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泪水
天色黑了,像块暗色的幕布忽然铺下,没有挤进来一丝光亮。
汤依眼睫颤动,眼角一滴晶莹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章铭朗的衣服上,形成一小片圆形暗色。
她心里堵得难受。
不仅为了这一个并非出自本意的巴掌,更因为章铭朗从头到尾,都在胡乱猜测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分手,分手,分手。
明明从始至终,她就没有想过要和他分手。
但章铭朗却凭着一些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猜测,就这样疯狂地不顾她意愿地吻她,像个疯子一般不肯松口。
所有难言的憋屈一齐涌上心头,汤依眼角的泪水越来越多,无穷无尽,怎么也擦不完似地决了堤。
章铭朗看见她在哭。
刚刚还在发热的头脑,在看见她眼泪的一瞬间立刻冷静下来。他心脏被揪成一团废报纸,扯得他浑身都疼。
章铭朗撑起身子,伸手想去帮她擦眼泪,却被汤依一把打开:“你别碰我!”
章铭朗没有听她的话。他仍然上前去拥住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汤依已经没什么力气。她尝试推他发现推不动后,整个身子无力地瘫在章铭朗怀中,兀自平复着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把自己气坏了。我不该这样,汤依。”章铭朗身子往上抬了些,方便她把下巴放在自己肩膀上当个支撑点。他像哄孩子一般,一手环抱着汤依的腰,一手笨拙地上下抚着她的背。
汤依不说话,肩膀上下耸动。
章铭朗感觉到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低声说:“汤依,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怕”
汤依刚熄灭了的怒火又被他一句话勾了起来。
她伸手狠狠捶了下他的肩膀,有些恶狠狠地说:“胆小鬼!我又没有说要分手。”
章铭朗闻言一顿。
他握着她的双肩,和她拉开些距离,双眼闪烁着某种惊喜的神情:“真的?你没骗我?”
汤依猜自己现在一定满脸泪痕,头发也乱。
她不太好意思地伸手去捋捋头发,又去抹脸上的泪。
做完这一切后她放下手,章铭朗仍然睁着亮亮的眼睛,等待她的回答。
汤依说:“你这么不信任我?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和你分手?”
章铭朗有些急:“你一回来就坐下来不说话,我刚刚跟你说话,你也装没听见”
“我什么时候装没听见?你有毛病吧章铭朗?”汤依皱起眉,“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在想怎么处理,公开还是不公开。我刚签好合同就订票,下飞机,我现在很累了,你还要拿着放大镜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分手?”
章铭朗敛下眼睫,越听越觉得亏欠。
他低声说抱歉。
汤依一心想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她没有因为章铭朗一声抱歉就翻篇,是因为她深知,草草掠过根本不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汤依说:“章铭朗,我们之间不能这样下去。我工作很累,当然你工作也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猜测就臆想我的决定,更不能总是没有安全感,一味地向我索取情绪价值。我们要沟通,有话就要说清楚,不要自己闷头苦想。”
章铭朗看着她,想着自己做的种种。
汤依一完成了工作就赶飞机回来,刚落地就被他莫名其妙拽走,回到家后又因为他害怕“说出来就会被分手”的逃避举动,再次被他单方面拒绝沟通。
汤依已经很累了,他却还在惴惴不安,自私地生怕分手,不信任她会愿意和自己一起闯过难关,总给她添乱。
章铭朗低下头,自嘲:“我真是混蛋。”
汤依听着他骂自己,将视线移开,低声骂:“是挺混蛋的。”
没听见意料之内的反驳,汤依没忍住转头瞥了一眼。章铭朗正低着头,看起来倒真像是在诚心悔过一般。
她不想这么快就原谅这个鲁莽的人,尽管她方才一腔的怒气早已经消散不少。
汤依将手臂环抱起来,把头偏向一边,两个人面对面盘坐着沉默。
汤依脑子里忽然走神,再次涌起那股子奇怪的联想。
怎么感觉,她和他这么僵持着,好像是狗狗因为主人许久未能归家,一时冲动冲了上来对着她的脸一顿狂舔,终于把她给惹烦了,现在正故意板着脸训它呢
想到这,汤依低下头又看了他一眼。蓬松的头发此时正耷拉在额上,顺顺的没做什么发型,倒真的像只顺毛的大型犬一般。
汤依轻轻咳了咳,手伸出去悬在半空,终于还是落下去,上前去环抱住他。
她摸摸他后脑勺柔软的短发,声音还有些别扭:“骗你的,你不是混蛋,你只是有点害怕我离开对不对?我不会分手的,我也不想分手,我”
话到嘴边停顿了下,她眼睛颤动,将他搂得更加紧,贴着他的耳根细声说,“我还挺爱你的。”
汤依感觉怀里的人听见这句话后,浑身都抖了一下。
她没这么清楚而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情感,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小羞耻。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扇动了下,在章铭朗脖子上挠痒。汤依将手臂松开了些,想要起身。
然而章铭朗动作比她更快。他搭在她背上的手掌轻轻把她往前一按,汤依便重新倒进他怀里。
“我也很爱你,我更爱你,汤依。我想再抱一抱好不好。”章铭朗把脸埋进汤依的肩窝,声音透过衣服闷闷的听不太真切。
汤依心里软下一块。她弯了弯唇,手伸过去重新环住他的腰,脸侧过去,一小片皮肤贴上他滚烫的脖颈。
她说:“有进步,很棒。以后有话就要说,想抱抱也要说,不要闷在心里,不然我不知道。”
章铭朗脑子一转,得寸进尺地说:“那我现在想你亲我,可以吗?”
汤依一顿,却还是直起身子,捧着他侧脸朝他嘴唇上轻轻印上一下,又重新抱回去。
有这种福利,早说啊。
章铭朗扬起嘴角,声音中带着轻飘飘的愉悦:“汤依,可是我想舌.吻。”
汤依闻言,环着他腰的手用了些力气掐了下他,疼得他虎躯一震,发出痛苦的长长的“嘶”声。
汤依和他拉开距离,眯着眼说:“别给我得寸进尺。”
然而她放完狠话,看着他龇牙咧嘴捂着腰的狼狈模样,却又没忍住笑出了声。章铭朗没看过汤依这样笑,也跟着她傻傻地咧嘴。
两人在沙发前地毯上胡乱笑了一阵,终于都渐渐安静下来。章铭朗的笑容还停在嘴边,看着她眼睛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逐渐下移,最终定在汤依的唇上。
汤依察觉到了。她顺着他视线,轻易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算了,就当是,对他很快就学会主动表达的奖励。
汤依反手去将沙发上随意放着的手提袋挑过来,在章铭朗灼灼的目光下拿出盒子,打开,将里面静静躺着的藏青色领带取出来。
她纤细的手指翻动着,将领带取出来,朝他勾了勾手。
章铭朗听话地低下头。
汤依将领带从他脖子后面绕过,没耐心系上什么结,手上稍一用力,将他的脖子带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扬起他的脸吻上去。
章铭朗顺从地将唇舌送给她,一只手渐渐抚上她后脑。
她条件反射伸手,隔着很薄的布料抓住那只不老实的、不属于她的手。
章铭朗含糊地问:“怎么?”
汤依双肩微微起伏着,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章铭朗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对不起,我忘了。”
汤依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胸前的手便被抽离出去。腰侧被两只宽大的手掌握住,轻而易举将她转了个方向。
汤依伸手去撑住沙发边缘,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趴上沙发去。
她转头想开口去问,身后一具滚烫的躯体便覆了上来。
环着她的腰的两只手一手向上,一手向下。章铭朗在她耳边喘气,哑声说:“汤依,我现在想”
汤依把头偏开,被他抓住了把柄,声音颤抖着没有任何威慑力:“章铭朗你别太过分”
章铭朗手指在作乱,汤依敏感地仰起脖子,剩余的话语都消散在空气中。
某些令人不敢细听的声音响起,章铭朗坏心眼地凑近说:“这儿不是,还挺欢迎我的吗?”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侧过脸去亲了亲她的后脖,低声说:“汤依,我渴了。我想喝水。”
汤依声音支离破碎:“你你自己去饮水机”
章铭朗却盯着她的眼,头一寸一寸往下移,直到汤依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一个小时后,汤依和章铭朗从浴室中出来。
她饿了。章铭朗轻轻推着她的肩膀把她引到餐桌前,才想起来自己出门之前煎的牛排放在桌上早凉了。
章铭朗立马想联系外面的餐厅送餐过来,却被汤依伸手拦住。
“不用麻烦了,这不是有吃的吗。热一下就好。”
她起身,腰侧忽然闪了下,不可控制地又直直坐回去。章铭朗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笑。
汤依抬头瞪他:“还好意思笑,还不是因为你!”
章铭朗耸耸肩,探身去端起两盘牛排,欠欠地说:“很荣幸。”
汤依刚要骂他,他便一转身钻进了厨房。
她故意绷着的脸松了些,低下头,看向桌边面朝下放着的手机。
从进家门到现在,她还没敢打开看过。
章铭朗刚刚在沙发前胡来时,甚至还有闲心伸手将她手机按了关机,扣在桌上让她别看,并可恶地用手上动作让她没有心思再想那些。
汤依抬起头,看向厨房里背对着她在煎牛排的男人,思考一瞬,还是伸手拿过手机,长按开机。
黑屏里她的脸消失,屏幕亮起,安静一瞬,一切信息如潮水一般疯狂涌入。小小一方手机上,竟然能弹出这么多的信息,这么多的未接来电。
汤依安静地盯了一分钟,盯到眼睛失焦,盯到一条条信息的闪烁终于缓慢了下来。
她解锁手机,点开微信,陈莲发来无数条语音聊天和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她略微扫了一眼,和自己预想的情况差不太多。
许笑笑的信息仍然在实时闪烁着往上冒,方真在半小时前刚给她发了一大段,唐佳鑫的头像右上角也挂着小红点,上面写着小小的“8”。
汤依垂下眼睫,胸口有点闷闷的。
她暂时不愿意再去看那些章铭朗口中的歪曲新闻,也不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各种工作群里大家怎么在看待她。
她只看得见,她有一群好朋友们,在用各自的方式给她鼓劲,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我们信你。
手机屏幕上蓦然坠下一滴水,将屏幕的字迹都弄花。那是来自她眼角的泪。
汤依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连忙伸手去按了按眼角,将里面储存着还没流出的泪拭去。
厨房的油烟机还响着,她无意间抬头,忽然瞥见半敞开的厨房门后,露出一个黑色的衣角。
汤依愣了下,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在心里默默笑他傻,怎么想偷看自己的情况,也不知道藏好一点。
汤依深呼吸了下,扬起声问:“章铭朗,我饿了,牛排什么时候热好?”
门后的黑色衣角骤然消失,油烟机细微的吸气声也消失了,章铭朗听起来格外积极阳光的声音出现:“来了,今天必须让你尝尝男朋友的手艺。”
他端着盘子出现,身前围着并不合身的她的围裙,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汤依微微笑着,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桌前。章铭朗将盘子放下,嘴里“嘶嘶”地喊着手指头被烫到了。
汤依笑出声:“捏耳垂啊,笨。”
章铭朗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去捏自己耳垂,说还是汤依最聪明。
汤依扬着头看他,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解着章氏牛排的制作全流程,并宣称除了他没人能做出这种风味。
章铭朗手舞足蹈,汤依安静地看他,不发一言,只是扬着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嘴角轻轻翘起。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牛排用了多长时间的大火后转小火,不知道他调了什么样独一无二的酱料,不知道他说自己浪费了多少鸡蛋,才终于煎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完整溏心蛋。
汤依只知道,章铭朗在用尽一切心思去找寻能说的一切话题,不敢出现一点点空缺。
她只知道,他在用自己并不太熟练的方式,尽力逗她笑。
汤依笑着笑着,嘴角发酸,抿着的嘴忽然往下轻轻一撇。
几乎是她表情变化的瞬间,章铭朗闭上了嘴。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缓步走向她。他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伸手抱住她的脑袋,轻轻揉着她的长发。
章铭朗低头看着她发顶的两个小旋儿,轻声说:“想哭就哭,我在呢,汤依。”
话音一落,他感觉到身前的汤依将脸埋到他腹前的衣服上,肩膀轻轻颤动着,却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他渐渐湿润的衣角,是能证明汤依在哭的唯一证据。
章铭朗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心中涌起心疼、愤怒、难过等一系列情绪,像他亲手调出来的淋在牛排上的酱料一般,胡乱混杂在一起,让他尝到五味杂陈的感受。
他痛恨那些造谣者,痛恨那些传谣者。
他心疼怀里的汤依明明站在闪亮的舞台上,朝她抛过来的却总不是鲜花,而是那些名为“诬陷”和“揣测”的烂菜叶。
他更懊悔自己,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能保护好她,到头来仍然避免不了这样的事。
明明,明明在决定恋爱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更加谨慎,更加成熟,而不是成天鲁莽地黏着她,短视地享受注定不会长久的片刻安宁。
汤依很少哭。他唯二见过的两次,一次是为了公司天台上因为他给造谣员工的处分,一次是今天。
他的最最好最最优秀的汤依,难道注定就要因为他们的这段关系,承受那些无端出现的流言蜚语吗?
那些仅凭一张偷拍,就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流言蜚语。
章铭朗沉默地反思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心中冒出一根名为“成熟”和“责任”的苗芽。
汤依的呼吸渐渐平息,很快很快,几乎没有超过十分钟,她重新冷静了下来。
她推他让他坐下吃饭,尽管声音中还有些许鼻音。
章铭朗顺从地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餐厅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刀叉碰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汤依埋着头,认真切盘中的牛排,仿佛刚刚拽着他的衣角失声流泪的人不是她一般。
章铭朗感到难受。
他看她仍然在和牛排挣扎着对峙,干脆伸手想去将她的盘子端到面前。
“有点老了,切不动也正常,我们俩一起,总能切开。不是你的问题。”章铭朗开口说。
然而汤依却忽然抬起头,抓着章铭朗端在手中的盘子,紧紧捏着盘边的手指微微泛白。她看着他,眼圈有些红红的,鼻尖也是。
“我知道要一起,”她声音听起来异常坚定,“但是第一刀,我想自己来。”
章铭朗端着盘子的手愣住,悬在半空中。
“让我自己来,”汤依重复着,不知是在说牛排,还是在说别的事,“如果我不行,下一块你再来帮我。”
他看着汤依脸上那抹熟悉的执拗的笑,复杂的情绪再次冲撞游窜在他胸腔。
他爱她的独立和坚韧,爱她骨子里始终存在着的永不消散的傲气。
但他同样渴望,渴望被她需要,渴望汤依能更愿意依赖自己一些。
然而他望向她的眼,手指蓦然一松,身子往后靠,为她留下更为完整的空间。
他更害怕自己,成为在无声处阻拦与抹杀她个性的元凶。
“好,”章铭朗松开手,将盘子让给她,“你来切第一刀,但是下一刀,我来。汤依,这件事不应该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事关我们两个人的。你在付出努力的同时,不要排除掉我,好吗?”
汤依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刀叉握得更紧。她用力点头。
晚饭吃过,汤依推开章铭朗拦着她的手,帮忙收拾好桌子碗筷。她说要帮忙洗碗时,章铭朗更是直接拒绝。
“上次让我妈撞见之后你擦桌子,她事后给我打了一万个电话骂我不会疼人。反正这有洗碗机,咱们俩谁也别和谁争。”
汤依闻言干脆拉开洗碗柜,忙着要将碗筷往里放。她说:“那我就帮忙放个碗筷,这总不算辛苦了吧?”
章铭朗刚要说什么,门口铃声突然响了。他理所当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碗,催她去开门。
汤依嘀咕着“没点外卖啊”,踩着拖鞋往门外去。门被打开,一束新鲜的百合从门后出现在面前,清淡的香气往她鼻尖直扑。
“您好,是汤女士吗?这是您的花。”
汤依愣愣从外卖员手中接过花束,转头看章铭朗。他已经从厨房走出来,一只手拿着块方形海绵上下抛着,另一只手掌撑着餐厅桌面,歪着头看她笑。
签收完毕,门被关上。汤依捧着花轻放在餐厅桌面。
一晚上沉闷已久的心情从黑白色变成花一样鲜艳,像融化后的糖,五颜六色的粘稠,却不能掩盖甜蜜的味道。
“什么时候买的?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汤依明知故问。
章铭朗把抛起来的海绵一把抓在手中,笑着说:“汤依大人出差回家日,值得庆祝。”
汤依嘴上说他浪费,身体却很诚实地把花束往前挪了挪,直到了桌子中央才停下。
淡淡的房间里出现一缕来自花的幽香,汤依依偎在章铭朗怀里。客厅灯光暗下,只有正在播放电影的屏幕上闪着微弱的光。
他们默契地想要把这个糟糕的一天过成真正的纪念日。因此沙发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红酒杯,另一只在汤依手里。
早早准备好的白色蜡烛也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被章铭朗从餐桌挪到客厅桌面上。
电影里男女主角的对话声音如同一阵风,吹得烛火直往一边飘。
汤依以为今天对她来说注定是不眠夜。但她没想到,电影堪堪放了一半,她的眼皮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一整天都处于身体和精神紧绷状态下,好不容易收获了一个短暂的宁静的晚上,像往他们头上罩上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将外界一切流言隔绝出去。
章铭朗肩头一沉。
他转头,只能看见汤依长长的、合在一起的睫毛。
他轻手轻脚地将汤依抱回房间床上。他替她掖好被子,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缓缓地凑过去,嘴唇轻轻贴在她眉心。
再次转身出门时,章铭朗眉眼间的温柔全然不见,代之以坚决神色。
他坐到餐桌前,打开电脑,愣了许久的神,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汤依因为流泪而颤抖的肩。
章铭朗神色变得狠厉,冷色的屏幕光映在他脸上,一直到了后半夜也没有消失。
第82章 空落
汤依扶着脑袋起床时,窗帘缝中透进一丝细细的晨光。她看向身边的枕头和被子,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褶皱。
手机被好好地放在床头充电,她伸手摸过来打开看,电量已经满格。
汤依推开门出去,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也没有往日熟悉的厨具碰撞声响和油烟机的风声。
洗漱完走到餐厅,餐桌上赫然放着打包来的早餐。她刚要伸手去碰时,章铭朗的电话打了过来。
汤依将手机贴在耳边,刚想问他在哪,就听见对面传来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和昨晚放肆的他判若两人:“汤依,起床了?我有事情先到公司了,不能和你一起上班。餐桌上的早餐,你记得吃。”
汤依应了声好,想要再问什么,却听见周特助喊他的声音隐约响起。章铭朗略带歉意地说:“汤依,我这里有点忙。”
“你忙。”汤依说。
电话被挂断,耳边变安静,手机却迟迟没有从她耳边被放下来。
汤依安静地拉开椅子,坐下,解开塑料袋,沙沙的声音是偌大房子里唯一的声响。
她捏着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勺粥,不知何故地抿嘴笑了。
难得章铭朗竟然能有一个早晨不再缠着她要和她一起出门,她也不用在车上心惊肉跳,担心他和她被发现,最后非要被缠着亲一口,他才肯善罢甘休,打开车门出去。
每天早上的固定流程忽然消失,汤依心里空了空,但很快又笑自己矫情。
这有什么呢,不就是没有一起上班而已。
汤依吃完索然无味的粥,收拾好出门。
她仍然踩着高跟鞋,一如往日地走进公司打卡。电梯外挤着很多同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汤依没管,只是走到他们身边停下,抬头看着电梯楼层数字的缓慢跳动。
原本叽叽喳喳充满杂音的人群瞬间噤声。几个人在汤依身后挤眉弄眼,最终视线全部落在她背后。
汤依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因此面对这些必不可少的流程,她完全能接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电梯门打开,汤依不急着往里进,想让他们先走。然而她特意停顿了一两秒,却发现没有一个人主动走进去。
汤依转头看了眼人群,低下头走进去。这会儿他们才敢纷纷跟上。空荡的电梯瞬间变拥挤,身边的人却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纷纷和她拉开距离,即使她这里位置很宽裕。
汤依身处人群中,一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洪水猛兽,就有些想发笑。
15层到了,她刚想抬起手往外走,前面的人却像长了眼睛一般,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通道。
汤依动作顿了下,还是往前走出去。电梯门快要关上的那一刻,汤依转头,朝电梯里点点头,笑着道了声谢。
门缓缓合上,低低的讨论声响起。
“我的妈呀,也是和总裁夫人共处过了。”
“谁说她脾气不好来着,这不是还挺和善的吗?都走出去了还转头道谢呢。”
“嘘!还想待下去就别议论了!”
这些讨论汤依当然没机会听见。她目不斜视地往工作区走进去,几个同事本来想要往外走,猛然见到她,连忙往旁边一跳:“汤秘,早。”
汤依点头微笑:“早。”
她能感觉很多视线从各种角落射过来,像无数根细绳缠在她身上,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被牵引着往前。
汤依刚拉开椅子坐下,方真和唐佳鑫就先后凑到她身边来。
唐佳鑫皱着眉:“汤秘,你还好吧?”
“我没什么事,谢谢你了。”汤依手上忙着整理桌上凌乱摆放着的文件,给它们一一归类,用燕尾夹夹住。
方真往前一步,拿走她手里的A4纸说:“我来吧汤秘。”
承载着两道无比关切的目光,汤依无奈地停下动作,转头看她们:“我真没事,你们各忙各的去吧,都围在我这儿,还工不工作了?”
两人对视一眼,只好暂时放下担忧的心,转头回到各自工位。
打发走了两人,汤依深呼吸了一下,打开电脑,第一次正儿八经搜索那个传闻中的“桃色新闻”。
她逼着自己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从头看到尾。她昨天就已经想明白,这是她要做的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想要找到破解谣言的关键点,就必须了解他们所说的话中的逻辑漏洞。
理性这样告诉她自己,而在感性上,她却没办法剥离自己本人的感受去看这些荒谬的文字。
总裁夜会美女总秘,举止亲密,疑似育有一女;深扒君茂集团总秘上位史;五年走上总秘位置,凭借的究竟是能力还是手段
种种,种种,为博眼球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词语搭配。
所有一切,都为了引导不明所以的网民们自以为吃到“大瓜”从而胡乱站队,将一切矛头指向她。
汤依尽力敛下那些情绪。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向来从未消失,但这一次她唯一关注的,是公众对西西身份的误解。
西西是整件事情里真正无辜的人,却被那些为了挑起噱头的媒体们冠上难听的“私生女”称号。汤依绝不愿意她受到这样的牵连。
因而一整天里,工作之余只要闲了下来,她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关于橘县项目的一切。
从个人出资,到慈善晚宴,再到成立项目。桩桩件件,足以证明西西跟章铭朗和她,最多只能算是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
时间走得太快。一整天下来,汤依除了陪同开会,几乎没有和章铭朗再碰过面。
昨晚的疯狂或许是他们彼此间最后的狂欢,回到这风云变幻的职场,他们都深知各自正处于舆论的中心,现在是敏感的时候,彼此心里有再多想说的话,都不应该再在公司里轻易说出。
他们的关系好像一夜之间,又退回到恋爱以前、刚见面时一样。一丝不苟地交接工作,汤依帮他加咖啡,他点头道谢。
这是汤依这么些年最正常的工作状态。她本该感觉到一种不出界限的舒适和熟悉,然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从早晨到现在,汤依尽力压制着自己心中那股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受,用更加紧迫的工作试图填满这个空缺。
这个状态持续一连几天,再多工作的填充也都是徒劳。
汤依第一次产生怀疑和迷茫。
明明一切都没变,章铭朗仍然是她的男朋友。早晨阳光爬上被角时,他们仍然依偎在一起缓缓睁开眼醒过来。
除去,章铭朗现在不再和她坐同一辆车同时出门。他和她认真说过,现在不能再草率地让人再抓住什么把柄和线索,这分明是他们一致达成的共识。
然而汤依仍然心里空空。明明一切都在按照她和他当初的“约法三章”那样,循规蹈矩地进行着。
公司里,他们之间的交流与身边的同事们没差;下班后,他们仍然一起吃饭,习惯性地亲密,睡前互道晚安后,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沉沉睡去。
汤依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将一切资料整理完毕,拿在臂弯中,敲敲门,走进总裁办。
章铭朗在认真看电脑,转头问她怎么了。
汤依将怀中的资料往前推:“这里,是我整理的关于我本人资助橘县的全部流程,以及君茂慈善项目的全部时间线。我希望能够借用公司官微把这些发出去。别的效果我不想奢求,只希望至少能够澄清西西的身份。”
章铭朗接过来认真看完,重新将文件递还给她,眼睛中闪着她熟悉的光亮:“你辛苦了。这些都可以直接交给法务和公关小组那边,让他们转发处理就好。”
汤依接过来点点头。两人却莫名陷入沉默。她眨了眨眼,还是张口问:“你那边,有什么进展了吗?”
章铭朗让她坐,将电脑屏幕转向她:“上次,我记得你说赵利和赵林锐的事。这几天我和周特助一直在忙着查他们的关系,没想到真的查出了些东西。”
汤依探过身去,带着香气的发丝随着往前的动作轻飘飘扫在章铭朗握着鼠标的手背上。
他指头微微一动,掩下眼中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手往旁边移了移。
汤依没注意这些小细节。她盯着电脑一目十行地看过,眉头越皱越紧。很快看完最后几行字,她转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章铭朗游走的心思蓦然归位,他将目光转向电脑,又转向她,清清嗓子说:“你当初想的没错,他们的确私交甚好。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赵利总抓着我们不放,那天和姓李的在庄园吃饭时,总若有似无地像在暗示什么。”
汤依脑子里随即灵光一现,她抬起眼,语气略显急促地说:“和西西吃蛋糕那天晚上,我无意中瞥见不远处有个身影,在看见我抬头之后立刻闪过去消失了。你说,那张偷拍的照片,有没有可能和赵利有关?”
章铭朗心中那些漂浮的心思瞬间收起来,他眉间忽然蹙紧,神色变得严肃:“那天晚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汤依语气懊悔:“当初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可能是看错了。”
章铭朗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硬,连忙松了些眉头,声音放轻:“你不用操心这些了,我去找人调商场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汤依忧心忡忡,却也只能点头。
她拿着资料出去,递到公关小组手里。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在君茂官网上刷新出来她这些天的全部心血,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将时间线捋得很清晰。
这件事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群众们都昂首盼着下一步进展。因此官博一经发出,很快就有了极高的热度。
她粗粗浏览过评论,质疑声音依然存在,好在也涌现出不少理性讨论的人。
【如果这些属实的话,感觉这人还挺好的呀,自己一个人做了那么久慈善,还专门起了个项目拉公司投资,至少那些乡村小孩也受益了吧?暂且观望了】
【发这些的意义在哪?完全转移话题,还是没说清楚那个女的是不是凭色上位啊】
【这些时间线看起来不像编的,我看了好几张照片,都有那个小女孩诶,这应该是说她并非私生子吧?】
【天哪,那些营销号怎么乱扯啊,先不说他们是不是真的有不正当关系,这小女孩完全是无辜的农村孩子,怎么会被传成私生子的,太过分了】
评论各式各样涌出来,好坏夹杂,也不乏很多中立态度。汤依安静看了一阵,忽然瞥见一条评论被顶到前排。
【笑笑v:造谣者替人挡灾!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绝对做不出来这些事。真心相待的两个人竟然被这样恶意偷拍和揣测,居心叵测!】
这条评论被许氏传媒旗下一众媒体转发,纷纷表示反对造谣行径,主张共同维护网络安全与公平。
评论风向在正向引导下,显然在往好处发展。汤依看着电脑,疲惫而感激地扯出一个笑容。
许笑笑总是这样,知道以汤依的性格,必然不愿意将她牵扯进来。因此她如上次揭发赵林锐时一般,先斩后奏,让她父亲手下的公司帮忙出面,引导好舆论方向。
她总在背后尽力帮她做好能做到的一切,然后笑嘻嘻地跑到她面前邀功:“怎么样?我答应过你的,必须把你给保护好了!”
汤依拿起手机,点开对话框,刚敲下“谢谢笑笑”四个字,对面便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弹出一条信息。
【不用谢啦,许笑笑霸总永远力挺小依依!】
耳边嗡嗡的声音加大,秘书部的同事们显然也看见了这条官微。
唐佳鑫下定决心了一般,“噌”地一声从人群中站起来,朝着汤依说:“汤秘,别人怎么乱说我不管,我只信我看见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全都清楚。”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零散却清晰的附和。
“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怎么当真。”
“佳鑫说得对,等官方消息呗。”
更多的同事并没有随着唐佳鑫公然起身,却纷纷抬起头,投向汤依的目光里是了然的善意。
零星却真诚的声援实在弥足珍贵。
汤依没见过这架势,她刚想张口说些什么,总裁办的门适时被从内推开。
章铭朗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全场,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借着扫视的动作悄悄瞥了眼汤依,才郑重地朝大家开口:
“我和汤秘的事,公司会处理,”他顿了顿,声音并不算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感谢各位,不被流言干扰,能有自己的判断。清者自清,但众口铄金。不要让杂音影响我们工作的效率。”
他转过头,认真看了汤依一眼,才与她擦肩而过,步伐稳健地走出秘书部-
会议室里,气氛紧张得几乎无法自由流动,像是凝固住了的冰。
章铭朗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神色严肃,面前的咖啡杯里往上冒着细微的热气。
这场会议的核心,在于共同商讨汤依和他的事。
某位股东率先开腔,他猛地直起身子,声音雄浑而大:“自从这新闻出来以后,公司的股价那是一跌又一跌,章董,股价可是事关着我们几个的资产和身家,如果还不对外界做出点解释,真的说不过去了!”
“是啊,唉!公众舆论可不比小打小闹,今天删了一批,明天还会源源不断冒出来。依我看,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把涉事员工予以开除处分!”
“老李说得对,就算暂时不开除,停职也是必须的,至少要有一个交代!”
几位股东难得团结地说了一大堆,自然将话语的矛头直直指向了汤依。
章董坐在方桌对面,双手撑着额头把脸埋下,遮挡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章铭朗安静听完股东们此起彼伏的建议,终于开口,声音沉沉:“想开我的秘书,至少,也要经过我的点头吧?”
股东们闻言只安静了一瞬,便有人率先发声:“小章总啊,我们几个老骨头,又不是要刻意为难你。那总不能,公司把你给停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许久未发一言的章董抬起头,沉声重重说了句“胡闹”。
场面这才彻底安静下来,大家仍然无从得知章董的意思,就连章铭朗也不甚明晰。
许久过后,像是经过了长时间思考,章董开口了,转头看着章铭朗:“你说说,打算怎么处理?”
章铭朗抬眼,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凭空出现的舆论,最好的应对方式是用事实说话,过几天的慈善项目启动仪式是汤秘书一手负责的,如果继续由她出面,并圆满完成,至少,能让外界亲眼看见她的专业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也好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找出操纵舆论的幕后黑手。”
再多股东的反对,也抵不过章董的最终拍板。
章铭朗在会上立下军令状:如果慈善项目启动仪式后,舆论仍然不能逆转,他将不再插手股东大会关于汤依的一切决议。
他替她接下这个挑战,也坚信,以汤依的实际能力,必然能扭转公众的想法,让那些“凭色上位”的谣言不攻自破。
散会后,章铭朗找到汤依,告诉了她刚刚会议上发生的一切。
听见“停职”的那一刻,汤依心里头反倒稳下来不少。这样的情况她早有预料,或许也只有背水一战,才能为自己的职场地位打下一个牢固根基。
章铭朗本来有些担心汤依会因为自己擅自替她揽下任务、设好赌注而不悦,然而汤依本人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非常自信,斗志很足,听完他的话后,只回应了一句“明白”,便转身出去认真筹划启动仪式的具体事宜。
章铭朗看着她毅然离开的坚定背影,心中泛起复杂的心情。
没有他成天缠着她索要安全感,或许汤依的工作效率和情绪压力,都会好上很多吧。
他们因为那张被偷拍的照片,在公司里已经保持了很多天这样互不干扰的状态。
如果不是他们还住在同一屋檐下,章铭朗甚至感觉自己和她的状态,几乎要和恋爱以前一样了。
周特助敲门走进来,说又找到了一批关于营销号的IP证据。章铭朗只得摇了摇头,将那些怅然的猜想抛到脑后。
不分手就行。
他一定要忍住。
忍住自己不再在开会时频频偷瞄她,忍住自己不再在看见她皱着眉凑近电脑屏幕时,给她发上一句“离电脑远点,小心近视加深”。
坚决不能再打扰她,坚决不能再放任自己总想要缠着她的心思胡乱纷飞。
想到这里,章铭朗伸手接过周特助递来的文件,勉强打起精神来认真翻看。
汤依再一次忙起来了。繁琐的事宜充斥着她的日常生活,又因为她敏感感受到的她和章铭朗关系的细微变化,汤依下班回家得越来越晚了。
公司不会因为这样一个新闻就停止正常运行,慈善项目也并非公司业务的核心重点。
两个人都只能用微薄的、工作以外的时间去整理相关资料和证据、规划细碎的仪式细节。
他们的日常作息像是怎么也对不上头的衣服拉链,悄无声息地错开来。
又一次晚归,汤依披着月光打开门,钥匙转开门的瞬间,预料中的客厅大灯竟然没开,只留了一盏沙发旁茶几上的小台灯,她抬眼,远远却看见客房的门紧闭着,门缝里冒出一丝光亮。
汤依手上仍然捏着的冰凉钥匙还留在锁孔里,她站在门外,看着面前冷清的家,紧绷了一天的肩膀忽然往下一松。
链条包从右肩滑下来到臂弯上,顺着擦过门把手的铁制材料,发出一连串声响,在空荡的楼梯间里产生一阵回音。
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章铭朗莫名地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这么些天,她到家时,他往往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看见她时会笑一笑随口说一句“回来了啊”。他到家时,她往往还在公司的电脑前拼命。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两个活生生的、彼此相爱着的人,是可以手挽手肩并肩,轻易就能对抗那些无形的舆论传言的。
然而她忘记了,那么多冷酷的指责,就是罩在两个人头顶的蜘蛛网。粘腻地飘丝,黏在两个人身上脸上,纵使用尽了千千万万的力气也无力摆脱。
拖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回家了,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连一句“回来了”都不愿意花时间再说。
她仍然无言地站立在门口,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感受,蔓延至脑袋,蔓延至双手双脚,让她不得不用力捏住门把手,才能支撑着身体不往下滑。
汤依低头去锁孔上摸索钥匙,忽然听见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余光里,一双男士拖鞋稳稳停在她面前。
她认得,那是她亲自去超市给章铭朗挑选的。
她知道他足弓有点高,市面上的挺多拖鞋都会挤脚。
“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话,汤依一时有些怔愣。她缓缓抬起头,终于和面前的男人对上视线。
章铭朗几缕碎发耷拉在额前,手上捏着一只耳机,神色混杂着倦意和歉意,轻声解释:“我刚刚在房里开视频会议,没听见你开门的声音,对不起啊。”
汤依一瞬间如释重负。她久久地看着他的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第83章 真心
章铭朗回房开会之前,指了指厨房门内,示意汤依锅里面还保温着汤,让她可以趁热喝。
汤依点点头走进厨房。
房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她小口喝着汤,隐约听见房门里章铭朗传来的说话声音。
她粗粗捋了捋,也没想起来他有什么视频会议是她作为秘书也不知道的。
碗里的汤见底了,客房门也正巧被打开,房里的声响像是破了一层闷闷的膜,忽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汤依听见章铭朗越走越近,不知何故地低下头摆弄手里的陶瓷汤勺,在早已经空空的碗底发出剐蹭的声音。
“喝完了怎么不去再加一碗?”章铭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想去拿她面前的碗。
汤依看着他的手臂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在他快要抬起手时,伸手去抓住了他的小臂。
章铭朗动作一僵。
她抬起头看他,眼神闪烁着:“明天要开项目启动仪式了。”
汤依说出的事与喝不喝汤八竿子打不着,然而章铭朗轻易就知道她在表达什么。
他被她抓住的手臂往上滑,直至将汤依的一整只手握在手心里。一如往日的温暖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
章铭朗开口,声音里带有某种令人格外信服的魔力:“你能做到,汤依。”
汤依如雨打浮萍一般胡乱的心境,在听见这四个字的那一刻,瞬间停了雨。
她将脑袋往他手臂内侧偏了偏,轻轻靠在上面,没有说话。
第二天下午三点,君茂集团关于乡村孩子心理健康慈善项目的启动仪式正式召开。
汤依换上一整套白衬衫黑西裤,难得地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举一动尽显利落果断。
章铭朗稳坐在台中央前的坐席上,第无数次瞄向门口的汤依微笑着和到场的来宾们打招呼后,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
然而为时已晚,汤依背上轻快晃荡着的黑色发尾已经在他头脑里成了型,无休无止地蹦跶着,扰得他心神不宁。
方真站在一边,看见一旁的章总再一次从门口的汤依身上收回视线,伸手扶额揉眉间后,什么也不敢多说,只能伸手拿过他手边的杯子来,让人来给他添茶。
汤秘今天扎着高马尾,看着这么朝气蓬勃。别说章总了,就是方真自己多看了两眼之后,都忍不住要口干舌燥。
启动仪式要开始了,章铭朗作为总裁需要上台去发言。他早就坐不住,干脆提前站了起来,往门边的汤依身边走去。
彼时汤依正和门外进来的一位老总客套着。章铭朗看着她嘴角漾开的笑意,和穿过她根根发丝的日光,忽然觉得这笑容有些刺眼。
他缓步走上前去,那位老总余光中瞥见了他,连忙转身去躬身同他握手。
章铭朗只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过头来,公事公办地对汤依说:“汤秘书,仪式开始之前,我要在哪里候场?”
汤依伸手示意了一下后台的位置,同样淡淡地回:“那里就可以,我安排了专门指示人员候在那里,您不用担心站错位置,章总。”
章总,好陌生的词汇。
章铭朗眼皮一跳,面上却仍然绷得紧紧地点点头。
那老总本来抱着臂站在一旁想凑个热闹,没成想两个人私下之间的交流氛围硬得像水泥,怎么也看不出来有点什么猫腻的样子。
那老总心中有了些许决断,伸手去拍拍章铭朗的肩,意有所指道:“章总啊,树大招风,这是人之常情。你这个位置,有点风言风语,也实属正常。”
老总自以为智慧地说完这些话,施施然转身离去。章铭朗听见这话非但没有被信任和理解了的宽慰,反倒脸色更沉了些。
他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看起来,就这么不像一对?”
汤依眼睫一颤,忽然发觉自己许久没有在工作场合,从章铭朗口中听到这种话了。
她双手抱臂回头瞥了一眼,门外远远又勾肩搭背地来了几位来宾。
汤依还记着他最近这么些天明显为了避嫌的冷淡,于是她从章铭朗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见她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章铭朗呼吸一滞,下意识转头想去反驳时,已经只能看见汤依后脑勺随着转身动作而微微晃动的马尾,听见她声音含笑:“张总,姚总,这边请。”
咬碎牙只能往肚子里吞。章铭朗站在原地接连点了点头,干脆转身往座位走去。
“活动策划的确是我,不辛苦,您这太抬举我了,这边请吧”
汤依游刃有余地说着官话,却借着侧身的动作悄悄抬眼,装作不经意地往章铭朗离开的方向看过去。
然而她只能看见他被挺括的西装面料包裹着的宽阔肩背。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将脑子里乱缠的思想尽数抛去。
悠扬的背景音乐缓缓淡出,舞台灯光暗下,汇聚在发言台上,主持人上台,介绍启动仪式全流程。
汤依站在后台并不明显的位置,时刻盯着前台的动作,生怕哪里会出什么差错。身后细小的骚动冒出来后又消失,她没闲心转头去看什么情况。
她全神贯注地在后台看着,忽而觉得身后移来了一堵墙,将她身后流动的空气都隔绝开来。
汤依心里一惊,猛地转头,嘴唇竟然轻轻擦过身后人的下颌皮肤。
她惶恐地抬头看去,目光却撞进了章铭朗直勾勾看着她的眼。
汤依第一时间错身去看身后的工作人员。
然而章铭朗伸出大手,握住汤依的双肩,将她上半身掰正,迫使她看向前方。
他俯下上身,伸出拇指在下颌上随意抹了一把,在她的右耳旁探出头,声音低低的像在同她耳语:“我跟他们说,我的外套放在外面没拿,他们都走了。”
汤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身子却仍然紧绷。但她不想在他面前展露出紧张无措的一面,显得这段关系里,好像总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紧张一般。
因此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用尽量正常的声调安排:“一会儿上台,只有五分钟时间留给你。给你的稿子准备好了吗?”
台上的主持人话音已经落下,台下一整片的鼓掌声音随即响起。
“下面,有请君茂集团总裁,章铭朗先生上台致辞!”
汤依感觉肩膀上的双手忽然用了点力,将她往下按了下。她微微转过头去,便看见章铭朗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抬起腿跨上台阶,转头朝她扬了扬下巴:“我只想说点真心话。”
话音轻声如雾,汤依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紧接着她听见手掌拍击话筒传来的闷声,才发觉他已经走上台去。
“大家好,我是章铭朗。”话筒里他的话语清晰传来,本来有些闹哄哄的场上瞬间安静不少,大家纷纷抬起头去听他。
“犹记上次上台为这项目致辞,是在慈善晚宴上。衷心感谢各位的积极参与与大力支持,才得以让今天的启动仪式得以正常开展,而没有被腰斩。”
章铭朗环视了一圈,竟然后退一步,对着在座各位鞠了个躬。
汤依在后台完全愣住,她听见身后几位工作人员的倒吸气。
场下更是一片哗然。这还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章总吗!
章铭朗不管面前的人群中传来怎样的嘀咕,他缓缓直起身,上前一步回到发言的话筒前,流利地开始阐述慈善项目的核心目的。
屏幕上闪过一张张幻灯片,上面满是汤依为了这个项目实地考察时的工作照片,偶有几张照片上映着她难见的开朗笑容和橘县孩子们与她的合影。
甚至有一张照片里,汤依低下身子,伸手和西西抱在一起,眉目间尽显温柔。
汤依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他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个幻灯片的放映也完全不在她的知情范围内。
但她并无责备之意,她只是在后台看着,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受。
章铭朗对项目的解释部分结束,汤依听见身后的协调在说还剩三十秒。她抬起眼看向台上男人的背影,却看见他头往右侧方偏了偏,似是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汤依只能看见台前的白色灯光从他侧脸的另一边投过来,让她清晰地看见了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
只有一瞬,章铭朗转过头,压下上半身凑近了话筒,缓声说:“这个项目,以及今天的启动仪式,由我司员工汤依全权负责。她是我所不多见的能干且优秀的职场女性,甚至在我调任前,她就已经比我更加了解君茂。我代表君茂,表示对她专业能力的认可,和人品的肯定。谢谢。”
台下静了一瞬,忽然从某处冒出几声零星的鼓掌声,接着如同一片风拂过,蔓延至整个场地的角角落落。
掌声雷动,即使其中或许会掺杂着某些并不真心的恭维,但大家无一不为章铭朗对风言风语的正面硬刚和对汤依的力挺感到钦佩。
更有远视者,本就早有耳闻汤依极强的工作能力,在听完章铭朗亲口肯定后,已经开始琢磨挖人的事。
汤依听着全场震耳欲聋的掌声,忽而觉得这么多天的辛劳完全不算什么了。
只要所作的努力最终能够惠及到那些孩子们,只要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总算没有被埋没和质疑,她就还能鼓起劲继续坚持下去。
汤依上台发言,感谢一切来宾。介绍项目启动后的一切安排。
后续一切都很顺利,除了章铭朗的脱稿发言和那个不知道怎么瞒天过海放上去的幻灯片,其余的基本都在她的计划中稳步进行,直至结束。
汤依笔直站在门边,与各位老总们握手言笑。几个人下来,她手上多出了十几张被秘书塞进来的名片。
章铭朗本来心情很好地站在座位旁和几位总裁们聊天,听着他们对汤依的夸赞,心里只觉与有荣焉。
然而他随意往门外一瞥,忽然看见汤依手上捏着的十几张小卡片。甚至在他投过去视线时,汤依正点头收下面前递来的一张,顺便也回递给对方一张。
他揣在裤袋里的手蓦然收紧了,下颌线也绷得紧紧的,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和一众老总们应酬聊天。
有位总裁注意到了章铭朗的视线所在,笑了两声说:“小章总啊,有这么位得力助手实属幸运,今天你来这么一出,想来挖她的人只会更多咯!”
几人笑了一圈,勾肩搭背缓缓走了,只留下章铭朗一个人在原地。
他忽然间想到那天的晚宴。
他答应过汤依,以后不能再那么鲁莽,看见给她递名片的就上去阻拦挑衅。
免得坏了合作。
是啊,免得坏了合作。
她给出去的是公司的名片吧,他们一定是想要谈合作。
接到汤依递出去的他的名片后,想必也会歇了那些挖人的心思吧。
汤依,会愿意待在君茂,不离开他的吧?
章铭朗这么劝着自己,为自己无处安放的焦躁找到一个安置的借口。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门口。
汤依长长黑黑的头发垂下来,几缕搭在肩膀上,白色衬衣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知道的,那是她昨晚在房间里拿着挂烫机,一点一点耐心烫出来的。
从侧面看,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上白下黑,也不能遮挡住她曼妙的曲线和浑身上下沉稳又靠谱的气质。
汤依是优秀的人,她面前摆着那么多优秀的公司,为什么非得是君茂呢。
她面前摆着那么多优秀的人,为什么,非得是他呢。
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是章铭朗曾经最嗤之以鼻的问题之一。
但他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竟然成了先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两位明显是助理和秘书身份的人从他身边擦肩过,他听见他们说:“小王你把汤秘书那个名片收好了,那是杨总走之前特意嘱咐让我们去拿的。一会儿把她联系方式搞没了,有我们好受的!”
章铭朗感觉身上在渐渐变凉。
他扯起唇角。
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汤依递出去的确实不是他的名片,是她自己的。
但他没办法让自己上前制止。汤依这样的人才,在君茂兢兢业业这么多年,随便一个新闻,就能将她的努力全部归咎于不正当渠道获得,她想要跳槽,为自己谋求后路,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最后看了汤依一眼,转身往后门走了出去。
因此,他也没能听见,那两位助理与秘书突然的惊呼声:“不是,刚刚汤秘书给我们的不是她的名片吗?怎么成了章总的了!”
“我没看啊,刚刚不一直在你手里放着吗!”-
因为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的高度紧绷,再加上天气陡然降温,汤依终于还是病倒了。
早上到了公司便开始头晕发昏,这种感觉持续到午休时也没停止。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实在有点支撑不住工作,干脆起身想去和章铭朗请示一声,请假回家。
然而她刚站起来,才想到章铭朗几分钟前开会去了。
汤依为了锻炼方真,当然也因为她和章铭朗之间现在这样的微妙气氛,干脆让方真跟着他去了。
等会议结束时间还长,汤依只能先点开手机给方真发了条微信告知,又跟唐佳鑫她们打了声招呼,便收拾东西提前回家。
会议结束时已经下午三点左右,章铭朗步履匆匆地回到工作区,方真跟在他身后听他安排后续工作。
他穿梭过道,余光瞥见汤依的工位是空的。章铭朗停下脚步,愣愣看着空荡荡的位置没说话。
方真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忘记转告了。
“章总,汤秘两点十分给我发了信息说身体不适,想请一下午的假,刚刚看您在开会,就没跟您说,”方真急急地划开平板,“我现在就帮您把下午的会议改时间。”
他想回去看她。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然而下午的会议,对于收购工作和攻破谣言实在至关重要,他作为核心决策者也绝不能缺席。
他想要速战速决。
不能再因为这些事情拖着他们两人的感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说:“先开会吧。”
方真皱起眉想说些什么,但章铭朗显然已经做下决定。他低头,转身走进总裁办。
会议室里,几位高管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李氏集团的弱点,章铭朗坐在长桌尽头,手指曲起,放在下巴上,眼神却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们的内部结构虽然病态,但是……”
病态。
汤依请假回家了。
她很少请假,是不是感冒?还是发烧?一定很严重也很难受。
不知道他刚刚给她点的药送到了没有。
“我不认为!他们的弱点已经完全是结构性的,我们现在完全有能力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当然,这还得看章总的意见……”
弱点。
她会不会现在已经躺在冰凉的被窝或者毛毯里,单薄的一片。
不知道她忘没忘记开暖气。
如果没开,大概很容易加重病情的。
“章总?”方真在离章铭朗不远处的,见章铭朗眼神空洞的模样,小声出言提醒。
章铭朗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财务接过话头:“除非他们内部出现大混乱,或者爆出什么税务方面的问题,否则收购的事还得往后放,章总,依您的见解,我们是应该继续等还是……章总?”
他一通话说下来,看向会议桌尽头盯着桌上某处发愣的老板,声音提高了些,开口喊了一声。
章铭朗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感觉眼前投影仪上的曲线变得模糊不清,用力眨了下眼再看时,那些线条边上标着的数字,忽然化作汤依手中体温计上的读数。
38.5度。
周特助和会议室里其他几位高管交换视线,试探着问:“章总,如果您有什么别的急事,要不然……”
“抱歉,各位,”章铭朗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他突然站起身,抻了抻西装外套,“我确实有急事,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他甚至没有收走桌上的文件,抓起手机就往外走,留下一桌子的高管面面相觑。推开门的那一刻,章铭朗已经拨通了那个让他记挂于心的电话,磨砂门的合页在身后转动,发出细微声响。
财务总监愣愣目送他离开,第一个开口问:“方秘书,章总这是……”
方真已经知道他突然出去是为了什么。她一脸笑意地转头:“章总他急着去处理一些比工作重要得多的事。”
电话是忙音,没有人接。
章铭朗火急火燎地摁下电梯按键,也没来得及安排司机。他坐进车里,一路狂奔来到汤依家楼下。
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寒冷的空气,反倒给因为动作急促、浑身发热的章铭朗带来一丝清爽。
他心里着急,脚步反倒放轻下来。餐桌上随意放着他给汤依点的药,章铭朗凑近了些看,胶囊被扣开了两颗。
吃药了就好。
这勉强让他的心安顿了些。
章铭朗放下药,缓步走到汤依门前,轻轻按下把手。
床上的被子被拱起一小块,一如他开会时想象的那样。一片黑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汤依紧闭着眼,额上脸上满是红晕。
章铭朗刚刚放下的心随即揪了起来。他走到她床边单膝跪下,伸出两根手指,指背去探了探她额前的温度。
很烫很烫。
章铭朗收回手,转身出去轻合上门。他脱下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外套,挽起衬衫袖子,脑子里胡乱回忆着发烧的降温方式,笨拙地取毛巾、拿盆接凉水,笨拙地回到汤依床边,小心翼翼替她擦拭额前的细汗。
睡梦中的汤依像是感觉到了冰凉,发出一声梦呓,无意识地把脸往章铭朗拿着毛巾的手上蹭了蹭。
章铭朗浑身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冰融进火,升腾起来的水汽成了章铭朗此刻的感受。
他心里忽然变得潮湿而粘腻,一阵愧意与心疼像浸湿了纸巾一角的水,顺着飞快蔓延上心头。
他应该早些回来的。
而不是在那里开什么破会议。
他跪坐在她床边,沉默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直到腿已经麻透了,他才将手臂从她脸边挪开,俯下身去,在她额心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第84章 喝醉
早上醒来,汤依坐在床边看着床头柜放着的水杯,手背贴着额头,安静地发呆。
怎么感觉自己昨天好像烧傻了。
她感觉昨天自己回家睡下后没有多久,额头便被贴上了一张湿热的唇。
是幻觉吧。
那会儿还在开会呢,怎么可能会是他。
汤依摇了摇头,将自己脑子里的各种若有似无的情景甩出脑袋。
刚走进工作区,汤依的手臂便被迎面冲过来的唐佳鑫挽住。她急急地说:“汤秘,你快看看新闻!章总一直在谈收购的李氏集团,有个股东突然跳出来自爆了!”
汤依心里咯噔一声。她被唐佳鑫拉着坐下,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粗黑的新闻标题赫然在目:
《李氏集团股东自爆内部税务问题,君茂收购或将加快脚步?》
她紧绷着的肩膀,在看见这行标题的瞬间松了下来。
对方公司税务出问题,意味着君茂能够更加轻易拿捏对方,快速谈下收购事宜。
她想起章铭朗搜集的证据。关于他们的谣言,正是李氏集团搞的鬼。
如果君茂能够趁虚而入,一举完成收购,他们便能彻底清算,向公众揭穿这桩卑劣的商业阴谋。
然而汤依滑动鼠标往下看,忽然瞥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赵利。
跳出来自爆的股东,是赵利。
她刚刚还在雀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套现,或者夺权。
赵利此举必然不简单。
汤依默默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视线一转,忽然瞥见桌上放着张纸,心生疑惑拿过来一看,是封辞职申请。
汤依想起来,前几天确实有人资部的同事跟她说过,有封辞职申请过几天会送过去给汤依拿去审批。
她拿着那张辞职信,心事重重地走向总裁办。她满脑子都是赵利自爆的新闻,以及这背后复杂的局势。
她推门进去,章铭朗正背对着她在窗前打电话。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本来疲惫的脸变得柔和起来。
“好,一切按照计划,明天再开始慢慢放出来。嗯。”
章铭朗匆匆交代了几句,便放下手机。他往前走了几步,温声问:“还发烧吗?”
汤依一听这话,骤然想起早上起床时额头上产生的幻觉。
难不成昨天下午章铭朗真的推掉了会议,提前回来照顾她了?
汤依没来得及解释,就看见面前的男人视线下移,停在她手上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耳鸣。
他眉头瞬间锁紧,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他盯着她手里的纸,气急攻心地问,“你要辞职?你连商量都不愿意和我商量,就要一走了之?”
汤依显然没缓过神来,她迷茫地眯眼:“什么?”
从他的反应里,汤依忽然明白这人又在脑补些什么。
她想起前些天他莫名其妙的疏远,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报复的快感,促使她把解释的话到嘴边又被吞下。
汤依扬起嘴角,顺着他的话将错就错:“不是你主动和我保持距离吗,现在我主动走,你也不用再苦恼我们的关系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章铭朗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刺伤,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觉得我这么些天忍着不找你、不粘着你,是因为这个原因?”
章铭朗深吸口气,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却当然失败了。他握着她手腕的动作收紧。
“汤依,那天在餐厅看你哭,我就在想,是不是我错了。如果我能表现得再成熟一点,早早地听你的话,给你足够的空间,你是不是就能不再被我牵连,也不必要挨那些骂”
他声音越来越低,控制着话语中的颤抖:“可决定和你在公司保持距离之后的每一天,我每一天都在后悔!现在你要递交辞职信了,我知道这样下去你早晚会厌烦,但我真的学不会冷静”
汤依听着他的真心话,刚刚一切赌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心口发酸。
没人告诉过她怎么去回应这样直白的情感,脑子很乱,她下意识地想逃避开。
刚想要走时,汤依又抬手,将辞职信“啪”的一声按在他胸膛。
“你看完然后审批一下。”
汤依丢下这句话,便低下头匆匆离开。
他低下头,拿过那张纸,缓缓展开,逼迫自己认真去看。
“尊敬的章总,您好!本人王玲,于20xx年x月x日入职”
章铭朗飞快在纸上跑动的视线一顿,缓缓移了回去。
本人,王玲?
他用力眨眼又睁开,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字。
是王玲,不是汤依。
不是汤依!
章铭朗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如释重负?
劫后余生?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像只鼓足了气的气球,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忽然浑身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尴尬。
汤依一个平A,他竟然手忙脚乱地就把大招给交了。
章铭朗手脚僵硬地往门外走,推开门时却碰上了方真。她神色略显匆忙地汇报:“章总,公关那边说有新情况。”
章铭朗清咳了声,掩饰住自己刚刚的脆弱一面,问道:“周特助人呢?”
“已经在会议室了。”
章铭朗点点头,只得再一次暂且放下那些想法,往会议室走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汤依回想起白天在总裁办听到的那些话,只觉得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汤依手下方向盘猛地往右一转,自然而然地拐去许笑笑家的方向。
“依依?”许笑笑开门看见她时心中一惊,却没有多问什么,连忙挽着她手臂将她拉进房里,“进来再说。”
汤依走到客厅中央,许笑笑跑去给她接水,却被她伸手拦住。
“不用打水,我来找你喝酒。”
许笑笑闻言一愣,迈向饮水机的脚停在半路,转过头仔细端详她,小心翼翼问:“你和章铭朗吵架了?”
“倒也,不算吧?”汤依眨了眨眼把目光移开,转移话题,“你这儿有酒吗,没有的话我们去酒吧?”
于是半个钟头后,两个女人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的玻璃杯晃荡着,许笑笑已经微醺,汤依眼底依然清明。
窗外的天空中早已经挂上了月亮,汤依眯着眼睛转头,身边的许笑笑忽然把头一坠,靠在了她肩膀上。
“说说吧,你们怎么了?”许笑笑为自己沉重的脑袋找到了支撑点,终于能有机会问出口。
汤依仍然转过头去盯着月亮,沉默许久,才小声说:“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叹了口气,将玻璃杯里的酒扬起头一饮而尽,忽然皱起眉头说:“你说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我说好的保持距离,现在他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照做了,我又开始不舒服了。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不是兄弟,你有病吧?”
Heaven酒吧包厢里,程禾听完章铭朗对事情经过的全部解释,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天巨吼。
“你小点声。”章铭朗抬头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紧闭的包厢门。
然而程禾向来就不是小声说话的性子。
他丢下手上的麦克风,从桌子边一跃跳到章铭朗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说:“你做这事儿之前,怎么不让我这个情圣参谋参谋啊?想成熟稳重也不是这么个成熟法吧?我听你这描述,怎么感觉你们都快貌合神离了?”
貌合神离。
汤依听见许笑笑说出这四个字时,猛然抬起头,突然的动作甚至让许笑笑的脑袋失去支撑,她惊呼一声往下倒去。
汤依心不在焉地连声道歉,脑子里却仍然飘飞着“貌合神离”这四个大字。
这个词语,非常精准地概括出了她和章铭朗那些天的诡异的关系。
她有些急切地追问:“那你觉得我们之间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情况发生?明明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我们还是每天一起起床,只不过不一起上班下班,也就是几十分钟的事,应该不会是主要原因吧?”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听完章铭朗的追问,程禾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在章铭朗眼前晃着一根食指,看得他心烦。
章铭朗“啧”了一声,程禾立刻老老实实地收回手,说:“这你还看不出问题?就是你,为了表面上的公事公办,太过紧绷,又没有过渡期,反而搞得彼此好像分手了一样。”
“我们没分手。”在不同地点的两个人跨越了距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口。
这一边,程禾“哎呀”了一声,伸手去拍章铭朗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说:“你能不能自己好好想想,什么叫负责,什么叫添乱。你刚刚说你以前一天到晚粘着人家,人家觉得你烦。那你回想一下,她到底讨不讨厌你这样?”
另一边,许笑笑也直起身子,扶住汤依的肩膀,正儿八经地问:“那你呢,现在他跟你坦白了,根据你现在的亲身体验,你到底是喜欢他黏着你,还是会觉得他很烦、耽误事儿?”
汤依沉默半晌,眼神飘忽了下,声音也放低几个分贝:“虽然经常骂他,但是我应该还是挺喜欢这样的吧?不然也不会心里总空落落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和他说清楚呗,就说你喜欢这样,让他别再装不熟了。”
汤依脸上猛地一烫,感觉酒劲一瞬间全部上来了。她伸出手掌给脸上扇扇风,脑子都混乱了:“我直接和他说?那也太丢人了”
“丢人?丢个毛的人啊兄弟!你一个男的,谈恋爱不就得不要脸吗!再把沉默当成成熟,估计你确实很快就要‘丢人’了。”
章铭朗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捶他:“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程禾“嘁”了一声,丢下一句“自己好好想想吧”,转身准备出门去。
章铭朗喊住他:“上次和你说的事,你办好没?”
程禾捶捶肩膀:“那是当然了,我好歹也是Heaven的合伙人呢,孙羽扬那小子能干出那种害人的混蛋事儿,就算你不说,我也得让他撤资不准他再进来了。”
章铭朗点点头。程禾离开后,包厢里恢复片刻的宁静。房内隔音效果很好,只能隐隐听见外面舞池里传来的音乐声响。
他低头将手中的手机翻转过来,沉默着思考一瞬后,还是点开了汤依的电话-
汤依醉了,这回不是演的。
许笑笑愣愣地坐在汤依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怎么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
她拿酒瓶看了眼度数,也不算很高啊,怎么会喝醉?许笑笑暗自唏嘘一阵,看着汤依的睡颜,忽然灵光一现,起身去摸手机录像。
她美滋滋地想,等汤依醒了,一定要把视频给她看,然后细致观察她的神情,让好闺蜜好好体会一下无地自容的感觉。
做坏事时人是不嫌累的,尤其是在整闺蜜这件事上。
然而她没能成功录下几秒,就瞥见汤依随意丢在沙发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有人来电。许笑笑放下自己的手机,起身去摸她的。
屏幕上老老实实备注着“章总”。
许笑笑一瞬间怒上心来。她看了眼一旁醉作一团的汤依,又想到她刚进门时的落寞神色,罪魁祸首全部都是这个章铭朗!!!
许笑笑也喝了不少酒,脑子完全谈不上清醒。她怒气冲冲地戳下通话键,放在耳边用力“喂”了一声。
听见不熟悉的声音,电话那头的章铭朗皱了皱眉:“依依?”
“谁跟你依依依依,你要是不会心疼她,看不出她难过,就趁早别谈了!”
章铭朗却没心思在意对方说的伤人话语,声音更为严肃地问:“是许小姐吗?汤依现在在你那边?你们是喝酒了?”
许笑笑冷冷哼了几声:“汤依下班到现在都过了几个小时了,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章铭朗语塞,完全没理由反驳。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拎上大衣就往门外走,仍然急切地问:“许小姐,劳烦发个定位,我现在过来接她。”
电话挂断,他风风火火推开门,差点撞上准备进门的程禾。
“哎哎哎!你干嘛去?”
章铭朗没时间和他仔细解释。他甩开他抓住自己手臂的手,说:“我女朋友,在你女朋友家喝醉了,我现在去接她。”
程禾甚至没注意到他说的“你女朋友”,就自然地对号入座知道许笑笑喝醉了。他一瞬间变得比章铭朗还急,抓着他手臂就往外跑:“那还说啥了,快点走啊!”
熙熙攘攘的酒吧里,两个男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绕过重重人影,往酒吧门外跑去。
不过半小时,许笑笑家门铃急促地响起。
她艰难地直起身,拖着步子往门口走,费力地按下门把手。
看到程禾的一瞬间,许笑笑眼睛瞪圆:“你大爷的你怎么也跟过来了!上次不是说好了咱们一刀两断”
章铭朗还没来得及出声,他身后的程禾直接一把把他推开,走到许笑笑面前握住她双肩前后摇了摇,嚷嚷着:“许笑笑?你没喝醉吧许笑笑?想不想吐”
章铭朗懒得站在一边听他们没有营养的废话。他肩膀一偏,从他们身边绕过去,走进客厅张望,果然看见汤依正倚在沙发边,侧着双腿坐在地毯上,闭着眼睛安心睡觉。
章铭朗几个大步向前,走到她身边跪下一只腿,伸手想去扶她,眉眼中满是担忧:“汤依?这是喝了多少。汤依,醒醒,我们回家好不好?”
像是真的听见了呼唤,汤依迷蒙地睁开眼,看着他,费劲地辨认了好一会儿。章铭朗见状把脸往前凑了些,温声说:“汤依,是我。”
认出来了,认出来了。
是那么多天故意不理她的王八蛋。
汤依伸出手指指着他,他以为自己终于被她认出,伸手想去环住她腿弯将她抱起来,汤依的手指却忽然变成巴掌,用了些力气甩在章铭朗脸上。
他没有任何防备,半边脸跟着侧过去,愣了三秒后缓缓转头看向她,目光都变澄澈了不少。
另一边还在纠缠对骂的两人都听见了巴掌声,许笑笑无意识地松开拽着程禾头发的手,微微张大了下巴,看向客厅地毯上面对面的两个人。
“混蛋。”汤依嘴里吐出这么两个字,便又将眼睛闭上。
明知道是醉话,或许明天醒过来不会被她承认。但听见的那一刻,章铭朗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起来。
他低下头,压下喉咙口那股酸涩,声音低低地承认:“我是混蛋。”
听见他的承认,汤依非但没有放过他,反而睁开眼瞪他,伸手去扭住他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睛。
她眉头蹙得很紧,脸颊是醉酒后泛出的酡红。汤依紧抿着的唇忽然往下一撇,眼角也变得通红,却用了些力气将章铭朗拽得更近一些。
他一时没支撑住往前扑去,手却比脑子更快,飞速伸出去,撑住了汤依身后的沙发,才没有让上半身的力量压在汤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