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深入祭祀地宫
两股声音在耳畔撕扯, 指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像那天她从余米米的屋子里仓皇逃出,却偏偏又听见某个莫名的呼唤, 召她折返。可脚下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拽着脚踝,不许她回头。
她下意识地摘下面具,怔怔低头。
只见虫群密密麻麻,从她脚背涌动而上,黑影层叠,攀附在衣衫,仿佛在皮肤上绘制出一幅诡异而活生生的花纹。细足轻快而冰凉,每一步都像针, 扎在她心口。
眉心骤然一紧, 她低呼一声, 刺痛将意识扯回。
蜈蚣与蜘蛛钻入裤腿,冰冷的身躯贴肤而行, 锐利的口器正啃噬小腿。
她呼吸猛然滞住, 背起背包,发疯似的蹦跳,狂乱抖落身上的虫群, 如无头苍蝇般在溶洞里乱撞。胸腔剧烈起伏, 粗重的呼吸声像在锤打耳膜。等她猛地回头,虫潮已不知何时停下,影影绰绰地散在黑暗深处,不再追随。
她急忙撕开裤脚,两条小腿已被啃出五六道伤口,青肿突起,火辣作痛。其间一条蜈蚣还死死咬着,她还没伸手掰开, 它便骤然松口,触须乱摆,像是惊惶逃窜,跟着另外两条漏网之虫一起钻入洞壁缝隙,消失无踪。
心口倏然沉下,她下意识后退。脚底“咕叽”一声,湿滑而粘腻,显然危险还未解除。
手电一抖,光线斜落。照见一滩漆黑浓稠的液体。气息中夹着泥土的湿气与腐败血腥,令人作呕。
然而那并非孤零零的一滩,而是顺着坑洼的黄褐黏土蜿蜒向前,像一条暗河潜入溶洞深处。
她怔在原地,只觉那流淌的痕迹,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拖曳身躯时碾压留下的痕印。
喉咙发紧,她艰难咽下唾沫,顾不得腿上肿胀的伤口,紧攥手电,一步一步逼近黑暗。
溶洞依旧寂静,但人工的痕迹越来越深:地面横陈着一具具四方长条木箱,头顶是无数交错的绳结,垂落的红布像血瀑般摇曳。
黄灿喜从怀里摸出杨米米坠崖洞口捡到的红布条,一对比,果然是同样的布料和图案。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手电的光扫得更快,地上散落的骨骸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已无法辨别来历。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她才肩膀一松,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一个木箱旁,任由伤口火辣作痛。
她随手摸索着,却触到箱沿上深深的勒痕,边缘还有一根削尖的木条,钉入其中。
黄灿喜脸色一白——她竟是坐在别人的棺材上。
她惊愕回头,手电光照亮漆黑深处,五六副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
心脏扑通直响,她抬手铲开棺盖。
里面尸身早已腐烂,静静躺着两具白骨,皆是成年男子,面具覆面,身披黑彩相间的祭服。
她惊疑难定,又连撬几具,竟皆是如此。棺材风化程度不同,仿佛这些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数不清的棺木,像符号般横竖堆叠,仿佛按照某种诡异的阵式摆放,祭祀着看不见的存在。
人生人,牛生牛。
人在这里,像牲畜一样被献祭。
最让她心底发凉的,是角落那口崭新的空棺,静静敞着,像是在为谁准备。
她缓缓转头,看向刘米和杨米米父子的魂魄,心情难言。
刘米将儿子上交给国家,恐怕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命运。
他一辈子都在躲,四处打短工,频繁搬家,让儿子随母姓,却依然时时担心被帕家村人找上。
可依照祭祀的内容来看,牛才是主角。
椎牛祭祀在贫穷年代以猪代替,已经是无奈之举,为何帕家村竟悄然演变成以人代牛?
沈河说这不是苗寨,可处处又透着苗寨的影子。
更诡异的是,代替“牛”的人,是由什么来决定的?
为什么杨米米的爷爷辈早已逃离,却依旧无法避免被当作献祭?这所谓的“追杀”,像是延续了几代的执念。
凭帕家村那三十多口爷孙?
“总不至于真是什么蛊毒吧……”她想起方才那些毒虫,背脊发凉。
手里攥着那半块面具,思绪缠绕着周野,担心他和沈河的生死。两人恐怕早就知道这地下有秘密溶洞,所以才执意要她同行。
好奇像烈火一样要烧穿她的胸腔。她屏住呼吸,从背包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照明信号弹。火光窜起,伴随尖锐的爆裂。
白光如织,刺得人心颤,眼前的“世界”暴露无遗。
黄灿喜只觉手脚发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一般,那一刻,她几乎产生错觉——
她,以及眼前所有的棺木和尸骨,都是献给中央那尊看不见的神灵。
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地宫。穹顶高耸难测,绳索如蛛网层叠交织,红布条自高处垂下,宛若血瀑直泻。脚下棺木铺天盖地,森森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累累白骨蜿蜒蔓延,似汪洋般层层堆叠,汇聚在地宫正中。
而在中央,三尊巨大的石牛矗立,背脊如山,神态动作竟然栩栩如生,气势森严,令人心魄震颤。
帕家村人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举行椎牛祭祀?但如此规模,怎会是三十六口人能展开的?
她蹲身打量脚下的白骨海,挑出几块打量,发现不仅有大型动物的骨头,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骨头。
四处打量,只见无数杉枝编成的仗仪散落其间,像是祭祀用具的残影。粗大的木柱零星矗立在棺木之间,而在那些木柱顶端,仰放着一具具牛头白骨。
她惊叹这其中的不可能,下意识走近,才发觉那三头石牛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人力凿出。
远望只是有鼻子有眼,近看才发觉。牛的一家三口,神态竟细致得逼近活物,公牛昂首,母牛低回,小牛紧贴在侧,连眼眶与颈肌的纹理都清晰刻出。更诡异的是,牛身上隐隐浮着晦涩的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黄灿喜指尖轻轻触上,电流般炸开,她牙齿直打颤,手不由自主地缩回。
公牛高达五米,抬头才能看清全貌。她凝眉细看,发现牛口中似乎卡着什么,灯光打去,那物件闪着亮光回应她。
黄灿喜琢磨片刻,取出钩爪,绳索抛去,稳稳勾在牛角上。攀爬而上,靠近时才惊觉,这竟又是一片瓦片?
她心脏砰跳,马上意识到周野这次的目的。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环顾四周,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深呼吸,一把摸上那块瓦片。
瓦片似乎长在石牛的嘴里,卡扣得严丝合缝。可就在她手指触上时,一个陌生的念头忽然涌起,像是知晓了某种暗语,往里推,再微微一倾。
“咔哒。”
瓦片顺利取下。她刚松了口气,头顶却骤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下一瞬,危险擦面而来!她双脚下意识猛蹬,一道白浆般的白线“唰”地划过脸颊,重重砸在眼前的石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她瞳孔猛缩,抬起手电往声音源头一照——
只见一只三米大的蜘蛛横卧在穹顶,它腹部膨胀,足肢利如弯刀。她一直以为的“绳索”,竟全是它吐出的蛛丝!
蜘蛛的身躯,却有着人的笑脸;绒毛密布,口器蠕动,齿缝间还沾着未曾消化的虫尸。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极了她在达斯木寨的祭屋里看到的怪物。
——快逃!
这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全身的肌肉瞬间收紧,手电晃出一幅幅撕裂的光影,像慢放的走马灯。
然而那巨型蜘蛛却比她更快,见到她时,像疯了一样顺着蛛丝疾扑而下,几息之间,蛛丝已封住她的退路。
黄灿喜猛地一铲劈下!
可那蛛丝粘韧如铁,铲刃不但没能斩断,反被死死裹缚。她心口骤然一沉,阴影轰然扑来,整个人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
呼吸骤停,她只能反手一抬,将照明灯猛打在那张诡笑的脸上。
白光炸裂,映得洞窟里一切都扭曲不稳。她趁机暴退,却没来得及喘气,背包又猛地被一股力扯住,她跌跌撞撞落地。抬头一看,沈河立在身旁。
他额角一道血痕蜿蜒,浸透了衬衫大片前襟,眼镜不见,双眼空洞冷冽。
“沈医生?!”黄灿喜震惊呼喊,“你没事吧——”
可沈河没有回应。他甚至没看她。黄灿喜恍惚间,被他猛地扣住手腕,反手一抛,将她整个人推向那张笑脸狰狞的巨型蜘蛛。
“沈河!”
她撕声喊出,带着濒临崩裂的绝望。
“倏——!”地一声,
她破风而去,精准无误地避开层层蛛网,硬生生摔在巨型蜘蛛身上。
绒毛粗糙得像刀片,一下子刮破了她的衣物和手臂,皮肉火辣辣的疼;可那张笑脸却柔软得诡异,像生肉一样黏腻。
一股念头急转而上,她忍住晕眩,迅猛侧身,一把铲子反手扎下!
铲刃狠狠刺进笑脸,浓稠的黑汁猛然爆开,腥臭扑面,溅得她满怀。
蜘蛛怒吼,发出撕裂耳膜的怪音,八足狂舞,如铁鞭横扫四方。威力惊人!石乳被打得粉碎,骨罐哗啦坠地。
黄灿喜也被甩得在棺材之间翻滚,背脊磕得生疼,耳边全是“砰砰”巨响,分不清是蜘蛛的挣扎,还是自己被生生摔飞的落声。
她手脚发麻,还没稳住,蛛丝“唰”地抽来,锋利得几乎要把她腰斩。黄灿喜猛地翻身避开,铲子横挡,却瞬间被厚重胶质死死裹住。她咬牙狂扯,肩关节几乎要脱臼,硬生生扯开一道口子,借力滚开。
蜘蛛彻底疯了,利齿寒光一闪,直扑她的头颅!
一股阴影压下,她几乎是本能拼死挥铲,狠狠掼向它那张人脸般的笑面。
它却像是有灵智,四足一撑,护住脸部。看得黄灿喜惊魂直瞪,大脑几近短路。
然而不过换息,沈河已悄声潜到它背后。
他一声不吭,额前碎发垂落,眼睛瞪得骇人,手指骨节纤细,却像钳子般攥住蜘蛛的腰腹。
“咔——”指骨生生掀开甲壳!
黑色脓液喷涌而出,夹杂着未消化的毒虫尸体,腥臭直冲鼻腔。
蜘蛛嘶吼如爆雷,整个溶洞随之震颤。
黄灿喜身上晕眩未消,耳边骤然“砰!”短促巨响,震得胸腔都跟着一颤。腥臭翻卷而来,却又被另一股刺鼻的硝烟味硬生生压过去。
她眉心猛跳,耳膜轰鸣不止,手电筒的光在乱石间抖动。紧接着又是持续数秒的巨响,整座溶洞晃动,石屑翻飞,四散坠落。
余光一撇,她心口猛地一紧。
沈河似无意触发什么机关,三尊石牛前方数十米外的石板竟应声裂开,缓缓敞出一个三米宽的洞口,漆黑深不可测。
黄灿喜心口一震,来不及喘息,就听见沈河语气轻快,
“灿喜快走,想死不成?”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血影,灵巧无比地钻进那洞口。
黄灿喜咬紧牙关,回头望向蜘蛛,那庞然怪物仍在抽搐,似乎未死透。她心头一凉,不再犹豫,紧跟其后。
洞口初时逼仄,石板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湿润,而是干枯的尘土味,呛得她胸口发闷。石壁伸手即触,冰凉刺骨,寒意一路颤进心口。越往里走,空间渐渐宽阔,高至三米,可容五人并肩行走。最让她心惊的是,石壁上竟零星悬着长明油灯,火焰仍在跳跃,仿佛早有人为他们点亮。
沈河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像是对这迷宫熟门熟路。他在前方快步穿行,黄灿喜却气息渐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腿像灌了铅。终于,她脚下一软,整个人靠着铁铲才勉强支撑。
沈河停下,转身一笑,温柔得几乎令人忘了方才的险情绝境:“灿喜,你还好吗?要不要在这里先歇一歇?”
黄灿喜脸色惨白,眼里已经看不清光点。听到他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弦断了,手一松,铁铲“当啷”掉在石地上。她整个人瘫坐下去,背抵石壁,只有那一点豆大的火光在摇曳,比她此刻的生命都顽强。
沈河走近,半蹲在她面前,双手覆上她的腿。那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邻家大哥,此刻却如同一张剥落伪装的皮。她一直以为的仰赖,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幻觉。
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刻骨。
呼吸变得支离破碎,眼前的画面扭曲成线。模糊的人影中,她看见沈河的手里亮出一支注射器,寒光一闪。冰冷的针头扎进她的皮肤,肾上腺素瞬间涌入血脉,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清明。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沈河低着头,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贴在脸侧,凌乱而张狂。
他替她处理好腿上的伤口,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声音微夹,眼角那抹血与笑意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诞:“灿喜现在能自己吃药了吗?~”
黄灿喜沉默了两三秒,上牙死死咬住下牙,嘴唇微颤,话模模糊糊地从嘴边出来,却快如闪电,锋利十足,“你要是把我以前的事告诉给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你,就,死,定,了,沈河。”
她暗恋过谁?哦,已故。
黄灿喜一把夺过药,直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像是健胃消食片。
沈河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欢,仿佛她的怒火只是他最可口的养料。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额头和胸口的血迹。可那皮肤光洁如初,干净得没有一丝伤口。血从何来?她看不透。
他在黄灿喜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像是知晓黄灿喜心中所想,自己主动供出所知的情报。
原来李向导一早就打着弄死他们三人的心思。将他们三人丢在雪山里迷路,最后化作“不听劝,硬闯无人区”的三具尸体。
她与周野走得近,但沈河不是。不过眨眼,他就与她俩走失。可沈河反倒一路跟随李向导找到溶洞入口,趁其不注意,硬生生从他手里夺下了地宫的地图残卷。
沈河早就知晓帕家村的秘密,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早在雍正年间,因苗民起义,许多苗族被迫离开贵州、湘西腹地,逐渐散落到更偏远的山中。帕家村便是其中一支。
本也能依山吃山,自给自足,可一场天灾让粮荒骤起,村民饿到双眼占掉半张脸,肚子却鼓起,连头巾都压得脖颈弯曲。
哪来的牛、猪、肉?
人都不剩两块肉。
“没肉。”
“骨头也能吸。”
“好酸、好酸、真柴。”
“‘它’儿子呢?”
“关着。”
“哎呀,母‘牛’跑啦!”
“跑哪了?快追、快追!”
村民提着棒骨,脚步在泥雪里“扑扑”砸响,追逐声由远及近,像蝗虫般压来。
灯笼的火焰被风一吹一闪,红影抖动,照在他们干瘦的面孔上,眼窝塌陷,嘴角滴着不知是贪婪的唾液还是血水。影子被拉长,重叠在一起,仿佛无数恶鬼并肩行走。
母“牛”去哪了?
不知道,但这群恶鬼大军找到了他们的巢穴。
山的深处,一张巨口般的溶洞敞开,黑漆漆的,却不断吐出五彩气息,仿佛山在呼吸。
洞内空阔无比,犹如蚁穴,空间不可丈量。中央一块巨石冷冷伫立,又如同山神的心脏。
村人围着它,认为这是祖先之神的指引,于是他们将子“牛”宰杀献上,在巨石前进行这异化的椎牛祭祀。
巧的是,天灾第二年结束了;苗寨帕家村,也结束了。
——村人将这归功于祭祀的成功上。
更巧的是,椎牛祭祀的传说里,一早就写好了结局。
—— 女妖“加减加宜”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只是因为这样?”黄灿喜猛地打断,脸色比刚才更差,“你是说当年逃出去的女人,设法让村人用这种祭祀方法自相残杀?甚至沿用六十多年?!”
“……我不信,我没法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杨米米的爷爷都已经离开帕家村了,为什么杨米米和刘米,还会成为祭祀牺牲品?一场仇恨能影响这么久?”
她努力分辨沈河口中的那套说法的逻辑所在,却发现人的情感和鬼怪的存在,一旦试图用逻辑去解释,那终归是无解。
她疲惫至极,顺着墙角滑下,枕着背包就地倒下。双眼直直盯着火光,盯到酸涩,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不信……而且,杨米米两年前在县城低价收了饭馆,说不定是遭人嫉妒害死的……或许不是为仇,而是为财。你凭什么断言,是村里的人?”
可话说到一半,黄灿喜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她似乎睡着了,连呼吸都很浅。
沈河却俯下身,撑脸继续讲述这一故事,
“灿喜,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全看你如何判断。世事并非黑白分明,你掌握的线索,也不会是全知。”
他顿了顿,目光幽暗,声音低得几乎贴进她耳骨:
“就算你知道了,写出来又能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高楼能盖起,但人心里的鬼怪不会搬离。法律的网能关它们,可一旦利益足够丰厚,这网,就关不住。”
他笑了,轻声一句:
“黄记者,你说呢?”
什么都不会改变吗?
哪怕意气反驳,她自己都没有几分底气。
当年因为利益,才有火烧水绕四门的事。
如今呢?或许也是同样的理由,角逐到你死我活。不仅是县城旅游景点的小饭馆,就连深山村寨里的土地亦是同理。深山寨子里的土地,在土地改革后,谁家住哪里,全靠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决定。山里地皮本该无尽,可一旦有限,一旦有利,世事就全然不同了。
她依然清楚李向导向她介绍这一祭祀时的表现。
他嘴角咧到耳边,双眼不像是看着她,像是穿过她,看向村外的一切。
他口中的“椎牛”,已不是单纯用木棒捶杀牛的屠戮,而是一种精神升格,是献祭、是奉献。水牛不过是媒介,死后被送往祖先处享用。
她无法理解。小时候为女妖的复仇而噩梦连连,长大后才发现,人心才是更难以揣测的妖怪。
“为什么要奉献?为什么要献祭?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不见有这些字眼。我是我,我的命只属于我。我确实是忘本了,可我的本在哪?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我只有奶奶和何伯,还有……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帕家村的巫师正统失传,如今李向导一人掌管全族。李向导,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已经奄奄一息的村子里?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拥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任务或使命?
她掏出面具扣在脸上。
果不其然,与巨型蜘蛛一战后,她的脚边又多了一只“她”。
那些难以形容的残魂,蜡烛般摇曳,却死死攀在她身上。
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死亡与复生的叠影。她正在一条无比危险的路上,不断死去,不断活来,似乎永远都不会迎来终结。
“我真的是人类吗?人类为什么能借助一个面具,看到死去的自己?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沈河的声音倏然滑入她耳边,低沉又危险:“是幻觉吗?”
“……如果不是幻觉,那你在其中,又算什么角色?”
黄灿喜怔怔开口,嗓音像被尘覆住,
“无论是精怪,还是鬼神……若我看不见,它们就不存在。可偏偏是我,被迫要看见。为什么是我?”
“余米米也好,陈米也罢,和我一样,都是尘埃般渺小的人。无论结论写成‘非他杀’,还是我拼死为她们翻案,世界的齿轮依旧会转动,不会停下。她们不是唯一,时间不曾怜悯,规则也从未改变。”
沈河凝望她:“灿喜,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说的吗?”
不是。她明白,不是。
她常说是“好奇”驱使,可剖开后,真正驱赶她的,是体内那个无法熄灭的声音。它一次次把她推向深渊,逼她踏入无法抵达的世界,去完成根本不属于她的任务。
她并不愿意,可血液里早就写下了命令。身体不是她的,她只是承载者。
沈河低低一笑,像为她下了判语:
“你真是可怜。”
“什么?”
“在此之前,你得先睡一觉。”
她迷迷糊糊,“我该不会是唐僧转世吧。东东也不是猪啊……”
“东东、东东、我们肯德基的券……还没用啊……”她嘴里嘀嘀咕咕着没头没尾的话,沈河笑得邪气,伸手一把捂住黄灿喜的嘴,她也不挣扎,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黄灿喜不知是累晕的,还是憋晕的,总归是消停了。
破天荒的,这一觉什么梦都没有。
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得像要炸裂。洗漱间,余光里瞥见沈河正对着石壁仔细比对,手里还有张破损的地图残卷,一边写写画画。
他早已换下昨夜那件沾满血污的衬衫,此刻穿着干净清爽的衬衫与西装裤,一瞬又回到风度翩翩的心理医生。
她有点迷茫,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周野裹着风衣,而沈河却一副春日模样,她被风雪冻得流鼻涕,他们仨如果站在一起,简直能凑齐四季。
“你看得懂上面的内容?”她吞下药物,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身体轻盈了一点,手脚也不再冰冷。
“你想知道写什么?那你过来,我告诉你。”他语气轻快,显然坏水已经就绪。
黄灿喜狐疑,却还是走过去。“你怎么会知道苗寨语言?”
石壁上的字迹鲜艳,仿佛新刻上不久。字形似蝌蚪,线条弯曲扭转,夹杂着鸟纹、牛角纹、漩涡纹,原始而野性,如某种巫术的咒语。
不像苗文。
可若是古苗的祭祀文字,倒也说得通。若真能带回去,这发现对考古界的苗族古文字研究,都可能是重磅。
“这算苗语吗?”沈河笑着自问,又轻快接上,“准确地来说,这是来自四千五百年前的古文字。”
“在帕家村之前,这片地宫的文明就已存在。”
他口中的内容让黄灿喜惊愕不已,如听玩笑,“甲骨文也不过三千多年,哪来的四千五百年前的文字?这里难不成还真有没落的部落文明?”
沈河眼底不见一丝急躁,慢慢开口解释,“黄帝战胜蚩尤的传说,你可还记得?黄帝成了始祖正统,而蚩尤的文字被说成‘失传’、‘不成体系’。可传说不代表一定是假的。”
黄灿喜心口发紧。她再一次凝望那些怪异的图腾符号,心脏像被擂鼓震得生疼。也不纠结沈河那些话真伪,忙问,“写的什么?”
“如何成仙。”一语落下,如石块砸进心湖。
“成仙?!”
她猛地吸气,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掏出小本子和相机,呼吸急促,“真的假的?谁留下的,什么时候?!”
“假的。”
黄灿喜手上一滞,脸皱成梅干,眉毛一挑,“沈河?”
她声音扬起来,眼睛都瞪成三角。
“内容是如何成仙没错,东西也是老东西,可内容就算看了也成不了仙人。”沈河缓缓蹲下,指尖摩挲着石壁,
“小小人类,竟然妄图揣测成仙路径?”他语气说不上的狂妄与轻蔑。
“是吗。”她咬牙,将墙上的符号一一誊抄下来。握笔的力气过大,连圆珠笔上都隐隐出现几根裂痕。
若说成仙,无论哪朝哪代,都有无数人追求成仙,她对如何成仙不感兴趣,却不免好奇,是什么让古人决定留下这些成仙秘法?
“成仙……仙人……”她喃喃,猛然心头一震,在原地瞪着眼睛彷徨,心里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测,“难不成张良的墓穴在八大公山?!”
沈河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心满意足,
“灿喜,我们一起来找那本《太公兵法》,好吗?”
第24章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
“不去。”
黄灿喜冷着脸, 猛地一把把沈河肩膀推开,火气从胸腔直冲上喉, “周野跟我们走散,他在石成峰手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良心呢?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沈河抿着嘴,眼神一闪,嗤笑一声,“他说他不需要朋友。”
黄灿喜怔了两秒。
沈河在ECS这事是她从未料想到的。但看沈河与ECS其他人的接触,还以为是关系好才打得这么凶,“你俩今年都多大了……整这死出。”
沈河鼻尖轻哼, 像把烦心事一甩,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循循诱哄:“你知道《太公兵法》的来历?”
“你想听哪一段?”黄灿喜胸口那口气在五脏六腑里乱撞,她眯起眼, 像能蹦出火星, “传说仙人黄石公给他考验,又赠兵书,他研读后助刘邦打下天下。”
“……但我看来这不过是政治手段, 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邪乎吗?”
“《太公兵法》不止治国, 还是成仙的敲门砖。自然是和石墙上记录的那些,人类臆造的修仙之法不同。你如果不信,呵,不如你去试试真伪?”
他顿了顿,“这书我必须要拿下。”
洞壁油灯抖了抖,火光把他额角的影子拉长。
黄灿喜盯了他数眼,长叹口气:“我有得选?”
身后是没死透的大蜘蛛,前面是去向不明的石道;他手里攥着的地图残卷, 她也看不懂。最坏的结局,是困在这鬼地方活活饿死。
她咬了咬后槽牙:“行。但先说好,约法三章。我问石墙上的内容,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
沈河爽快答应,末了还抬手拍了拍黄灿喜的头顶,哈哈小笑。
黄灿喜“呵呵呵”地跟着笑,拳头却越来越硬,气氛一度诡异。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东东和顾添乐总是沉默。
幸运的是,正如她所猜想的一样,石墙上的歌谣与图案,讲述着一个部落与墓穴的历史。
在帕家村迁入八大公山之前,就有更古老的一支苗族先民生活于此,具体年代早已不可考。他们并不用数字纪年,而是以“大事件”为碑,将时间刻在歌与纹里。
传说蚩尤战败后,这些作为蚩尤后裔的苗人一路南迁,终在八大公山落脚。险峻山势给予他们草药与机关的庇护,却难解温饱,直到“仙人”张良来此云游修炼,传授他们粮食种植与占卜巫术。
张良仙逝后,为守秘密,苗人遵循张良的指点,修墓而非修庙,并世代守护。
“秘密?是指《太公兵法》吗?”
黄灿喜低头琢磨,忽然被脚边的小石子勾了神思,她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你真会认路吗?我怎么看着……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沈河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语气竟也平静:“确实。”
黄灿喜目瞪口呆,“原来你根本找不着路?!我见你和周野一样走得心无旁骛,还以为你们都自带高德,结果一直在瞎走?”
这破天盖地的质疑泼下来,沈河却半点不慌,喉咙里憋出几声破碎的笑,将手里的野兽皮地图残卷捏得“啧啧”作响: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风水玄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黄灿喜低着头凑过去,仔细端详他手中的地图。
墓穴位于地表溶洞深处,虽在苗疆地界,却依旧沿袭西汉的砖石墓制。前殿、后室、耳室皆备。如果要寻那本兵书,很可能作为陪葬品封在西耳室的文书库里,也可能与张良同葬于内椁。
她事无巨细地追问地图上的文字与标识,可越看越心惊,这地形图与他们脚下的路线并不契合。
“如果这张地图是真的,那我们很可能还没真正踏进墓穴。”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我有个猜想,要是弄错了,你告诉我。”
“周野说过,墓葬讲究依山傍水、藏风聚气,水口闭合,阳光不得直入。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不仅听不见水声,连空气都干得不正常。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河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开口:
“山中自养万物,正气能生灵,邪气便养崇。你见过的笑脸蛛,就是阴火郁结,邪气滋生的怪物。这里干燥无水,并非自然,而是有人锁了水脉,截断生机,只留一口阴气徘徊。”
黄灿喜觉得耳朵痒痒,周野说过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她飞快地翻开随身的小本子,直到指尖顿在某一页,一语敲定,“是截水锁脉。”
水为血脉,气随水行。若水被锁,他们所在之处便还只是虚堂假室,真正的墓门,必在水脉转折之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庆幸周野平日里那句句智力问答。
“我们绕了这么久,原来还在假门假道里。要找到正门,就得找到被封住的水。”
沈河推了下眼镜,随后抬手指向一个漆黑的转折口,“你要找水?那我知道该往哪走。”
他们重新启程。
黄灿喜却盯着地图,心神不属。
此刻细琢磨,周野平日那些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竟成了她此刻保命的智慧。
她心里震得发麻,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心得,讲给周野听,却又一阵担心这人究竟能撑多久。
“你真的没事吗?周野呢?”
她盯着沈河的额头,细腻得像玉石,看不见半点毛孔,更没有伤口的痕迹。
“我知道ECS的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但……无论神佛还是精怪,总有弱点,总有终结。”
她眼底真诚,语气却无奈。
似乎架着自己十几年来锤炼出的筋肉和胆量,总将自己立在“保护别人”的位置。可她背后跟着的,明明是一群比她高一百倍的妖魔鬼怪。
沈河偏不正面回应,他觉得好笑,干脆低头,“要不要摸摸。”
黄灿喜愣了愣,当真伸手,指腹在发间穿过,在他头皮上划过一道轻若无物的痕迹。那一刻时间被拉长,她缓缓眨下眼,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般的感慨:
“真好……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不仅是阶级的跨越,连肉身都能超脱。
致命的伤口,眨眼便能痊愈。
而周野,更是能以血换命。
“哪怕是仙人,也要守规矩,不然世界不就乱套了?”沈河笑着打断她,“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我们得快些,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与壁画渐渐融为一体。
黄灿喜忽地一愣,脱口问:“那张良知道我们在挖他的坟吗?”
沈河一脸坦城,声音轻飘:“等我拿到手后再通知他。”说完,他快步走远,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叫她脚步更沉。
灯火幽幽,照在她半是好奇半是茫然的脸上。
她一遍遍打量壁画上苗裔抵御邪兽,张良指点农耕与巫术的种种细节。
又无法忽视壁画下,陶罐层叠,千百年沉淀,孕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味。那股气息混合着记忆里达斯木寨的景象,让她心口发紧,不由地多想。
她胡思乱想间,沈河脚步忽然停下,低声道:“没路了。应该就是这里。”
黄灿喜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
与方才逼仄的石壁通道不同,这里是一片新的天地。
八座巨门环形而立,高耸到目力难及。门上浮雕着远古巨兽,张牙舞爪,昂首俯瞰,如同在盯着两只渺小的蝼蚁。中央只伸出一条细长石桥,孤悬半空,直抵一块二十平米的立足台。
脚下是一片幽深的暗湖。湖面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整块黑玉,毫无波澜,水下深不见底,却映照着门影与人影。无风无声,静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迟疑,鸡皮疙瘩倏地爬满一身。
她靠近立足台,探头仔细一看,心口一震。
湖底竟沉淀着无数金子,金光闪烁,元宝堆积得如山海,水波未动,却亮得刺眼。
她忍不住喃喃,“我在米北庄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回身时,却吓得一愣。
沈河整个人双眼死盯着湖面,像入了魔一般,脚步一步步逼近,重心摇晃,眼看就要栽入湖中!
“你疯了?!”
黄灿喜猛地扑上去,将他死死压倒在立足台边。下一瞬——
“嗖嗖嗖!”
数道箭羽破风而来,贴着她肩膀钉进石板,发出尖锐的震响。火花四溅,险些洞穿她的手臂。
沈河这才像是从水底被硬生生拽回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却仍带着残余的迷恋。
他眼珠转动得极慢,像还没完全挣脱幻境,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人,仿佛在对谁耳语:
“这……都是假的。”
可那语调里却没有解脱,反而裹着一层黏腻的留恋。像是明知眼前的一切虚妄,却依旧舍不得从梦里抽身。
他唇角轻轻扯动,视线从湖面抽离,移向黄灿喜。
黄灿喜看着他,心底发凉。沈河的眼神根本不像是“清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牵扯,半边是人,半边是怪物。
“假的?”
黄灿喜额头沁满冷汗,小心翼翼起身,目光紧盯着方才的七个箭孔。她屏气数息,见再无异动,这才慢慢站稳,“你是说那些金子都是幻象?”
沈河淡淡反问:“你看到的,是金子?”
这话问来多少有点转移话题的嫌疑。
可黄灿喜不介意,显然湖底景象因人而异,显现的都是各自的执念与欲望。
她有点不好意思,含糊打趣,“仔细看,还有家国大业和ECS的工作。”
沈河没再搭腔,只是神色恍惚。黄灿喜识趣地收声,掏出望远镜去观察那七孔。
八扇石门高达十米,门上雕刻着古老纹饰,似兽似草,又像日月星斗,古拙而神秘。
而箭孔深邃漆黑,宛如墨砚。她小心试探,再抛一块碎石。果然,两米高的位置再度触发机关,数根利箭齐发,将碎石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
她抬手在本子上飞快画下机关位置,心头为这不知原理的机关震得发麻。
伸手,“地图给我。”
可沈河依旧愣神,像是被湖底的幻象勾走了魂。
黄灿喜心口一紧,不免好奇,他究竟在水里,看见了什么?
地图入手,却毫无头绪。
线索乱如蛛网,要真靠推理,从头到尾推一遍,怕是得耗上几天几夜。可干粮和水源一点点见底,出口依旧无迹可寻……
呼吸在胸腔里起伏,黄灿喜缓缓收紧指尖。
她盯着沈河的后脑勺数秒,心跳慢慢加快,
下一刻,她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铁铲。
电光火石间,黄灿喜眼神一凛,一抹不满压过所有犹豫。
铲刃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生风的弧度,直朝那颗脑袋劈去!
第25章 营养液加更~
这一铲来得突然而狠。
沈河原本沉溺在幻象里, 毫无防备,猛地被扯回现实, 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还是慢了半拍。
铲尖划过,冷光在他眼前划过,仅半指之距。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帧都震撼。
“啪——”
眼镜被扫落,划破寂静的空气,坠向水面。
黄灿喜下意识屏住呼吸, 等着水声溅起。
然而湖面并无波澜, 只有轻轻一凹, 像极一层薄膜,将眼镜包裹吞没, 寂静得骇人。
就这样, 眼镜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涟漪都没留下。
她心口一紧,幸亏方才沈河没有摔进去!
水面太诡异, 像是某种会择人而噬的存在。
“你做什么?”
沈河皱眉, 失了眼镜的遮掩,眼神锐利而凉薄,眉梢往上挑着,带着一丝薄怒。
“睡醒了,沈医生?”
黄灿喜把铲子横在肩头,像握着一件玩具。
“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如果你是冲着那本《太公兵法》,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生命。”
她仰着脸瞥他,眼神清亮得过分。笑意全无, 甜美的皮相像是被剥落的假壳,骨子里艳烈而干净的锋芒才是真相,叫人宁愿信她生来就是只妖。
沈河唇线紧抿,气息凌厉,叉着手整个人冒着火气。
黄灿喜挥完狠话,又贴上去“沈哥哥、沈哥哥”地唤上几声,明明带着调侃求和,却把他的脸色逼得发青。她嘴角差点笑到天上去。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地图与笔记本摊开在两人之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地方不对劲。这八扇门到底通向哪?还有这湖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水源。”
沈河静了几秒,忽然摇头,声线压低,“八门我不清楚。但这不是湖。”
他顿了顿,眼神深沉,“这是河。还记得李仁达提过的‘红河’吗?表面看似死水无波,实际上下面,应该有一道暗流,通往另一处空间。”
“那我们得下河?”黄灿喜闻言又瞥向水面,心口像被蚂蚁啃咬般发痒,细细密密地不安。她举起相机,可取景框里无论怎么看,水里也没有金子,更没有其他。
这河水比想象中的要还要神秘恐怖。
“不行。”沈河语调压得极低,“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那半张祭祀面具和瓦片?那东西一旦沾水,你就会直接坠底。沉下去,谁也捞不回来。”
黄灿喜愣了愣,想起李向导的那些警告,心里一凉。
“他说得这么笃定,可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帕家村的?说不定是张良,或者更早就灭绝的那一脉苗寨留下的。”
嘴上这么辩驳,她还是把“下河”的念头彻底压了下去。
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瓦片,她绝不可能拱手送进水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瓦片,掌心摩挲。
两块瓦片都不过拇指大小,通体乌黑,边缘隐隐泛着一层青磷光。没有味道,触感却凉得像金属,坚硬无比。
说是“瓦片”,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陶,反倒像是某种古怪的合金。
“这到底是什么?一共有几块?”
“周野手里已知有一块,何伯那里也有一块,加上我手中的这两块,”她嘴里碎碎念,按照记忆中瓦片的形状一一画下,试图从断裂接口推断整体形状。
拼得入神,却没察觉沈河眼里的那一瞬犹豫。
沈河盯着她背后的鬼影,忽然开口,“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周野找过你,才搬去了你家附近。”
“周野找过我?”黄灿喜猛地抬头,呼吸一紧。
“你是十二年前搬来的……那我十二年前,就遇见过周野?”
“你还记得你奶奶死之后,搬去何伯家住,半天不到就离家出走的事吗?听说那天周野找过你。”
“我觉得蹊跷,所以干脆在你家附近开了诊所。可周野直到一年前才再次来广州开遗物整理所。”
黄灿喜说不出话来,她压根没有这段记忆,左想右想,又觉得不对劲,“我十岁竟然会离家出走?我?”
沈河侧脸偷笑,余光扫过水面,眉头骤然一皱,声音低沉下去:“……水平面在涨。”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望去,原本离立足台还有十公分的水面,此刻只余五公分。肉眼可见,水位正以诡异的速度上涨,几乎是眨眼间,就已贴上台沿,黑色透明的河水像一道薄薄的影子,正在吞没他们周围的光。
她眼皮疯狂跳动,脑子里一阵乱响,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笔记本,捏得纸页起皱。忽然灵光一闪,几乎是直觉般撕下那两页。
一张是瓦片拼合的假设图,一张是她方才画下的巨门与箭孔分布图。
她用手电光打下,瓦片裂缝的投影正好映在方位图上。裂缝的线条宛如水脉,自一点蔓延开来。她屏住呼吸,逆时针缓缓转动手中的纸。
“嗖——嗖——”
几根箭羽破风而至,冷光险险掠过面颊,却被沈河伸手一把攫住,指间“叮”地震响。
“你这是……找到什么了?”他眼底掠过一抹狐疑。
黄灿喜心无旁骛,紧盯着手中纸页。
终于,在某一刻,她猛然停下,六个箭孔与瓦片的六条裂缝,竟完美衔接,就像六条支流汇聚到同一个源点。
她胸口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颤着低低道:“果然……瓦片一共七块。”
语气刚落,心底却骤然一寒,“可为什么……何伯手里也有?”
沈河挑眉,眼睛眯起,黑着脸笑出声提醒,“小侦探,虽然不想打断你,可再不想点办法,你就要连同这发现一起沉进河底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脚下的立足地已被水淹去大半,两人能勉强容身的地方不过半米地方。沈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整个人也不得不蜷着身,背贴着石壁,脚尖悬在水面上。那姿势滑稽又危险,可显然头上脚下皆是生死,要不沉底,要被成刺猬。
她呼吸急促,额头几乎抵上沈河的下颌,近得能感受到他胸口起伏的热度。空间逼仄,四肢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叠在一起。
黄灿喜抿紧嘴唇,眨了下眼,心里清楚,沈河若真想保命,早有别的方法,这样耗着不过是想拖着她一起。
她强压下心跳的混乱,冷静开口,“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这八扇门通向哪里暂时不清楚,但那个箭孔才是真正的关键。”
她指着一个半空中的那个箭孔,孔径极窄,估摸着只能容一人爬过。六孔与六条瓦片裂缝一一呼应,唯独这个第七孔是多余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你要不要赌一把?你把我甩过去,我钻进去。如果是出口,你跟上;如果是机关,我开门后就退回来。”
沈河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慢慢挑眉,竟似在感叹:“怎么才一眨眼,你就这么沉了?”
“?”黄灿喜拳头捏紧,手中纸张不小心落进水面。霎时,纸被无声吞没,连个水花都没泛起。
红河水位疯涨,刹那已经逼近脚尖。四周没有风,没有声,只有水在无声侵蚀,把他们逼得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
虽然周野在给她续命,可她也不想浪费每一次机会。
“拼一把吧,大不了逃出去后,给周野煮十锅红糖水补补血。”
黄灿喜如此想着,手心烫了一下。那张“胆大符”竟在掌心里微微发热,像在无声回应她。
“抓紧了。”沈河嗓音沙哑。
话音一落,他指尖一弹,“滋啦”一声,她背包拉链猛地自己拉开。登山绳索宛如活物,从背包里猛窜而出,在空中甩出一道流光。
绳索像有灵智一般,疾射上钩,挂住高处的石兽雕首;另一端又猛地甩出,咬在目标箭孔旁的石兽上。速度之快,几支箭羽跟着破空而出,却全被绳索抢先一步,“铮铮”钉入水面,下一刻就被红河吞得干干净净。
黄灿喜瞪大了眼,被沈河紧紧抱在怀里。蜷缩的姿势里,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炸响。
他直起身来,原本无风无声的洞窟,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她刘海与鬓角翻飞,心口猛然一紧。天旋地转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身后一排排箭羽正追命而来!
“灿喜!”
沈河低喝,声如惊雷。
黄灿喜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把攥住绳索,猛地挣脱他怀抱,借着全身的重力滑下!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她像坠落的流星般冲向那狭小的箭孔。身后箭羽呼啸,破风声几乎要撕碎她的鼓膜。可她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那唯一的黑暗。
一息未满,她五指扣上石板,单手一撑,硬生生挤进石孔之内。
没有箭矢跟进,而箭孔内亦死寂一片。
她粗喘着,手电筒照亮眼前。管道比她预料的大些,石砖砌成,狭长无尽,像一条灰白的虫腹。她只能像腹中虫一样扭动身子,膝盖与石面摩擦出刺骨的凉意。
这被封死般的空间压得她血液发凉。她想起在达斯木寨被塞进祭坛罐中的感觉,心口立刻结冰,手脚止不住颤抖。
她干脆将手电叼在嘴里,腾出双手往前爬。石壁粗粝而冰冷。
“摸到了吗?”
心跳越来越响!她不确定那声音是幻觉,还是沈河在洞外催促。
她牙齿死死咬着手电,爬得更快。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眼前的光影抖得支离破碎。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
……是手。
“呜呜呜——!”寒意像毒蛇一样瞬间爬满她脊髓!
她本能地猛缩回手,可对面更快,一只湿滑冰冷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像火烙般将她钉死。
刹那间,她被生生拽向前,石壁粗硬碾压她的身体,砂砾划过皮肤。电光火石之间,她的额头“咚”地一声,贴上一块冰冷光滑的硬物。呼吸扑在她耳边,粗重而阴湿。
手电“啪嗒”一声落在管壁,光斑晃动,照亮一张惨白到渗血的脸——
李仁达。
他嘴角咧开,裂到耳根,露出一口染红的齿。双眼鼓胀,瞳孔放大,里面装着她惊惶的面孔。
“hia——ha……”
李仁达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阴冷而破碎的气音舔入她的耳道,“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依旧是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却字字如咒。
第26章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
黄灿喜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 瞳孔止不住地颤抖,却怎么也移不开眼。
说是李仁达, 可他已不再像人。
双眼淌出黑色泥水,一日不见,头发竟疯长到不可丈量。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湿冷滑腻,像是固液交融的怪诞之物!
“你——”她下意识惊呼,又猛地想起,在达斯木寨逃亡时,徐圭山同样出现过这种异状。她原以为是他触犯了某种“规则”, 才会溶化成那副模样。那时走得太急, 她认定徐圭山必死无疑。可眼前的李仁达, 却让她意识到答案或许并非如此。
“铛”的一声轰鸣在心头炸开。
黄灿喜不止是恐惧,更是被浮现出的可怕猜想惊得浑身发抖, 呼吸急促到脸色煞白。
电光火石间,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抡拳,狠砸在李仁达肩胛。
“砰!”
反震的痛意瞬间窜上指骨,麻得她手臂直抖。那身躯坚硬如铁, 早已不是人类的身体!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她低声嘶喊。
李仁达喉咙里迸出“hiahiahia”的怪笑, 声调阴森怪异,像冰爪在骨缝里摩挲:
“你,忘,了,我。”
话音未落,黄灿喜手腕骤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拽出去!
“啊——!”她尖叫着,声音在石壁间炸裂回荡。粗糙的纹理生生刮过她的肩背, 痛得钻心。她死死闭眼,半秒后,整个人重重摔在坚硬之地,砸出一声巨响。
她咳得喉咙发紧,手撑地想爬起,却摸得满掌粘腻。
低头一看,指缝间是漆黑黏稠的浆液,泛着诡异的彩光。她猛地摇头,强迫视线聚焦,自己正与一堆半人半蛛的怪物残骸,以及大片白骨肉浆纠缠在一起。
再抬头,才惊觉这里宛如一个巨型蜘蛛巢穴。
白色粗硬的蛛丝撑起穹顶,像密密麻麻的肋骨;而她脚下,却是堆成丘陵的人体碎块与骨骼,黑肉与白骨黏连成泥,仿佛失败实验后的废料场。
那些“失败品”静静地烂着,唯独成功的……正是她眼前的李仁达。
腥臭狠狠灌入鼻腔,耳边充斥着肉浆蠕动与哀嚎的交织声,黏稠、窸窣、湿滑,如一场无休止的炼狱交响。
她反胃,双手捂嘴,硬生生压住翻腾的胃液。
“这是……帕家村人?不,不对。”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黄灿喜,你忘了吗?”李仁达的声音在这地狱般的空间回响。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得像一座血肉之山。面庞依旧是人的脸,嘴角僵硬地咧开,可身体的下半截却早已扭曲,尾椎骨破裂挣出八条关节嶙峋的蛛足,在油灯下颤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光影。
黄灿喜愣愣抬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我……我应该记得什么?我第一次来张家界,也是第一次见你……”
“哈,哈哈……”她的笑虚弱而干裂,眼睛瞥向李仁达,“你不会……不是帕家村人吧?你该不会……是那个已经灭绝的苗寨遗脉?这些怪物……都是你的族人?”
“你虽然忘性大,但脑子还挺好用。”李仁达捧着她的脸,舌头舔过她的额头,粗糙的舌苔带出一条红色的水渍。“多亏了你,把张良引到张家界,我们金古寨三百口子才走到了尽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黄灿喜呼吸一窒。
壁画上所分明记录着,是张良来这定居后,给当地苗裔带来文明,而苗裔为了答谢他,在溶洞内建立墓穴,并世代守护。
她想到这里,猛地怔住。
可她却忽略了关键问题——金古寨究竟守护着什么秘密?他们为何灭绝?
心口越想越乱,她呛声反驳,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的怒意:“张良几百年前就死透了,我怎么可能跟你们的破事扯上关系!”
李仁达像是听到天大笑话,喉咙里先是嘶哑低笑,渐渐拔高,最后变成尖锐撕裂的厉音。笑意里裹着愤怒,硬生生灌进她的耳膜。
“砰!”
他猛然撞上她的额头,鲜血瞬间流下,火辣辣的疼让她眼前发黑。
“既然你忘了,那我就替你想起来。”他逼近,眼珠通红,死死盯着她,字字戳进骨血:
“你,黄灿喜,生来就是为了收集那七枚碎片。可那是我们金古寨代代相传的圣物,怎么能交给你这个无名的外人。”
“是你!你当年亲口说,会把人引来,助我金古寨自保,用以换取碎片。可知识来了,文明来了,便有高低,便有怨恨。张良半仙,不死不灭,而我们却还要忍受饥饿与病痛!有人就想成仙,想长生。”
黄灿喜脑子轰轰作响,努力捕捉他的词句,却怎么都觉得逻辑破碎。
她咬牙撑笑,话带尖刺:“听起来,我好心引来贵人,还被你们当成白眼狼?哈哈,李仁达,你们胡乱修仙,最后全寨子才会沦成这副鬼——”
她话未说完,脸已被猛地按在冰冷的石壁上,话语卡在喉咙,只有急促的呼吸在颤抖。
他们的目光在近距离里死死绞着,谁都不退让,谁都不肯放生。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一样讨人嫌。”
李仁达低声冷笑,声音带着湿滑的气息,“嘴上说不要,可你不还是在拼命想把七枚钥匙凑齐,换取长生?”
“长生?”她忽地笑出声,笑得眼角泛泪,“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凑齐。”
“那就下辈子再去找答案吧。”
话音未落,他巨口陡然撕开,遮天蔽日般压来,“咔嚓!”一声,
——剧痛。
她的脑袋像被生生扯断,卷入那湿热的腹腔。
可疼痛只持续一瞬,她的眼睛猛然瞪开。
她不再身处那炼狱般的巢穴,可眼前的新世界,同样远离真实。仿佛被投入一片无边的、浓稠得发粘的海。
天地已无形色,万物在她眼前不断崩塌,又在死寂里重塑。她的身体逐渐失去重量,不再是血与骨,只剩下一点漂浮的意识,被推搡着、悬挂着。四周辽阔无垠,虚空死寂,没有边界。世间所有声响都被吞没,连她的心跳似乎都被剥离,只余自己意识的回音。
透明的水浪层层叠叠,翻卷如海潮,却无重量。拍打在她身上,却不带来触感;她并没有选择,只有被裹挟。
【往前——往前——】
那声音并非传入耳膜,而是自她骨髓中震起,轰然贯穿全身。
她喃喃低语:“往前?”
意识骤然回笼,水漫入她的耳朵,又从口鼻涌出,她竟依旧能“呼吸”。
可她又不是鱼?
她猛地从水层中钻出,却看见四周游走着无数“她”。
那些和她一模一样的身影,神情空白,却心无旁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似乎也被莫名力量牵引,硬生生并入那支队伍,成为其中之一。
她望着无数的影子在自己眼前不断消亡,直到前方出现一个酣睡的巨型婴儿。
“这是……哪里?”
婴儿庞大得不可思议,像一艘搁浅在幻海中的邮轮。
在它面前,她渺小得只剩下一个符号。
“沈河!沈河——”
“周野!!”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尽头。
这里安静得可怕。没有潮汐翻滚,没有婴儿呼吸,连她自己的回声都听不见。
她下意识摸上脖子,记忆中的伤口不见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李仁达咬断脖颈时的剧痛与恐惧依旧堵在心口,让她分不清哪段是梦,哪段才是真。
她环顾这片死寂,只能追随心底的呼唤,艰难地爬上婴儿的身体。高低起伏的肌理如山脊,她如同一只蚂蚁般在其身上探索。
终于,她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眼睛。眼窝里,有一处手掌大小的凹槽。
那股声音在她心底轰鸣到了极点,仿佛千万人同时呼唤她。
她慌乱地掏出瓦片,一比对,果然大小一致。但还缺少其余的几块,只有凑齐,才能将其补全。
她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瓦片,心里却一片茫然。
李仁达说,她收集这些是为了“长生”。
可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漂浮,苦苦思索着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四野寂寂,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坟场。她心死如灰,将瓦片塞回口袋,正打算继续寻找出口。
就在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如风吹草动,又如有人贴在耳边低语。
“黄灿喜——”
她神经一紧,猛地回头,声音却已消失不见。
“什么?”她大喊,“你是谁?黄灿喜又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带着母性的怜爱,轻轻一声。
“黄灿喜——”
她心慌如乱草,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跑去:“黄灿喜到底是谁啊……”
她冲得太快,脚下踉跄,伸手去稳住身形。可就在指尖触及凹槽的刹那,无数破碎而洪亮的画面,猛然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她怔住了。
黄灿喜,是她。
她,就是黄灿喜。
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四野荒芜。
——她始于此。
一位披发、神形莫测的人首蛇身之神立于河畔,俯身取黄土,和以清水,细细揉捏,塑出小小的人形。
神明俯身轻吹一口气,泥偶便灵光乍现,睁开双眼,能言能行,成为世间最初的人类。
“黄灿喜,你便唤作黄灿喜。”
“你由黄土而生,于荒世浊夜之中初醒。我愿你灿若明火,能照彻黑暗;愿你为万物所喜,亦以真心喜爱万物。”
那神明低声呼唤,温柔如母亲抚慰新生婴儿:
“孩子,来吧——妈妈在等你。”
话音落下,神明化为一阵光点,飘散而去,不知所终。
可在那一瞬,黄灿喜与母亲之间,却已缔结了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如果没有名字,她是风她是雨,是河流、是石头,她属于自然,属于自在之物。
然而“黄灿喜”一名降下,她不再属于自己。名字像是一种召唤的咒,将她从自然中抽离,投入了泥浆、泥点组成的人群之中,文明自此开端,自由却也被割舍。
人有了想象与欲望,鬼神也在口口相传中诞生。
于是她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女娲。
可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了必须完成的使命。她滚爬在蚩尤与黄帝的战号声中,在奇兽的蹄影下挣扎,只为收集那七枚瓦片,拼凑成钥匙,开启大门,唤醒母亲。
世界万物一次次被刷新、重塑,而她却始终在循环里跌宕。
可这无尽的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只是个被赋名的符号,从不被允许拥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