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云彻明喃喃地念着名字,指尖轻轻摩挲着荀风刚才坐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可不要让我等太久。”
荀风跌跌撞撞跑出随尘院,时不时回头,生怕云彻明出来追他,庭院里的红绸还在夜风中飘拂,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跑!立马跑!”荀风狠狠踢一脚树:“这鬼地方,鬼人!一刻也不想待了!”
荀风闷头往前走,想去随尘院偷偷把这些天攒下的家当带走。
大喜之日,喧哗过后,竟是水一样的平静。
偌大的院落寂静无声。
荀风贴着墙根猫着腰,肩膀忽然被人怕了一下。
“!”心猛然提起。
却听身后人喊了一声:“荀风。”——
作者有话说:二形:双性人。
第35章 在我面前不要说谎 生气
唤他荀风?
世上知他真名者少之又少, 身后人是谁?
荀风没兴趣了解,只知此刻需速走。
脚尖在青砖墙缝轻轻一点, 身形已掠起半尺,这手 “踏雪无痕” 的轻功曾让他在十数名捕快眼皮底下脱身。可不等他再借第二道力,腕间突然传来一阵铁钳似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拽得重心失衡,后背 “咚” 地撞在冰凉的砖墙上。
“跑不掉的。”呕哑的声音裹着夜风寒气,贴在耳边响起,明显做了伪装。
荀风旋即矮身,左足尖往对方膝弯猛戳,哪怕对方内力再深, 吃这一下也得屈膝。可来人动作快得离谱,竟像早预判了他的招式, 侧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另一只手已扣住他后颈的穴道,指腹发力按下去, 荀风只觉后颈一麻,半边身子都软了, 一时间动弹不得。
“你是谁?”荀风缓缓抬头,借着月光看清来人, 玄色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面罩遮住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
神秘人道:“无须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便够了。”
“英雄,想必你找错了人,在下不是荀风,乃是白景, 是这云府的表少爷。”荀风说着,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呵呵。”神秘人手一紧,扼住荀风脖颈:“少耍花招,我对你的身份了如指掌。”
“荀风,江湖人称——千面无痕。”
“善伪装,善行骗,善轻功,来云府是为了骗取千万豪财。”
荀风大惊,对方竟查得这么细,面上却没露半分慌色,反而往神秘人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原来英雄也是江湖儿女,不知哪门哪派?师从何人?若英雄也对云府感兴趣,在下可以……”
“少废话。”神秘人截住话头,不耐烦道:“谁与你一样,张嘴。”
荀风又不傻,怎么可能乖乖就范,瞄准时机猛地屈肘撞向对方胸口,同时脚尖点地想踏墙脱身,神秘人动作更快,形如鬼魅,侧身闪躲,反手将荀风压在墙上。
“软的不吃,那就吃硬的。”神秘人狠狠扼住荀风下颌,手指深陷颊肉,大拇指顺着唇缝一撬,启开一条缝,荀风下意识想咬,却被对方用拇指顶住下唇,那粒药丸“咚”地掉进喉咙,跟着便是一阵苦涩味顺着舌根蔓延开来。
见荀风吞下,神秘人松开荀风,悠悠道:“剧毒。”荀风弯着腰,止不住地咳嗽,呕吐,想把药丸催出来。
“别白费力气了。”神秘人快意道:“入口即化,半个时辰内便会融进血脉,世上唯有我有解药。”
荀风抬起红彤彤的眼,哑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简单得很。”神秘人冲荀风勾勾手指:“只要你帮我找一个东西。”
荀风问:“什么?”
“诗选。”
荀风怀疑自己听错了:“诗选?诗词歌赋的诗?”
神秘人点头:“不错,名为《陈李诗选》,若你表现好,早早找出来,我就放了你。”
荀风忽然间想起什么,愕然问:“那日是你?是你闯进知止居书房,为了它?”
“不错,还算聪明。”
远处传来打更声。
神秘人不再废话:“记住,每月十五毒发,下月我会再来,若你没能带来有价值的消息,呵呵,那你就好好尝尝痛苦的滋味罢!”
说完身形一晃,翻墙飞走。
荀风扶着墙站了许久,冷风刮在脸上,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苦涩味,诗选?神秘人大费周折不可能只是为了一本普普通通的诗选,想必里面大有文章。
神秘人为什么独独让他拿诗选?
荀风脑筋飞速转动,猜测《陈李诗选》可能与云家秘辛有关,也许跟云耕到处寻的人有关?那么说来,他要找到诗选,一定要和云家人打交道。
而云家的关键人物,正是云彻明。
荀风苦笑,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
揉了揉肚子,里面装着毒水,荀风叹一口气,灰溜溜回到知止居。
房中的红烛还亮着。
荀风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与云彻明对上了视线,云彻明看见荀风眼神明显一亮,“回来了。”
“嗯。”荀风无比后悔:“我不该出去。”
云彻明压下嘴角的笑,故作平淡道:“夜深了,歇息吧。”
荀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云彻明,避开他的视线,“我先去沐浴。”
云彻明淡淡道:“好。”
荀风看出了他的落寞,可什么也没说。
浴室水汽蒸腾,荀风将自己浸在水中,头靠在桶边,才敢闭上眼厘清思绪。
神秘人已在书房寻找过诗选,没找到,那么诗选会在哪?云彻明知晓诗选的存在吗?如果诗选与云家有关,云彻明会把诗选拱手让人吗?
如果不来云家就好了。
如果不骗云家就好了。
行骗二十六年,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磨磨蹭蹭许久,泡到身上的皮都起皱荀风才从浴室出来。
“应该睡了吧。”探出脑袋朝床上张望。
虽说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没什么,可他和云彻明是,是夫妻?且云彻明对他还有情意,这种情况下,荀风是打死也不敢上床的。
新婚夜,红烛要燃一整晚,房间亮堂堂的,荀风没处躲避,蹑手蹑脚摸到床边,火苗跳了跳,将床榻边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云彻明侧身而卧,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荀风大喜,准备去外间的小塌凑合一晚。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云彻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醒:“去哪?”
荀风的脚顿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去喝口茶。”
“你要走是不是?”云彻明了然,坐起身,直直望着荀风。
被戳穿了,且是他理亏,荀风干笑两声:“不是,我就是去喝口茶。”
“原来是去喝茶。”云彻明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是躲我。”
荀风:“……”
“哈哈,你真会说笑。”
云彻明没笑:“连清遥都叫不出口了。”
荀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哑口无言。
“是我太天真了,将所有话都信以为真,你想走就走罢,新婚夜对你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你放心,我也没有很在意。”云彻明倒在床上,声音里带着点自嘲,末了咳嗽几声。
荀风无言以对,是他蠢,是他呆,连云彻明是个男子都没看出来,但被骗后的恼怒和羞愤久久不能消散,他无法心平气和再以以前的心态和云彻明相处。
然转念一想,也许他知道诗选的下落,荀风脸上挂起笑容,是他惯用的,和善且风流,“清遥,你怎会如此想我,难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吗?”说着爬上床。
云彻明静静看着他,也不主动挪位置,荀风无法,跨过他睡到里侧。里侧着实不是好位置,挨着墙,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太被动了,荀风强忍着不适逼自己躺下,故意离云彻明远了些,中间能再躺一个人。
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云彻明忽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确实,若没有神秘人他早走了,嘴上却说:“我还记挂你。”
云彻明没有被他唬住,伸手要抱他,荀风下意识往墙边缩,动作太急,床板晃了一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空气瞬间凝固了,比刚才更闷,更窒息。
又又被戳穿了。
荀风睁着眼望着云彻明,“不是,你听我解释,我,”
“白景。”云彻明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在我面前不要说谎,不要骗人,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荀风没当回事,撒谎骗人对他来说跟吃饭喝水一样,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也是保命的手段,他不可能放弃骗人,就像人不能不吃饭。
“好,我答应你。”他又说谎了。
云彻明忽然动了,倾身过来,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动作太快,荀风没来及反应,只觉得唇上触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荀风几乎快连滚带爬,从床的这头爬到床的那头,眼带惊恐“你,你亲我作甚!”
“若不想被男人亲,就不要说谎。”云彻明道。
荀风悔死了,上次如此惊恐还是被施定鸥推到床上,他自认和小白鸟是好兄弟,可小白鸟对他另有看法,趁他喝醉推他上床,彼时他什么都不懂,以为小白鸟给他换衣服,他还傻呵呵道谢呢,谁知脱着脱着小白鸟就上下其手,还企图……
一把辛酸泪!
自那以后,荀风对断袖产生了阴影,不能接受和男人亲密接触。
荀风恨声道:“云彻明,你几时变得如此鸡贼?”
“从未变过。”云彻明黑眸沉沉:“或许,你可以试着多了解我。”
饶是在情场如鱼得水,来去自由的荀风此刻也有些头痛,云彻明克他不成?怎偏偏在他身上接二连三跌跟头?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道了!”荀风把被角往身上拉了拉,转过身,背对云彻明。
云彻明挑了挑眉,看着他的后脑勺:“第一次见你生气。”
荀风怔住,后知后觉,自己生气了?竟然在外人面前暴露情绪?下一秒,重新挂上微笑,柔声道:“你看错了。”
云彻明不再理他,平心淡气道:“睡罢。”
这一下把荀风弄得毛毛的,他很想告诉云彻明自己没生气,真的没生气,只是有点恼,但上赶着说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此事无解。
“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荀风忍不住道:“我真的没生气。”
“知道了。”云彻明回敬。
第36章 这合适吗 合适
荀风几乎一夜未眠, 直挺挺躺在床上,脑中天人交战, 一半的他想着神秘人的身份来历,一半的他想着云彻明,纷纷杂杂,理不清头绪,直到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天光稀薄,荀风才动了动发麻的身子,轻手轻脚下床。
因为成婚,下人们早早将他在知止居的家当搬来了随尘院。
花花绿绿的衣裙混着他的衣衫, 荀风心情复杂,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有那么多颜色的罗裙, 那为何整日不是穿白就是穿黑?不免唏嘘, 主动女装和被动女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目下看来, 云彻明应该是被动,不过这些与他何干?
荀风没惊动下人, 自己打水洗漱,待他擦干净脸, 回身刹那,云彻明倚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羊巴羔子!”荀风吓了一跳, 手按在胸口顺气:“怎一声不响的?”
“看你认真,不好打扰。”云彻明掀开被子下床,指尖无意识蹭过床沿:“今日要和娘请安,祭祖,没忘吧?”
“……没忘。”荀风看他神态自然地套上裙子, 喉结动了动,还是问出口:“还要穿女装?”
云彻明动作一僵,是啊,昨天既是大喜之日也是他生辰,他和白景成了婚,平安度过一劫,是不是说明,他可以恢复男儿身了?
荀风虽然不知道云彻明为何没死,但自打知道他是个男的,再看他穿女装总觉得别扭,而且一看就想起自己被骗,太窝火!
云彻明垂下眼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低声问:“我可以穿你的吗?”
“不合适。”荀风想也没想拒绝。
云彻明的肩膀垮了下去:“我没别的意思。”他解释道:“幼时我便扮女子,娘也把我当女孩养,从未给我置办男装。”
荀风“哦”了一声,没再接话。
云彻明别过脸:“罢了。”
荀风冷眼看云彻明对镜梳妆,石黛的在锋锐的眉峰上扫过,本该英气的眉毛,渐渐被描得柔和;冷冽如寒星的眼尾,被淡粉晕染得添了几分温婉;唇一点点描红,失去原本的色彩。
上完妆,他将头发盘成妇人髻,点缀珠钗。
渐渐的,云彻明不见了。
荀风闭了闭眼,大步走过去,伸手拔下云彻明发间的珠钗,银钗落地时发出轻响,散落的青丝披在肩头,云彻明愕然地扭头看他,荀风冷硬道:“穿我的。”
顿了顿,又找补似的加了句“反正是姑姑置办的,多得很,放着也可惜。”
荀风走到柜子前,随手拿了一件衣裳,劈头盖脸扔给云彻明:“你比我高,不知道合不合身。”云彻明抱着衣服笑了,荀风再也待不住,丢下一句:“快些,我在门外等你。”转身就走。
一盏茶的功夫,门开了。
荀风抬眼望去,心头一颤,感叹云彻明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姿尤清绝,举世无双。
云彻明见他盯着自己出神,嘴角勾出点浅淡的弧度,声音里裹着点笑意:“还成吗?
“凑合。”荀风走在前面:“要迟了。”云彻明大跨步走着,少有的愉悦:“真稀奇,我都要忘了男子该怎么走路了,从前穿裙子,总怕步子大了绊着。”
荀风点头,目光扫过廊下偷看的丫头小子:“可不是,瞧院里的人,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是家主吗?怎男子装扮?”
“少见多怪,许是家主要和姑爷出去玩呢。”
“真没想到,家主扮起男子来像模像样的,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女的!”
最后一句飘进耳里时,云彻明嘴角的笑意倏地敛了,脚步也慢了半拍,荀风瞥见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路无话,径直往白奇梅的院子去。
白奇梅听闻云彻明换回男装,早早在门口等候,远远看见二人便迎上来,担忧道:“彻明,怎如此心急?”
“娘,应该没事。”云彻明拍拍白奇梅的手背,安抚道:“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话虽如此,可娘还是不放心,彻明,要不再多穿两年罢?”
云彻明道没松口:“我已想好了,多说无益。”
白奇梅知道云彻明的性子,拧不过,当下不再劝,转而用眼神寻求荀风帮忙,荀风当作不知,只道:“姑姑,娘,清早还是有些冷的,我们进去说。”
“景儿你……”白奇梅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到了正厅,荀风和云彻明按规矩给白奇梅奉茶,白奇梅接过茶盏,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把早已备好的锦盒推到两人面前,“你们成婚,娘没什么好赏的,这些你们拿着,日后过日子用得上。”
又对二人说道:“你们成婚娘不知有多高兴,可这仅仅才迈过门槛,难的都在后头呢,过日子也是一门学问,有的人学岔了,走着走着就离心了;有的人学明白了,就能恩恩爱爱到白头。谁也说不准。”
“可娘相信。”白奇梅拉过云彻明的手,又拉过荀风的手,放在一处:“你们定会和和美美。”
指尖碰到云彻明的掌心,荀风一阵牙酸,往日摸手也不觉有什么,可现在却浑身不自在。
“娘,你放心。”荀风不动声色将手抽出来,揽过白奇梅的肩膀:“您的教诲,我铭记在心。”
云彻明抿了抿唇,收回手,默不作声。
白奇梅看在眼里,却没点破,只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轻,“娘知道你们与寻常夫妻不同,子嗣什么的也不奢求,只求你们平平安安。”
“景儿,你爹娘去了,姑母也是母,这儿就是你的家。”语气突然重了点对云彻明说:“彻明,可不许欺负景儿,若要我知道了,定不饶你。”
云彻明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娘放心,我定不负他。”
荀风心烦意乱,开玩笑似的说:“我比他大,怎把我说的可怜兮兮的,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这些?”
白奇梅看着云彻明,又看看荀风,苦尽甘来,眼睛不自觉红了,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的笑意,“好好好,不说这些了,彻明,昨日是你生辰,又是你大喜,双喜临门,看娘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了。”说着递给云彻明一方乌木盒子,精致小巧,还上着锁。
云彻明接过:“这是?”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去世前特意交代我一定要你过了二十岁才能给你。”白奇梅道:“可你爹只留下盒子,没给钥匙,娘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荀风目光灼灼地盯着盒子,莫非里面装着诗选?
云彻明左看右看,没看出名堂,只能作罢,白奇梅拉了一下荀风,“景儿,快拿出来呀?”
“什么?”荀风恍然回神。
白奇梅嗔道:“你给彻明的生辰礼物啊,不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为了它费了好些功夫,手都……”
“咳咳!”
他的的确确为云彻明准备了生辰礼,是一块玉佩,亲手雕刻的。
云彻明成日将那枚‘白’字玉佩挂在身上,而自己也成日挂着‘云’,虽是偶然得了玉佩顶替白景的身份才到了云家和云彻明成亲,身份是假的,可人是真的,他想亲手雕一对儿玉佩换下那对‘假的’。
但云彻明是男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宽袖下荀风紧握刻着白云和清风的玉佩,艰涩开口:“本备好了,谁知昨日太高兴,一不留神摔坏了,碎得不成样子,清遥,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补一份大礼。”
云彻明静静看着荀风,黑眸里暗藏审视,荀风避开他的视线,对白奇梅道:“娘,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祠堂了?”
白奇梅看着荀风躲闪的眼神,又看看云彻明冷淡的脸色,终于明确他们之间出了问题,暗忖,是景儿不能接受彻明?还是两人吵架了?
“彻明。”白奇梅轻声劝和:“其实景儿对你的生辰很上心,整日都往……”
“娘,去祠堂罢。”云彻明率先抬步。
白奇梅懊恼地甩了下袖子,悄声问荀风:“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荀风笑道:“他也许是想老家主了。”
白奇梅知道荀风没说实话,可两个男子做夫妻,她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哪出了问题,也不敢贸贸然问,只能叹口气,把话咽了回去,跟着他往祠堂走。
祭完祖先,云彻明向白奇梅打个招呼就要走,荀风记挂着乌木盒子,连忙追上,“清遥。”
云彻明停下脚步,回头。
荀风笑问:“要去哪?一起走罢?”
“合适吗?”云彻明反问。
嘿,这人还挺记仇。
可荀风是谁,最没皮没脸,跟没事人一样,微微笑道:“合适极了,要不月老给你我牵红线作甚?”
云彻明一愣,心里又甜又酸,白景好似一阵风,来来去去无定性,时好时坏,一会儿温和一会儿暴烈,直把人弄得憔悴。
“去书房。”云彻明还是说了。
荀风挑了挑眉梢,“清遥,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云彻明:“不会,我清楚记得你的生辰,八月廿五。”
唉,他还真记仇。
但这是白景的生辰,不是荀风的。
荀风摸了摸袖中的玉佩,纠结片刻,没有拿出来,而是说道:“你说要教我做生意,忘了?”
“没忘,只是不得闲。”
荀风当然知道,他不过找个由头靠近乌木箱子罢了。
“现在不正是好时光?”荀风拍拍云彻明的肩膀,视线落在他怀里的乌木箱子上,软着声音道:“清遥,你教教我。”
云彻明望着荀风开开合合的嘴唇,滚了滚喉结,“嗯。”
第37章 毕生的理想 要他
日光漏进窗扉, 斜斜扫过墙边紫檀书架,架上典籍垒得齐整, 靠窗的楠木案上,素笺摊开,笔山横卧,光线恰好搭在案旁香几的描金炉上,沉水香正燃着烟,细缕白气缠上炉沿,又慢悠悠散开,漫过案角。
银蕊隐在烟雾中,心不在焉磨动墨锭, 偷偷瞄书案后的云彻明,今早有人跟她嚼舌头, 说家主是男子, 她原不信,以为对方失心疯, 可当亲眼所见后不得不信了,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怪不得家主不让她贴身伺候, 洗漱穿衣都自己来。
家主是男子,景少爷瞧着也是男子, 男子和男子成婚?闻所未闻!
银蕊偷眼打量白景和云彻明,两人你挨着我, 我挨着你,挤在一起看同一本书,亲密无间,不免失笑,看来男人女人没甚区别, 稀罕人的劲儿都是一样的。
荀风早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指尖在膝上悄悄蜷了蜷,心里重重叹口气,竟沦落如此境地!要靠美色诱男!
“清遥,看了许久的书,眼睛该乏了,歇一会儿吧?”
“好。”云彻明应得干脆,目光却仍黏在纸上。
荀风撇撇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爱读书的人,苍蝇小字他看一眼都头疼,话在肚子里绕三圈,才试探问道:“今日祭祖,我看祠堂灵牌并不多,倒不似大族该有的样子。”
闻言,云彻明放下书卷,歪了歪脑袋,沉思片刻,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之前问过,爹说老家遭了水患,整个村子都淹没了,更别提宗祠,能寻回的灵牌,就只剩这几块。”
“原来如此,那老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荀风放缓声音,“我好像从未听你提起。”
“我爹他,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云彻明陷入回忆:“在我记忆里,爹很少笑,整日板着脸,眉头总皱着,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像是藏着事,忧心忡忡的,但他是个很坚定的人,认准目标绝不放弃。”
“他对我很严厉,不会因为我身子弱放松管教。”
“记得有一次,偶感风寒,我发着高热,想断一天习武,可爹硬生生把我床上拉起来,对我说,你天生比别人差一截,若不比旁人努力百倍,如何成就大业?”
荀风愕然:“那时你一小小的孩童要成就什么大业?”
“我也是这样问爹的,他告诉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做人要有理想,男人就该报效国家,战死沙场。”
“……这么说,老家主是想让你将来去当兵?”
云彻明的声音轻了下去,沉水香的烟恰好飘过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可能有过这个念头罢,可惜。”
“可惜道士说你托生错胎,要当女子。”荀风接话道。
“不错,他们都当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记得清清楚楚,爹因此消沉了许久,娘也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爹就不勉强我习武了,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就拼命地读书,可惜。”
荀风道:“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嗯,女子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云彻明怅然道。
荀风忽然话锋一转,“说了那么半天,那你呢。”
云彻明不解:“什么?”
“如今你性命无忧,也不用扮女子,你想做什么?你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云彻明怔愣,“我的理想……”
荀风讶然:“不知道?”
云彻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些年,他要么按爹的要求习武,要么按旁人的期待扮女子,要么当家主撑起云家,“自己想做什么”,竟从没认真想过。
日光渐渐往案角挪,把他垂着的影子拉得细长,落在素笺上,盖住了半行没写完的字,倒像是他此刻没个着落的理想。
他垂下头,喉结轻轻滚动,正想说 “我不知道”,一只手忽然伸到他眼前,是荀风的手。
荀风原本想拍他的手背,可想到什么,停顿了一瞬,又往上移了移,轻轻拍在云彻明臂膀上。云彻明察觉到他动作的顾虑,没来得及伤感,被他手掌细微的暖意感动。
“其实我也没什么理想。”荀风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安抚,“人嘛,得过且过最自在。”
臂膀上的暖意还在蔓延,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冒出来,清晰得不容置疑:他要得到他,要让这份暖意永远留在身边。
这会是他毕生的理想。
荀风见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意有所指道:“老家主对你这般上心,不知会留给你什么遗物,我实在想不出来。”
闻言,云彻明眸光闪烁,长睫颤动:“既如此,不妨打开看看,一探究竟。”
荀风大喜,面上却佯装平淡:“真的?可是我看这盒子上有锁,一时半刻打不开罢?”
云彻明从案上拿过乌木盒子,研究了一会儿,笑道:“能开。既是爹留给我的,自然用了只有我们父子知道的方法。”
荀风自诩眼力不错,可仍没看清云彻明的动作,只看到对方捏着锁扣转了半圈,又轻轻按了一下盒面的某个位置,紧接着,就听见 “咔擦” 一声轻响,黄铜锁扣弹开了。
盒盖被慢慢掀开。
荀风的拳头在袖管里攥得发紧,指节泛白,连掌心都沁出薄汗,里面会不会是神秘人要的《陈李诗选》?
褐色的纸角先露出来,边缘带着点旧年的毛边,荀风的呼吸骤然变促,喉结狠狠滚了一下:是书!他的视线像钉在那角褐色上,云彻明指尖碰上去时,下意识屏住了气。
“咦?”云彻明的指尖在纸角上顿了顿,轻轻将东西抽出来。
荀风的心跳快得要撞碎肋骨,目光一寸寸扫过封面,从墨色的边缘挪到正中——不是 《陈李诗选》,而是笔力遒劲的《云氏武学》。
“是我爹习武的心得和感悟。”云彻明翻了翻,饶有兴趣道:“还有行兵打仗的事迹。”
瞬间,荀风攥着拳头的力道猛地松了半分,指节“咔”地轻响一声。白浪费功夫!心里的火气往上冒,却不敢露在脸上,只扯着嘴角笑了笑,眼角的笑意却没到眼底,“原来是老家主的武学心得,这下倒能多了解了解他了。”
“嗯。”云彻明没察觉他的异样,指尖捏着册子边缘翻了两页,目光落在某行字上时忽然顿住,语气里也添了几分真切的兴味:“我爹从不谈过去,没想到他都记下来了。”说着,又往下翻了两页,连眉梢都轻轻扬着。
荀风的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心里还没放弃,嘴上却装得随意:“清遥,我瞧你这书架上的书倒齐整,能不能让我也看看?”
云彻明道:“当然,你想看那种类型的?”
“入门的,先读些诗消遣消遣。”荀风刻意放轻语气。
“诗选啊。”云彻明起身,手指掠过一本本书册,“我找找看。”
云彻明选了一本递给他:“先看这个罢,里面选的诗都浅近,很适合入门。”
不是《陈李诗选》,荀风接过,随手翻了两页,不经意问:“以前我听人提起过一本诗选,听闻上面的诗好得很,不知清遥有没有,名叫陈李诗选。”说着紧盯云彻明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波动。
“陈李诗选?”云彻明认真思索起来,“从未听过,是当朝还是前朝的诗人?”
荀风心里的希望又沉了沉,赶紧哈哈笑了两声,摆了摆手,故意把语气放得更随意:“我也记不清了!就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随口问问,没有就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云彻明还想问什么,门外忽然传来银蕊的声音,听着有些急切:“家主,珍宝阁请您去一趟。”
荀风心里一动,珍宝阁?方才云彻明反应不似作假,也许他不知道《陈李诗选》的存在,神秘人在知止居没找到,或许诗选根本不在云家?
“知道了,这就去。”云彻明把《云氏武学》合起来,放回乌木盒里。荀风见状,赶紧往前半步,抢在他出门前开口,语气里还装着点热络:“珍宝阁?我没去过呢,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荀风嘻嘻笑道:“丢下新郎独自出去可不好噢。”
“再者,你摇身一变变成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外面的小娘子该往你怀里扔荷包了,我可不许。”
站在一旁的银蕊赶紧捂住嘴,指缝里还是漏出点笑意,肩膀轻轻抖着。她偷偷抬眼,见自家家主耳尖像浸了胭脂似的,正一点点泛红,连耳垂都透着粉,心里忍不住想:景少爷还真是直白,半点不藏着心思。
云彻明目光在荀风脸上转了一圈,从他勾着的唇角落到促狭的眼尾,分明瞧出几分故意逗弄的意味,可仍窃窃欢喜,他没那么讨厌自己,对吧?
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那便一起去。”
大门口早早备好马车,铜铃垂着的红穗子被风轻轻吹着,晃得人眼晕。云彻明转身时,掌心朝上递到荀风面前,语气里带着自然的体贴:“地上有点滑,我扶你上车。”
荀风却往后退了半步:“不用,好些日子没骑马了,正好活动活动,我骑马跟着就是。”
云彻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悬了片刻,才慢慢收回,他不明白白景为什么忽冷忽热,莫非他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下接触?还是他哪里惹了他不快?
荀风骑马跟在马车身侧,马鞭在掌心轻轻敲着,满脑子都是《陈李诗选》,没发现斜对面的茶楼上,有一道视线牢牢锁住他,没移开过半分。
第38章 逮到你了 霍焚川
“家, 家主?”珍宝阁的赵掌柜瞥见云彻明的男装模样,手里的账本“哗啦”滑到半空中, 又被他慌忙接住,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您这是?”
云彻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派淡然:“正如你所见。”
“哈哈哈,家主一定是跟我玩笑。”赵掌柜一把年纪了,当初克服许多心理障碍才认可云彻明,现在却突然得知‘她’原是男人,谁能接受?
其中内里太复杂,云彻明不欲多言,只道:“找我何事?”
赵掌柜听见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做派,方才飘得没边的不真实感才稍稍落地, 他定了定神, 把账本往案上一放,“是这样的, 今儿柜上来了……”
荀风在一旁无聊,悄悄扯了云彻明袖子, 小声道:“我四处逛逛。”
云彻明本想让荀风跟着他学一学,然转念一想, 还是不要扫他的兴,免得又不理自己, “好,不要走远。”
赵掌柜在旁看得真切,下巴差点掉了,何时见过家主如此温柔的模样!还笑着说话!天爷,人活久了还真是什么新鲜事都能见到。
荀风转身就冲最近的伙计招招手, 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你带我逛逛。”
伙计是个机灵的,忙点头应着,可刚要开口叫 “姑爷”,又猛地闭了嘴——家主如今是男子,这称呼哪还敢用?眼神躲了躲,憋了半天,才讷讷道:“景少爷,您随我来。咱们珍宝阁共三层,一楼多是玉石古玩……”
“直接去二楼。”荀风道。
伙计笑道:“景少爷好眼光,二楼可大有文章。”
荀风眼睛一亮:“不要文章,诗选有没有?”
伙计:“……”
“景少爷,您说的是古籍一类的吗?”
“可能是。”荀风也不确定。
伙计掏出钥匙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旧木混着墨香的气息涌出来,阳光从窗棂漏进去,在书架上投下斜斜的光带,架上的书册码得齐整,有的封皮还裹着细布,透着股年头的温润。
“景少爷,这儿的书多着呢,从先秦诸子到本朝文豪的真迹都有,您慢慢看。”伙计说着就要退出去。
荀风早没心思听他说话,眼睛滴溜溜扫过一排排书脊,目光在 “诗”“选” 等字眼上仔细打转。
书多,荀风又看的认真,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楼下隐隐传来喧哗吵闹声,他本不想理会,可声音越来越大,诗选找了半天又没找到,心里越发烦躁。
“羊巴羔子的!”荀风忍无可忍,噔噔蹬下了楼。
“听说了吗,云家家主是个男的!”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是个女人?”
“你们说的都不对,听说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嚯!”
“你想想看,他一个女人怎么把生意做那么大?还敢出海?一定使了妖法!”
“对!女人哪有这么大本事?定是用了妖法!”
“还有更邪门的!听说他还嫁了个男人!这不是败坏纲常是什么?”
“快看快看,那个人就是云彻明!”
“真是妖怪!难怪那么好看!”
“妖怪!妖怪!妖怪开的店一定是妖店!”
“乡亲们,砸了这妖店!”
珍宝阁被围得水泄不通,赵掌柜带着伙计们手拉手拦在门口,脸涨得通红,却拦不住越来越疯的人群。
荀风站在二楼转角的高处,将众人的疯狂神态尽收眼底。他看见云彻明站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抠着账本边缘,平时冷冽的眉眼竟透着几分局促,面色冷白,嘴唇紧抿,是他少见的模样。
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公子,手摇折扇,眼神带着几分讥诮,“哟,这不是云家少主吗?”
柳承泽走到近前,折扇“啪”地合上,指节敲着扇面,声音故意提得老高,“怎么前些日子还梳着发髻、穿着罗裙,今日就换了男装?少主这般‘双姿兼具’,是为掩人耳目,还是本就好这‘变幻之趣’?还是说少主你雌雄一体,男女不分?”
这话比直白的辱骂更阴损,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变了味,原本喊“妖怪”的人都住了嘴,眼神里带着探究与戏谑,像看什么新奇玩物。
云彻明面容冷峻,黑沉沉的眼眸散发寒光,柳承泽心中一紧,面上却越发嚣张:“怎么,被戳穿了?心虚的说不出来话?”
“去寻衙门的人来。”云彻明看也未看柳承泽,吩咐赵掌柜道。
柳承泽被彻底忽视,心中火气更甚,云彻明压着他家生意不说,对他也是爱答不理,以前念在他是个小娘子也就忍了,可现如今他竟是个男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柳承泽邪邪一笑,朗声道:“今儿就让大家开开眼,看看云彻明是男是女!是妖是人!”说着手就往云彻明衣襟处扯。
云彻明眉梢轻扬,还未动手,就听柳承泽“哎呦”一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众人大惊,喧哗声再起,目光不由往后望去。云彻明也抬眼,看见荀风从人群中信步走出,手里上下抛着几枚铜板,铜板碰撞的“叮当”声在嘈杂里格外清晰。
“好热闹啊。”荀风嘴角挂着笑,可那双眼睛里没半点暖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悦,纷纷下意识让出一条道。
“你叫什么名字?”荀风拽起柳承泽的头发,迫使他脑袋上扬,目光里的冷意让柳承泽打了个寒颤。
柳承泽面柳承泽疼得面容扭曲,却还硬撑着摆架子:“你知道我是谁吗!警告你,你惹不起!快放了我!”
“原来没名没姓,畜生一个。”荀风笑着拍拍柳承泽的脸蛋:“敢欺负我的人,活腻了?”
云彻明在荀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君复心里也有他!每次危难关头,他都会护着他!
柳承泽恍然大悟:“就是你娶了云彻明!哈哈哈,就是你娶了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荀风眯起眼,赏了他两耳光,打得柳承泽嘴角冒血,“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置喙?再者说,少主从前着女装,是家中私事;如今着男装,也是堂堂正正的云家少主。总好过某些人,只会躲在人堆里嚼舌根,拿旁人的私事做文章。”
说着抬起头,缓缓扫视人群,“这些话,你们都听仔细了,若再有人敢对少主说半句不敬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声音不算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话音刚落,周围的议论声便弱了下去。几个刚才想冲进门的青皮后生,偷偷往后挪了挪脚。
荀风冷笑:“是自己出去还是要让等官爷请你们出去?”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几个胆小的往后退,接着便像退潮般散了,只留下几个探头探脑的,也被荀风扫了一眼,赶紧跑了。珍宝阁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柳承泽何时受过这气,气得双眼通红,拼命挣扎着要扑上来。云彻明上前一步,手掌快准狠劈在他后颈,柳承泽脖子一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云彻明吩咐道:“赵掌柜,找根麻绳捆起来,扔到柳家大门口。”
“是。”赵掌柜狠狠踢柳承泽一脚,畅快不已。
荀风见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想回二楼继续翻书,不期然被云彻明拉住。
“你,”云彻明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完的半截都浸在眼底,真切的情意半点藏不住。
荀风头痛,解围只是不想看云彻明被欺负罢了,更何况美丽的脸上不该出现局促的表情。
“笑一笑。”荀风对云彻明说:“你笑起来最好看。”
云彻明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愣了片刻,用力扬起嘴角,想扯出个好看的笑来,可那笑容太刻意,嘴角弯得有些僵,透着努力讨好的笨拙。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脸颊微热,慌忙收了收嘴角,只余下一点浅浅的弧度。
荀风瞧着他这副模样,眉目舒展,自己先笑起来。
云彻明心绪被他牵着走,不由自主也笑起来。
窗外的风卷着树叶,轻轻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响。
屋里静下来,只剩两人交缠的目光。
云彻明望着荀风的眼睛,视线慢慢往下移,倾身上前。
荀风察觉到越来越近的气息,头皮发麻,立即想到小白鸟,忙往后退,“那个,我去趟茅房。”
不等云彻明回应,转身就往门外走,脚步透着慌乱,他实在受不了云彻明的眼神,太烫,太炽热,招架不住。
珍宝阁后院种着几株桂花树,急不可耐的冒出了点花苞,散发清淡的香气,荀风蹲在树下,心烦意乱,想着趁早找到诗选,解了毒药,然后远走高飞,不能在云家待了!
看样子云彻明非要睡了他!
羊巴羔子的!
荀风惆怅地长叹一口气,哀怨道:“你怎么那么招人稀罕呢。”
“呵。”背后传来一道冷哼。
荀风吓得汗毛倒竖,急速站起身,贴着树干,警觉环视四周:“谁在装神弄鬼?”
顾彦鐤缓缓从阴暗里走出,气势森然,目光锐利,像出笼的野兽,他咧开嘴,露出獠牙:“确实招人稀罕,我日思夜想着你呢。”
荀风敏锐察觉气氛不对,“顾大人说的哪里话。”
“人话,梦话,随你挑。”顾彦鐤一步步逼近,高大身影倾压而下,荀风精神高度紧张,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面上的笑意越发真挚,却在暗暗搜寻退路。
“顾大人来珍宝阁怎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可不好。”
顾彦鐤猛地攥住荀风手腕,缓缓说道:“逮到你了,霍焚川。”
荀风心中一凛,大脑一片空白。
第39章 杀了我吧 项轩
荀风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顾彦鐤怎么可能识破他的真身?要知道他可是谨慎再谨慎,半分痕迹都没留。
诈他!
顾彦鐤一定是在诈他。
荀风想像以往一样, 说几句真真假假的话蒙混过关,谁知刚启唇,顾彦鐤仿佛看穿他的小把戏,了然道:“还想骗我?”
顾彦鐤眼中闪烁幽幽暗芒:“从未去过南浔?”手上力道骤然加重,指骨攥得荀风腕子生疼,字字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裹着被愚弄后的恼羞与愤恨:“那我问你,你如何会说南浔话?难不成是在梦里学的吗!”
荀风背后冷汗直流,倏然想起成亲那天自己的确用南浔话给一老者指路, 原来竟是那时漏了破绽,天要亡他!
顾彦鐤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嘴角噙着冷笑, 眼神像在看困兽挣扎,好似在说:编, 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荀风强撑着挺直脊背,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可眼角余光扫到顾彦鐤眼底翻涌的怒色,心头忽然灵光一闪。他索性扬起下巴, 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没错,我是霍焚川。”
“终于承认了。”
自从生出 “白景是霍焚川” 的猜测, 顾彦鐤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霍焚川的影子,偏偏还穿插着他与云彻明拜堂时的红烛与喜帕,恨得他胸口发闷, 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骗了他还敢成亲?
他也配!
天还没亮,顾彦鐤就绕着云府外墙晃荡,无数次想冲进去把霍焚川拽出来,按在地上狠狠打上一千大板,可指尖刚触到府门铜环,又硬生生忍住了——动静闹得太大,反倒没了慢慢攥住他的余地。他要的从不是一了百了的发泄,是把霍焚川牢牢困在掌心,日日夜夜地让他记着,骗了自己该受什么罚。
可云彻明是男子的消息犹如一记重锤打的他眼冒金星。
霍焚川和男人成亲?
霍焚川喜欢男人?
这下,顾彦鐤的愤怒几乎达到顶峰!
如果他不骗他,如果自己早点识破他的身份,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成亲……
生平头一次,他像个小偷,鬼祟地跟在霍焚川身后,当他看见霍焚川对云彻明冷淡,心中竟奇异的感到欣慰,原来他对云彻明也不怎么样嘛,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云彻明。
当他看见霍焚川站出来维护云彻明,听见霍焚川说云彻明是他的人,刹那,顾彦鐤的愤怒达到顶峰!连指尖都在发抖!
顾彦鐤缓缓的,缓缓的抬起荀风下颌,大拇指在淡粉的唇上按压,带着惩罚似的力道,指腹深陷唇肉,触感柔软,他低下头,附耳说:“好会撒谎的一张嘴。”
“霍焚川,你设想过吗?”
顾彦鐤低低地笑了,指腹来回摩挲着被捏得泛红的唇瓣,语气里淬着寒意:“设想过身份败露那天,这张漂亮嘴巴会有什么下场吗?”
“告诉你,我想过千万次。”
“我会把它撕烂,撕得血肉模糊,让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霍焚川,这就是你骗我的下场。”
荀风一动不动,任由他揉捏。
唱了半天独角戏,对方却毫无反应,顾彦鐤脸色沉了沉:“哑巴了?”
荀风眼睛飘向远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顾彦鐤气笑:“好有骨气啊,还是你笃定我不敢伤你?”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尽管动手就是。”
“你以为我不敢吗!” 顾彦鐤猛地扼住荀风的脖颈,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喉骨,手背青筋根根暴起。荀风面色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却仍执拗地开口:“过往种种,是我对不住你,杀了我罢。”
扼颈的手却骤然顿住,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连呼吸都漏了半拍,杀了他?他从未真的想过。
顾彦鐤猛地将荀风掼在身后的桂花树上,“想得美!”
荀风顺势滑下,坐在地上,颓然道:“反正我也快死了。”
这话像惊雷般炸在顾彦鐤耳边,瞳孔骤然收缩,一个箭步把荀风提起来,急道:“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快死了?你还骗了谁?”
荀风垂着脑袋,重复:“杀了我罢。”
“焚川!”顾彦鐤一向冷静自持,此刻却理智全无,晃了晃荀风的肩膀,试图让他清醒点,他不想说,还能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钻进他嘴巴里!
“我们都冷静些。”顾彦鐤做了个深呼吸,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放软了几分:“以前的事先放一放,告诉我,你为什么快死了?是得罪人了还是生病了?”
荀风抬眸,看一眼顾彦鐤,又飞快垂下头,轻声道:“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顾彦鐤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说出心里话。
荀风抽抽鼻子,颤颤睫毛,“我害你左迁,骗得你团团转,你该恨我,项轩,你还是杀了我解解气罢。”
项轩,他唤了他的字。
顾彦鐤浑身一颤,思绪万千,不由想:他这样忏悔内疚,是不是说明他本就不想骗自己?是不是也后悔了?若不是有难言之隐,以他的性子,怎会甘愿做这些欺瞒之事?
一定是!
他看得出来,焚川是有苦衷的!
记忆里的霍焚川恣意,鲜活,可眼前的他呢,灰败的,落寞的,顾彦鐤胸腔生气一股酸胀,上前一把抱住了荀风,紧紧抱住。
“告诉我,让我为你解决难题。”他说。
荀风在顾彦鐤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摇摇头,“不,你解决不了。”
“焚川。”顾彦鐤皱眉,“你到底在顾忌什么?”
荀风推出他的怀抱,“如你所见,我是个江湖骗子,我编造身世,肆意践踏旁人感情,榨取他人钱财。”
顾彦鐤沉默地看着他。
荀风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项轩,我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不想骗你,可我,可我实在没办法。”说着侧过脸,揩了揩眼角。
顾彦鐤心头一震,他哭了?他为此难过的哭了?
荀风哽咽道:“我被人下了毒药,只能听他的。”
这话半分不假,但是……嘿嘿。
顾彦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此时统统烟消云散,他更关切荀风的安全:“什么毒药?”
荀风:“不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每月十五毒发,为了活命,我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是项轩,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每次你试探我的时候,我的心都痛极了,我不想再任人摆布,项轩,你杀了我吧!”
“别说傻话。”顾彦鐤像以前一样,摸了摸荀风的脑袋,揉了揉,“一定有办法。”
——景少爷。
小厮的声音传来。
“我出来的太久了,该回去了。”荀风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顾彦鐤拉住荀风手腕,“等一下,我还有话问你。”
荀风静静看着他。
顾彦鐤犹豫两秒,还是道:“你娶云彻明,也是因为任务?”
荀风默了片刻,点头:“是。”
“我就知道!”顾彦鐤眼底瞬间亮起光,先前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大半,原来他只是身不由己。
荀风看着他的模样,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我真该走了。”
“我会找你的,你身上的毒,还有那个幕后之人,我都会查清楚。”顾彦鐤微微眯起眼睛,认真道。
荀风‘感动’道:“项轩,你不必为了我如此大费周折,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干净。”
顾彦鐤不赞同:“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好了,快回去罢。”
“怎去了那么久?”云彻明目光在荀风身上来回探查,最终停留在微微散乱的衣襟上。
荀风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浑不在意,很自然地拢了拢,“哦,我看花开得正好,就躺在树下睡了一会儿。”
云彻明有些不信,但什么也没说,转了话头,语气淡得像水:“回家罢。”
荀风春风得意得紧,使了一计借刀杀人,让顾彦鐤和神秘人狗咬狗,他看见了胜利的曙光,暗自窃喜,一时间也没空理云彻明。
回到云府,正是午膳时分,银蕊看两人一前一后进来,询问:“家主,可要摆膳?”
“嗯。”云彻明淡淡道。
荀风心里想着事,觉得顾彦鐤不能和云彻明碰面,万一两人一对消息他岂不是要暴露?得跟顾彦鐤说一声,不许来云府找他,定个联络方式最好。
“我不吃了。”荀风急急忙走了。
银蕊端着托盘愕然道:“哎,您不和家主一起吃?这可是成婚第一天。”
“真是的,再忙也要吃饭啊。”银蕊嘀咕着,转头看见云彻明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煞白煞白的:“家,家主,奴婢……”
“出去。”声音冷若冰霜。
银蕊还想说话:“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叫你滚出去!”云彻明握着的筷子“啪”地扫落在地,瓷筷撞在青砖上,碎成了两截。
银蕊吓得浑身发抖,她跟着云彻明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如此暴怒过,连掉在脚边的筷子都不敢捡,弓着腰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房内瞬间静了下来,云彻明的手掌慢慢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丝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像个细碎的红点。
他望着荀风离去的方向,黑眸里蒙着一层茫然,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他,唯有风声簌簌。
“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声音轻的融入风里,很快消散。
第40章 伞下有一处安息地 晴雨
天是灰的, 没有太阳,云压得很低, 沉得要落下来似的。远处屋角隐在雨雾里,只剩模糊轮廓,檐下灯笼蒙着湿意,暗暗的红,像褪了色的胭脂,荀风倚在门框,抖了抖被雨打湿的衣摆,叹气道:“连着下三天了,什么时候才能停。”
永书劝慰道:“这段时日您天天往外跑, 趁着下雨就在家歇歇罢。”
“唉,你不懂。”谁不想躺在床上睡大觉?可离十五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 诗选毫无下落, 命悬一线,这种情况焉能不急?
荀风望着雨幕, 见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顾彦鐤查的怎么样了。
“景少爷,家主有请。”银蕊站在廊下, 远远道。
荀风站直身子,瞥见她紧抿的唇, 奇怪问:“谁惹你了,怎板着一张脸?”
银蕊不咸不淡道:“没有人惹我。”
“姐姐莫不是‘好日子’到了。”永书朝银蕊挤眉弄眼,银蕊脸一下子阴沉,上前就扭永书耳朵:“叫你长个嘴就知道胡咧咧!”
“姐姐饶命!姐姐饶命!”永书忙往荀风身后躲,荀风不免失笑, 拦住银蕊,“今日你火气怎如此大,莫不是也被这雨闷坏了?”
银蕊冷哼一声,收了手,恢复一板一眼的模样,“景少爷,请吧。”心里却在骂白景是负心汉白眼狼,让家主独守空房!
荀风不明所以,跟着银蕊进了西厢房,自打成婚后,他便找由头往外跑,尽量不跟云彻明见面,细细算来,除了新婚夜,他竟一次没和云彻明同过房,虽说是有原因的,却也有点心虚。
“银蕊,你可知他找我什么事?”荀风试探道。
“家主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吃人,景少爷怕甚?”银蕊掀开帘子,做个请进的手势,语气里带了点嘲讽。
荀风‘啧’了一声,腹诽银蕊这丫头嘴巴真刁,脚下没停,迈进西厢房。屋内一如既往,药香味扑鼻,荀风一眼就看见云彻明,他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看的认真,好像没发觉他来。
荀风不得不出声,唤了一声:“清遥。”
“坐。”云彻明朝他看来,放下册子,指尖无意识地擦了擦书页边缘。
荀风在云彻明对面落座,不知为何,不敢对视,眼皮下垂,望着自己衣摆上的云纹。
“憔悴了些。”云彻明问:“一个人睡也睡不好吗?”
荀风:“……”
“我这里有安神的香,一会儿拿些走。”
荀风咽了口口水,终于抬起头,目光撞进云彻明的眼里,悻悻道:“不用。”
“哦。”云彻明淡淡道:“如今连我的东西也不想见了。”
荀风:“……!”
怎么回事,今日他们主仆说话怎都夹枪带棒的。
荀风擦擦额角冷汗,赔笑道:“清遥说的哪里话,我绝对没那个意思!”
云彻明没说话,把册子递给荀风:“你点点。”
荀风翻了两页,没看明白:“这是?”
“当年我们两家说好了,分一半云家财产,作为你娶我的条件。”
怪不得白景父母愿意定下两个男人的娃娃亲,原来是有钱拿,可惜,白景不知所踪,泼天的财富被他荀风得了。
荀风捧着册子,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强忍喜色,表面还推脱几番:“哎呀,这都是老一辈的约定了。”
“既然说了就要做到。”云彻明转身从柜里取出个红棕色盒子,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地契和商铺还有一些银票,收好。”
荀风打开盒子看一眼,激动的心脏怦怦跳,天爷,满满一盒子!得值多少金叶子!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可是,有命才能花。
荀风抱着盒子,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诗选。
“我寻你来,还有一事相商。”
荀风此刻心情十分愉悦,笑眯眯道:“但说无妨。”
云彻明:“娘这两天头痛症又犯了,病中还不忘关怀,我们,我知道你现在还别扭着,但娘那边……”
“明白了。”荀风心中明镜似的,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
云彻明点点头:“晚上娘喊我们一起用膳,别忘了。”
反正还下着雨,左右无事,荀风应的干脆:“好,我不会忘的。”
要事说完了,屋内忽然静下来。
檐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起初是密匝匝的急声,不知何时缓了些,成了断断续续的“嗒、嗒”声,落在窗棂上,衬得屋中越发静谧。
荀风一门心思数契纸的张数;云彻明却没再翻书,像是在琢磨什么。
半晌,云彻明才开口,声音比雨声还轻:“雨还在下。”
荀风‘嗯’了一声,暗暗计数,十八张,十九张。
“雨天地也湿滑。”
荀风又‘嗯’了一声,还在数,二十三张,二十四张。
云彻明抿了抿唇:“身上打湿也难受。”
荀风终于回过味来,停下动作,似笑非笑看着他,云彻明耳尖有点红,眼神躲躲闪闪的:“别走了。”
“清遥。”荀风久违的感到兴味,他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问:“你这肚肠几时变得九曲十八弯?”以前的他端正,规矩,想不到还有这一面。
云彻明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不勉强你。”
荀风眉梢微挑,柔声道:“不勉强,我愿意和你呆在一处。”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冲刷天地间的尘埃与污浊。云彻明与荀风相距不过半米,抬眼时,目光能轻易撞进对方眉眼,这样近的距离,让云彻明心底忽然漫上一阵感激——感谢这场及时雨,让他留在他身旁。
也许这场大雨,可以冲刷掉他们之间的龃龉。
暮色浸着雨气漫上来,檐角垂落的雨线渐渐织成密网。
荀风撑开油纸伞,伞面是陈年的桐油布,印着疏疏落落的白梅,雨珠坠在梅瓣纹络上,滚到伞沿,断线似的坠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摆。
“清遥,来。”
云彻明微微低头,挤进这方小小的遮蔽。
两人皆是身形挺拔,伞下空间顿时局促起来,云彻明还记得荀风不喜男子接触,始终隔着半拳距离,右肩很快被斜飘的雨丝浸得发凉,衣料贴在皮肤上,泛起细弱的寒意。
荀风眼角余光瞥见那片深色水渍,拉了云彻明一下:“过来些,你身子弱,不能淋雨。”
云彻明眼尾弯出浅淡的弧度,往里靠了靠。
“我来撑伞罢。”云彻明抬了抬手,却没料荀风的指腹先擦过他手背,带着些微的凉意,紧接着,伞柄的竹纹硌在两人掌心之间,他的手竟被荀风半握着覆在了伞柄上。
雨声太大,荀风方才没听清云彻明说什么,他又比自己高,撑了一会儿胳膊酸,想换个手撑,没想到……
分明是凉的,荀风却被烫到了一样,着急忙慌把伞往云彻明手里塞:“给你。”
云彻明接过伞,侧目看他,“别走太急。”
荀风一哂,放缓脚步,和云彻明并肩而行。雨丝落在伞面上霹雳啪啦响,他能闻到云彻明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雨里的青草气息。
两人离得太近,胳膊偶尔会蹭到云彻明的胳膊,每一次触碰都像有细小的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让他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荀风觉得这痒是不舒服的痒,是他厌恶和男子接触的表现。
一阵风裹着雨丝吹来,荀风下意识往云彻明这边靠了靠,这下,手肘实实在在抵上了他的胳膊。那触感温温的,弹弹的,让他瞬间僵住。
荀风慌忙想退开,云彻明却轻轻按住了他,声音响在耳畔:“别动。”
“风大,再退就淋着了。”
后悔,无比的后悔。
他为什么要让白奇梅觉得两人恩爱就和云彻明同撑一把伞啊!
风雨飘摇,伞下有一处安息地。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雨雾晕得模糊。
“景儿,难为你了,那么大的雨还来看我。”白奇梅面色透着病中的苍白,眼底却亮着笑意,握着荀风的手时,指腹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荀风一愣:“不是娘让我们来……”话没说完,他已明了,狡猾的云彻明!
云彻明咳了一声:“娘,您不是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白奇梅何等通透,当即笑出了声,打趣道:“没见我也不想,但是有人想,这个人是谁啊?景儿,你知不知道?”
荀风见云彻明耳尖都红了,故意拖长了语调:“可不就近在眼前。”
云彻明抿着嘴不说话。
白奇梅好生稀奇,左看右看,感概:“我儿终于开窍了。”
荀风担心云彻明面皮薄,挂不住,赶紧岔开话题:“走了一路腹中空空,快用膳罢。”
“好好好。”白奇梅点头:“你们一来,我也有胃口了。”
荀风早早注意到白奇梅头戴抹额,关心道:“可找郎中看过?”
“不碍事,老毛病了。”白奇梅摆摆手:“一换季就头痛,没法治,好了,不说这个了,吃饭。”
吃过饭,荀风陪着白奇梅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檐角的雨线渐渐稀了,才起身告辞。
天彻底黑了,云絮被夜风拨开,月亮越过乌云跳出来。
清辉洒在云彻明肩头,他忽然转头,望着荀风:“跟你打个赌,如何?”
荀风来了兴趣,“赌什么?”
“若明天是晴天,我们一起去郊外狩猎。”
“若是阴天或雨天呢?”
云彻明道:“一千两白银。”
荀风欣然应道:“好,我跟你赌。”
回到知止居,两人在岔路口站定,云彻明问:“要不要安神香?”
荀风咧嘴笑道:“不,今晚一定好眠。”
翌日,晴空万里,艳阳四射。
云彻明缓缓笑了,眉眼染上一层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