,像冰棱砸在石阶上:“慎言!你听好,此处并无外人。”

云关菱眼底漫上浓重的失望,声调陡然拔高,几乎是喊出来的:“好哇,家主莫非真被这绣花枕头迷了心窍?他除却一副皮囊,还有何可取之处?”

云彻明正欲开口,荀风却抢先一步,他缓步绕至云关菱身侧,目光像两道细探针,从她紧绷的颈侧、泛白的指节,再到略显僵硬的身躯,一寸寸细细扫过。

云关菱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后退半步,脸上掠过惊惶,避荀风如蛇蝎:“离我远点!”

荀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仿佛窥见了什么隐秘的端倪,却没立刻点破,只转回头对云彻明道:“表妹,放云耕出来,让姑姑也来,大家到花厅议事。”

花厅。

白奇梅见荀风脸色苍白如纸,鬓角还沁着冷汗,忧心忡忡地开口:“景儿,伤还没好急忙下床做什么?有什么事等到养好再议也不迟啊。”

荀风微微眯眼,目光在云耕与云关菱之间来回逡巡,“姑姑,此事关切云家根基,不敢延误。”

云耕坐在对面的梨花椅上,面色憔悴,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得意的弧度,他抬眼看向云彻明,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宽厚’:“彻明,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易受小人蛊惑,听风就是雨的,我早就跟你说了,那匪患与我无关,你偏不信,非但不信还将亲叔囚在柴房,唉,此事若传扬出去,云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谁说无关?” 荀风笑呵呵道:“买凶杀人的不就是菱妹妹嘛,而你,恐难逃从犯之嫌。”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白奇梅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撞在桌案上,茶水泼了满桌,她脸色煞白:“菱、菱儿她,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会……”

云彻明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轻响,目光沉沉地落在云关菱脸上。云耕猛地攥紧了椅背,指节泛白,倒吸一口凉气。站在一旁的何管家瞠目结舌,目光像钉子般钉在云关菱脸上,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云关菱却异常镇定,唇角甚至牵起一丝冷笑,抬眼迎上荀风的目光:“证据呢?”

荀风缓缓起身,踱步至她面前,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石独眼可是将什么都招了。”说话时,眼角余光敏锐捕捉到云关菱的瞳孔骤缩,一丝慌乱飞快掠过眼底,尽管很快掩饰过去。

云关菱往后避了避,“石独眼死了,死无对证。”

云彻明闻言微怔,此刻人证物证皆无,确实并非摊牌的良机。但见荀风眼神坚定,便按下心头的疑虑,决定静观其变。

荀风忽将手搭在云关菱肩头,姿态看似亲昵,指尖的力道却带着试探:“菱妹妹,八月二十七日晚,你在何处?”

云关菱像被火烫到般猛地挥开他的手:“在翠湖画舫。”

“错了,我问的是你在哪。”荀风将重音落在‘你’上。

云关菱眼神飘忽一瞬,很快镇定下来,“白景,我真是受够你了!”她猛然站起来,一拍桌子:“八月二十七,我,家主,你,我们一起在翠湖画舫,这一点毋庸置疑!所有人都可为我作证!”

荀风话锋陡转,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你忽然变得讨厌我,远离我,为什么?”

云关菱撇撇嘴:“无人会喜爱徒有其表、心术不正之徒。”

荀风几乎要笑出来,他对男女感情一事极为敏感,他能察觉到本人都未察觉的细微情意,之前的云关菱分明对他有好感。

云耕急忙插话:“彻明啊,白景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些废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看还是散了吧,各退一步,我不追究你了,你也别送我去西戎,如何?”

就在此时,荀风出手如电!

他的动作极快,却并非袭向任何敏感之处,而是直指云关菱的喉间——那只是一个迅疾的虚招,并未真的触碰。

可云关菱的反应却惊了众人,她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骇然惊呼,而是双臂猛地格挡,动作快得惊人,带着刚硬与敏捷。

云耕的反应更快,他猛地起身推开荀风,力道之大让荀风踉跄后退了两步。

“畜生!你敢动我女儿!” 云耕目眦欲裂,扬手就想扇过去。

荀风稳稳扼住他的手腕,眼神沉静如深潭:“云耕叔何必如此激动?莫非,被我说中了什么?”

白奇梅瞠目结舌,张大嘴巴从椅子上站起来,“景儿,男,男女授受不亲啊。”

“可云关菱是个男子!”荀风掷地有声道。

——轰轰轰。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

白奇梅一屁股歪在椅子上,“什么?”

何管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云关菱的脸庞和罗裙。

云关菱脸上的惊慌还未褪尽,她死死瞪着荀风:“白景!你分明是想将我们父女逐出云家,好吃绝户是不是?为了财产怒竟编造出如此荒谬之事!”

“没错,我看你就是想把我们赶出云家!”云耕眼泪唰一下流出来,冲着白奇梅哭道:“嫂子,你可要睁开眼看清楚啊,白景自从来了我们云家后风波不断,我看他是个祸害!嫂子,他想让我们一家人分离啊嫂子!哥,我苦命的哥哥!你在天有灵快把这妖孽收了去吧!”

云彻明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云关菱僵硬的脖颈:“近来菱儿的言行举止,确与往日有异。”

“家主!”云关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面泣诉,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我是男是女,你岂会不知?难道还能一朝变换不成?”

荀风冷静开口,“你并非云关菱,却与她容貌酷肖。表妹,验明正身并非难事。但他是谁?为何对云家诸事如此熟稔?与云耕是何关系?真正的菱妹妹身在何方?这些,方是重中之重。”

云彻明看向跪在地上的“云关菱”,语气不容置疑:“事已至此,需得验看。”

“云关菱”闻言,脸上瞬间交织起愤恨与绝望,她狠狠瞪视着云彻明,忽地重重哼了一声,傲然起身,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方才的娇弱、委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凌厉的狠戾,“被发现了啊。”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

白奇梅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指着“云关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云关索张开双臂,朝天大吼,声音嘶哑而怨毒:“我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影子!”

云耕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儿,我苦命的儿啊。”

何管家颤抖着手指,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你、你不是早已,夭折了吗?”

云关索撕扯身上的罗裙,动作疯狂而决绝,绸缎碎裂的声音在厅内格外刺耳。

“该死!该死!统统该死!”他嘶吼着,眼中迸射出血红的光,“该死该死该死!凭什么要我藏起来?云彻明,这一切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害的我!是你害的我没有身份,是你害得我像阴暗的蟑螂,是你害得我扮成女人!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他猛地指向云彻明,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你为何没死?那帮土匪为何没取你性命!” 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毒,在此刻尽数倾泻而出。

云彻明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从未想过,云耕竟还有一个儿子,且和他似乎有渊源。

荀风霎时明了,低声道:“原来如此,双生胎。”难怪容貌别无二致。

云关索突然发难,身形如鹰隼般扑向荀风,速度快得惊人。他一把将荀风狠狠掼在地上,十指如铁钳般扼住他的咽喉,目眦欲裂:“多嘴!坏我大事!”

“云关菱那小贱人办事不力,逼得我亲自出手!若非是你,我的计策早成了!”

荀风本就伤重,此刻被扼住咽喉,顿时面色涨红,呼吸急促。

云彻明猛地回神,一脚踹开云关索,俯身扶起荀风,见他后背衣服已被血浸透,晕开大片刺目的红,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唔,咳咳,我没事。”荀风捂着脖子,声音沙哑。

就在此时,云耕像被激怒的蛮牛般低吼着冲来,手中寒芒一闪——竟是一柄藏在袖中的匕首!

“纳命来!”他直刺二人。

荀风想也没想侧身躲过,云彻明下意识去护荀风,可扑了个空,却见云耕手腕一翻,匕首陡然转向,再次刺向荀风的心口!

云彻明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刺去。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骤然响起。

一道苍老的身影踉跄着挡在荀风身前,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灰布的衣襟。

“何管家!”荀风失声惊呼,连忙跪地去捂那不断涌出的伤口,触手一片温热黏腻,血色刺目地迅速蔓延开来,“你,你为了我挡刀……”

云耕双目赤红,一刀未中,扑哧一声从何管家腹中抽出匕首,转而刺向荀风,云彻明当机立断,拔下头上发簪,手腕一扬,正正好钉住云耕手掌。

何守正瞳光渐渐涣散,他望着荀风,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家主,托付,给,你了。”他又转向云耕,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说:“云耕,你是不是,违背,违背了老,老家主的,遗言,”

白奇梅和云彻明一惊,“什么遗言?”

“其实,老家,主是,”何管家眼神越来越暗,云耕大叫一声:“不许说!我没得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云耕彻底疯了,他嘶吼着拔出发簪,溅出的血洒在脸上,他对云关索喊道,“索儿!事已至此,拼死一搏!”

云关索恨极了荀风,抓起身旁的沉重梨木椅,就要朝荀风砸去。白奇梅扑过去死死拦腰抱住他:“景儿快走!”

“滚开!”云关索一把推开白奇梅,椅子挟着劲风砸了下来。

荀风瞥见地上的匕首,奋力伸手去够,不期然摸到何管家,他已凉了。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声音虽弱却带着锋芒:“你大概不知道,我轻功好得很。”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荀风的身影如鬼魅般倏忽贴近云关索!

“送你下去伺候何管家。”

噗嗤!

匕首精准地没入云关索腹中。

云关索双目圆瞪,低头看着刺入身体的利刃,又难以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荀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缓缓倒了下去。

“索儿!”云耕见状彻底癫狂,不顾一切地扑向荀风。

云彻明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云耕也倒下了,和云关索遥遥相望。

“清遥,我……”荀风想说什么,眼前忽然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云彻明大惊失色,心脏霎时间跳飞快,胸腔内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这股恐惧化作巨大的力量,他半搂着荀风,用冰凉的唇瓣触摸荀风冰凉的面颊。

荀风双眼紧闭,云彻明手中一片粘腻鲜血。

云彻明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

第30章 霍焚川和白景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怜惜……

顾彦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每每闭眼脑中便浮现白景火光下暧昧的一笑。

难不成白景就是霍焚川?

可他们长得不一样。

但白景不是霍焚川,为何对他笑?

思绪翻搅, 闷火愈烧愈旺,他顾彦鐤哪样不是出类拔萃!没成想竟折在小小的骗子身上!

“荒谬。”顾彦鐤吐出一口浊气,喉间却仍哽塞,气短,闭了闭眼,起身去书案,提笔蘸墨,力透纸背地写下去,墨迹淋漓, 一字一字,暂压住了心头翻涌。一连写了大半个时辰, 心里稍稍平静。

放下笔, 不期然看见桌上的笔架,刚安定下来的情绪又腾一下翻涌, 这是霍焚川送他的。

霍焚川其人,人畜无害, 天真孤怜,刚开始他十分瞧不上他, 霍焚川说十句自己能回上一句就够他高兴的了。

“可恨。”顾彦鐤抓起笔架欲砸,腕骨悬在半空, 却终是缓缓放下,转念一想,笔架何辜?该死的另有其人。

顾彦鐤唤道:“刀柳。”

“属下在。”黑影悄无声息落入书房。

“云家仍闭门谢客?”

“是。但昨夜有马车漏夜出府,往城外庄子去了。”

“车内何人?去往何处?”顾彦鐤指节轻叩案面。

“线报称,是云彻明与白景同行。”

顾彦鐤皱了眉头:“漏夜前去?古怪。”

“备马, 去云府。”

顾彦鐤策马前往云府,碧空如洗,暖风拂过,带来不知名野花的甜香和远处市井的隐约喧嚣,一切都透着太平盛世的慵懒与安宁。

这过分熟悉的明媚,他恍惚看见,某个同样晴朗的日子,霍焚川抱着一坛新沽的梨花白,斜倚在树下等他。

他笑得眼眉弯弯,眸色被日光映得极浅,里头盛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独对他的热切:“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顾彦鐤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日霍焚川衣衫上熏的极淡的杜若冷香。风过处,头顶树叶沙沙作响,眼前空余枝干苍劲,树下再无那人踪影。

日光依旧灼灼,顾彦鐤心底一阵发寒。

骗子,骗他喝醉一走了之!

云府大门未开,刀柳砰砰敲门:“知府大人到——”

白奇梅骤闻知府大人亲临心中一紧,忙去迎接,顾彦鐤大手一挥免了她行礼,宛若主人般登堂入室,行至前院,环视四周,自然而然问道:“白景呢。”

“景儿和彻明去庄子了。”白奇梅略感奇怪,但仍老实回答。

顾彦鐤点点头,率先落座,端起丫鬟上的茶,见白奇梅拘谨站着,招呼她道:“夫人坐。”

“嗳,多谢大人。”白奇梅忐忑地坐下,“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夫人莫紧张,不过体恤民情罢了。”顾彦鐤状似无意问:“听闻白景早些年一直流落在外?”

一说起这个白奇梅心就痛,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的眼角,道:“是,景儿真是命苦,在外漂泊数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不过现下好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届时景儿和彻明成了亲那才是……”

“成亲?”顾彦鐤截住话头,茶盏在指间一顿,“白景要和云彻明成亲?”

“是啊。”白奇梅理所当然道:“他们自小定下婚约,若不是当年两家失散,他们早该成亲了。”

顾彦鐤捉住重点:“当年?几年前?”

“建兴九年,地龙翻身那一年。”

顾彦鐤沉思片刻,眸色渐深:“时隔多年,夫人如何确信白景身份无虞?”

白奇梅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有信物为证,错不了。”

顾彦鐤摇摇头,未必,他做官多年,见多识广,信物不是绝对。

一个大胆念头猝然窜起:云耕第一次来找他就是为白景,他怀疑白景想吞没云家财产。霍焚川骗他是为财,如若白景是骗子,目的显而易见,也是为财,那么霍焚川和白景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此念一出,竟再难按下,他将万千揣测压于平静面色之下,只问:“他们何时归来?”

“不知道。”

荀风目光如炬,再次追问:“你当真不知云关索还活着?”

云关菱眼底浮起一层恍惚的雾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真的不知道。那年大伯接我们来云府时,我还太小,只依稀记得爹说弟弟路上染了急病,没能救回来……”

云彻明与荀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底都沉着相同的疑虑。

“为何要藏起云关索?”荀风沉吟片刻,转向云彻明,“清遥,他说是你害得他不得不藏匿,此事与你何干?老家主临终前究竟交代了什么?这些你也不知?”

云彻明摇头,眸色深沉:“父亲只嘱托我务必寻到白家人,与你完婚。其余一句未提。”

“云府迷雾重重。”荀风叹了一声,又看向云关菱,语气温和了些,“还好吗?地窖阴冷,你被关数日,身上可有大碍?”

云关菱忽然泪如雨下,猛地扑进荀风怀中,呜咽出声。荀风一时怔住,心下不由一软,生出几分怜惜,轻轻回揽住她,抚着她的背低声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云彻明却忽然抿紧了唇,面色微沉,一把将云关菱扯了回来,声音冷澈:“不许哭。”

荀风忍不住皱眉:“清遥,何必如此苛责?”

云关菱抽了抽鼻子,竟真的止住了哭声,低声道:“家主说的是。哭不能解决问题,是我失态了。”

“?”荀风掏掏耳朵,他耳朵坏了不成,云彻明不是只说了三个字嘛!

云彻明淡淡“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云关菱似乎稍稍平静,抬眸轻声问:“家主可知我爹为何常年游历在外,很少回松江府?”

“不知。”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人。”云关菱回忆道,“有时深夜醉酒,他会反复喃喃‘没找到,你到底在哪儿’之类的话,以前我在意,如今想来应该与秘密有关。”

线索纷乱如麻,连云彻明也觉棘手,转而道:“此地不宜久留。菱儿,先随我们回去。”

云关菱却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荀风以为她怕受牵连,温声劝道:“别担心,他们做的事与你无关,不会牵连你的。”

“不,是我心里过不去。”云关菱低下头,声音虽轻却坚决,“我无颜面对大伯母,更无颜面对家主。只要想到爹和弟弟竟为某种缘由企图加害家主和景少爷,我就……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家主,让我去西戎吧,我愿意戴罪立功。”

“你想清楚了?”云彻明黑眸锐利,看进她眼底,“西戎乃不毛之地,危机四伏。”

“想清楚了。”云关菱脸上掠过一丝决绝。

云彻明颔首:“好。”

荀风挑眉赞叹:“菱妹妹,有胆色!”

云关菱深深望了荀风一眼,忽然绽出一抹极灿烂的笑,仿佛云破月来:“从前种种,对不起。”随即她转向云彻明:“家主,我想即刻启程。”

云彻明微讶:“如此匆忙?”

“是,刻不容缓。”她怕再多留一刻,就会舍不得改变主意。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吱呀声,帘隙间漏入的微风,轻轻拂动着车厢内沉闷的空气。

云彻明目光从窗外荒凉的景致收回,落在身旁的荀风身上:“坐好,你背上的伤还未痊愈。”

荀风懒洋洋歪在软枕上,“养了许多日,早好的七七八八了,不碍事。”

云彻明不再说话。

荀风感到奇怪,不由侧目仔细打量云彻明,只见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往日锐利的目光此刻竟有些涣散呆滞,那不是单纯的疲惫,而是一种,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彷徨与无助,像是骤然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旅人。

“清遥?”荀风一连叫了好几声,什么反应都没有。

荀风第一想法是稀奇,原来这位总是坚毅果敢、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表妹,也会有如此脆弱茫然的时刻,这样的云彻明,他从未见过,仿佛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了内里柔软的微光。荀风握住云彻明微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我在这,清遥。”

云彻明目光落在荀风的嘴唇上,张张合合,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看见荀风靠近了,看见荀风的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看见荀风眼底流露出的担忧,他颤了颤眼睫,忽然动了。

荀风彻底怔愣,手呆呆举在半空中,古板守礼,时刻保持着距离的云彻明竟然主动靠在自己肩头!

“有点累。”云彻明说。

荀风胸腔忽然有些酸胀,一种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翻江倒海地湮灭而来,他搂住云彻明的肩膀,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力道轻轻拍着:“我知道你很累很累,这些事情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可清遥,你做得很好,很棒,我为你感到骄傲。”

在荀风眼里,云彻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未及双十的小姑娘,寻常姑娘大多无忧无虑,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兄长庇佑,云彻明什么都没有,小小年纪肩负起家族重担,还被亲叔叔背刺,且要被他这个骗子骗,思及此,云彻明真是很惨很惨的美貌小娘子。

荀风虽是骗子,可自诩是有节操有底线的‘好骗子’,在云彻明死之前,就让他温暖她一点罢。

马车依旧颠簸着,每一次起伏都让两人的身影微微晃动,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彼此依偎的空间里,云彻明竟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安稳,那颗彷徨无依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温暖渐渐回到身体,他紧紧拥住荀风,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声接着一声唤着:“君复,君复,君复……”

荀风被他勒得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羊巴羔子的,瞧这架势跟走散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亲爹似的。

若按照往常,荀风定要推开,腻腻歪歪的,但感受到怀中人那近乎绝望的依赖,那点不适瞬间被汹涌的怜惜盖过,小可怜样儿的,当一回爹又如何,荀风忍着痛没推开他,温声问“没事吧?”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要把云关索藏起来了。”云彻明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丝豁然开朗后的疲惫,以及深藏其下的沉重。

“为什么?”荀风不由升起钦佩之感,在这种情况下,云彻明竟然还能抽丝剥茧企图挖出真相。

云彻明蹭了蹭荀风脖颈,“应该是我爹特意嘱咐云耕将云关索藏起来的。”

“这倒奇了,老家主为何怎么做?”

云彻明轻笑:“也许是怕我死了,后继无人,所以特意藏起来一个接班人罢。”

荀风恍然大悟:“怪不得云关索说他是一个影子。”

心中暗忖,‘白景’真是一个重要人物,若不是他顶替白景的身份,也许云彻明死后就是云关索成为云家家主,云彻明身子羸弱几乎不现于人前,那么云关索顶替起来轻而易举,呵呵,老家主真是良苦用心啊。

“那他们闯入行止居一定是为了大印。”荀风道。

云彻明闭上眼睛,“也许吧。”

荀风后怕不已,还好他们没找到,不然云家财产岂不是要飞了。

但云耕一直在找人,找的是谁呢?

“家主,到了。”马车缓缓停下。

云彻明和荀风刚下马车,一直侯在门口的银蕊疾跑上前,禀告:“顾大人一直在花厅等候。”

荀风一惊:“他来作甚?”

“奴婢不知,但顾大人问了夫人许多关于景少爷的往事。”

荀风险些绝倒,难不成顾彦鐤认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