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和白景不日成婚 婚期
一种没由来的心悸攫住荀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对云彻明扯出一个匆忙的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办, 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
云彻明拉住了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什么事?我陪你去。”
嘿,这云彻明粘人的真不是时候。
荀风心下焦灼,面上却挤出一丝更灿烂的笑:“顾大人拨冗莅临,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表妹,莫要怠慢了贵客,我的事小,自己去去就回。”
银蕊适时轻声附和:“家主, 顾大人已从晌午等候至今,确似有极紧要之事。”
云彻明眉尖微蹙, 唇瓣甫张, 一道清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自身后台阶上沉沉落下,如磐石坠入冰湖:“白景。”
荀风浑身一僵, 血液仿佛瞬间凝住,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顾彦鐤负手立于石阶之上, 一袭月白常袍本该清雅,却硬生生被他穿出金戈铁马的凛冽威仪, 目光如实质般压下来,无端令人心头发怵。
他一步步踏下台阶, 步履沉稳,每一下都像踩在荀风的心尖上。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随着距离拉近而层层叠加,最终将他完全笼罩。
“对我而言,”顾彦鐤的视线锁死荀风,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你,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若此话出自哪位美貌小娘子之口,荀风怕是早已笑纳并慷慨赠金。可偏偏来自顾彦鐤,这简直如同阎王爷的亲笔催命符!
“顾大人所为何事?”云彻明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精准地隔断了那道迫人的视线。
顾彦鐤目光略过云彻明,依旧钉在荀风脸上,那审视的锐利几乎要剥开他层层伪装。荀风心中警铃大作——顾彦鐤怀疑他了!而且疑心极重!
恰在此时,白奇梅闻声而出,见众人僵持门口,讶异道:“怎的都站在风口说话?彻明,快请顾大人进花厅。”
顾彦鐤阴沉沉的目光刮过荀风强作镇定的脸,忽地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请吧。”
云彻明眸光微闪,视线在顾彦鐤与荀风之间无声巡梭,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荀风暗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语调松快:“顾大人先请。”
“让来让去好没意思,白景兄,不如我们一起?”顾彦鐤抬手,做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请’的手势。
荀风只得硬着头皮与之并肩。顾彦鐤刻意放缓步伐,两人渐渐落在众人之后。晚风穿过庭廊,带来一丝凉意,荀风却觉得背脊沁出细密汗珠,湿腻地粘着里衣。
顾彦鐤侧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荀风紧绷的侧脸轮廓,忽然开口:“白景兄可曾去过南浔?”
“南浔?”荀风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状若沉思,“未曾去过,不过听闻那是个钟灵毓秀、人才辈出的好地方。”
“不错,”顾彦鐤颔首,语调平缓却带着某种刻意的玩味,“南浔人才济济,正是在那里,我被一个人骗得……团团转。”最后几个字,他稍稍拖长了音调。
一股寒意倏地窜上荀风脊背,他强行压下心惊,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讶异:“竟有人如此大胆?此人是谁?”
“你不知道?”顾彦鐤眼眸骤然眯起,目光如探针般刺来。
“大人说笑了,”荀风感到脸颊肌肉僵硬如石,“我……怎会知晓?”
顾彦鐤轻笑一声,忽然抬手重重拍在荀风肩上。荀风猝不及防,心跳几乎骤停,却听顾彦鐤淡淡道:“忘了?霍焚川。”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荀风的心脏!
然而下一刻,顾彦鐤却朗声大笑,仿佛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未存在,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松:“此前不是还说替我留意打听?怎的,这么快就抛诸脑后了?”
“岂敢!岂敢!”荀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一直托人留心着,只是人海茫茫,尚无确切消息,故不敢贸然叨扰大人。”
不远处的云彻明将两人这番“相谈甚欢”尽收眼底。他清楚地看到顾彦鐤手掌落下时荀风瞬间绷直的背脊,也捕捉到荀风脸上那劫后余生般迅速漾开、却难掩僵硬的笑容。
这已是第几次了?
顾彦鐤对白景,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若说是友,可时不时流露的审视与试探锐利如刀;若说是敌,偏偏顾彦鐤亲手将白景从险境救回,乃至伤后也遣人殷勤探问。
若即若离,似敌似友。
他们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行至花厅,众人落座。
云彻明主动开口:“劳大人久候。”
顾彦鐤大剌剌坐下,单刀直入:“不知云家主对近来江南一带流窜的骗子团伙,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云彻明神色敛正。
白奇梅见话题转向公务,体贴笑道:“瞧我这记性,后堂还温着新到的雨前龙井,我去瞧瞧沏得如何了,诸位先谈。”言罢悄然退下。
顾彦鐤指尖轻叩桌面,意有所指:“云家财力雄厚,声名在外,云家主需得格外小心。若被手段高超的骗子盯上,怕后患无穷。”
云彻明语调平淡:“多谢大人提醒。”
荀风心中警铃愈响,不能再让顾彦鐤继续暗示下去了!他立刻插话,试图转移焦点:“顾大人爱民如子,此等小事竟劳您亲自上门提醒,我等实在惶恐。只是眼下时辰已近酉时,大大人府里怕是还有公务等着,不会耽误了吧?”
顾彦鐤全然不理,转而直视云彻明,语气不容置疑:“云家主,我想与白景单独谈谈。”
饶是荀风自诩历经风浪,此刻也忍不住心慌意乱。顾彦鐤今日有备而来,句句紧逼,他还能再次侥幸脱身吗?
他下意识看向云彻明,云彻明眸光倏然暗沉,朗声开口,“我与白景不日成婚,夫妻一体,大人有话不妨当着我的面说。”
“?!”荀风大惊,什、什么?成亲?!她竟然同意了?
她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危急,才出此权宜之计吗?
闻言,顾彦鐤猛地从椅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动衣袍翻卷:“云家主不必再思量一二?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云彻明缓缓扬起一抹极淡却坚定的笑,目光扫过荀风,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我与白景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在身,自是水到渠成。家母亦常盼我早日成家,何来儿戏之说?”
荀风呆呆望着她,脑子几乎停转。
此时的表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可靠而耀眼的光,有些帅气。往日多是他护着她,未曾想,自己竟也有被她牢牢护在身后的一天,荀风细细品味,这感觉,陌生,却不赖。
顾彦鐤只觉得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耳边嗡鸣作响。他扶住桌沿稳住身形,指节因用力而攥得泛白:“婚期,可定了?”
“九月二十五。”云彻明语调云淡风轻,“届时,还望顾大人赏光莅临。”
“九月二十五?”顾彦鐤飞速计算着日子,今日才十四,仅余十一天!“如此仓促,诸事筹备岂能周全?”
“不瞒大人,家母盼这天已久,一应物事早已备齐,万事俱备。”云彻明应对得滴水不漏。
顾彦鐤心中的怀疑如遭狂风摧折的危楼,摇摇欲坠。白景究竟是不是霍焚川?若是,他怎敢、怎能娶妻?!他若真借这场婚事彻底藏入云家羽翼之下,再想揪出他岂非难如登天?
“白景。”顾彦鐤眼底几乎压不住翻涌的凶光,嗓音沉哑,“你要娶她?”
此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以何身份、何立场质问?
与一女子争风吃醋,实在荒谬掉价!
可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恐慌攫住他:若再不阻止,似乎就要永远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荀风上前一步,坚定地握住云彻明的手。
两人视线交汇,无声流淌着某种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情意。
荀风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自然。”
顾彦鐤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得胸口滞闷,如堵巨石。当务之急,必须在九月二十五之前,彻查清白景的身份,不惜一切代价,毁了这桩婚事!
“哼。”顾彦鐤冷笑一声,看荀风一眼,甩袖离去。
待那迫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荀风才恍然回神,迟疑地望向云彻明,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微颤:“清遥,方才那些话,是为替我解围还是?”
云彻明回望他,目光清澈而认真,“我想和你成亲。”
肃穆的花厅,本是议事的场所,此刻却因这句话而被注入难以言喻的缱绻暖流,连两旁古板的楠木椅都似柔和了棱角,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终于等到这一天!!!
荀风脸上的笑意藏不住,天地仿佛在旋转,世间一切都颠倒,他努力收敛嘴角试图让自己端正一点,可嘴角不受控制,自顾自扬起,荀风索性随它去,眼眸灼灼发亮地望着云彻明。
云彻明也低头看着他,他没有笑,甚至有些严肃。
“你还想同我好吗?”云彻明刻意让自己放松,可声线还是紧绷的。
“想!”荀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答,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我当然想!”
云彻明眼底终于漫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
美梦即将成真!
金银财宝唾手可得!
云家马上就是我的了!
荀风激动难耐,一把将云彻明拥入怀中,语无伦次:“太好了!清遥!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云彻明回抱住他,四肢百骸仿佛浸泡在温煦的春水里,一种令人沉醉的、上瘾般的快乐缓缓流淌。他甚至生出几分懊悔:为何没有早些答应他呢?
拥抱缓缓收紧,云彻明将脸埋入荀风颈窝,漆黑眼睫垂下,掩去其下翻涌的、炽如岩浆的占有欲。
他注定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荀风却忽然推开他,云彻明一怔。
“我得立刻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姑姑!”荀风语速飞快,眼底闪烁着精明急切的光,让白奇梅知晓,便是多一重保障,为避免夜长梦多,婚事必须越快办成越好。
“不着急。”云彻明还想与他多说几句,可荀风已如一阵风般,迫不及待地旋身跑了出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真的?”白奇梅眸光倏然一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彻明她终于松口了?”
“是!姑姑,她愿意嫁给我了!”荀风一把反握住白奇梅的手,指尖甚至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轻轻颤抖,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奇异光彩,语速快得几乎要飘起来,“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好!好!好!”白奇梅连连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喜悦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喃喃重复着,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期盼都融进这几个字里:“真好,真是太好了!”
荀风趁热打铁,语气欢快:“表妹还说,就定在九月二十五日成亲。”
“九月二十五?”白奇梅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显出一丝惊诧,随即眼底漫上难以掩饰的感伤。
荀风看得分明,不由问道:“这日子是有什么说法吗?”
“是彻明的生辰。景儿,你是知道的,当年那道士曾断言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彻明执意选在这一天,或许,或许他心里终究憋着一股劲,是想跟命数,硬碰硬地争上一争吧。”
荀风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悄然窜上脊背,他不是真正的白景,若那道士所言非虚,新婚之日,岂不很可能是……云彻明的死期?
“景儿?怎么了?”白奇梅察觉到他瞬间的失神,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关切道,“高兴傻了?怎发起呆?”
荀风迅速敛起异色,试探着问:“姑姑,不然,我们去跟表妹商量商量,把日子往前挪一挪,可好?”
白奇梅却摇摇头,语气爱怜又无奈:“彻明那孩子,性子轴得很,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她话锋一转,充满希冀地看向荀风,“你说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几分。景儿,去好好跟他商量商量吧,姑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呢。”
荀风知道自己是可人爱的,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寻她。”
“等等。”白奇梅拉住的荀风,引他到身旁坐下,语重心长道,“景儿,你们能走到今日,实在不易。姑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们与寻常夫妻不同,将来或许要面对许多难以预料的艰难。彻明他话少,心思却重,万千心事都压在心底,性子也闷。姑姑只盼你能多包容他些,莫要同他计较、置气。”
荀风还以为白奇梅是担心他介意日后“女主外、男主内”、被人议论吃软饭当小白脸。其实他好逸恶劳,巴不得有人养着,当下便笑着保证:“姑姑放心,这些我早已考虑周全了。我不怕,也绝不会后悔。”
白奇梅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孩子。那你快去寻彻明说说婚期的事,姑姑也好早早着手筹备。咱们云家,总算要迎来一桩天大的喜事了!”
荀风辞别白奇梅,脚步轻快地往随尘院去,不料到了却扑了个空,只见银蕊守在门外。
“景少爷,”银蕊悄声回道,“家主她去后花园了。”
荀风心下诧异:“天色渐晚,表妹去花园做什么?”
银蕊面露忧色,声音压得更低:“奴婢也不知。只是家主回来时脸色似乎不大好,一言不发,也不许任何人跟着伺候。”
荀风心头一跳——难不成反悔了?
这可不妙!他当即转身,马不停蹄地朝后花园赶去。
暮色渐合,天色是鸭蛋壳的青灰,边缘透出些橘粉,风忽然掠过,竹丛簌簌作响,荀风穿过月洞门,不停唤着:“清遥。”
无人应答。
荀风目光扫过假山、空亭、花丛,皆不见人影。
心念一动,蓦地回头。
却见那人就立在老桂树下,身影几乎融进浓荫里,唯有面容被残余的天光映着,显出绝美的轮廓。
他不知已静静看了他多久。
荀风心头重重一跳,“怎么不说话?”
云彻明站着没动,看着荀风一步步朝他走来,那目光太深、太静,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荀风被看的发怵,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你呢,你后悔了吗?”云彻明反问。
荀风不解:“我为什么会后悔?”
云彻明垂下眼睫,声音几乎融进风里:“你真的能接受我?”
他能接受自己男扮女装吗?他想好了一辈子要和男人过吗?白景洒脱不羁,他能沉下心来和长相厮守吗?每一个问号,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
怎么都在问这个问题,荀风一愣,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感再次浮现,但很快被对方异常认真的神色压了下去,他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姑姑都跟我说了,清遥,你的一切我都能接受。”
云彻明遥遥望着天际,几片薄云正随风飘移,聚散不定,人心或许和云彩一样,风稍微一吹就会变,他转了转念想,问道:“云关索男扮女装,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荀风困惑不已:“好端端说他作甚?”
“我想听听。”云彻明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
荀风沉思片刻,道:“云关索隐瞒身份,可耻可恨。”
云彻明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脸色微微发白:“所以,你还是不能接受?”
“清遥,你今天怎么总说些奇怪的话?我的确不能接受云关索啊,你瞧他把我们害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里,云彻明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却仍不敢完全放下:“原来你是不接受他这个人。”几片薄云掠过,漏下些许天光,映得他眼眸微亮,他终是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若抛开其人其事,你介不介意男扮女装这件事本身?”
这问题着实有些蹊跷。
不过荀风是个骗子,且是擅长乔装打扮的骗子,有时出于无奈也扮过女装,对他来说稀疏平常,是谋生的手段,故而道:“世上有女扮男装自然也有男扮女装,这没什么。”
“但是……”
云彻明刚绽放笑容的一滞,“但是什么?”
“但我要是被骗了会很生气。”
他可是个骗子,骗子被人骗了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大牙?他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被骗”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是对他整个行骗生涯的否定。
云彻明小心问,“若事先知晓,便无妨?”
荀风想了想,“若提前说清楚,你情我愿,自然无妨。”
云彻明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眉眼舒展,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好。”
好什么?荀风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云彻明神色明显轻松明亮起来,便也跟着笑了,顺势说明来意:“清遥,我们把婚期提前,可好?”
“怕出意外?”云彻明一语道破他的顾虑。
荀风点点头:“是,我既希望道士的话是真的,又盼着道士的话是假的。”
“我何尝不是如此。”云彻明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恍惚:“若这次还如道士所言,那我便信命。”
“我们就在九月二十五成亲可好?君复,这次我们一起见证。”
荀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好。”
但愿老天爷站在他这一边,不要让喜事变成白事——
作者有话说:彻明兄要发力了[鼓掌][鼓掌][鼓掌]
第32章 你轻浮!你孟浪! 亲吻
婚期降至, 云彻明暂搬至别院,白奇梅叮嘱二人婚前不可见面, 荀风怕出意外,每日与云彻明写信互诉衷肠,他读书不多,写不出什么风花雪月,只写道——
清遥贤妹青鉴:
今日姑姑拉着我试婚服,原是说只挑两三套合身的,没成想她竟像是把成衣铺整个搬来了一般,绫罗绸缎堆了满屋,羊巴(划掉), 我数了数得有上百套,不过一想到是我们的婚服, 倒也不觉得麻烦了, 不知表妹试了几套?
府上来了新厨子,烧得一手好菜, 清淡适口,我想着你在别院未必吃得这般合宜, 便让永书装了些送去,邀君共赏。
后院的荷叶枯黄了, 卷着边儿浮在水上,我原想摘些莲蓬, 可转头想起你不在,便觉得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作罢。
府上一切都好,勿念。
君复顿首。
又及:还是念一念我才好。
荀风将信和食盒一起交给永书,交代道:“快些, 仔细菜凉了。”
永书嘿嘿一笑:“景少爷,您天天派小的去别院,那路闭着眼都能摸到,您放心罢,别说凉,就是菜汤都不会洒一滴。”
荀风笑着给永书赏钱,悄声道:“知道该说什么话罢?”
“小的省得。”永书连忙接了银子,揣进怀里时还拍了拍,笑得眼睛都眯了,“定跟家主说,景少爷待她的真心,那是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半分假不了!”
永书腿脚果然快,一个时辰后便收到回信。
云彻明的信更简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我也想你。
“嘶。”荀风倒吸一口凉气,她还真直接,大胆奔放的不像小娘子,不过这样也好,直来直去省得猜了。
“家主,景少爷对您还真上心。”银蕊一边磨墨一边调侃道:“我看永书的腿都要溜细了。”
云彻明写字的手一顿,“不过才几天没见而已。”
银蕊笑嘻嘻道:“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细细算来景少爷得有四五年没见你了,家主,难道你不想景少爷吗?”
云彻明抿了抿唇:“想也没用,按规矩婚前不能相见。”
——咚。
——咚。
——咚。
“谁?”
云彻明循着声音疾步行至窗边,哑然失色。
天擦擦黑,天际墨蓝,老槐树枝叶茂密,墨绿的叶隙间漏下最后一点金芒,荀风倚在粗壮的枝桠上,衣衫被风掀得轻轻鼓荡,风穿槐叶,沙沙声裹着槐花香漫进来,欢快地绕在云彻明耳际:“清遥,我来看你啦!”
时间在这一刻暂停,所有色彩在消褪,唯有荀风是生动的,他的笑,他的发,他的脸,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清晰,云彻明静静望着他,心脏在怦怦跳。
银蕊吓了一跳,将脸探出窗外,惊道:“那么高,景少爷别摔着了。”
云彻明蜷了蜷手指,微微发麻,隔着一道窗,他仰头对他说,“快下来。”
“得令!”荀风咧开嘴露出白牙,意外有些孩子气。
云彻明看着荀风从树上飘下来,看着荀风走到窗边,看着荀风将窗户大大支开,看着荀风扇了扇睫毛,看着荀风淡粉的唇开合:“你光说想我,但没说试了几件婚服,也没说今日做了什么,也没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话说到一半,太勾人,我只能亲自来问了。”
银蕊在一旁偷偷笑,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案上烛火跳了跳,将婚服图样的边角映得明明灭灭,云彻明眼睛有些干涩,却没眨眼,仍盯着荀风:“我试了三十六件婚服,盘账盘了半日。”
“还有半日呢。”
云彻明轻声道:“在想还有几日成婚。”
荀风挑了挑眉:“那岂不是没空想我?”
云彻明哑然。
荀风佯装不悦:“信上说的是在骗我?”
“当然不是!”
“噢。”荀风拖着长腔:“那就是只想我一盏茶的功夫,写完信就不想了,是不是?”
云彻明耳根泛红,眼睛却还看着荀风,眼睫颤了颤,“其实一整日都在想你。”
荀风高兴了,得意了,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势在必得的闲适,云彻明已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懒懒弯了弯嘴角,“清遥,让我进去。”
云彻明问:“为何不走门?”
“…走大门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好。”云彻明侧身,让荀风翻窗进来,俯身吹灭桌上一盏灯,悄声问:“有感觉吗?”
屋内瞬间昏暗下来,衬得云彻明的眼睛越发亮了,荀风一怔,随即开怀大笑:“清遥你真有趣。”
从来没有人说他有趣,云彻明本来有一肚子的话,可当人真到眼前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荀风虽说久经情场,但性质不同,他结交小娘子是为了解闷逗趣,高兴了就给些银子,不高兴就走人,自由得很,云彻明与她们不同,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没花一分银子,以至于畏首畏尾,不敢随意轻浮孟浪。
橘黄烛火摇曳,静谧得能听见烛芯爆裂声。
“不和我说说话吗?”荀风柔声问。
云彻明望着荀风黑白分明的秋风眼,牙根忽然有些痒,想咬些什么,喉咙也有些干涩:“喝些茶罢。”
荀风静默一瞬,“也好,喝些茶罢。”
苦一苦舌头冷静冷静。
于是两人捧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喝着,荀风没话找话:“这茶不错,没那么苦。”
云彻明道:“你若是喜欢我让银蕊包些给你。”
“多谢。”荀风干巴巴谢道。
“不必客气。”
又没话了。
荀风咳一声:“那什么,表妹近来可要爱惜身子。”
“嗯,我会的。”
“天气转凉,夜里多加一床被子。”
云彻明认真回答:“我记得了。”
荀风把能嘱咐的都嘱咐了一遍,茶也喝得一干二净,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谁也没话说,可谁也没提走。
门外银蕊通传道:“家主,曹掌柜来了。”
荀风立马站起来,“那你忙,我先走了。”说着就往窗边去。
“等等。”云彻明拉住荀风衣袖:“不要爬墙,从后门走。”
荀风不愿意:“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在这儿,没人敢嚼舌根。”
荀风不禁掐了把云彻明脸颊:“好威风啊云家主。”
云彻明瞪大眼睛,荀风没忍住又揉了揉:“好了,这回我真走了。”
银蕊叩了叩门,提声道:“家主,奴婢让曹掌柜在大厅候着,不着急。”
荀风失笑:“银蕊这丫头。”
云彻明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什么时候再来?”
荀风讶异云彻明的主动,转了转眼珠,道:“不告诉你,让你成日想着我。”
云彻明不说话了。
“清遥,我走了。”荀风刚刚转身,手腕一紧,云彻明拉住他将他抵在桌边,自上而下看着他,荀风被压在下面,稍稍慌乱,很快反应过来,“舍不得我?”
云彻明依旧没说话,眼睛盯着荀风的嘴唇。
荀风知道云彻明长得美,以往周身气势压住美,让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心,可眼下……他的眼睛水光潋滟,可没有艳俗的风情,只是亮得直勾勾的,甚至有点疯。
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云彻明这样美丽妖冶的脸上,莫名令人害怕,心尖发颤。
不对劲。
荀风下意识想跑。
可来不及了。
云彻明低头,堵住了荀风的唇。
冰凉。
荀风一下子联想到冬日的冰,可云彻明的唇是柔软的,又让他想到春日的柳。云彻明的手抚上荀风脸颊,轻轻摩挲着,慢慢上移,揉捏着荀风耳垂。
“!”
荀风浑身发麻,感觉全部血液涌上耳朵,“不,不对劲,清遥,清,遥……”
云彻明含吮着荀风的唇,听见荀风说话,微微远离,眼睛盯着他,低声问:“怎么了?”
荀风被亲的七荤八素:“你,你怎么能亲我?”
一般来说不是男子亲吻女子吗?怎么反过来了!
云彻明用大拇指指腹擦荀风的唇肉,粉色渐渐变得嫣红,他敛眸:“不能亲?”
“也,也不是,但,”
说话间,唇缝启开,云彻明眸色渐深,礼貌而克制问:“我可以亲你吗?”
荀风刚要说话,云彻明已经亲了上去,荀风半坐半靠在书案上,十分不稳当,只能紧紧抓住云彻明,云彻明的吻生涩可力道不轻,荀风恍如置身大海,被一波又一波海浪拍打,眩晕。
荀风闭上眼,主动舔了云彻明一下。
下一瞬,惊涛骇浪。
荀风快要不能呼吸,浓密睫毛慌乱抖动,面颊泛红,鼻尖也是红的。
云彻明一直睁着眼,没有错过荀风的反应,他眼皮上的小小红痣完全暴露,随着主人眼睫的颤动而颤动。
荀风愕然发现自己制不住云彻明,这还了得!
“唔,放开。”
云彻明很强势地按住荀风后颈,迫使他脑袋上扬,荀风睁开眼,里面蒙着一层水汽,直视云彻明,云彻明退了出来,可仍然抱着他,呼吸纠缠。
荀风气笑了,“看不出来,原来表妹是属狼的,一见肉就不撒嘴。”
“你生气了?”
“表妹如此彪悍,我岂敢生气。”
云彻明低着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好熟悉,我们以前是不是亲过?”
荀风一下子语塞,云彻明追问:“亲没亲过?”
“亲过亲过!”荀风推开云彻明,跳的远远的:“就上次喂药的时候亲过,怎么了?谁叫你喝药老是吐,没办法,只能嘴对嘴喂了!”
“我没怪你。”云彻明拉过荀风的手。
荀风大叫:“你还想怪我?我没让你谢谢我就够好的了。”
“谢谢你。”云彻明诚恳道。
荀风:“……”
云彻明问:“那你是在气什么?”
荀风从未想过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你轻浮,你孟浪!你不知廉耻!你怎么能突然亲男子呢?”
云彻明无辜道:“可你是我的未婚夫。”
荀风一下子哑火,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亲吻有什么稀奇的,难道就许男子亲女子,不许女子亲男子了吗,云彻明本就同寻常女子不同,思及此,他道:“好罢,你说的对。”
云彻明嘴角上扬,环住荀风,“我还以为你是露怯呢。”
嘿,事关男性尊严,荀风可不能忍:“你小看谁呢!我告诉你,我吃过的……”
不能说!
云彻明眼神一下变得锐利:“吃过的什么?”
“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荀风笑哈哈打岔:“毕竟我比你大。”
“说起这个,”云彻明凝视着荀风:“你可曾有过红颜知己?”
那肯定数不胜数。
荀风斩钉截铁道:“没有,一个都没有,有一未婚妻足矣。”
云彻明眸光扫过荀风的眼睛,似在判断真假,荀风镇定自若地回望,云彻明忽然笑了,亲吻荀风眼皮,又往下亲了鼻尖,再一下一下啄吻嘴唇。
荀风有些受不了,身子往后撤,“小鸡啄米吗。”
云彻明环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将头埋在荀风颈窝:“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明天我一定要写到成婚[化了]
第33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洞房
“孩他娘, 别忙了,今日云家娶亲, 我们去沾沾喜气。”男人把最后一碗小馄饨盛出,就急着收拾摊铺,“晚了连街边的位置都抢不着。”
女人手忙脚乱地把瓷盘摞好,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知道知道,听说摆了好大的排场。”
“那可是云家!”夫妻二人急急忙收了摊,可还是来晚一步,街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卖糖葫芦的挑着担子踮脚看,抱着娃娃的妇人把孩子举到肩头, 连墙头上都扒着几个半大的小子。
“嚯!” 男人眼睛瞬间亮了,“我活了四十来年, 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女人艳羡地说:“这可是实打实的十里红妆, 也不知道哪家小子那么好运。”
“谁说不是呢。”旁边卖茶的老汉搭话,“云家可是咱们松江府的顶梁柱, 家主又是个能干的,娶她可比中状元还风光。”
正说着,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孩童的欢呼声响起来:“来了来了!”
笙箫相和, 鞭炮齐鸣,红漆木牌上的囍字在日光下发着耀眼的光, 骏马轩昂,荀风端坐其上,恍然如梦。
红色纸屑雪片似的飘下来,落在荀风肩头。
成亲了。
他望着街两旁攒动的人头,望着那些带着笑意的脸, 想扯出个笑来,嘴角却僵得厉害。从前骗人时,他总能演得滴水不漏,从不会有半分迟疑,骗得干脆,骗得潇洒。可今日,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是真还是假。
迎亲前白奇梅的反复叮嘱,眼里的欲语还休,迎亲时云彻明不符常理的紧张,她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个不停。
人群里有人喊:“新郎官好俊俏!”
“也不知道祖坟埋到哪才能娶一个那么好的娘子。”
“那可是富到流油的云家,新郎官祖坟得冒青烟才行。”
唢呐声突然拔高,荀风下意识勒住马缰,回神一看,原是到云府了,稍稳心神,再三告诫自己:师父常说,骗子需不忘初心,一骗到底,心软是大忌。
荀风翻身下马,走向花轿。
轿身朱红漆,描着百子图,四角垂流苏,流苏上挂小铜铃;轿帏是苏绣暗八仙纹,连轿门的搭扣都是铜制鸳鸯形。
周围的喧闹仿佛突然远了,荀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走上前,指尖触到轿帘的绸缎,僵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掀开轿帘。
“清遥。”荀风柔声唤道。
轿中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荀风看着看着便入了神,单看这一双手,任谁也看出是小娘子的手。
荀风握住那只手。
云彻明顺着他的力道从轿里出来,垂坠的红盖头裹住他整张面容,仅露出下颌柔和的弧度。
“紧张吗?”荀风凑近低语。
云彻明攥紧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荀风又问:“欢喜吗?”
云彻明敏锐察觉:“你哭了。”
荀风心中一动,她竟能听出来,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太高兴了。”
喜娘拿来红绸,荀风和云彻明握住两端,两人并肩同行,在众人的注目下徐徐步入云府。
赞礼唱道:
——新人跨火盆,火神佑家门。
一跨灾星散,二跨福临门,三跨人丁旺,四季享安宁!
黄铜火盆里炭火正旺,火星偶有溅落。
“我扶着你。”荀风伸出手,却被云彻明反扣手腕,动作利落地跨过火盆,裙摆未沾半分。
荀风有些惊奇,表妹虽为女子,身子弱,但拳脚功夫好似不错,记得被绑那次,是她用石头打中石独眼手腕,也是她料理了云耕。
“发什么呆?”云彻明扯了扯红绸。
荀风回神,嗔怪道:“这样的大日子,清遥也不让我多表现一番。”
云彻明垂着头,嘴角笑意一闪而过,荀风看的分明,不由也笑了,刚冒头的疑窦便压了下去,云家走镖起家,表妹会些功夫也不奇怪。
到了正厅,门窗镂空囍字漏下红影,正厅门楣上挂“天作之合” 匾额,匾额下是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三牲,用红绸盖着,果盘里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旁边立着两尊锡制烛台,燃着足金打造的麒麟送子烛。
厅中铺着红毡,毡子尽头设了两个空座,铺着青布,那是白奇梅特意为白景父母设的 “虚位。”
白奇梅坐在主位上,不断用帕子拭泪。
荀风看着空出的两个位子,暗道,爹,娘,你们与白景的父母争一争,或者挤一挤,上来看看,我成婚了,虽然是骗来的。
顾彦鐤指尖捏着卷公文,目光落在纸页上,却半天没挪过半行,窗外隐约飘来唢呐声,喜庆得扎耳,他烦躁道:“关窗!”
刀柳立在桌旁,看向云家的方向:“大人,您不去瞧瞧吗?今日白景成亲。”
顾彦鐤喉结动了动,语气听不出波澜:“与我何干。”视线仍盯在 “粮草调度” 四个字上,这一页,他已经看了快一炷香,连纸缝里的墨点都数清了。
刀柳暗自撇嘴,也不知道是谁没日没夜查白景身份,可白景像风似的,过境无痕,什么也没查出来。
“大人。”刀柳故意把声音放得平些,“您再不去,他们该入洞房了。”
“与我何干!” 顾彦鐤的声音骤然冷了三分,捏着公文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抬眼扫向刀柳,眼神里带着厉色。
刀柳识趣地应声“哦”,往后退了半步,握着腰间的刀不再说话。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
顾彦鐤盯着公文,纸上突然冒出白景的脸,他懒懒笑着,眼里漾着情意,顾彦鐤吓了一跳,喉间发紧,无意识舔了舔唇,待反应过来后又猛地把公文摔在地上。
刀柳眼皮一跳,刚要抬头,就见顾彦鐤站起身,带起一阵风。
“大人做什么去?”刀柳连忙问道。
顾彦鐤下颌线条紧绷,语气冷硬,“左右无事,去云府观礼。”
荀风后颈忽然一麻感受到一股突兀又锐利的目光,无法忽视。
“奇怪。”这绝非寻常宾客的好奇打量,没有温度,带着点审视的冷意,还藏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荀风借着转身调整站姿的空隙,目光飞快地在宾客中扫过,满厅都是笑着道贺的面孔,有云家的远亲,有走镖的旧部,还有些商界的熟客,个个脸上堆着喜气,瞧不出异样。
方才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凭空消失了。
赞礼声量拔高:
“吉时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荀风和云彻明并肩转身,对着厅外的天光躬身。
那道目光又粘了上来,像蛛网,扯不开,甩不掉。
“二拜高堂——”
白奇梅手里攥着帕子,见新人拜下,眼圈泛红,止不住地点头。厅内的宾客也跟着起哄,掌声与笑声混在一处。
“夫妻对拜——”
荀风与云彻明相对而立,微微俯身,目光落在云彻明的红盖头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礼成——”
“送入洞房——”
红烛跳着暖光,将帐幔上绣的百子千孙图映得愈发鲜活,喜娘提着竹篮绕床而行,指间捻起五谷撒在帐幔边角,嘴里的吉语裹着笑意漫满洞房:“撒向东,子孙旺;撒向西,福禄齐;撒向南,家宅安;撒向北,富贵来!”
篮底最后一把五谷撒落在婚床的红锦褥上,喜娘转身从托盘里取过一杆红漆秤杆,她将秤杆递到荀风手里,声音拔高了些,满是喜庆的调子:“秤杆挑起红盖头,夫妻恩爱到白头!”
秤杆似有千斤重。
荀风下意识看向帐幔后端坐的身影,心脏像被红绸缠紧,越跳越窒息。
深吸一口气,荀风将秤杆伸过去,秤钩稳稳勾住盖头的中端,他刻意放慢了动作,红绸顺着秤杆向上掀起。
盖头完全掀开的瞬间,荀风呼吸猛地一滞。
云彻明抬眼望他,眼底盛着烛火的暖光,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欢喜。乌发被凤冠束着,珠翠的光映在她颊边,唇色艳红,衬得肤色愈发莹白,与之前的云彻明有很大不同。
“哎哟!”喜娘在旁忍不住惊呼,拍掌笑道:“好美的新娘子!”
“娘子安好。”荀风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
云彻明展颜一笑,唤道:“君复。”
喜娘眼角眉梢都挂着急意,生怕误了吉时,忙从描金托盘里捧出合卺酒,“今朝合卺,缔结良缘;日月为证,山河为誓,岁岁年年,恩爱不减!”
云彻明的目光定在荀风脸上,一瞬不挪,眼神清澈明净,让荀风不敢对视。
荀风慌忙飘向窗外悬着的红灯笼,灯笼穗子晃啊晃,像极他晃荡的心。飞快转回头,与云彻明交臂饮尽合卺酒。温凉的酒滑过喉咙,却烫得他心口发沉。
这片刻的温情是骗来的。
喜娘敛好空杯,取来小巧的银剪,指尖轻轻拢住二人鬓边发丝:“卺合酒尽姻缘定,夫妻恩爱到百年!”
两缕发丝落在红绸上,喜娘用红绳绕了三圈打同心结,塞进并蒂莲锦囊。
荀风盯着那锦囊,红的刺眼。
结发夫妻。
他与云彻明成了结发夫妻。
荀风胸腔忽生起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拉起云彻明的手,动容道:“清遥,此生定不负你。”
不是骗人,是实打实的想在云彻明生前好好对她。
云彻明轻笑:“没听清。”
荀风大叫一声:“我此生定不负你!”
声音之大连喜娘都吓了一跳。
“听清了吗?没听清我再喊一遍。”
云彻明:“听清了,可没听够,以后要常常说给我听。”
“嗯。”荀风应下,心里却在冒酸泡,他不是白景,若清遥真没活过今晚怎么办?
“好啦好啦。”喜娘笑眯眯道:“新郎官别舍不得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得去前厅。”
前厅红绸悬顶,高朋满座,白奇梅不宜喝酒大多都由荀风代劳,每个人都对云彻明的未婚夫感兴趣,纷纷上前敬酒寒暄。
荀风来者不拒,与宾客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真有福啊。”一富商笑着拍荀风肩膀:“娶妻如此,三生有幸,全天下再找不出比云家主更厉害的女子!”
荀风点头附和:“是,她的确与众不同。”
“不过,”富商递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云家主哪都好,可性子太冷,贤弟啊,成婚图个什么,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嘛,唉,看来老话说得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荀风笑意淡三分:“你喝醉了。”
“贤弟小瞧我,这才哪到哪。”富商打了个酒嗝,继续道:“话说回来,云家主真厉害啊,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咳咳,话又说话来,她性子也真怪,就没见她与谁深交过。”
荀风想把他推开,富商又道:“之前,我想把小女介绍给云家主,都是同龄人,交个朋友,约着一起出去玩玩多好,谁知云家主一下子拒了,贤弟,你瞧瞧,有这么办事的吗。”
絮絮叨叨听得脑仁痛,荀风吩咐永书:“扶这位老爷下去休息。”
喝得太多,荀风去更衣,回廊的风一吹,酒意上涌,他真的顺着富商的话琢磨起来,来云府那么长时间,好像真没见过清遥的闺中密友,也不曾见过她去找谁,大多都在知止居处理公务。
按理说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朋友,哪怕不是密友也该有些来往才是。
荀风忽然想起云关索,云彻明的影子。
奇怪,老家主为什么不让云关菱当?她们同为女子,应该更方便才是。
更完衣,荀风又回到前厅,期间撞到一位老人,荀风连忙道歉,老者摆摆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荀风掏掏耳朵,怀疑自己聋了。
老者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这回荀风听懂了,遣来小厮让他带老者去更衣。
“可找到了!”白奇梅看见荀风眼睛一亮,“顾大人来了,快去敬杯酒。”
荀风不乐意和顾彦鐤打交道,但也没法拒绝,只好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同他打招呼,“顾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顾彦鐤打量荀风身上大红的喜服,指尖摩挲着酒杯沿,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谁也没有你耀眼。”
“大人不祝我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吗。”
顾彦鐤张了张嘴,没说。
荀风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浅了些:“以往大人对我颇有敌意,但当大人救我一命后我便知道您是好人,顾大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白景敬您一杯,望这杯酒后,我们也各自往前看。”
顾彦鐤捏紧酒杯,心有不甘,可没有证据,只能将不甘一点点嚼碎了咽下去。
荀风主动碰了酒杯,“干。”一饮而尽。
刀柳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顾大人的牙都要咬碎了,可白景笑呵呵的,瞧着一点也不在意。
荀风喝完了酒,见顾彦鐤一动未动,催道:“顾大人?”
顾彦鐤喉结滚动,望着清澈的酒液,心中一横,一饮而尽。
荀风笑了:“不知某有没有荣幸能得顾大人一声祝福。”
“百年好合。”顾彦鐤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去。
荀风见时间差不多了,拜别宾客,往后院去,云彻明还等着他呢。
“大人,您慢点。”刀柳险些跟不上。
顾彦鐤突然停下,“他是故意的。”
刀柳疑道:“故意什么?”
“他知道我怀疑他,也清楚我拿他无可奈何。”
“啊。”刀柳惊叹一声:“那,那他可真聪明。”毕竟能把顾大人折磨成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走到门口,却见门倌在与一老者争吵,顾彦鐤皱眉,“大喜之日何故喧哗?”
门倌见顾彦鐤来,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忙松了手躬身道:“顾大人!您来得正好,快帮小的评评理!这位老人家上来就叽里咕噜说一通,小的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敢劝他等家里人来,谁知他竟要动手推小的!”
老者听见声音,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急色,见顾彦鐤穿着官袍,忙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胳膊,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那话软绵带点卷舌,像是含着水,与本地口音截然不同。
顾彦鐤起初也愣了愣,细听两句,明白了:“他说的是南浔话,他的马车车轴断了,想借云家的马车先用用。”
门倌恍然大悟,“这有何难。”
老者见他译得明白,脸上终于露出笑,又用南浔话絮絮叨叨补了两句,语气里满是感激:“人老了不中用,说话竟也不会了,幸好有大人和新郎官能听懂。”
顾彦鐤像是被惊雷劈中,瞳孔骤然收缩,呆在原地。
新郎官能听懂?白景能听懂南浔话?他不是说从未去过南浔吗?!
“刀柳!”顾彦鐤喝道:“把白景给我绑来!”
刀柳行动迅速,片刻既回,面色复杂:“大人,白景他,他,”
顾彦鐤沉声问:“他怎么了?”
“他已入洞房了。”
“入洞房了?” 顾彦鐤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不敢相信。
风从门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红纸屑,顾彦鐤绕过喧嚣的前厅,穿过回廊,目光遥遥落向知止居,橘黄灯光映在窗纸上,隐隐约约透着两道人影。
“回来了。”云彻明从床沿上站起。
荀风喝多了酒,脚步微晃,有些醺醺然,“娘子久等了。”
云彻明扶荀风坐下,凑上去闻他脖颈,又往上闻他的嘴唇:“喝那么多。”荀风张开怀抱搂住云彻明:“今儿高兴啊。”
“我让银蕊送碗醒酒汤来。”
荀风捧住云彻明的脸,低声道:“不要。”
“清遥,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春宵一刻值千金。”——
作者有话说:文中关于结婚的程序以及吉利话皆来自度娘。
第34章 鸳鸯绣被翻红浪 男的
烛摇红影, 香温斗帐。
云彻明面容严肃,眼睛如曜石般晶亮而沉静:“确定要吗?”
“要。”荀风坚定道。
其实以前没做过, 但他已将云彻明当做娘子,既是夫妻,自该同房,而他也确实对她有性趣。
“好。”云彻明望着荀风:“那就做罢。”
荀风语塞,怎么一点也不害羞啊,一如既往的冷静,这种事从她嘴里说出来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有些不服输,忍不住逗她:“到时候可别哭哦, 我是不会停下来的。”
云彻明笑了,唇角弯起个浅弧。
是在质疑他的雄风吗!
荀风微恼, 决定把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 直接亲了上去。
和他人一样,这个吻温柔而缱绻。
轻轻咬着云彻明的唇瓣, 笑,“蝶恋花。”
云彻明垂下眼, 手揽住荀风的腰。
荀风有一下没一下舔舐云彻明的唇,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试探, 云彻明微微张开嘴,让他进来。
“好甜。”荀风含混不清道, 云彻明哑声说:“吃了糖。”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荀风将手放在云彻明后背,稍稍使力,两人距离更近,呼吸缠在一处:“这下真是蝶吮蜜了。”
“不过还没采完。”
啧啧水声响起。
唇齿相缠间,不知何时, 主动方变成了云彻明,力道格外重,绞得荀风舌头酸痛。
荀风被迫承受,仰起头,两条胳膊不自觉搂上云彻明的脖颈。
云彻明不再满意小小的甜头,湿热的吻落向他耳朵,过渡到脖颈,拇指轻轻剐蹭荀风的喉结。
荀风剧烈吞咽着,嘴巴大张,云彻明眼中泛起浓烈的情欲,再一次亲上去,这回是狂风暴雨。
痴缠,舔舐,吸吮,乐此不疲。
荀风喘息着,笑骂:“浪。”
“还差一点。”云彻明双手掌住荀风脖颈,低头咬住他的喉结,是真咬,荀风叫了一声,云彻明从咬转舔,荀风喘着,手开始在云彻明身上作乱。
云彻明将荀风整个揽在怀里,荀风坐在他的腿上,四处躲避他的吻,“轻一点,明天还要见人呢。”
“不去了。”
“娘不会说什么的。”不知不觉云彻明已将荀风放倒在床上,荀风脑子混混沌沌,满目都是红,鼻尖香气萦绕,来不及思考。
云彻明抚摸着荀风的衣襟,荀风捉着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云彻明一手垫在荀风腰后将他拖至身下。
荀风眼里闪着笑意:“玩够了罢。”一个翻身,反将云彻明压下:“该我了。”取下凤冠,乌发如瀑垂落肩头,俯身时气息扫过锁骨:“清遥,你好美。”
外袍一点一点脱落。
云彻明忽然偏过头,喉间滚出一声闷咳,起初还轻,转瞬就成了连串的震颤,肩膀都跟着抖动。
荀风脸色发白,不会真如道士所言,云彻明活不过二十?
“清遥!”荀风立刻撑起身子,急急忙忙抚上他的背,指腹触到的衣料下,是抑制不住的轻抖,再看面色,竟褪了几分血色,唇瓣也没了方才的甜润,只剩一点苍白。
“我没事……”云彻明想开口安抚,话没说完又被咳嗽截住。
荀风的心一下子揪紧,顾不上半分旖旎,声音发紧:“是不是旧疾犯了?我去叫郎中。”赶忙下床,却被云彻明扯住衣角。
云彻明咳嗽和缓了些,“真的没事。”
荀风哪肯信,“不行,不看郎中也得吃药,你躺着别动,我去药房拿。”
云彻明拽住他的手腕,荀风动作一顿,低头就见他望着自己,眼睛亮得瘆人:“别走。”
荀风静默片刻,妥协:“…好吧,我不走。”
云彻明微微倾身,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背,顺着手腕往上,慢慢圈住小臂,将人往床上带了带。
荀风失笑:“真是浪个没够。”
云彻明将人抱到床上,低声道:“有事没事一试便知。”
荀风又想起方才他咳得发颤的模样,喉结滚了滚,还是忍不住问:“真没事?”
云彻明没答,只是微微仰头,鼻尖轻轻蹭过他的下颌,带着点痒意。荀风浑身一僵,云彻明慢慢解着他方才没拢好的衣襟,声音贴着他的耳畔:“试试。”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荀风先前的慌意渐渐被这柔软的亲近揉散,只余下心口的灼烫。他抬手揽住云彻明的腰,掌心轻轻贴着他的后背,确认呼吸平稳,蹭了蹭他的发顶,“那……继续。”
云彻明笑了笑,唇瓣轻轻擦过荀风的唇角:“好。”
精挑细选的喜服随意散落在地,荀风赤着上身,露出劲瘦腰线,云彻明一掌把住,肌肤相贴的一瞬,荀风打了个激灵,奇怪,怎么是他先脱衣服?
“清遥,我想看看你。”荀风温声问:“可以吗?”
云彻明静静望着他:“确定准备好了?”
荀风捂住鼻子,怪里怪气道:“准备好了,我绝不流鼻血。”
云彻明张开双臂,躺在床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来罢。”
荀风几乎怀着虔诚的心脱掉云彻明的衣服。
繁复华丽的霞帔掉落在地。
云彻明颤颤眼睫,幽深的目光盯着荀风。荀风以为他害羞,凑上前,吻唇角安抚,吻渐渐加深,手渐渐往下。
咦,清遥的胸脯怎如他一般,额,平?
也罢,是大是小他都喜欢,一掌掌握刚刚好。
云彻明见荀风没甚反应,紧绷的后背稍稍松懈,看来白景真的不在意他是男子。
荀风时刻关注着云彻明,问:“害怕了?”
云彻明摇摇头。
荀风不再说话,手继续往下。
嘶,清遥的大腿有些硬,硬中带软,女子都这样吗?
不对,清遥会武功,会武功说明得练功,练的话肉就是紧绷绷的,跟他一样。
荀风慢慢揉,揉着揉着发觉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东西起来了。
奇怪,清遥怎么会有东西起来?
荀风慢慢抬眸,去看云彻明的脸,很美的一张脸,说是绝代风华也不为过。再去看云彻明的脖颈,咦,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有喉结,是了,清遥畏寒,每次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没发现也正常。
手,手也宽大有力。
胸,胸也一马平川。
荀风几近绝望,难不成他遇到了一个二形?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不,他不相信。
荀风颤抖着手,扯下云彻明的罗裙。
晴天霹雳!
荀风跌坐在床上,呆呆看着。
云彻明垂着眼,眼里浸着点自嘲的湿意,轻声开口,“果然不能接受我是男人。”
荀风脑子里是空白的,云彻明的话像隔着一层水,飘了半天才能钻进耳朵。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惯于骗人的,这辈子算尽了人心,却从没料到,自己会栽在这上面。
云彻明穿上衣服,唤他:“白景。”
“啊?”荀风猛地回神,眼神还散着,呆愣愣地望过去,像个被抽走魂魄的木偶。
“当年道士说我托生错了胎,扮成女子和你成婚才能活,幼时你因此憎恶我,当你来松江府,说要跟我成婚,其实我是不信的,可,可后来,我信了。”
云彻明往前挪了半步,烛火映在他眼里,烧得亮堂堂的,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实话告诉你,我不打算放手。你我已经拜过堂、喝过合卺酒,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生一世不分离。”
荀风被这番话砸得七荤八素,过往的小细节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怪不得不和女子交好,怪不得让云关索当影子,怪不得白奇梅说他们和寻常夫妻不一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个骗子竟看走了眼!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恨!
云彻明伸出手想去触碰荀风,荀风却像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偏头躲开。
手僵在半空,指节慢慢蜷缩,云彻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反悔了?你之前说,能接受我的一切,难道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荀风:“……”
荀风挤出一个微笑,看着云彻明晦暗的眼神,心里竟有点发慌:“不是的,我,我原是想好了,可当我,当我亲眼看见,一时,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云彻明没再说话,突然伸手,不顾荀风紧绷的身体,强势地将他搂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把荀风箍得动弹不得,下巴抵在荀风的发顶,轻声道:“君复,若你一时接受不了床事,我们就慢慢来,不着急,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荀风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行骗二十六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局没设过,却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心中五味杂陈,又怒又恼又羞又恨又窘。
“我想出去走走。”
荀风挣开云彻明怀抱,不等他回答逃也似地跑了。
房门砰一声关上,房里只剩云彻明一个人。他坐在喜床上,长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很紧。
红烛还在烧,留下的蜡像极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