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31 “我喜欢你。很喜……
蓝烟没熬过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的疲惫, 终于是在车上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骤觉车身一晃,艰难地张开干涩的眼皮瞧了瞧,车子正在驶过车库入口的减速带。
困倦让她维持着脑袋侧低的姿势没有动, 车库顶上的白光,照得她不由得眯住了眼睛。
“醒了?”
蓝烟迟缓地“嗯”了一声,不明白自己脸明明是冲着车窗这一侧,梁净川是怎么发现的。
车在迷宫一样的地库里钻来绕去一阵,停了下来。
梁净川将车子熄火,拉开车门, 到后方去拿行李箱。
蓝烟对抗全身骨骼泛出来的疲累,穿好半脱下来的羽绒服, 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拎上放在座位上的双肩包。
正要背起来, 梁净川伸手。
她一秒钟都没有客气地递给了他。
将两手抄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微微缩着脖子,跟在梁净川身后。
行李箱的轮子一停, 梁净川也倏然停住脚步,转身, 似乎觉得好笑:“冷不知道把拉链拉起来吗?”
蓝烟的手仿佛被黏在了暖和的口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都在抗拒做除了迈开腿之外的任何动作。
梁净川把双肩包的肩带往拉杆上一套,一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低头,抓住拉链的尾端,并拢。
蓝烟反应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掀起眼皮。
梁净川双眼低垂,两排密如羽扇的睫毛, 在眼睑下方投下浅灰色的阴影。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长这么长这么好看的睫毛。她脑袋好像更加不会转动了。
拉链被“哗啦”拉到了最顶端,衣领竖起,直接将她的下巴都遮住。
蓝烟瞪他。
他笑了一声,把拉链又往回拉了一点,到锁骨位置,“这样可以了吗,大小姐?”
蓝烟闷闷地“嗯”了一声。
凌晨三点多,从车库到进电梯,没有碰见第三个人。
蓝烟看见梁净川按下了按钮“3”,问道:“你住三楼?”
“嗯。”
“低楼层不会采光不好吗?”
“还好。”
电梯到达三楼,蓝烟拖着沉重步伐跟在梁净川身后,待他停在一户门前时,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303。
她的生日,是三月三日。
门是指纹解锁,“滴”声后,响起锁舌弹开的声音,梁净川把门推开。
一阵暖气,混着浅淡的香气拂面而来。
梁净川把行李箱推进去,“出门没收拾,有点乱。”
他打开鞋柜门,表情犯难。
随后想到什么似的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来一双出差用的一次性拖鞋,拆开丢到她的脚边,“可能有点大,你先试试,不行我下去买。”
蓝烟在这一刻确定,让她过来投宿,只是梁净川的临时起意,否则以他的性格,不会连合适的拖鞋都不会备一双。
室内暖气很足,蓝烟把羽绒服外套脱了下来,梁净川接过,挂进了鞋柜旁的柜子里。
拖鞋跟酒店里的差不多,有些大,穿上倒不影响走路。
蓝烟穿过玄关走进去,看清屋子的全貌,这是一套loft,进门是浴室与半开式厨房,再往里走是客厅,二层平台下方空间,被设置成了书房。
整体白色,以木制家具做点缀。
目光一顿。
电视旁边的白墙上,挂着那幅她修复的,“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的书法立轴。
“饿不饿?”身后玄关处,传来梁净川的声音,“需不需要吃点东西?”
“都快四点了,吃完天都要亮了。”
“那就当早餐,吃完睡一整天。”
蓝烟竟然有点被这个提议打动,“有做起来不麻烦的东西,我就吃一点。”
“有乌冬面。”
“好。”
“你可以先洗个澡,吃完了就能直接睡觉。”
“好。”
梁净川将她的行李箱推到了客厅,放倒,方便她拿东西,自己挽起了衣袖,去往厨房。
蓝烟打开行李箱,一边从里面翻找,一边继续打量整个空间。
沙发上搭着一张灰色毛毯,书桌上散乱放着几本书、几叠文件,除此之外,没什么让人觉得乱的地方。
他高中时就这样,房间一向收拾得井然有序,让自诩喜爱整洁的她都有些自叹弗如。
衣服都用分装袋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了,找起来很快很方便。
蓝烟拿上睡衣和洗漱用品,走到浴室门口。
厨房里,梁净川刚将水烧上,这时候走了过来,打开门,按下门边的几个开关,照明与取暖设置一同开启,暖风器呼呼吹出暖气。
梁净川挨个介绍了洗沐用品、吹风机等放置的位置,随后打开洗手台柜的抽屉找了找,“我这没有多的浴巾……”
蓝烟指一指一旁电热毛巾架上挂着的一张灰色浴巾,“那个不能用吗?”
“……可以。”
梁净川关上抽屉,转身走出浴室,“缺什么东西叫我。”
“嗯。”
将门反锁,蓝烟呼了一口气,暖气太足,她稍觉缺氧。
明明共用浴室空间,也不是第一次。
浴室是干湿分离,她先洗了脸,脱下衣服之后,进入玻璃门隔离的淋浴空间。
壁龛里洗沐三件套,白色瓶身,印着熟悉的logo。
暖风吹拂,不至于让整个空间热气腾腾。
热水冲走一些疲乏,蓝烟伸手将镜子上的雾气抹去,插上吹风机,把头发吹干。
她身上的睡衣,是上衣下裤的样式,并没有任何不妥,只是进来时忘拿内衣。
踌躇片刻,蓝烟打开门走了出去。
厨房与客厅用一个半高的隔断进行分离,隔断往外拓展,变成了吧台,兼做餐桌。
乌冬面已经煮好了,梁净川正坐在那儿。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去客厅,从行李箱里找出一件针织外套披上,这才走到梁净川身边去。
吹头发耗去很多时间,那碗乌冬面已经有些热气稀薄了。
她拿上筷子,梁净川看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再热一热?”
“不用,还是热的。”
她埋头吃面,梁净川没有说话,脸上瞧起来也有淡淡的疲色。
“……今天麻烦你了。”
“也不是总有机会。”
喜欢一个人,被麻烦也是甘之如饴。
“你自己不吃吗?”蓝烟看他一眼。
“不饿。”
时间实在太晚,蓝烟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几下吃完之后,去浴室里刷了牙。
走出来,梁净川也刚把厨房收拾干净。
蓝烟有几分踌躇,正要问自己睡哪儿,梁净川伸手指了指楼上,“快去休息吧。”
“……你睡哪儿?”
“沙发。”
“……我有点过意不去。”
梁净川笑了一声,“现在才觉得过意不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深谙如何用一句话打消她的顾虑。
“那我去睡了。”
梁净川点点头,指了指楼梯起始处,告知楼上照明开关的位置。
蓝烟没再和他客气,拿上自己的充电器,打开了二楼的灯,踏着木制楼梯,上了二楼。
空间只有一层的一半,只安置了床和衣柜。
床是地台的形式,浅灰色的四件套,整理得十分平整。
床边就有充电器,接口吻合,蓝烟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脱下外套,掀开薄被躺了进去,抬臂按下了顶灯开关。
熨帖的磨毛棉,有一股洗衣液的香气。
明明身体累得不行,此刻却睡意全消,她闭上眼睛,翻了翻身,听见有脚步踏上楼梯。
睁眼,一楼灯光照出梁净川的身影,他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
他走过来,把装着水的玻璃杯搁在了床边小柜子上,没看她,说了句“早点睡”,原路返回。
没一会儿,楼下客厅的大灯也熄灭了,电控的窗帘都拉了起来,仅有的一点灯光,从玄关方向传来,大约是浴室里,梁净川还在洗漱。光很微弱,几乎不会对睡眠造成干扰。
前提是她睡得着的话。
没多久,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消失,轻缓的脚步声去往客厅,停了下来。
空间陷入一片寂静。
蓝烟翻覆数次,又想起来自己上楼前没有上厕所。有一类人,睡前不将膀胱排空,就十分没有安全感,蓝烟恰好是这类人的典型。
她拿过一旁的手机,借由屏幕光线照明,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刚靸上拖鞋,走了两步,楼下传来梁净川的声音:“需要什么吗?”
“……我想上厕所。”蓝烟尴尬。
梁净川没作声了,只轻笑了一声,下一刻,沙发旁的落地灯亮了起来,黑暗里像颗人造的月亮。
蓝烟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不觉得住loft很不方便吗?”
“现在觉得了。”梁净川笑说。
蓝烟用完洗手间,关灯走出来。
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昏暗的光线,她迈步有些缓慢,绕过沙发走到楼梯处。
过大的拖鞋不跟脚,一迈出去,大脚趾顿时一阵钝痛,她立时“嘶”了一声。
“怎么了?”梁净川迅速从沙发上起身,朝她走过来。
“……撞到脚趾了。”蓝烟蹲身捂住。
梁净川抬手按下开关,楼上灯亮,他立即俯身,神情凝重地往她脚上看去。
“还好,不是很疼……”
梁净川嘴唇紧抿,没有作声,按了按她的肩膀,让她在楼梯上坐下,蹲身,捉着她的脚踝把脚抬了起来,搭在他的膝盖上,垂眼仔细检查。
没见指甲里有淤血,大约还好,他抬眼看向蓝烟,“还疼吗?”
“没。就刚刚那一阵有点疼。只是稍微撞了一下,没事。”
“……抱歉。早知道送你去酒店。”
“酒店可没有乌冬面。”
梁净川勾了勾唇,似是想笑,但没能笑得出来,他把头低下去,轻声说:“不只这一个原因。我有点高估自己,以为你在,我也能睡得着。”
这句话落下,蓝烟忽觉得他捏住脚踝的指触,陡然变得清晰。
她克制住了没有动作,因为梁净川似乎还毫无意识。
从进入这屋子的一刻开始,她就有意回避了任何暧-昧的可能性,可单单只是同处一室,空气就无时无刻不在缓慢升温。
单脚着力的姿势,维持不了太久,蓝烟不得不伸臂往后撑住楼梯,以作平衡。
而这个并不算显眼的动作,似乎终于提醒了梁净川。
他明显动作一顿,旋即松开了手。
蓝烟立即把腿收回去。
“你……”
“我……”
两人同时出声。
“……要不你去楼上睡吧,我睡沙发。”蓝烟说。
梁净川掀眼看向她,似有两分无语。
他没说话,垂眸,摘下她穿在另只脚上的拖鞋,“早上打扫过,地板是干净的,你直接走上去。”
“床单……”
“洗就行。”
蓝烟点了点头,手掌在木阶梯上撑了一下,站起身。正要转身往上走,手腕突然被一把握住。
她心脏陡悬。
“啪”的一声,楼上的开关被按下,与昏暗一同降临的,是梁净川靠近的呼吸。
沙发旁的落地灯还亮着,到了楼梯处,已经衰减得十分黯淡,像是不太明亮的月光。
恰能勾勒出五官的轮廓。
梁净川站在比她低一阶的位置,身高差距被拉近,他低着头,她的视线,几乎是直接跌进他幽深的眼睛里,无可遁逃。
手腕被抓住那一刻开始,蓝烟呼吸便是一滞,心脏惊跳,血液逆流。
温热呼吸悬绕于她的鼻尖上方,时深时浅。
她大脑空白,目光仓皇垂落,定在他的锁骨处,不可避免地看见,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空气有火燎原,带走了氧气,使她倍感窒息。
仿佛,过往不知道多少次,他在走廊里、浴室门口……不管什么地方,故意堵住她的路,就是无数次的,这一刻的预演。
她听见了重重的一声呼吸,手腕被松开,可紧接着那只手绕到了后方,按住了她的后背。
她直接撞进他的怀里,心脏也在一瞬,从悬崖高处跌落。
下一刻,梁净川便把头低了下来,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深深呼吸,像是溺水之人,浮出水面。
蓝烟身体僵滞,不知所措。
心跳过速,生出仿佛供血不足的疼痛感。
“烟烟……”
梁净川的声音哑得听不清楚。
她想应,没发出声,听见他继续说:“如果我……你会推开我吗?”
“……不知道。”
梁净川呼吸更深重。
一次行动,足以耗尽所有勇气。况且,拥抱并不是什么更好的选择,因为她整个人软得要命,就这样贴着他的胸膛。
使他最后一点思考的能力也消失殆尽。
没有人再说话,只能听见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寂静中,丢失了时间的感知,只有体表与呼吸的温度,还在不断升高。
蓝烟腿有点发软,身体往下坠了一下。
梁净川似乎察觉到了,手臂收得更紧。
她骤然感知到了,有什么隐隐在硌着她。
而几乎是同时,梁净川松开了手臂,所有的禁锢消失。
他退后一步,声音多少有些失去一贯的镇定:“……你去休息吧。”
“……嗯。”
蓝烟转身,上楼时不得不借力于楼梯扶手,她知道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而且差点再次在地台那里撞到脚。
——他的家怎么跟他的人一样,到处都是陷阱。
躺倒下来的一刻,仍觉天旋地转。
她侧身而躺,紧紧蜷缩,拿膝盖抵住胃部。
客厅落地灯熄灭了,空间重归于彻底的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
“烟烟。”楼下传来声音。
心脏犹自不平息,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擂鼓似的跳起来。
“……干嘛?”
“我是不是没有正式跟你说过?”
说什么?
在有预感的一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仿佛坐过山车一样的强烈失重。
“……你到底让不让人睡觉?”哑然许久,她终于开口,努力使语气显得凶一点。
他轻笑了一声。
又问:“至少不讨厌我,是吗?”
蓝烟没作声。
仿佛,他也不在意有没有得到回答。
蓝烟拉高被子蒙住脑袋:“……你这个人真的很烦。”
“没听清楚。是很烦,还是很麻烦?”
“……都有!”
“哦。”他笑,“我很荣幸。”——
作者有话说:目前哥还在尊重妹宝的第一阶段,做不出强吻这种事[让我康康]
(发疯的二阶段就不好说了[害羞]
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32章 chapter32 “花语是期待相逢……
赶路这件事耗光了精力, 使得蓝烟终于睡过去。
昼夜颠倒,醒来也不够神清气爽,拿过手机看时间, 已然是下午一点钟。
起身找拖鞋,才想起来被梁净川拿掉了,只好赤着脚走下楼去。
窗帘拉满了,室内昏暗,不辨晨昏。
梁净川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 还在昏睡。
蓝烟没把他叫醒,昨天叨扰他到这么晚, 本就有些过意不去。
她想点个外卖,这样等他醒了就可以一起吃,但又不知道这里的楼栋号;去厨房忙碌, 又怕把人吵醒。
她自己睡前吃了碗乌冬面, 此刻倒不觉得饿。
茶几旁的地毯上有个皮质的坐垫,她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打开微信,回复消息。
先是在家庭群里告知自己的动向, 随后给褚兰荪留言,说自己大后天准时回工作室报到,再跟卢楹发消息约饭。
临近年关,正是酒店行业冲KPI的时候,估计卢楹在忙,暂时没看到消息。
蓝烟把手机放下来,注意到茶几上有几份文件,瞥了瞥封面内容, 似乎是限制性股权协议、股东协议、劳动合同这些东西。
梁净川之前提过要从清源创生退出,大约为此做准备,在研究这些合同文件。
蓝烟没有冒昧翻开,直到注意到压在最下方的,似乎是一份竞业协议。
她往沙发上瞥去一眼,梁净川还没醒。
犹豫一瞬,轻轻地将那份《竞业限制与保密协议》抽了出来。
拿到茶几下方,按亮手机背光,一目十行地扫过,找到重点内容。
【作为高级管理人员与核心技术人员,乙方负有保密义务……不得加入或从事与甲方有竞争关系的业务,包括不限于任职、创业、劝诱……】
【限制期限:2年……】
【离职后在竞业限制期内,甲方需按月向乙方支付经济补偿,标准为离职前12个月平均工资的30%……】
【若违反协议,乙方需向甲方支付违约金……】
蓝烟看得眉头紧锁,按灭了手机,将合同阖上,放回原处。
她又看了看沙发处,片刻,再次拿起手机,搜索“竞业协议在离职的时候是否会自动启动”。
草草浏览了一遍,把手机锁屏。
空间重新陷入一片昏朦。
她抱着膝盖,发呆了好一阵,抬头,望向沙发上的人,注视片刻,起身挪到他跟前,蹲坐下来。
这个人,不会睡着了潜意识都还在进行形象管理吧,不然怎么睡相都这么端正。
看了许久,脚开始发麻,蓝烟正要起身,梁净川蹙了蹙眉,眼睛缓缓睁开,目光对焦,顿住。
“……你是想把人吓死吗?”他黯哑的声音里带一点笑意。
一时有各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上涌,漫过心口。蓝烟起身,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说:“你睡觉一点声音都没有……”
“担心我是不是死了?”
“……”
梁净川坐起身,笑问:“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叫我。”
“刚起。”
“饿吗?点外卖,还是我们出去吃。”
“外卖吧。我还没洗漱。”
窗帘打开,冬日的天色黯淡灰白,习惯了槟城那样总是响晴的蓝天,一时适应不了这样的阴沉,心里压着一块大石似的。
洗漱之后,换了衣服,吃过外卖,蓝烟在手机上约了一个保洁,准备先回租住的地方把房子打扫出来,晚上再回家吃饭。
因为需要去公司签一份紧急的文件,梁净川先把车开去了园区。
车停入地下车库,梁净川下了车,叫她在车里稍等,他至多十五分钟就下来。
微信上,卢楹回了消息,蓝烟同她闲聊一阵,定好明天晚上一起去吃火锅。
切到微信朋友圈,刷了一会儿,有人敲窗。
蓝烟倏然抬头,以为是梁净川下来了,隔窗望去,站在外面的人,竟然是陈泊禹。
她头低下去,不想搭理他,继续刷手机。
陈泊禹没离开,就站在窗外,片刻伸手,又轻叩了一下。
蓝烟微微蹙眉,抬手揿了一下开窗按钮,车窗落下,她面无表情地看出去。
陈泊禹穿着一件咖色羊绒大衣,单手抄在口袋里,局促难掩,“……听净川说你前一阵出国了,工作已经完成了吗?”
蓝烟没有出声,不明白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讲话。
陈泊禹很知道蓝烟这个人,冷脸的时候生人勿近,但在亲近的身份被回收后,这份冷淡,相较于她对陌生人的态度,还要更难消受一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注视着她,无视了她目光里淡漠,说道:“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正式道歉……”
“不需要。还有事吗?”蓝烟打断他。
气氛凝滞。陈泊禹苦涩地笑了笑,像是解嘲自己的狼狈,“没……只是好久不见,看见车里好像是你,知道你肯定不想见到我,还是没忍住想过来打声招呼……”
“那你已经打完招呼了。”蓝烟目视前方。
三个月过去,当初的事情,已经不会再在她心里掀起丝毫波澜。
“……嗯。”陈泊禹退后半步,“抱歉……打扰了。”
前方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陈泊禹转头望去,蓝烟也抬眼,从车前玻璃望出去,是梁净川走了过来。
梁净川目光定了一瞬,脚步没停,淡淡地说道:“跟徐总吃完饭了?”
陈泊禹“嗯”了一声。
“文件我和珊姐都已经签字了。我送人回家,等会儿回来开会。”
陈泊禹点了点头,再往旁边让了一步。
梁净川直接走去驾驶座,拉开门上了车,隔窗向陈泊禹点了点头,升起车窗。
陈泊禹继续退后,给车让出驶出停车位的空间。玻璃窗相阻,副驾上的人,又变作了一帧可望不可即的剪影。
车开出去,梁净川数次转头去看蓝烟,判断她有没有因为这次的偶遇不开心。
“陈泊禹跟你说什么了?”
“打了声招呼。还有想跟我道歉。”
梁净川点了点头。
蓝烟看向他,“你说准备退出,已经跟陈泊禹提了吗?”
“还没。等下阶段的研发部署工作结束,再帮他物色几个合适接手的人。如果我退出,公司下轮融资估值可能会受影响,只能拿研发成果弥补。朋友一场,即便分道扬镳,我这方至少问心无愧。”
“……那件事在我这里已经翻篇了,我不会迁怒你,你不是一定要跟他散伙。”
“我并不愿意跟喜欢的人的前男友长期共事。”
“……我在说正经的。”
“我就是在说正经的。”
蓝烟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这么好用,陈泊禹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放你走。”
“我跟他未来发展方向也有分歧,他想重点部署市场化,我希望更多经费投入研发。如果不能协调,散伙也是迟早的事。以什么方式退出,这些都可以谈。陈泊禹……我不是要为他说好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刻意为难。”
蓝烟咬了咬唇。
她并非自作多情的人,不会高估自己对陈泊禹的重要性,只是从常理出发,几个人能接受自己的好兄弟跟自己前女友搞到一起去?
梁净川说的这一切,前提建立在陈泊禹还不知道他在追她的情况下。一旦知道了,陈泊禹还会答应他和平退出吗?
梁净川看来一眼,“你别担心,这是我跟陈泊禹的事,我能妥善解决。”
蓝烟“嗯”了一声,心里的沉重没有分毫消解,只是不再说什么。
车开到小区门口,梁净川帮忙将行李箱拎上楼,因还有公事,需得先撤离,说是如果会议结束得早,就过来接她一起回家。
“不用。保洁做完我就自己回去。”
梁净川不好保证会议什么时候结束,因此就没有勉强。
下午,蓝烟和保洁一起,花去三小时时间,将积尘三个月的屋子打扫干净。
塞进行李箱里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外卖下单补充了冰箱里库存,下楼扔掉垃圾袋,去往附近花店买了一束洋桔梗,插进条案上的霁蓝花瓶。
房间整洁一新,所有东西复归原处。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从行李箱找出给蓝骏文和梁晓夏带的纪念品,到门口打车,回家。
进门,浓郁香气扑面而来,蓝骏文已在厨房忙碌,似乎准备大展身手。
三个月没见,面对女儿一向讷言的蓝骏文话也多了几分,聊了好一阵,确认她全须全尾、毫发无损之后,才重新回到厨房。
蓝烟将带回来的香薰精油送给梁晓夏,梁晓夏凑到鼻尖嗅了嗅,喜欢得不得了。
“正好,我也有礼物要送你。”梁晓夏起身往卧室走去,“等等。”
片刻,梁晓夏回到客厅,手里多了两只白色缎面的抽绳袋。
她没有把东西拿出来,卖关子似的搁在茶几上,推到蓝烟面前,让她自己开。
蓝烟解开其中较小的那只抽绳袋,拿出来一看,顿时愣住。
是一只白色真皮的腋下包。
另外那只袋子里,没有悬念,是浅草绿色的托特包。
梁晓夏笑说:“这两款我们内部投票也是得票率最高,这是第一批做出来的大货,数量不多,每款就几百个,准备下周上预售链接的。我特意拿了两个,想第一时间让烟烟你背上。”
蓝烟喉咙发哽,“……谢谢阿姨,实物比渲染图还要漂亮。”
“根据打样,版型做了一些调整,我们设计部的年轻女孩子都说喜欢。”
“……我也喜欢。”
“愿意背吗?”
“会背的。”
梁晓夏笑起来格外显得明眸善睐,“那就太好啦。”
她在蓝烟身侧坐下,把那只白色的腋下包拿在手里,声音低了两分,也显得更加真切:“我听净川说,你们现在相处得很不错。这么多年,终于能够看到你们像真正的哥哥和妹妹那样相亲相爱,阿姨真是特别欣慰。”
蓝烟说不出话来,半刻才讷讷地出声:“……梁净川很照顾我。”
“那是他应该做的。以后你有什么事也只管使唤他,不用客气。”
蓝烟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一直是梁晓夏和梁净川在想方设法地照顾她的情绪,不断地释放善意,靠近她、亲近她,小心翼翼地把握着那个度,一点一点地做着将两家真正黏合为一家的尝试。
她承认自己消受不了这样的善意,这一刻如坐针毡,只想马上逃跑。
但是她没有,将两款包都背上身试了试,梁晓夏夸她的人把包衬得比标价贵了十倍。
包收进卧室,蓝烟在房间里待了好一阵才出来。
大菜都做好了,群里梁净川说马上到小区门口,蓝骏文开始炒蔬菜。
蓝烟和梁晓夏一起把菜端上桌,没过多久,门口就响起开门的声音。
门被推开,穿着黑色大衣,清标俊逸的男人,手里抱着一大束花走了进来,他视线穿过客厅空间,先同梁晓夏打了声招呼,再让目光在蓝烟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换好鞋走到餐厅,梁晓夏接过他手里的花,笑说:“哪个女孩子送你的?”
“……楼下花店促销买的。”
梁晓夏拿上餐边柜上的花瓶,走往厨房去接水,准备插瓶,“这什么花?百合?”
“花店说是六出花,百合的一种。”顿一下,看向蓝烟,“花语是期待相逢。”
蓝烟有种心口惊跳的恐悸感,脸上却更加的面无表情。
梁晓夏的笑声从厨房里传来:“挺浪漫的。要是哪个女生送你的就更浪漫了。”
一会儿,整束粉色六出花插-进花瓶,端上餐桌,为一桌菜肴都增色不少。
蓝骏文端上最后一道炝炒生菜,洗手上桌。
大家端起果汁,在梁晓夏的提议之下,先碰了杯,祝贺蓝烟工作顺利结束,不必滞在异国他乡过年。
蓝骏文借着餐吊灯看了一眼蓝烟:“好像没怎么晒黑。”
“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蓝烟说。
“那边好玩吗?”梁晓夏问,“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家人再一起去玩一趟吧。”
“好玩。不过玩的地方不多,可以连着吉隆坡一起。”
梁晓夏点头:“等烟烟你和净川什么时候休假。”
蓝骏文:“上班了就这点不好,时间很难凑到一起,不像以前他们有寒暑假。”
梁晓夏:“净川相当于半个老板,还算自由。”
“昨天跟王工吃饭,他还说,他有个侄子也是自己创业,折腾了大半年,钱都亏完了。净川他们能成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梁晓夏笑说:“等他们公司做上市了才算成功呢,不然股份就是纸面数字,拿的还是死工资。”
“那这个工资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数目。”
一般这种时候,梁净川多少会就话题掺和两句,但此刻,他注意力都放在了蓝烟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梁晓夏提议蓝烟把她好不容易学会的麻将技能巩固一番,蓝烟笑一笑说昨天整天都在赶路,有些累,今天打算早些休息。
梁晓夏:“那就在家里睡,还是……”
蓝烟刚想说回自己住的地方,反应过来这样梁晓夏必得让梁净川送她,就改了口:“就在家里吧。”
于是坐着歇了一会儿,蓝烟就去浴室洗漱,跟大家都打过招呼之后,回到自己房间。
梁净川坐在客厅里,望向紧闭的卧室门,微微蹙眉。
他端上水杯喝了一口,平声问梁晓夏:“蓝烟回来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梁晓夏困惑,“怎么了?”
“我看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有吧。你回来之前,她跟我聊天都还开开心心的呢——是不是你哪里惹到她了?”
“……”
“她可能就是累了。”
那扇门迟迟不开,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梁净川又待了一会儿,很想去敲门问问,又实在没这个立场。
他拿过手机,给蓝烟发了一条微信。
【ljc:……】
没有得到回复——
作者有话说:晚安[竖耳兔头]
200个小红包
第33章 chapter33 “恋人,或者陌生……
蓝烟在两小时后回复了梁净川的微信, 说自己太困所以睡着了。
梁净川没回复别的,只让她好好休息。
明知逃避是最烂的做法,可在做出决定之前, 她也想不到比逃避更好的解决方式。
傍晚,蓝烟先去火锅店占座。
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卢楹匆匆赶到,她直接从酒店过来的,羽绒服里面还穿着灰蓝色制服套装,坐下后的第一件事是把胸口的酒店logo徽章摘了下来, 然后疯狂吐槽奇葩客户与傻叉领导。
二人的火锅局,由来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三盘肉菜进肚,已经吃得半饱,其余素菜下锅, 不过主打一个“点都点了”。
卢楹把这段时间攒下来的八卦, 优中选优,一口气跟蓝烟倒了个干净, 生怕漏讲一条就不够款待亲闺蜜:“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三个月憋得有多难受。”
蓝烟笑说:“你又不给我打语音。”
“语音哪有当面聊得开心。”卢楹这边聊爽了, 转而关心起闺蜜的感情生活,“你呢?就没什么想跟我分享的吗?去那边三个月,有没有碰到什么糖王船王、橡胶大王之类的,要把你娶过去做拿督夫人?”
“……一个梁净川还不够我受的吗。”
卢楹竖起耳朵,“这个我感兴趣,展开说说。”
蓝烟端起玉米汁,喝了一口,才斟酌着说道:“我刚刚知道, 梁净川跟公司签了竞业协议。”
“他是CTO是吧?高管肯定是要签的。”
“陈泊禹如果知道了,很有可能会启动竞业协议。”
“……你等一下,知道什么?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还没有,你不要这么激动。”
卢楹握拳做话筒,举到蓝烟面前:“请详细解释‘还没有’。”
蓝烟叹气,“……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卢楹瞪大眼睛,“……我不会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吧。”
“……你是。”
卢楹立马起身,换座到蓝烟身旁,仍是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这个梁净川有点本事啊,难度系数这么高的挑战,都让他完成了。”
“……我现在烦得要死。”
“怎么烦了,和我说说。”
“梁净川想退出公司,他跟陈泊禹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正常情况,应该是可以协商出一个两方都不会受损的方案。但如果陈泊禹知道我跟他的事……”
“竞业限制期几年?”
“两年。这两年他不能从事跟他专业高度相关的工作,等于事业完全停滞。我假如真跟他谈恋爱,都不见得能持续两年……”
“陈泊禹不一定会启动竞业协议吧?”
“你能接受你前男友跟你好朋友在一起吗?”
卢楹的表情仿佛咽下了一口苦瓜。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很高。”蓝烟神色越发低沉,“……我跟梁净川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境,事业黄金期的两年,说停摆就停摆……”她见证过梁净川的苦读,不管是清晨六点一边等车一边背单词,还是悬梁刺股到凌晨两点,甚至亲人去世几乎彻夜未眠也得早起赶去考试,只为了保持专业第一的绩点……他的每一点成就,都是靠他自己辛苦得来的,没有任何挥霍的资本。
“我觉得梁净川肯定比你更清楚这件事的风险,他还是要这么做的话……”
“那我更没法接受。这种牺牲太沉重了,以后如果分手,他觉得后悔,我要怎么补偿他。”蓝烟无意识地将餐巾纸在指尖绞成一绺,“而且我跟他还有兄妹的身份,我们父母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要是他们接受了,最后我跟他却没有走下去,两个家庭会不会产生裂痕……一堆的麻烦。”
卢楹打量蓝烟,好一会才说:“你自己有注意到,你假设了两次你跟梁净川在一起却不能长久的情况吗?”
蓝烟怔住。
“我感觉,你其实最怕的是你们不能长久。”
“我……”
“陈泊禹当初追你的时候,你答应他之前,也有这么多顾虑?”
“……没有。”
“那你的说法就不对。不是‘有点’喜欢。”
吃完火锅,蓝烟去了卢楹那里留宿。
卢楹两个月前在小区里捡到了一只猫,蓝烟只看过卢楹分享的照片,还没见过真猫。
一只精力无穷的狸花,在她们进门时蹭了两下,之后就蹿进卧室,无影无踪。
卢楹给猫食盆里添了一点猫粮,“养个宠物还是蛮好的,不然下班回到家,一个人实在有点冷清。”
“我不敢养。”
卢楹了然地“嗯”了一声。
猫狗只有十来年的寿命,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给自己的生命增添一些原本不必开始的离别。
尤其是蓝烟这样经历过母亲早逝的人。
睡之前,蓝烟收到了梁净川的消息,问她在做什么。
她如实回复,说在卢楹家里留宿。
梁净川回了一个“好”字,之后再无打扰。
/
蓝烟准时复工。
由褚兰荪组织,蓝烟跟周文述做了一场简单的汇报分享,蓝烟重点介绍了居廉的那幅画作的修复过程。
离过年不剩几天了,褚兰荪叫蓝烟不必再去蓉姐那里领活,免得开始了年前也修不完,不如把这回外派出海的经历做个整理,之后可能会有媒体过来做采访。
于是这几天,蓝烟少有的没有成日泡在裱房,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三楼的办公室里。
早先,修复汤望芗的家书的时候,蓝烟把奶奶跟人来往的信件带来了缮兰斋,预备做一些简单的有利于长期保存的处理。
忙起来,只有零零碎碎的时间能做自己的私事,将近半年,这工作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现在终于有空闲,蓝烟把这件事捡了起来。
处理过的信件,单独保存在了一个樟木盒子里;还没处理的,搁在纸箱之中。三楼除了办公室,还是档案室,这一层的温度和湿度,很适宜纸质文件的保存。
蓝烟从纸箱里按顺序拿出来三封书信,到楼下预处理室做除尘防霉。
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但蓝烟尊重她的隐私,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尽力避开了去阅读信上的内容。
但今天拿出来的这三封信,有一封有些特殊。
信封空白,并无一字。
打开,信首的称呼是“妈”。
很奇怪,这并不是蓝骏文的字迹,这信纸上的字十分娟秀,而蓝骏文的行笔要更潦草一些。
蓝烟立即去瞧信尾的落款。
【向薇】
这是她妈妈邱向薇,写给她奶奶的信。
蓝烟愣住,片刻才拿着信,走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妈:
我很清楚,我这个病是治不好了——请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不要皱眉。我们总是避讳死亡,把死亡搞成了阴森森的禁忌,可相对于化疗把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宁愿以更豁达的心态去拥抱死亡。
这个话,我不敢告诉骏文,也不能告诉烟烟,只能告诉给您。
这段时间,我已经在陆陆续续地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了……银行卡、保险单这些身外之物,都很好处理,可是唯独烟烟……
我只要一想到,她以后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我就痛苦得大哭一场都不能缓解。
烟烟是一个心灵太纯粹的小孩,我好担心我的去世,会长久地影响她对世界的看法。
我从来不害怕她会忘了我,相反,我害怕她始终不能忘了我。
我和她父亲,从相恋到现在,十多年相濡以沫,每一天都作数,每一天他都没有辜负当年对我的承诺。
世界上有千万个好人,在我过世之后,也许未来,骏文还会遇到特别好的人,那个时候,我希望父女两人都能毫无心结地去拥抱新生活,而如果不能,请您把这封信转交给他们。
骏文,烟烟。
我爱你们,唯愿你们幸福。
不要把我的死亡当做阴影,当做一棵可以歇脚的树。
想我的时候,靠一靠我的绿荫,我听你们说话,风也会替我说话。
向薇
7月6日清晨】
蓝烟把脑袋扭到一边,才没有使眼泪落下来砸在信纸上。
奶奶去世于蓝烟初一的那一年,彼时蓝骏文接连遭受丧妻失恃的打击,整个人颓唐得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得知蓝骏文找了女朋友,蓝烟虽然难过,却没有反对——如果她强烈抵制,蓝骏文一定会依她,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只是往后,蓝骏文势必又要回到那样死水一潭的生活中去。
蓝烟深深呼吸,把信从头到尾,又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明明都是开导与劝解,可为什么,只有无止尽的愧疚海水一样地漫上来,将她淹没。
蓝骏文找到了另一个很好的人,而她也喜欢上了那个很好的人的儿子。人人都可以得到幸福,那邱向薇呢?
她并没有变成一棵树,她只是墓穴里一抔没有来生的白灰。
这封信蓝烟私藏了。出现得这样及时,好像在帮助她速速做出决定一样——再多再好的人,都不会比得上妈妈那样好。她明明介怀蓝骏文的“背叛”,莫非自己也要成为“背叛”的一员吗。
剩余的信,蓝烟今天没了处理的心情,拿回了三楼。
她坐在椅子上,发了好久的呆,同褚兰荪请假,说要出去一趟。
南城冬日连日阴天,铅灰天色,比心情更沉重。
蓝烟打了一辆车,去往墓园的路上,脑袋靠住车窗玻璃往外看,觉得前一阵那总是照在身上的灿烂日光,反倒像是幻觉。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过了好久,蓝烟才提起精神把它拿出来。
【ljc:可以见一面吗?】
蓝烟手指悬在屏幕上,片刻才回复。
【blueblue:今天晚上方便吗?来缮兰斋。】
【ljc:好。几点?】
【blueblue:七点。】
/
给邱向薇扫完墓,蓝烟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回到缮兰斋,她没进小院,去了缮兰斋外的那条梧桐密植的路上,给梁净川发了一个定位。
没一会儿,她看见梁净川从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大约他的车停在了那边。
他穿着黑色长款大衣,钴黄灯光下,像一道肃寒孤标的影子。
蓝烟两只手都抄在外套口袋里,目光不移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寒风料峭,呼出的空气,一瞬间化作白色的雾气。
她脑中冒出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象,这个样子,好像是漫画里面,人物说话的白色对话框。
如果真是漫画就好了,有人为她撰写对白,不需要她亲自开口。
梁净川垂眸看着她,眼睛里有一些幽微难解的情绪。
她在躲他,他当然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他是知道的。
“梁净川。”蓝烟冷静开口。
梁净川微抬了一下眼皮,作为应声。
“你上次说,我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可以让你彻底放弃,那你准备好听了吗?”
梁净川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怔愕。
“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梁净川打断她:“你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从结果的角度而言,恐怕是的。那天你说喜欢我,现在我给你答复。抱歉,我不能接受你。”
“……你觉得这些话就能让我放弃?”
蓝烟一时哑然,不愿意,还是不能不说谎:“……我不喜欢你。”
好像所有夜色,一瞬间全部都跌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双在强光下会变作漂亮的琥珀色的瞳仁,此刻格外晦暗幽深。
“……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梁净川声音发哑。
“有一点。”
梁净川睫毛微颤了一下,抬眼,眼睛里有微弱的光点闪烁。
蓝烟继续说道:“但是,不足以抵消我要承受的压力。不管是你要为了我跟陈泊禹拆伙的压力,还是挑战兄妹身份的压力……很抱歉,我比较自私,我很满意现在平静的生活,不想为了一点点不确定的心动,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她没有说“一点也没有”。
可这“有一点”,却仿佛比“一点也没有”,更让人觉得窒息。
梁净川没有说话。
蓝烟无声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指在口袋里攥得很紧,以些许的疼痛感,保持情绪的绝对冷静:“就到这里吧,继续下去,我会觉得困扰……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叫你哥……”
“不愿意。”梁净川声音冷硬,“只有两个选择,蓝烟。恋人,或者陌生人。”
“……陌生人。”
梁净川薄唇紧抿,神情冷如霜雪,须臾,才以更加疏冷的口吻出声:“那就试试。最好你别投降。”
蓝烟张了张口,没作声,她够残忍了,何必还要做口舌之争。
梁净川退后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路的那一端大步走过去。
蓝烟低头,慢慢地走回缮兰斋。
走到树影下,忍了又忍的眼泪还是掉下来——
作者有话说:晚安[求你了]
200个小红包
第34章 chapter34 “……你是变态吗……
邱向薇去世之后, 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除了吃喝拉撒的基本需求,其他时间, 蓝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蓝骏文没有强迫她一定要去上学,只是每天早上喊她出来吃早饭,都会说,今天天气不错,出太阳了,烟烟你想不想出去逛一逛;或者, 今天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润润的很舒服, 想不想去河边走一走。
好像死亡是降临在这个家庭的日蚀,没有任何人知道,究竟过去多久, 太阳才会逃离被遮蔽的境地, 复现光明。
有天夜半,蓝烟听见门外有哭声, 她蹑手蹑脚地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蓝骏文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嚎啕大哭。
她是第一次看见, 一贯在她心目中温和坚定的父亲,哭得穷途末路一样惨烈。
第二天,她抱着自己的毛绒企鹅走出房间,对蓝骏文说她要去上学。
并把那企鹅交给了蓝骏文,请他帮忙处理掉。
她对稍有疑虑的蓝骏文说:我已经不需要了。
从八岁开始,蓝烟学会了强行戒断叫她无能为力的不舍。
或许时间太久远,她已经忘了,那种感觉非常虚无, 就好像思想和心灵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任何东西投进去都无法逃逸,只能被吞噬。
清早,蓝烟就去找蓉姐领了个不算费事的任务,一个扇面,破损情况不严重,加班加点,两周也能修完。
从早到晚,蓝烟都待在裱房里,晚上十点到家,洗个澡倒头就睡,不给自己任何反刍情绪的机会。
缮兰斋所在的这条路上,一夜之间挂起了红灯笼,蓝烟看见了,才意识到除夕在即。
相较于那些组织严密的现代企业,缮兰斋在放假考勤这块,一贯要多一些人情味,通常腊月二十七放假,年后初十报到。
褚兰荪让大家算着时间,尽量在放假之前把手里的活收尾,不然中间一停半个月,没修完的东西就那么放着,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褚兰荪拿周文述当年的事迹做反例:“当时文述暑期在我们这实习,中间有个什么事儿,请假了三天,回来的时候,画心都给闷发霉了。”
周文述:“……师傅,您年年都举这个例子,就不能换个别的吗?还有师弟师妹在这儿,这让我多没面子。”
褚兰荪:“那等别人也捅出这么低级的娄子再说吧。”
大家都笑起来。
或许马上就要放假,大家心情都比平日雀跃,一贯安静的裱房,也多了些聊天的动静,更显热闹。
蓝烟始终专注于手边的事,没有加入这一片热闹。
周文述走了过来:“师姐,叔叔的羽绒服我放在楼上办公室你座位上了。之前送去干洗,昨天才想起来去店里拿回来。”
蓝烟停住动作,“你就穿了一会儿,不用洗的其实。干洗费多少,我转给你。”
“不用。跟其他衣服一起送过去的,不费什么事。”
“那我请你喝奶茶。”
“行。”周文述笑说。
他没有立即离开,几分踟蹰。
“还有事吗?”蓝烟问。
“没……”周文述挠挠额头,叹声气,转身回自己的裱桌前。
实在是,蓝烟这一阵,比之前她失恋那会儿还要低气压,好几个小孩想找她请教,都望而却步,纷纷找他打听,问他发生什么了。
他哪里知道,明明回国那天,一切都好好的,除了几乎百分百出局的他。
周文述踱步到薛梦秋身旁,低声说:“大师姐,我感觉我可能还有希望。”
薛梦秋翻个白眼:“拉倒吧。三个月朝夕相处零进展,换我都比你有希望。”
周文述一声哀嚎。
腊月二十六,蓝烟把工作收尾,交由蓉姐安排验收。
隔日,缮兰斋就正式开始放假。
蓝烟并不想这样早就回家,偏偏梁晓夏的生日在腊月二十八,依照往年的惯例,都会在二十七的这天晚上给她过。
梁晓夏以前很不喜欢这个过生日的日子,说小时候这个时间,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过年,根本顾不上她。
因为这,蓝骏文总是记得要给她过得隆重一些。
腊月二十七上午,蓝烟收拾了一些过年期间要用到的东西,回到家里。
梁晓夏公司还有事,已经出去了。
蓝骏文比平日晚了半小时出门,等蓝烟回来,请她帮忙定个蛋糕,再看看能不能去趟超市,买点彩带气球之类的东西,帮忙布置一下:“烟烟你审美好,你选的蛋糕你阿姨一定喜欢。”
“菜不需要买吗?”
“菜我昨天都买好了,我下班回来再去买条活鱼就行。”
蓝烟点点头,买菜这件事,确实不是她的擅长,“还需要别的吗?”
“零食饮料,你挑一点你自己喜欢吃的吧。”蓝骏文挽一挽衣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就先走了,有事给我发消息。”
蓝烟“嗯”了一声,目光还盯着蓝骏文腕上的那块表。
蓝骏文之前一直带着一块老式的石英表,金属表带上满是划痕,年龄比她还要大,是当年邱向薇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但现在不是了,换成了一块黑色皮革表带的机械表。
什么时候换的,她不知道。
蓝骏文拿上公文包往外走,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又想到什么:“净川也说要回来帮忙准备,估计马上就到了,你等一等他,跟他一起去,他开车方便点。”
“……哦。”
门关上,室内瞬间安静。
蓝烟走往厨房,拉开冰箱门看了看,里面满满当当的,看不出来缺什么。
片刻,她意识到自己干等的行为有些蠢,蓝骏文这样说,她就一定要照做吗。
关上冰箱门,穿上外套,拿上钥匙,换鞋出门。
刚往下走了半层,听见下方传来脚步声。
她迟疑地放慢了步伐,那道脚步声也跟着放慢了。
她把两手抄进口袋里,低着头,恢复到正常的步幅,继续往下走。
余光可及的身影,穿着黑色外套,里面是同色的半高领毛衣。
她没有让目光偏移哪怕一分一毫,视若无物地与他错身。
他停了下来,随后转了个方向,跟着下楼。
和以往相比,梁净川的脚步,没了那种不紧不慢的,仿佛逗她玩的“跟从感”。
到了楼下,蓝烟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触铁门,再伸手去拨开关。
“……”仍有静电打过指尖,痛得她一激灵。
她走出去,没回头看,不管后面的人是不是跟上来了,直接松手。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门“哐”一声合上。
走到小区门口,停在路边的一部黑色SUV响起解锁的声音。
在她踌躇的这一瞬,一直走在身后的人,越过她朝驾驶座走去,拉开车门,一低头上了车。
引擎打燃了,但迟迟没有启动。
双闪灯亮起,一跳又一跳。
蓝烟终究走过去,拉开了后座车门。
去往超市的路上,自然没有任何人说话。
临近年关,大型商超迎来人流高峰,车在车库里面绕行了好几圈,才找到停车位。
下了车,仍是蓝烟走在前。
到超市门口,她正要去推手推车,梁净川先她一步。
进去便有个专区,专卖春联、彩带等装饰用品。
蓝烟认真挑了挑,选了一副红底金字的对联、一袋气球、一袋窗花。
梁净川一直站在一旁,目光注视着别处,没发表任何意见。
她把选好的东西投入购物车里,他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经过前方货架,蓝烟见有巧克力打折,停下脚步。
新年特惠装,金红色的桶状包装,十分喜庆,蓝烟选了一盒,抬头一看,梁净川人影不见了。
可能他也有想买的东西,蓝烟没去找,走往饮品区。
有芒果牛乳的试吃,她尝了一小杯,觉得味道还不错,拿了一件。小瓶装,一件六瓶,没多重。
拎在手里,继续往前逛。
有什么擦过衣袖,蓝烟转头,看见是购物车。
还是她方才放进去的东西,没多出什么,她把手里的饮料和巧克力桶都放了进去。
后面,仍是这样,蓝烟选东西,梁净川一言不发地推着购物车跟在一旁。
原以为没什么可买,可仿佛受了节日氛围的感召,零零碎碎的,还是选了半车东西。
路过鲜花区,蓝烟给蓝骏文发消息,问他给梁晓夏买花了没有,未得回复,可能在忙,没空看手机。
她便挑了二十几枝粉玫瑰,如果蓝骏文没准备,就以他的名义送出去;准备了就自己送。鲜花这种东西,本来就多多益善。
包装需要一阵,蓝烟干等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在线上选蛋糕店准备定蛋糕。
蛋糕胚的夹层有好几种口味,她印象中有种水果梁晓夏特别不爱吃,忘了是葡萄还是蓝莓,于是下意识问:“你妈妈……”
蓦地住声。
空气静滞,蓝烟不由地朝梁净川瞥去一眼。
直至此刻,才是她今天第一次正视他。
神情比她以为的更要淡漠,又好似带着三分的不耐烦。
她收回目光,也不管是葡萄还是蓝莓,保守起见,选择了草莓慕斯。
等花包好,两人去往收银区。
所有物品扫码之后,梁净川出示了付款码,拎上两只购物袋,转身便走,干脆利落,好像所有的耐心都已耗尽。
留在收银台上的,只剩下了那束花。
蓝烟将其抱了起来,跟上前去。
原路返回,仍然没有交谈。
车停入小区,梁净川去后备箱拎上购物袋,快步朝大门口走去。
到门口,他把两只袋子并到一只手里,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门禁卡。
他找门禁卡的这点时间,蓝烟恰好也走到了门口。
他把门打开,走了进去,如她那样,没有回头管她是否有跟上,直接松了手。
缓冲回弹装置,关起来没有那样快,蓝烟伸手掌住,走进楼里。
进屋,蓝烟把需要冷藏的饮料和食物塞进冰箱,随后开始布置房间。
整袋气球附送了一个打气筒,蓝烟把气球套上打气口,打到差不多大小,取下来打上结。
打了两三个,听见梁净川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停了停,没说什么,往门口走去。
大门打开,他走了出去,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
/
下午六点,蓝骏文和梁晓夏一同回来了,梁晓夏抱了束红色玫瑰花,蓝骏文手上抱着一箱无糖茶,是蓝烟爱喝的那个口味。
生日的喜悦与鲜花的颜色,一同衬得梁晓夏面色红润,眉眼含笑,她进门一看,餐厅拿粉白两色的气球做了装饰,桌上还有一束粉色玫瑰花,更是喜不自胜。
蓝骏文换了衣服就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蓝烟送上生日礼物,陪梁晓夏小坐了片刻,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梁晓夏打了声招呼:“下班啦。”
梁净川“嗯”了一声,换鞋进屋,去洗手间洗了手,才走到客厅里,在梁晓夏身旁坐下。
梁晓夏扒拉了一下茶几上的袋子,“烟烟买的这个巧克力很好吃,稍微有点甜,我觉得配这个茶正好。”
她把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几瓶茶,往梁净川面前推了推,“对面超市打折,我看是你跟烟烟都喜欢喝的,就搬了一箱回来。”
“我不喜欢。”梁净川既没拿巧克力,也没去碰茶瓶,语气格外平淡,“一直觉得这个口味很难喝。”
蓝烟愕然看向梁净川。
梁晓夏也稍有惊讶,“是吗?那我搞错了,我看你老是买,以为你喜欢……哦,你一直是给烟烟买的吧?”
蓝烟中午点的外卖,辣子鸡丁的盖浇饭,同花生一起炒的。那花生没仔细筛过,有几颗霉烂了。
此刻,她就好像咬到了一粒霉烂的花生,难以言喻的腐败的苦味,从舌尖蔓延开去。
梁净川没作声,伸手翻了一下袋子,又骤然站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看看叔叔需不需要帮忙。”
梁晓夏视线追过去,转回来看向蓝烟,低声道:“烟烟,净川跟你吵架了吗?”
蓝烟勉强笑了笑,“没有呢,阿姨。”
梁净川进了厨房之后,就没再出来,给蓝骏文打下手,洗菜备菜,一直忙到晚饭开始。
吃完饭,歇一阵,拿出蛋糕。
蓝骏文提议拍张照片,于是去书房里找出相机和三脚架,调整好参数,定时。
梁晓夏端着裱花精致的蛋糕,同蓝骏文站在中间,两人身边,分别站着梁净川和蓝烟。
拍完一张,蓝骏文检查了一下,发现梁净川没笑,于是提议再来一张。
拍完照,给蛋糕插上蜡烛,关灯许愿,分食蛋糕。
梁晓夏尝了一口,对蓝骏文笑说:“这个蛋糕肯定不是你订的吧?”
“烟烟订的。”
“我说呢,你每一回订的都齁甜。咱俩认识第一年,你带的那个蛋糕更是……我都不知道,这个年代还能买到那么复古的蛋糕。”
蓝骏文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们两人站在餐桌旁,各自吃蛋糕,说话声音不大,更似耳语。
蓝烟坐在茶几对面,看着他们,又低下目光,把蛋糕无意识地喂进嘴里。味觉仿佛失灵,尝不出来甜味。
此时,梁净川来了个电话,他放下纸盘,回自己房间接听。
工作方面的事,聊了好一阵,打完出来,客厅里不见了蓝烟的身影。
房间门都是开着的,他环视一圈,都没找见。
“……蓝烟呢?”
应声的是梁晓夏:“烟烟说她下去买点东西。”
梁净川“哦”了一声,脚步已拐向沙发,又停住,不受他控制地,转向了门口。
“她去买什么?”
“没说。”
“我去看看。我也要买点东西。”
梁晓夏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梁净川穿上外套出门,夜里寒风更为砭骨。
他本是往小区大门方向走,想了想,换了个方向。
小区侧门附近有棵梧桐树,据说是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在小区建设之前,就已经立在了那里。
或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小区里没什么人,常有儿童玩乐的沙坑和秋千架,也空空荡荡。
越过沙坑,梁净川一眼看见站在梧桐树下的人。
她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背靠着树干,低着头,似在一下一下踢着树下石砖缝里冒出来的野草。
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的棉服,此刻,好似与树荫彻底地融为了一体。
梁净川的记忆里,蓝烟并不是从他和梁晓夏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开始针对他。
最初,她对他只有与梁晓夏别无二致的客气。
转折发生于他高三那一年的中秋节,那顿晚饭,虽稍有生疏,但也算和谐。
就在蓝骏文同梁晓夏一起切分月饼的时候,蓝烟跑掉了,跟今日一模一样的借口,说要下去买点东西。
那天他牙膏用完了,紧跟着她下楼,却发现她并不是朝门口超市去的。
那时,她就是来到了这棵树下,站在此刻同样的位置。
不同在于,他那天没有像此刻这样藏匿自己的身影,反而多管闲事地上前,询问她怎么了。
自然,只换得她恶狠狠的一句“关你屁事”。
梁净川站在滑梯后方,远远地凝视蓝烟的身影。
这么多年,她的行事方式,明明从未变过,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解答出来——
她真正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别人获得了幸福,而是她自己也成了那种世俗的幸福中的一员。
她作为已逝之人的遗孤,始终怀有某种“不配幸福”的羞耻。
父亲没有做到的事,她认为自己必须代替他做到,成为长久铭记的殉道者。
梁净川没有贸然上前,只是隔着夜色注视着她。
心里并无一点原则如此轻易就能被打破的懊丧,只有心甘情愿的认命。
她怎么会投降。
一直是他,无望地想要成为她的俘虏。
哪怕师出无名。
/
蓝烟没有待太久,绕去超市,买了一支洗面奶,回到家中。
梁晓夏跟蓝骏文正要出门,说跟朋友还有个约。
“你们晚点睡,回来给你们带夜宵,特别好吃的馄饨。”梁晓夏笑说。
蓝烟微笑说“好”。
两位长辈都出门了,蓝烟没什么要跟梁净川独处一室的必要。
径自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支上平板电脑,一边看剧,一边玩薛梦秋推给她的一个手游,文物拟人的战棋游戏。
手机用了三年了,一开大型app掉电就很快,没一会儿,电量就不足20%。
充电器在客厅里,她不得不出去一趟。
门一打开,听见外面梁净川在跟人打电话。
“……没事珊姐,我去医院检查过,一点事都没有。车是公司的车,还在定损,到时候保险会赔……你别这么客气,回来请我吃顿饭就行……是的,他们都这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行,你去忙吧。”
电话挂断,梁净川站起身,正要去洗手间,被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蓝烟看着他,“……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没事。”
“我在问你话。”
“……陌生人的死活,跟你有关系吗?”
蓝烟一下紧紧咬住唇,“……多少次了,你一定要把‘死’这种话,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吗?”
梁净川愣住。
“……再问你一遍,你电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使得梁净川不得不说实话:“上周下大雨,我开车送同事去机场,差一点遇到车祸。车是公司的,我开得不熟,高速路上打滑,撞上护栏……”
蓝烟脸上刷的一下血色尽失,“你……”
“安全气囊弹出得很及时,很幸运,我人一点事都没有。”
“……阿姨知道吗?”
“没跟她说。”
“这么大的事情,你……”
“真没有事。”
有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汹涌的情绪堵在心口,蓝烟说不出话。
她深深呼吸,仍然无法克制,蓦地转身,躲回房里。
门一阖上,就响起了叩门声。
她没开。
又两记叩门声后,门把手被压了下去。
她想要反锁,已经来不及。
门被推开,她为了不被撞到,不得不往旁边让了让。
梁净川一步跨进来,反手把门关上了。
她立即往里面走,梁净川却步步紧跟。
“……谁让你进我的房间!”她无法控制不让声音发抖。
临窗支着书桌,她已经走到了书桌边,没路可逃了,身后就是梁净川。
她伸手,手掌用力地撑住了书桌边缘,脑袋低垂下去。
视野里出现了一只手,摊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
她诧愕地眨眼,眼泪跌下去,正好被他手掌接住。
她缓慢地转身,看向梁净川。
而他抬起手,手指朝她伸了过来。
她顿住,忘记眨眼,感觉到温热的指腹,在自己眼下触碰了一下,非常轻缓的动作,好像害怕搅碎水里的月光一样。
手指收了回去,梁净川看了一眼,低头,舔了一下指尖沾上的眼泪。
仿佛只是出于好奇,而情不自禁。
蓝烟整个人呆住,脸顿时涨得通红,“……你是变态吗?”
“有一点吧。”
“你……”
不待她出声,梁净川骤然欺近一步,接住她眼泪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能感觉到掌心的湿意,在脸颊皮肤上,烙下了一块醒目的触感。
梁净川垂眸,注视着她。
对视仿佛不足一秒钟,又漫长得足以让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呼吸失速,落在她的鼻尖,如同滚烫的雾气。
他低垂目光,毫无犹豫地低下头来。
惊慌间伸出去的手掌,被他预判似的一把攥住,紧紧按在他的胸口。
吻随之落下。
她睫毛乱颤,大脑一片空白,僵滞得失去了一切反应。
只有心跳,海啸一样剧烈,是她指尖触到他的心脏,还是她自己的,无法分辨了——
作者有话说:……本来没打算在这里亲,但是好像这里不亲说不过去呢,那就亲一下吧[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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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35 “我错了,我不该……
这算不得一个真刀实剑的吻, 仅仅嘴唇相贴,毫无侵略性,或许, 他其实只是单纯地想尝一尝她唇上沾到的泪渍。
意识到这一点,蓝烟更觉心悸。
无法呼吸了。她被梁净川攥住的那只手,用力一挣,她看见他睫毛微颤,顿了一下,眼睛缓慢睁开的同时, 脑袋往后退去。
他松开了她的手,脑袋一偏, 将脸颊朝向她。
方便她下手。
“你……”蓝烟耳根到脖颈,整一片都烫得惊人,“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我知道你当然敢。”静了数秒, 梁净川才出声, 声音黯哑,“讨厌我、恨我、和我划清界限……这些你都敢做, 你只是不敢喜欢我。”
“……你少自作多情!”蓝烟听见自己提高的声调变得几分尖锐,以至于有些失真, “是你说的要当陌生人,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烟烟,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正因为我是现在这个身份,我才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是陌生人,我反而什么都能做。”
“……”
“所有人都有机会成为你的男朋友,只有我不能。”
……她迁怒的原本也不是他,只是他的身份。
幽深的眼眸盯住她, 语气恳切,但并无一点乞怜的意思:“对我公平一点,烟烟。”
蓝烟再度哑口无言,她态度强硬地别过脸去,“……我想说的话,上次就已经说清楚了,你让我做选择,我也已经选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现在请你从我的房间出去。”
梁净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没再说什么,朝着门口走去。
压下把手打开门,走出去,将门带上。
他走去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片刻,脑袋往后仰去,靠住了沙发靠背。
耳根持续滚烫,心跳犹不平息,心肺都生出缺氧一样的痛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不是它们即将罢工。
回忆不起来,她嘴唇的触感是怎样,那一刻真是鬼使神差。
体检时做过无痛胃镜,麻醉期间的记忆一片空白,此刻,那个瞬间的记忆,就是全然的空白,好像直接被删除了一样。
可他还记得尝到的眼泪的味道,清咸而微苦,奇怪会是滚烫的,或许是他混淆了幻觉与真实。
她为陈泊禹哭过一次,也为他哭过一次。
打平了不是吗。
梁净川深深呼吸,目不转睛地盯住斜前方的那道门。
不知过去多久,听见“咔哒”一响,那道门竟然开了,像在回应他的期望一样。
蓝烟脸色非常难看,掺杂了几分明显可觉的尴尬。
她朝这边走了过来,视线一秒钟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仍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陌生人”的身份。
走到沙发旁,俯身将一旁插座上的充电器拔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原路返回。
“你拔的是我的。”
蓝烟霍然停住动作,低头看去,手里拿的,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充电头上贴了贴纸,非常好分辨。
她转头瞪视梁净川,丢给他一个“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门被猛地摔上,震天动地得像是一种抗议。
梁净川撑住脸,从手掌里逸出一声笑。
/
蓝烟很想在房间里继续躲下去,但她还没洗漱,而且蓝骏文同梁晓夏带着夜宵回来了。
梁晓夏轻敲了一下门:“睡了吗,烟烟?出来吃馄饨。”
蓝烟应了一声,打开门走到餐厅。
梁净川在帮忙拆夜宵,薄皮小馄饨,汤里泡久了会烂,所以干货捞了出来,跟汤底分开放。
他低头解着塑料袋提手打上的死结,看起来从容又镇定,正派得不得了。
这个变态,也就只敢趁家长不在时候的犯案罢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仇恨的目光,他抬眼,转头望向她,露出“怎么了”的纯良微笑。
“叔叔,你们吃吗?”
“我们吃过了,这是带给你和烟烟的。”蓝骏文答。
梁净川找来两只碗,将馄饨分作两半,重新注入汤底,筷子搁在碗沿上,往对面推了推。
蓝烟把凳子挪了挪,挪到了从他起始的圆桌直径的另一端,远得井水不犯河水。
分量有些多,蓝烟估计吃不完,起身去厨房另拿了一只碗,用勺子分出去了六只。
“阿姨,你们还吃一点吗?”
“吃不下啦。吃不完的给净川吧,他们男的食量大。”
梁净川的目光望了过来。
蓝烟面无表情地将分出来的六只馄饨,又倒回了自己碗里。
……撑死都不给他。
所幸馄饨个头小,不至于真将她撑死。
吃完,蓝烟端碗起身去往厨房,汤底倒掉,碗放入水槽,拧开水龙头。
卷起衣袖,待水变热,她把碗冲了冲,抬手从大瓶的洗洁精里,压出一泵。
有人走了进来,蓝烟没回头,直到他径自走到了水槽旁,挤在了她的身边。
她息事宁人地往旁边让了让,而梁净川倒掉汤底以后,直接来同她争夺水龙头下的空间。
蓝烟转头看他,希望他能有一点自知之明,但他岿然不动。
她干脆把碗丢下了,手在温水下潦草地冲了冲,正要撤离,手被攥住了。
与静电的电流打过手指一样,令人心脏惊跳。
蓝烟用力一甩,梁净川从容地松开了,倒好像是她反应过度了一样。
她下意识回头往厨房门口看了一眼,还好,蓝骏文和梁晓夏都还在客厅里。
想骂他一句,又反应过来,陌生人没这个待遇。
她气鼓鼓地走出了厨房。
回餐厅磨蹭了一会儿,看见梁净川出来了,她才又回到厨房。
水槽里是空的,被她丢下的碗,已经被梁净川捎带着洗了。
消磨一阵,蓝烟去浴室洗漱。
热水器不是速热的,第一个人不能洗太久,否则下一个人要再等上半小时才能有热水。
与人方便,这是过去两个人共用客卫的君子默契,不管是谁先洗,都会速战速决。
今回蓝烟故意在里面磨洋工,用完了热水才出来。
蓝烟今日没洗头发,留下一室的雾气腾腾,打开门出去。
谁料梁净川就在门口,抬着手臂,似乎正打算敲门。
她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板住脸,正要绕过他回房间,听见他压低了声音,没头没尾地说道:“我觉得,你说可以叫我‘哥哥’的这个提议,其实很不错。我现在可以接受了,你叫吧。”
“……”蓝烟瞪着他。
他把头低了下来,声音更低,多了一点笑意:“真的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蓝烟不想理他,要往外走,他一步挪了过去,挡住她的去路,“我错了,我不该亲……”
蓝烟脑中炸响,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捂他的嘴。
掌心挨到了他的嘴唇,温热而柔软。
她如被烙伤,又立即把手拿开了。
梁净川笑意更深。
她换了个方向,预备突破这扇门,梁净川又一步迈过去,堵住了去路。仗着个子高,为所欲为。
“你跟我说句话,我就放你出去。”梁净川低声说。
蓝烟索性退后一步,抱住了手臂,跟他对峙起来。
“真的不跟我说话了吗?”梁净川再度问道。
蓝烟以沉默应答。
片刻,梁净川无奈地笑了一声,退后,让出了路。
蓝烟擦过他的肩膀,走了出去,正拐向自己的房间,听见浴室门口传来懒洋洋的一句:“蓝烟是猪。”
“你才是猪!”蓝烟霍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