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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是如此的渴望这个人

上车后晏惟初心情好了不少,再次问起谢逍:“表哥真是特地来接我的?”

“嗯。”谢逍将暖手炉递给他,他们刚一路走过来,晏惟初鼻尖都被冷风吹红了。

晏惟初有些高兴,嘴上却说:“至于吗?我又不是真不回去了,这里是瑶台,你无诏跑来这边多不好。”

谢逍道:“早点来接你,免得你一直待这里,被陛下欺负了。”

晏惟初乐了,表哥还真是小心眼,竟还在怨念刚陛下说的欺不欺负的话:“陛下若真欺负了我,表哥你打算怎办?跟陛下打一架吗?”

谢逍将他满目笑意看进眼中,静了静,说:“那就只能又御前无状,冲撞陛下了。”

晏惟初闻言更是心中愉悦,坐去谢逍身边,抱住了他一侧手臂:“那倒不用,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对上他眼中明亮流转,谢逍的视线停住,温声问:“开心了吗?”

晏惟初一愣。

呀,表哥真转性了?

“这个嘛……”

他笑道:“勉勉强强吧。”

今日他们回府早,有管事送来门房上白日收到的一张邀帖,是谢逍一个表叔家里添丁,请他们过两日去喝满月酒。

谢逍没空去,晏惟初也不乐意去抛头露脸,但礼还得送。

本来这些事情该家中主母操持,谢逍倒是娶了妻,但娶的是个架子比他更大的小祖宗指望不上,恰好这几日谢云娘也不在府上,只能他自己亲自过问。

谢逍倒是靠谱,细心叮嘱管事该备哪些礼,面面俱到。

除了金银玉器给小儿的长命锁、项圈手镯,还有衣裳鞋帽、布偶玩具那些。

晏惟初坐在一旁喝茶,随意听了几耳朵,忽然有些茶不知味。

等人退下,他抚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说:“添丁添喜,果然是人生一大乐事,表哥以为呢?”

谢逍看了他一眼,或许猜到他在想什么,淡然接话道:“是倒是,不过有则有,没有也罢,不必强求。”

这话谢逍在皇帝面前说过,现在又在自己面前说,晏惟初不知是否是他的真心之言,愈觉不是滋味。

他随手搁下茶盏,谢逍已起身走过来,微弯下腰,两手撑在他座椅扶手两侧,平视他的眼睛:“阿狸。”

晏惟初回视:“干嘛?”

谢逍道:“笑一个。”

“……”晏惟初心说朕又不是卖笑的,你说笑就笑,朕不要面子的?

他这气性一起来,索性直言问:“表哥你对小儿的玩具都这般懂,若有亲生子,日后定会是个好父亲,如今这样不遗憾吗?”

谢逍却问:“遗憾什么?遗憾你不能给我生一个?要不我们努努力试一试?没准呢?”

晏惟初瞬间哑口无言。

你好不正经。

是哪个狗东西带坏了朕的表哥?朕要将他剁了喂狗……

谢逍失笑,再又正色道:“阿狸,别胡思乱想这些,我说过了不纳妾不生子,都是真的,不遗憾也不后悔,但若是你想,我不会拦着你。”

晏惟初气道:“谁想了?表哥冤枉我。”

他都以皇帝之尊下嫁了,拉拢人拉拢到这个份上,牺牲多大啊。

至于没有国本满朝文武会不会在奉天门前吊死……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先快活了再说。

谢逍笑起来:“不说这些了,走吧,我们去园子里喝酒。”

后园溪畔,奇石垒成幽静山子,有清泉自石缝间泻下,在暮色下泠泠作响。

谢逍命人在山间小筑里摆酒,煮上热锅子,将下人都挥退,没有留人伺候。

酒是好酒,除了贡酒雪涧春,还有忠义侯送的那肃州酒,两种酒这么一块喝,非喝醉不可。

晏惟初坐上榻,撑着下巴看对面坐的谢逍为自己倒酒,沉吟道:“表哥今日好生奇怪。”

谢逍斟酒的动作很稳,没有抬眼:“哪里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晏惟初自个也说不上来,他歪着脑袋往谢逍面前凑,近距离地想去看谢逍的眼睛。

谢逍按住他:“别动来动去,一会儿把锅子弄翻了会烫到。”

晏惟初自喉间拖出声音:“表哥——”

谢逍早就习惯了:“嗯?”

晏惟初忽然恍然大悟:“表哥是因为我那日不高兴,之后又连着几日不回家,才特地做这些哄我?”

谢逍搁下酒壶:“所以那日为何不高兴?”

晏惟初被他这样猝不及防地盯上,心跳快了一拍,眼睫眨动着,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谢逍的眉梢扬了扬:“发什么呆?”

晏惟初脱口而出从前说过的那句:“表哥你长得真好看。”

所谓玉面修罗、戮心嗜血,戮的只怕是他的心。

“你更好看。”

谢逍言语淡然,将锅子里煮熟的菜夹给他。

晏惟初吃着东西,有些心猿意马,人说食色性也,他这会儿的注意力恐怕全在那个“色”字上了。

谢逍再次问他:“你还没回答我,那日为何不高兴?”

“那个啊……”

晏惟初不太想说,也没脸说。

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就是不高兴了。

可他和谢逍这关系,跟边慎纪兰舒他们本就不同,看着别人亲昵而眼热不痛快,好像是挺莫名其妙的。

也许就是当时被郑世泽那厮刺激,觉得丢了面子罢了。

谢逍还在等他回答。

晏惟初讪笑:“忘啦。”

他说得似真似假,谢逍看着他,沉默片刻,便也不再追问。

夜沉,晏惟初醉眼迷蒙趴于榻上窗沿边,看窗外泼墨夜幕下兀自闪烁的疏朗星子。

月影倒映在山中溪泉间,融了冬夜寒意,清幽静谧。

面前矮几上的热锅还在咕噜冒泡,谢逍继续给他倒酒。

晏惟初摆摆手,嘟囔出声:“不喝了,我醉了。”

谢逍手上动作一顿,搁了酒壶伸手过来,拨开他鬓边发丝帮他揉了揉太阳穴。

“真醉了?”

晏惟初一双眸子半睁半阖,他好似从未听过谢逍这样沉喑柔和的嗓音,下意识捉住了谢逍的手:“表哥,再跟我讲讲战场上的那些事情吧,我想听。”

谢逍轻轻抚摸着他鬓发:“没什么好说的。”

晏惟初不依不饶:“说嘛,我就要听。”

谢逍无奈,想了想,说:“有一年初冬,我带兵拔掉了兀尔浑人的一个辎重营,清扫战场时,在一匹倒毙的战马旁发现了一个老人。

“他抱着一把胡琴满身血污坐在那里,琴身却干干净净的,我手下亲兵想夺他的琴,他死死护着不肯放,我便让人由他去了。”

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一个开头,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望着谢逍,听他继续说下去。

“当夜扎营,月亮刚爬上来琴声忽然响起,说不清那是什么调子,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听得人心里不得劲,我手下有个参将听着烦躁,骂骂咧咧要出去制止,我拦住了他。

“那琴声一直没停,飘到哪里,哪里的喧嚣就低下去,所有人都觉得不好听又忍不住放空心神去听,连带着马厩里亢奋的战马也好像变安静了,大营里的躁动不安似乎都被那琴声给渐渐抚平。”

晏惟初听得眯了眯眼:“后来呢?”

谢逍倒酒进嘴里,顿了一下,继续道:“后来我们行军,他跟着战俘队伍走,每晚琴声都会响起,有时呜咽压抑,有时又很轻快,没人听得懂,但大家好像都听习惯了。”

晏惟初笑起来:“表哥你怎能这般掉以轻心,就不担心是兀尔浑人的什么诱敌之计吗?”

谢逍道:“我是有想过,但那时我们在大漠戈壁里行军,统共也就几千人,期间还迷了路,碰到过沙暴,极度干渴时也见过海市幻象,士气低迷,很多人没撑下来,他的琴声反而给了大家希望。后来我们走出那片沙漠,我让人将他放了,那以后也再没见过他。”

晏惟初怔了怔:“……故事讲完了?”

“讲完了,”谢逍低下声音,“阿狸,我从来不是别人嘴里战无不胜的天神,战场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除了实力也需要一些运气,我或许就是运气比别人好一些而已,这样你还会仰慕我吗?”

晏惟初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像盛了一汪水。

旁人提起谢逍,提起谢家军,说的大多是那些风光无限,只有从谢逍本人嘴里说出来的,往往都是晏惟初意想不到的故事。

他想起那时的自己,被困在西苑里,镇日饮酒作乐麻痹外人,每晚也会有人弹琴给他听,弹的都是风花雪月。

或许那时曾有一刻,西苑里的他与千里之外大漠戈壁上的谢逍,各自心怀对未来的忐忑期许,一同听着琴声入眠,梦里也不相识。

晏惟初心神澎湃,他好像忽然从谢逍的只言片语里,有幸窥见了当年初上战场时,十五六岁时的谢逍。

那是他对谢逍最初的钦慕和向往,从未有人知晓。

他是如此的渴望这个人,情爱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表哥……”

晏惟初轻声呢喃。

谢逍看着他比先前愈红的脸,指尖触及他面颊的热意,心知他是真醉了,起身下榻走过去,像先前那样将他打横抱起来。

“回去吧。”

晏惟初安静靠过去,搂住谢逍的脖子。

谢逍抱着他往回走,听见晏惟初在自己耳边轻声笑:“表哥,你今日是不是真的转性了,特别不一样。”

谢逍放慢脚步,抱着怀中人一步一步走得踏实:“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形容,”晏惟初咂咂嘴,“表哥今日特别温柔。”

谢逍偏头看他:“这样不好?”

好自然是好的,晏惟初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哪怕他是皇帝,这种不因他身份而得到的温情,确实让他很受用。

回屋谢逍将他放下,晏惟初两手搂着谢逍脖子没松开,回答先前那个问题:“表哥,我更仰慕你了怎么办?”

谢逍对他这一套也很受用,凝视他的眼睛:“现在呢?开心了吗?”

晏惟初用力点头:“嗯。”

他已然想通了,不亲就不亲吧,他表哥内敛含蓄,表达方式不一样,他理解,没必要非得学父亲爹爹他们那样。

因为这点事情怄气实在划不来。

虽然还是有些遗憾就是了。

被晏惟初这样一直直白热切地盯着,谢逍误解了他的意思,贴过去凑他耳边问:“要不要去浴房?”

晏惟初腹诽了一句“色痞果然没冤枉表哥”,倒也乖乖点头,于是谢逍又抱他去了隔壁。

晏惟初身子浸在浴池里,上半身趴在冰凉的池面上,身后是谢逍贴上来的火热身躯。

谢逍喜欢这个姿势,他也不排斥,毕竟楔得深,爽快。

在水里做的感觉格外不同,晏惟初很快受不住,喘得厉害。

谢逍不比他好多少,粗重呼吸就在他耳侧。

他们垂下的乌发纠缠,随着身体的碰撞晃动,不时蹭到晏惟初脸侧。

晏惟初有些难耐,觉得痒,便侧过头与谢逍耳鬓厮磨。

“表哥,轻点……”

谢逍不听他的,真轻了一会儿他又要抱怨了。

这种时候谢逍总是喜欢咬他,在他颈上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印子。

现在是冬日,虽不打眼,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

前两日刘诸来跟他奏事,一抬眼看到他脖子,那副见鬼的表情差点没绷住。饶是晏惟初脸皮再厚,当时也有些尴尬,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人说正事。

晏惟初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晃过这一出,撒娇一般抱怨:“别咬了,陛下看到了要说的……”

突然提到陛下,实在煞风景。

谢逍有些不满,心里对那位皇帝又多了些许怨念,咬得他更重,也撞得更深。

晏惟初又怎会知道谢逍在想什么,浑浑噩噩间出来了好几回,自己也被弄了一肚子。

他在迷糊间想到,要是他真能生,这会儿都该怀上了吧。

真是的,还努努力试一试,表哥骗谁呢,这分明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谢逍再次咬住他:“不许走神……”

晏惟初发着颤,呻吟一声,很快又被谢逍带着不知天地何物了。

第42章 陛下心海底针

晨起更衣,晏惟初看见镜子里自己脖子上的印子——

这么红,他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自后靠过来,对镜帮他整理衣袍:“在看什么?”

晏惟初抬手点了点颈上最红的那处:“陛下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谢逍自若道:“看见了便看见了,让他看便是。”

“……”晏惟初奇怪看他一眼,总觉谢逍是故意的。行吧,反正裘皮领能遮住。

之后用早膳时,晏惟初随口聊起:“表哥,年廿三陛下就会封印封笔,一直到上元节过后,我们可以歇息几日了。”

谢逍给他夹菜:“组建麒麟卫的诏谕已经下发,年后报了名的宗室应该就会来京中,你身为指挥使有得忙了,也就这段时日还能歇一歇。”

他还是担心,晏惟初这个身份年纪又小,能不能压得住那些晏家宗亲,会不会被人欺负?

晏惟初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表哥不必担心,陛下会亲自盯着麒麟卫,而且报名的大多是远宗子嗣,那些藩王给陛下面子做做样子,顶多送几个不受宠的旁支庶子来,翻不出什么浪子。”

谢逍有些听不惯他这一口一句的“陛下”,叮嘱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还是得谨慎些,虽说快过年了,这段时日也不太平,朝廷有意加征商税,很多人反对,或许还会闹出乱子来。”

晏惟初顺嘴便问他:“那表哥反对吗?”

不需要谢逍说,这事他身为皇帝再清楚不过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官员不可经商,但满朝文武,谁家中妻儿亲信手里还没几间铺子商号的?

这还不算什么,从南到北那些大的豪商巨贾,背后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的朝中肱骨,他要加征商税可不就是从这些人钱袋子里明抢,他们能情愿才怪。

这事大抵是满朝文武对他这个皇帝同仇敌忾,这才几日,他案头的劝谏奏疏已然堆砌成山。

当然,西市那头血迹还未干,京中高门这段时日大多老实了,连带着所有武勋都不敢轻举妄动,无论背地里怎么骂他,至少面上远不如一众文官跳得高。

谢逍问:“你这是帮陛下试探我?”

晏惟初嗔道:“表哥怎么说话的,你是我夫君,我当然是向着你的,我这不是担心你心思左了惹了陛下不快,被陛下记恨吗?”

谢逍眼神微动:“再叫一句。”

晏惟初没听懂:“叫什么?”

谢逍道:“我是你什么?”

晏惟初笑了,拖长的嗓音黏糊:“夫君。”

谢逍很受用,继续给晏惟初夹菜。

“国公府家大业大,有几个铺子也实属平常,”他语气平淡,“陛下要征商税便征吧,也早有端倪了。”

晏惟初扬了扬眉:“表哥哪里看出的端倪?”

谢逍淡道:“西大街上的那些商铺,背后东家多是各家高门和朝中要员,万玄矩官复原职后东厂番子三五不时地去打秋风,不就是陛下授意的?本就是变着法子征收商税,现在不过是摆上台面来了而已。”

晏惟初心说你是朕肚子里的虫吗?怎什么都能猜到……

“那陛下之前也是逼不得已,才用这种法子。”

谢逍不乐意听他为皇帝说话的这个语气,随意一点头:“这也没什么,若加征商税当真能充盈国库,日后不再拖欠军中粮饷,我不但不反对,还十分赞成。”

晏惟初闻言心满意足,知他者,唯表哥耳。

出门前,谢逍亲手为晏惟初披上狐裘,系紧系带,抬手拂了一下他的脸。

“去吧,好好干活。”

晏惟初上车,谢逍也上马准备去京营,晏惟初推开窗,叫了他一声:“表哥。”

谢逍转头。

车中晏惟初笑着:“回头见。”

谢逍看着他,轻轻颔首:“回见。”

*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一路哼着曲进瑶台,直到看见自己寝宫门外乌泱乌泱的人。

内阁、六部尚书侍郎都到齐了,还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这些言官,阵仗这般大,一看就没憋好屁。

他懒得理人,坐在暖轿里没下去,直接进门。

刘诸也在人群中,旁边某个阁臣伸手捅了捅他,好奇问:“刘公,陛下怎一大早的从外头回来?我等还以为他还没起身……”

刘诸望天:“陛下的事我怎知晓。”

进门后晏惟初换了身皇帝常服,领缘是一圈华贵的玄狐皮,恰遮住了他脖颈上那些印子。

身为皇帝,他也还是要脸的。

他没兴致搭理外头那些人,用了些茶点,之后开始处理政事,吩咐赵安福:“去让外头的人都走,有事下午再来。”

一干人等被皇帝戏耍晾了半日,心有不甘,也只能先散了,下午来就下午来。

未时,晏惟初小憩起身,听闻那些人又来了,终于慢悠悠地示意:“传他们进来。”

众臣鱼贯而入,偌大的御书房里很快站得满满当当,晏惟初靠坐书案后翻着奏本,随口问:“明个就是小年了,尔等一起来朕这里,莫不是提前来给朕拜年的?那拜吧。”

“……”众人无语,刚进来时他们已经拜了一次,但小皇帝开了金口,只能躬身再拜。

等他们拜完了,晏惟初才懒洋洋地又开口:“没事了,尔等退下吧。”

“陛下!”众臣疾呼。

今日他们若是退了,明个皇帝就不办公了,等到年节一过,加征商税的圣旨下发,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倒是想直接让户科封驳圣旨,但皇帝半个月前就找借口将户科给事中撸了换了自己人。还有刘诸这老东西事不关己的态度摆明跟皇帝串通好了的,他是首辅,他装聋作哑,其他人根本有心无力。

皇帝不上朝就是这点麻烦,若是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一起进谏他们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碰上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小皇帝,当真是有苦难言。

林同甫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陛下,加征商税之事万不可取!德本财末,财聚民散、财散民聚,此乃圣王经世明训!今欲倍增商税以求国用丰盈,是犹不务修德而务聚财,恐非社稷之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罢止加税之议,莫要与民争利!”

又开始了,这些人一咬文嚼字,晏惟初便黑了脸,就你读书多,你清高、你高尚、你了不起是吗?

林同甫却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满,继续大义凛然侃侃而谈,归根究底就一句话,不能加商税,无论如何都不能。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说此举使民贫困动摇国本的,有说这是在助长贪墨滋生民怨的,更有讽刺晏惟初这个皇帝敛小利失大利,实非仁君所为的。

他们说得兴起,晏惟初全程沉默,垂着眼一声未吭,看在众人眼里便道他是心虚了,愈发起劲。

“陛下!百姓行商多为养家糊口,朝廷若课以重税,无异夺民口中之食,长此以往,市井萧条怨声载道,臣恐国库未盈,而民心已失,社稷危矣!”

林同甫梗着脖子激昂陈词,晏惟初忽然掀起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

这老倌儿头脑一热,当场跪下磕头,直言皇帝若是一意孤行,便是那无道昏君,国将不国,他今日就算拼却这项上人头,也要死谏。

晏惟初阴了脸,周身冷意凝聚。

僵持中后方蓦地响起声音:“林公好生慷慨,如此激怒陛下是想骗廷杖好沽名钓誉吗?说什么与民争利,夺民口中之食,咱家倒想问林公一句,这个民莫不是指您自个?”

林同甫身形一僵,愤怒回头瞪去:“何人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

万玄矩走进来,上前毕恭毕敬地与晏惟初行了个礼,转向林同甫一干人等立时变脸,直起腰杆子:“呸!你不放肆你跟陛下这般大声叫嚣,咱家在外头都听到你声音了,你御前无状,你最胆大包天!”

被他这样指着鼻子骂,林同甫瞬间涨红了一张老脸:“你个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万玄矩的出现显然惹了众怒,众人本就对他不满,当即群起而攻之,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阉竖”、“恶奴”、“蛇鼠之徒”,皆是辱骂之言。

他们自诩清流,最看不起的就是万玄矩这样谄媚奸佞蒙蔽圣听的阉宦,骂不了皇帝还骂不了你吗?

万玄矩也不恼,谁骂他他就骂回去,他是个阉人,论骂人污秽难听岂会输给这些文官,而且他还揭人老底:“咱家哪句话说错了?林公你口口声声陛下加征商税是与民争利,谁不知道江南清江府最大的盐商就是你林家人,一年光是卖盐就能赚几十万两撑不死你,私底下官商勾结那点子事情咱家都不兴在陛下跟前说,免得污了陛下的耳。”

林同甫跳起来:“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老夫!老夫入仕二十载,从来为官清廉,严以约束己身和家人……”

万玄矩不屑:“得了吧,你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东厂早查得一清二楚,咱家还能冤枉你不成?你瞪着咱家做什么?你主理户部这些年,贪了多少要不要咱家一条一条跟你算?”

“你这阉人最擅长的便是罗织罪名构陷朝廷命官!焉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狂妄!”林同甫反唇相讥,其实已然生出心虚,但强撑着不能输了气势。

他气恼之下竟撸起袖子,冲上去一拳砸在万玄矩脸上,只为了先发制人让这阉人闭嘴。

万玄矩又岂是好欺负的,当即还手,跟这位内阁次辅扭打在一起。

旁的人谁也没明着掺和,但一片混乱间趁机踹万玄矩一脚给他两拳都是顺便的事。

他们也怵东厂真查到他们点什么在皇帝面前抖出来,林同甫能把这阉人打死最好。

刘诸往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嘴上喊着:“你们不要再打了——”

没人听他的。

晏惟初从先前起就没吱声,也没制止他们斗殴的意思。

大靖文官向来武德充沛,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干架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种热闹他是第一回瞧而已。

赵安福去了一趟外头又进来,递了个食盒至御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侯府下人刚送去讲武园的,说是侯爷吩咐的,不想您饿着,给您先垫垫肚子。”

晏惟初先是意外,然后笑了,接过食盒打开,里头皆是他喜欢的各色点心,确实不比瑶台这里的差。

他顿时心情大好,银箸夹起一块送进嘴里,眯着眼很是满足。

下头林同甫和万玄矩还没打出个胜负,其他人自顾不暇,没谁注意到皇帝都吃上了,完全将他们当猴戏看。

万玄矩挠着林同甫的脸,被打出了气性,凶恶骂道:“你个老不羞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骂咱家是没卵的阉人,你倒是有那玩意儿,你跟你儿媳妇扒灰被你儿子抓奸在床,你那玩意儿还不如没有!”

众人皆惊,看林同甫的眼神都变了,虽然大家都玩得花,您这也未免太粗俗不讲究了点吧……

晏惟初慢慢咽下嘴里的点心,皱眉。

万玄矩这死太监,这就不会污了朕的耳朵?

林同甫目眦欲裂:“你休得污言秽语毁老夫清誉!”

“呸!”万玄矩一口浓痰啐他脸上,大声嚷嚷着某年某月某日夜黑风高,这老东西摸进他儿媳妇屋子里,床摇了不到半盏茶就结束了,自己手下的东厂番子可是趴在屋顶记了时的!

“啊啊啊啊啊啊,老夫要杀了你!”林同甫恼羞成怒,发了疯掐住万玄矩的脖子,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一众官员默默移开眼,先前还有人想趁机教训万玄矩,这会儿都退得远远的。

半盏茶都不到,这也太丢人现眼了啊!

晏惟初一个眼神示意,终于有锦衣卫冲进来,将各自打得鼻青脸肿的林同甫与万玄矩拉开。

林同甫被两名锦衣卫架着,恨得几乎背过气去,仍在骂咧着万玄矩这阉人。

万玄矩趾高气扬:“咱家对天发誓,说的话若有一句为假天打雷劈!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可都是你儿子来咱家这里告发的,你贪墨军饷、亏空国帑、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咱家手里可都是有证据的!”

林同甫怒叱:“你个阉奴构陷老夫——”

“够了。”

晏惟初呵斥出声。

林同甫喘着粗气,转头对上皇帝冰冷厌烦的目光,后背倏然爬上冷汗,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

晏惟初没理会他,示意万玄矩:“你说的证据,呈给朕。”

万玄矩显然有备而来,林同甫儿子的供词、手下官吏的供词,各种账本账册,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晏惟初只看了两页便扔下地让林同甫自己瞧:“你还有何好说的?”

林同甫颤抖着手捡起他儿子那份供词,快速看罢瘫软在地。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儿子都有份参与,桩桩件件交代的巨细靡遗,是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卖了他这个爹。

“陛下,臣……”

他有心狡辩,抖索的嘴唇却难说出一句完整之言。

众人这会儿都已回过味,今日这一出,就是陛下安排给他们看的。

东厂手里有林同甫的罪证,他们呢?他们哪个又是干净的?

大过年的,晏惟初实在不愿费心费力跟这些人多掰扯,只问林同甫:“你可认罪?”

林同甫嗫嚅:“臣有罪,可……”

“行,你认了就行,”晏惟初不再说废话,当即下口谕,“摘了林同甫的官帽,推出午门斩首,林氏全族流放。”

众臣目瞪口呆,皇帝竟就这样审都不审,眼睛一眨便要斩了当朝次辅。

但没人敢为林同甫求情,就怕一开口就被打成结党营私里的那个同党。

林同甫哭叫求饶,晏惟初没兴致听,锦衣卫已迅速将人拖了下去。

晏惟初其实也烦,这些人就没几个干净的,但他才杀了一批武勋,确实不好现在又大开杀戒,只能杀鸡儆猴。

何况真要杀,满朝文武怕得杀尽了,还是拉倒吧。

他又送了一块点心进嘴里,甜味压下了心头火气,冷眼扫过下方众人,说:“加征商税一事,朕给你们的章程里写的清清楚楚,升斗小民挑担叫卖养家糊口的不在此列,朕要动的是那些豪商巨贾,何来与民争利一说?朕之后还会下旨关闭皇店,还利于民,不必你们替朕操心朕会失了民心。

“朕知道这商税指望户部去征收怕是难收上来,以后这差事交由东厂去办吧,但这征上来的税三成便得进朕的内帑,朕只给国库留七成,你们可有异议?”

万玄矩挺起胸膛接旨,他们这些陛下座下恶犬,干的就是帮陛下排忧解难的活,他们不上谁上?

众人沉默,就算有异议这会儿谁还敢说?

来之前他们可是抱着哪怕被廷杖也要劝得皇帝回心转意的心思来的,可皇帝向来不走寻常路,直接将领头的那个砍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斗不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众臣退下,晏惟初将万玄矩单独留下,交代他:“过完年便尽快安排人去各州府,你亲自带人去南边,务必将这商税给朕收上来,形成定例。顺便摸摸那边的底,有不老实贪得太多的官员你直接给朕拿下,紧急情况朕允许你拿着朕的密旨调动地方兵马,不过你也给朕老实点,别伸不该伸的手,朕会安排锦衣卫的人同你一起去,听明白了没有?”

万玄矩哪敢说不,锦衣卫现在可不归东厂调令,还随时盯着他们想咬一口,他去了南边也就只能老实替皇帝办差了。怕就怕想调动江南那边的兵马,皇帝密旨也未必好使。

他犹豫道:“陛下,之前奴婢已经将京中所有商号都摸查了一遍,光是西大街附近就有镇国公府十几间铺子,他们张嘴闭嘴提的都是定北侯,言语间对圣谕并不十分恭敬,还暗中活动试图鼓动同行一齐抵制这新的商税征收法……”

晏惟初凉声问:“你们东厂不是很嚣张吗?打秋风的时候朕见你们谁都不放在眼里,怎的如今倒对着镇国公府的人畏畏缩缩了?”

万玄矩心说此一时彼一时啊,他那日也是去喝了喜酒的,还特地凑近去观礼,旁人眼瞎,他可是看那身形气质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安定伯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哪敢啊……

这阉人结巴道:“奴婢只是顾虑着侯爷是京营总兵……”

“那又如何?”晏惟初冷哂,“行,那就第一个拿镇国公府开刀,等正月里那些铺子一开张,你便带人上门收税,有不从的直接拿下扔去诏狱。”

万玄矩张了张嘴,好吧。

他没忍住又小声说了句:“可还有几间铺子就在定北侯府名下。”

您都是侯府当家“主母”了,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晏惟初默了默,幽幽道:“也一样。”

万玄矩只得拱手领命,陛下这心可真是海底针,难以捉摸。

他就要退下,晏惟初又把人叫住,眼皮子不抬:“上次那药膏,再给朕弄些来,你说的那个特别些的也要。”

万玄矩:“……”知道了。

晏惟初心里畅快了,继续吃谢逍叫人送来的点心。

嗯,甜得很。(七点二更)

第43章 可算是亲到了

(二更)

这个年注定有许多人过不安生。

但晏惟初身为皇帝从不在意他人作何想法,毕竟他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年节祭祀庆典多,还有正旦百官参拜的大朝会,之后又是各种宫廷赐宴,为此他不得不装病,祭祀的活让人代劳,余的全部叫停。

这样倒也好,本身他就懒,不喜这些无意义的折腾,倒不如镇日在侯府上关起门来和表哥逍遥快活。

唯一烦人的便是要遵循那些狗屁礼制,去国公府向那位老夫人问安用家宴。

老太太病了有一段时日,到年边这会儿刚刚能起身,没在家宴上露脸,席间又只有谢逍的叔叔堂叔那几个。

这些人一喝多了酒便口无遮拦,抱怨起皇帝年前下的那道加征商税的诏令,是要从他们钱袋子里抢钱,不想让他们好过。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他们这些纨绔旁的染指不了,借着国公府的势做生意赚些日常花销却是平常,如今财路要被皇帝断了,怎能不恼。

几人喝高了污言秽语,言辞间对皇帝很不恭敬,更言说要连同其他人一起违抗圣令,坚决不能便宜了皇帝小儿,被谢逍厉声打断。

“够了。”

谢逍严肃提醒他们:“先前你们将手伸向京营,已经在陛下那里记了一笔,是当真觉得陛下不会动你们吗?”

几个叔叔涨红着脸,尤其那位谢三叔,不忿道:“皇帝这是不给我等活路,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任由他宰割?如今最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是大郎你,你为何不劝劝皇帝?”

有人阴阳怪气:“大郎如今被皇帝重用,前途无量,哪能体会我们这些叔叔的不容易,自然不跟我们一条心。”

埋头吃东西的晏惟初听到这句“啪”一声搁下筷子,抬眼看向说话的那位堂叔,冷然道:“这般说来,表哥是不该在陛下面前请罪为你们说好话了?反正在几位叔叔这里也落不到好,表哥这样里外不是人,何苦?几位叔叔让表哥去劝陛下,怎不看看那些文官倒是劝了,结果呢?当朝次辅都被斩了,你们不怕死想劝怎不自己去劝?”

“你这小娃娃怎说话的?我们几个毕竟是你的长辈!有你这么不客气不礼貌的吗?你懂不懂什么叫规矩?”那人被晏惟初这样回怼,脸上挂不住,他们并不知晓这安定伯世子是皇帝亲表弟,既已进了谢家的门,那就是他们谢家人,怎能这般放肆不敬尊长!

晏惟初讽笑,你有几条命够格做朕的长辈?

“我说话就是这样,我说错了吗?”不爱听憋着。

对方:“你!”

谢逍亦开口:“堂叔何必咄咄逼人,世子年纪小是有些口无遮拦,他说的却也是事实,只是话不中听罢了。”

这下几个叔叔都不干了:“大郎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等让你在皇帝面前受罪了?是我等拖累了你?你在这把话说清楚!”

你们知道就好,晏惟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兴致再跟这些人废话,冲谢逍道:“表哥,我吃饱了,先去外头玩儿。”

谢逍点点头,也不想他再留在这饭桌上。

晏惟初干脆离席,那几个叔叔吹胡子瞪眼十分不满,纷纷责怪起谢逍。

谢逍由着他们表演,至于那些让他去劝谏陛下的话,则充耳不闻。

片刻后,谢逍也出来时,晏惟初带着一群弟妹正在院子里玩儿投壶,俨然其中的孩子王。

谢逍抱臂在旁看,晏惟初利落投箭入壶,回头冲他笑:“表哥也下了桌?”

谢逍学着他的语气:“气饱了。”

晏惟初怀疑自己这夫君是在逗他:“表哥——”

“回去吧。”谢逍或许也觉得这国公府上无甚意思,反正这顿家宴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便打算带他回去侯府。

晏惟初刚说好,过来个管事,请他们留步,说老夫人想见他们。

于是他俩又去了后院。

晏惟初来了这国公府几次,都未到过后头,今次是第一回,这国公府百年世家,雕梁画栋的,果然气派得很。

这座宅子是开国时太祖皇帝御赐的,京中高门里最好的一座宅邸,规制比那些亲王府也不差。

见晏惟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谢逍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低声笑道:“表哥,你知道为何当年太祖皇帝登基后,要定下你谢氏为后族吗?”

一如太祖皇帝那样的雄主,不可能预料不到一两代之后谢氏这门外戚将何等煊赫威慑皇权,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的祖制,实乃遗祸无穷的昏招,可偏偏太祖皇帝这么做了。

谢逍随口说道:“太祖皇帝与皇后恩爱佳话流传百年,加之谢氏先祖为大靖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故而如此。”

晏惟初却摇头:“能有多恩爱,太祖光是儿子就三十几个,后宫妃嫔无数,算什么佳话?何况大靖开国功臣众多,别人也不过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哪有谢家这样的世代荣宠。”

谢逍看他一眼:“那你说为何?”

晏惟初笑吟吟地说:“都说谢家先祖当年在崤关之战中身中数箭仍护着太祖突围,于太祖皇帝有救命之恩,不过这也不重要,太祖的皇后是你谢氏先祖的亲妹,可太祖真正中意之人,怕不是你谢氏先祖本人吧。”

“……”谢逍语滞,“莫要胡言乱语。”

“自然不是胡言乱语,”晏惟初笃定说,“可惜太祖有情,而你谢家先祖无意,立国之后便只身去了乌陇,世代镇守边关,就连太祖赐下的这座京中宅子他也没住过几日,都便宜了谢家其他人。”

谢逍自是不信:“太祖皇帝与先祖皆是百年前的先人,你又如何会知晓这些?”

晏惟初道:“宫廷秘闻嘛,总有蛛丝马迹流传下来,我在陛下那里看过一幅当年太祖皇帝亲手作的画作,画中人就是你谢家先祖,旁边还题了一首诗,无非风月情爱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些。”

这东西是他前些日子心血来潮,让人整理宫中旧物时发现的,稀奇的是这般私密的物件太祖皇帝当年既未销毁也未随葬,反而让之流传至后世。

谢逍皱了皱眉:“这种东西,陛下也给你看?”

不怪他多想,涉及太祖皇帝的清誉,今上自己看过便也罢了,如何会传阅至外臣?

晏惟初好笑道:“表哥,你的关注点跑偏了。”

谢逍问他:“所以你的关注点是什么?”

晏惟初眨了眨眼,不想说。

他的点自然是,身为皇帝,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想要的人即便对方无意,哄也好、骗也好、绑也好,把人强留在身边又有多难?连意中人都留不住,何必要做这个皇帝呢?

他这老祖宗真是丢人呐。

谢逍挪开眼,无意再聊这些大不敬的事情。

他们走进老夫人的院子,正撞上谢迤出来,这厮看着萎靡了不少,一副被掏空了的模样,眼睛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路都是飘着的状态。

前两日锦衣卫来报,说这厮最近还与宁国公府走得颇近,几次与那位宁国公世子一起喝花酒,倒是臭味相投。

谢迤见到他们也只点了点头,很快离去。

晏惟初一眼看出他这是被下了猛药掏空了身子,郑世泽那小子办这种不靠谱的事还是很靠谱的,这才半个多月,就把人折腾成这样,本事了得。

谢逍丝毫不在意他这堂弟,径直带晏惟初进门。

老太太身子不适,绑着抹额病歪歪地靠在榻上,说话有气无力的:“你们随便坐吧。”

晏惟初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了。

请安是不可能请安的,这老太太是谢太后的亲娘,他年幼时在谢太后的寝宫里见过两回,印象里便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

老镇国公与她夫妻不睦,分居两地二十几年,这老太太久居京城,京中谢家这些子嗣不成器,她教子无方功不可没。

自谢适那个混账被流放一命呜呼之后,这老太太便恨毒了谢逍,今日突然叫他们过来,想也知道不会有好事。

果然她指着身侧两名婢女开口便道:“你二人都是男子,云娘又迟早要出嫁,侯府上不能没人执掌中馈,她俩都是你们婶娘亲自带在身边调教过的人,正好跟你们去侯府上,帮着操持家务事。”

晏惟初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的那俩姑娘,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样貌皆是不俗。

老太太这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他与谢逍才成婚不到一个月,又是皇帝亲自指婚,给谢逍塞小的定是不成的,但派两个大丫鬟来帮着管家,谁又能说什么呢?

只要把人派到身边来了,日后登堂入室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这老太太跟谢太后不愧是亲母女,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多谢祖母好意,但侯府中馈自有管家和一众管事操持,她们去了也不熟悉难以上手,不必费这些周章。”

谢逍直言拒绝,老太太在他身边安插人不安好心,不定还想掌控他的子嗣,他娶男妻本就是为了打消皇帝顾虑,这般又算什么?

老夫人见他不给面子,阴了脸:“管家管事再如何也是外男,你侯府后宅的事情他们如何插手?何况云娘现在还住在侯府里头,她还云英未嫁,难道要让她去接触那些外男?”

谢逍强硬道:“我后宅无人,有什么事阿姊就能料理,待她出嫁,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老夫人还要说,晏惟初忽然接话:“那就将这两个姐姐带回侯府去吧,姐姐们这般漂亮,表哥何必推托呢,多谢祖母,我们笑纳了。”

“……”老太太见他笑眯眯地打量着那俩丫鬟,忽然噎住了。

她送人上门,最后会便宜了谁?

谢逍回头看了看晏惟初,晏惟初歪过脑袋:“把人收了呗,我们回去了。”

谢逍起身,冷着脸与他祖母告辞。

那之后一路回府,他都没理晏惟初。

晏惟初颇觉冤枉,表哥这迁怒的好没道理!

回去之后晏惟初将那俩丫鬟交给管家,让管家去安排,大不了又送去绣房便是。

谢逍开口:“你自己要回来的人,这就不管了?”

晏惟初贴过去:“那我让她们去我俩房里伺候?”

谢逍冷着脸:“不许。”

晏惟初埋怨道:“表哥,你家老太太想折腾我们,你冲我发什么脾气?陛下赐给你的美人我还倒贴了四副嫁妆才给嫁出去呢,也没见你或陛下赔偿给我,这又来两个,我都心疼我的钱。”

谢逍沉默了一下,吩咐管家:“将她们送去阿姊那里。”

管家领命而去。

晏惟初不解问:“为何要送去阿姊那里?让她们去伺候阿姊吗?”

谢逍没好气道:“祖母特地安排来的人,总不好做粗使丫鬟,扔去绣房你又说要浪费你的钱,那就给阿姊吧,以后陪嫁出去,若是阿姊真嫁进宫,让她们跟着去伺候陛下,也是个好去处。”

晏惟初:“……”我谢谢你啊,真替朕着想。

他伸手一推,将谢逍推坐进椅子里,上前一步面对面地跨坐上去,两手捧着谢逍的脸,好奇问他:“表哥,我说把人带回来,你这般不高兴?你是不是在拈酸吃醋?”

谢逍不承认:“我只是不想老太太插手侯府的事。”

“你怎么这么倔呢?”晏惟初失笑,“她是你祖母,你顺着她的意阳奉阴违不就得了。”

谢逍看着他,刚家宴上晏惟初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脸烧得有些红,笑个不停,像是醉了:“是顺她的意还是顺你的意?”

吃醋的嘴脸真难看,晏惟初心说我收了她们又怎么着?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不老实吗?

“顺我什么意啊?表哥你说这话良心不亏吗?”

他也来了气,侧头靠近,在谢逍嘴上用力咬上一口。

谢逍只觉像羽毛轻拂过唇瓣,一触即分,尚未来得及细细感受,晏惟初已推开他,退后一步站起身:“我先回屋去了。”

不等谢逍再说什么,晏惟初转身快步而去。

走远之后他才停下脚步,按捺住胸腔间乱跳的心绪,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可算是亲到了……

第44章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屋中,晏惟初靠坐榻上看书,颇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步伐沉稳朝这头走来。

他探头看了眼窗外,视线落回手中书页,胡乱又翻过一页,竖着耳朵捕捉外头的动静。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谢逍进来,神色与平常毫无二致,也没看晏惟初,自若脱去身上氅衣,随手扔给下人,再又跟人叮嘱了几句什么。

晏惟初攥着书册发呆,书上写了什么他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七上八下,翻江倒海。

表哥是什么意思?亲都亲了,他怎这般淡定?

怎没反应的?

白瞎了他的心思。

谢逍走过来,在晏惟初面前停步,盯着他微红的面庞:“酒醒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半分波澜。

晏惟初无语:“我几时喝醉了?”

谢逍伸手,钳住他下颚,拇指腹在他发烫的脸侧擦了擦,目光逡巡在他脸上。

“……”晏惟初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醉了,这么半日晌午那酒的后劲才上头,让他脑子迷糊难以思考,他眼睫颤了几颤,呆呆看着面前的谢逍忘了要说什么。

谢逍或许觉得他不清醒,松了手,垂眼低笑出声:“小混蛋。”

晏惟初张了张嘴。

好端端地你又骂我……

“表哥——”

谢逍没理他,在旁边坐下,也拿起一本就搁在榻边先前没看完的书,随手翻开。

这下晏惟初更没了心情做别的,慢吞吞地挪过去,枕着谢逍的大腿躺下。

谢逍只当他是又犯了懒,由着他。

嗅到谢逍衣裳上自己惯常用的熏香,晏惟初不禁心猿意马。

他们是夫妻,日日做那些亲密的事,才会连衣袍也沾上同一个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那事做多了,他现在好像只要贴得离谢逍近一点,嗅到谢逍的气息,就有些口干舌燥、身体发软。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

他掀起眼看去。

这个角度很新鲜,晏惟初的视线落向那线条清晰坚毅的下颌,缓缓上移。

谢逍的唇线抿成熟悉的弧度,不笑时带了几分冷峻,鼻梁挺直若悬胆。

再往上,他撞进忽然垂下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愣了愣。

长睫遮去了谢逍眼中些许锋芒,那双黑瞳里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

目光交汇,晏惟初被他这般盯着,面颊又开始发烫,轻眨了眨眼。

“看什么?”谢逍问。

晏惟初怔怔看他片刻,低了眼转身贴过去,埋首在谢逍衣袍间,没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神情,摇了摇头。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总觉得晏惟初今日有些怪异。

先前的事他只当是晏惟初发脾气咬自己,也没往心里去。

若是晏惟初知晓他是这般想的,只怕又要气得大骂他不解风情。

“阿狸。”

谢逍带了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晏惟初没动,闷道:“嗯?”

谢逍揶揄他:“这般爱撒娇可做不成大将军。”

晏惟初不忿:“我就要。”

朕跟你撒娇那也是隆恩浩荡,别的人还没这福分呢……

*

江沭上门时,晏惟初一个人在侯府中正无所事事。

节假期间,谢逍也要每两日回一趟京营,他不在,晏惟初独自一人也无甚可做的。

忠义侯府这小少爷不请自来,邀晏惟初一块去外头转转,晏惟初反正无事,便答应下来。

车上江沭与晏惟初打听起谢逍每日在京营做些什么,晏惟初好笑道:“他办他的差,我办我的差,我怎会知道他每日做了什么。”

江沭闻言挠了挠头:“我听父亲说,淳哥你是陛下新设的麒麟卫指挥使,那你也一样很有本事吧?”

晏惟初看他一眼,意识到这小子似乎话里有话,倒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心思单纯,只说:“本事没多少,陛下看得起我罢了。”

江沭还想说什么,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车停下,外头人跟他们禀报前头西大街上东厂办差,出了些乱子,问他们要不要绕路。

晏惟初掀开帘子看了眼,他们已经到这西大街的街头了,他问:“出什么事了?”

车旁的锦衣卫答:“今日初八,西大街上的铺子开张,东厂过来张贴告示,言明新税征收法,要拿他们的账本,这些铺子掌柜合起伙来抵抗,两边起了冲突。”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这些人长本事了啊,竟敢跟东厂正面对峙?”

锦衣卫道:“应是背后有人撑腰。”

这倒是不奇怪,西大街上这些商铺背后皆是京中高门,这群人之前被他血洗摄政王一系势力的动作吓唬住了,不敢像那些文官一样上疏进言劝谏,但不代表他们就会老实认命。

今日这西大街上若真生出什么大的乱子,东厂兜不住,他这个皇帝也不好跟群臣交代,不定加征商税的的诏令就得作罢。

算盘打得挺响,可惜对他没用。

晏惟初问:“知道什么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吗?”

锦衣卫低下声音:“为首闹事的几个,嘴上囔囔着侯爷的名字……”

晏惟初一声嗤笑。

车上还有一个江沭,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递了个眼神出去。

那锦衣卫心领神会,在晏惟初放下帘子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江沭紧张问:“这事怎还和逍哥有牵扯?”

“有人打着他的名义生事而已,”晏惟初道,“无妨的,陛下不会那般是非不分。”

江沭知晓他与皇帝的关系,他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感叹:“这些人好大的胆子,敢跟陛下对着干。”

晏惟初笑道:“跟陛下对着干的人多了,这有何稀奇的。”

江沭道:“陛下初亲政,不安分的人太多,也确实不容易。”

晏惟初笑笑没再接腔。

车转往旁边街巷绕行,两刻钟后停在了城北昆水畔的聚霞楼前。

下车时江沭解释说:“下个月春试,各地举子齐聚京中,这几日他们在这聚霞楼内办文会,我有位友人也参与其中,邀我前来一看,反正没事,就拉上淳哥你一块来了。”

晏惟初只觉好笑:“你一世袭功勋之后,来参加这些书生举子的文会?”

江沭得意道:“我交友广阔,不拘那些,在旁看看也挺有意思的。”

很快来了人迎他们进去。

这聚霞楼名为楼,后头还有一处江南式的园林,他们一路往里走,跨过几道拱门,喧哗人声与酒香墨香一同而至。

眼前是一处极为轩敞的庭园,昆水在侧,春芃初绿。

园中人声鼎沸,书生举子三五成群,执笔挥毫,弈棋论道,于琴音淙淙间把酒言欢。

好一个意气风发、附庸风雅。

前方不远处的轩亭内也正热闹,十余人围坐,执卷辩经、高谈阔论。

晏惟初和江沭停步廊下听了片刻,这些人胆子颇大,竟是在借古讽今议论朝堂事,暗讽当今天子残暴不仁、苛政猛于虎,恐非社稷之福。

晏惟初听得发笑,面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江沭状似不经意地说:“这里的文会开了已有三日,这些人这般妖言惑众,怕也要惹出乱子来。”

晏惟初讽笑。

三年一次的聚霞楼文会,是每科春闱前最受众瞩目的一场盛会,持续半个月,几乎所有赴京考试的举子都会参与其中。

这些人大多冲动气盛,易被煽惑,因而被有心人利用实在不稀奇。

江沭摇头道:“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怕说的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传进陛下耳朵里怎办。”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这聚霞楼文会名气这样大,这里这些又都是将要入仕的栋梁,陛下会不派人盯着这边?你猜这里头混了多少锦衣卫又或东厂的眼线?”

江沭一愣。

晏惟初笑着斜他一眼:“阿沭,你那友人呢?怎不见他来跟你寒暄?不会是根本没这么个人,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只为了让我听到这些,好去告诉陛下?”

被揭穿了的江沭索性认了,笑着说:“倒确实有这么个友人,他前日便已来过,恰巧昨日我俩相约喝酒,他说起这文会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不敢再来了,我才问他将邀帖讨来。我就是担心他们一直这样议论陛下,之后这些话传开,会坏了陛下的声誉。”

晏惟初哂然:“传开了,陛下颜面扫地,不发作等于默认了这些人说的话,若是发落他们,又显得陛下心胸狭隘得罪天下读书人,总归是棘手,这背后的推手当真好盘算。”

江沭问:“那要怎办?”

“不知道,”晏惟初很光棍地摊手,“让陛下去烦愁吧,我等想这些也没用。”

江沭叹道:“淳哥你说得对,跟陛下对着干、不怕死的人确实多,我都佩服他们。”

晏惟初奇怪问:“你怎这般替陛下操心?你小子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该不是想经由我将你引荐给陛下?你野心不小啊?”

江沭说了实话:“上元节一过我父亲就要带我们回肃州了,我其实不想回去,我上面四个哥哥,父亲不重视我,回了肃州也不会有大的前程,我就想留在京中谋个职位,能进京营最好,或者跟着淳哥你进麒麟卫……”

晏惟初顿时明了,难怪这小子先前特地问表哥每日做什么,又吹捧他,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有何难,我跟陛下说一声就是了。”晏惟初满口答应下来,江沭人机灵,留在身边用倒也可以。

江沭大喜过望,当即跟他道谢。

晏惟初不在意地摆摆手:“好说。”

至于这文会,昨日锦衣卫就已将这边情形告知了他。

文会是京中几间大书院一块办的,办了几十年早已成定例,他贸然叫停难免惹人非议。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流言蜚语发展下去,他就真得对这些蠢儒生动刀了,到时候也是麻烦。

晏惟初正想着那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忽然眼风一扫,瞥见人群之中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是那位苏小郎君,苏凭。

苏凭与几个同伴一起,在看人题诗,与人推杯换盏。

晏惟初移开眼,对这人毫无兴趣。

江沭问他要不要去喝盏茶,他便也同意。

他们一块去了楼内的雅间,喝着茶听外头不时飘来的吟诗诵唱声,凭栏而坐观昆水远近景致,倒也惬意。

江沭与晏惟初说起边关风土,比之谢逍口中说出的那些更多了些许乐趣。

就这么消磨了小半个时辰,顺喜进来禀报,说是侯爷来了,特地来接他们。

晏惟初闻言有些意外:“侯爷怎知我们在这里?”

江沭笑道:“出门时我与你们侯府管事说了一声,要带淳哥你来这,逍哥必是回了府没见到你,特地赶来这里接人。”

晏惟初乐了:“算你机灵。”

他二人下楼,谢逍在楼外院子里等,先传来的却是苏凭的声音。

“明昭,你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我们难得在这碰见,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晏惟初二人顿步,果然见苏凭也在这里,江沭竖起耳朵,有乐子听?

“我之前便不信你与安定伯世子相识短短时日能有多投缘,听闻陛下亲自下旨指婚,我才恍然明白,你这么做是否只为了打消陛下顾虑?你是逼不得已的是不是?”

苏凭絮絮叨叨,自说自话,这小子似乎喝多了,失态说着这些疯癫之言。

好在是周围没有旁人,否则当真贻笑大方。

谢逍淡漠道:“与你无关。”

苏凭一愣,似乎被他的语气伤到了,又哭又笑:“与我无关,好一个与我无关……”

谢逍眉压着,强按下神情里的不耐烦。

不等他再说,晏惟初迈步走上前。

“苏小郎君,好巧。”

苏凭看见他面色一变,脸上表情从悲伤转变成不忿,过于生硬而显得有几分狰狞扭曲。

晏惟初才不管他想什么,兀自说道:“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也能碰上,之前我与表哥成亲,你怎未去喝杯喜酒呢?”

苏凭原本的满腔愁绪被打断,又听晏惟初有如炫耀一般说着这些话,分外羞恼,咬着牙根恨道:“我要念书,没空,何况这婚事既是假的,又何来喜字一说。”

“苏小郎君,慎言,”晏惟初嘴角噙笑,提醒他,“陛下亲自指的婚事,怎会是假的?你若是有不满,不如去与陛下提。”

问题是你敢吗?

谢逍本也无意多言,有晏惟初这个炮仗在,他索性保持缄默。

苏凭被晏惟初这样奚落,酒劲上头,风度全无:“我不信,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假的,定然是假的!”

晏惟初摇了摇手指:“真真假假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不需要与外人交代吧?苏小郎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丢人?”

苏凭气红了眼:“你也不过是被陛下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明昭与你绝不可能做真夫妻……”

“那你看好了。”

晏惟初说罢侧身贴向谢逍,避开了谢逍的目光,垂眼只盯着他的唇,贴了上去。

不再是咬一口就跑,他慢慢吮着谢逍的唇瓣,感受到柔软温热的触感,心潮澎湃。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第45章 喜欢我这样亲你?

晏惟初的举动出乎谢逍意料,他眼神微动,盯着晏惟初不断颤抖的眼睫,眸色渐深。

平静表象下涌动的,是未知的洪流。

晏惟初吮着他的唇瓣,舌尖轻舔过去,最后衔住他下唇轻轻一咬,这才意犹未尽地退开。

“你看到了?我跟表哥就是这种夫妻关系。”

晏惟初转头,冲面红耳赤难以置信的苏凭示意。

后方江沭目瞪口呆,心生佩服,淳哥这正宫气势无人能敌!

对上晏惟初眼中戏谑,苏凭瞬间恼羞成怒:“我不信……”

谢逍示意一旁苏凭的小厮:“你们少爷喝醉了,送他回去。”

小厮踌躇上前,低声问苏凭:“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苏凭挥开试图扶住他的小厮的手,红着眼睛望向谢逍:“明昭,你从前不是这样……”

谢逍脾气再好此刻也烦了,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说给外人听。”

一句从谢逍嘴里也说出的“外人”抽干了苏凭脸上所有血色,他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你这里我原来真的就是个外人。”

晏惟初悠声道:“苏小郎君,自重。”

苏凭看着全无反应的谢逍,只觉无地自容,失望闭起眼,失魂落魄地被人搀扶离去。

晏惟初意味深长地睨了谢逍一眼,转身出门先上了车。

车外传来谢逍与江沭的说话声,谢逍邀江沭去府上用晚膳,江沭十分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说没空,跟他告辞。

片刻后谢逍也上车,车回侯府。

晏惟初斜眼去看他,谢逍又是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洽的神色,半句不提方才的事,问他:“你与阿沭怎会想到来这文会?”

晏惟初有些气不顺,随便说了两句。

听闻江沭想留在京中任职,谢逍微微敛眉:“你真要去与陛下说?”

晏惟初撇嘴:“我就帮他提一嘴,答不答应是陛下的事。”

谢逍提醒道:“点到为止就行,免得陛下多心。”

晏惟初不乐意听他这么说自己,索性闭嘴,身体靠向车壁,阖目养神,不再搭理人。

谢逍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自他耷下的浓长眼睫滑下去,在那张红润的唇上顿住片刻。

唇瓣相触时的触感深刻清晰,自己或许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样镇定自若。

回程他们也没走西大街过,这边已经封路戒严,说是东厂与那些商户冲突闹大,死了人,好在京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快,压住了暴乱。

闹事的人被带走,现在事情已经由锦衣卫接手查办。

谢逍不想多事,吩咐人直接绕路。

听着谢逍的说话声,晏惟初忽地睁眼,瞪他。

谢逍看过来。

晏惟初哼了声,又重新闭眼。

回府晏惟初先进了屋,谢逍跟进来,两手合上身后屋门,将一众下人挡在了门外。

顺喜左右看看,自觉带所有人退去了廊下。

晏惟初听到关门声一愣,转身看去,不明所以。

谢逍伸手一攥,将他拉近,回身用力将人按到了门板上,欺身上前,以身体禁锢住他。

晏惟初猝不及防,背后撞得生疼,有些不耐,眉心皱着:“做什么?”

他莫名想起在浮梦筑的那一夜,似乎也是这样对峙的情形,有些不高兴。

谢逍伸手轻捏住他下巴:“你也喝多了?”

晏惟初心头火起:“没有!上次没醉,今天也没有!我根本没喝酒!”

他说的上次,是那天他在谢逍嘴上咬了一口。

谢逍顿时明了,上次便是他故意的,今日更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晏惟初气道,“不就是亲了你一口?你是我夫君我不能亲你?你要是不乐意大不了我让你亲回来……”

谢逍手上力道加重了一些,晏惟初轻“嘶”,就听谢逍问:“你知道什么是亲吻?”

晏惟初不忿:“我怎么不知道?我亲你就是——”

谢逍的气息凑近,冰凉的唇贴上去:“这才是。”

晏惟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甚至不及反应,下唇传来刺痛,谢逍咬开了他的唇,舌头顺势顶入。

晏惟初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谢逍将他的反应看进眼中,推着他的舌往后压,强势覆上,纠缠、汲取。

晏惟初从未想过亲吻其实是这样的,他能清晰感知到谢逍柔软湿热的舌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嘴里搅弄,让他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呼吸被攫夺,嘴里每一处地方都被碾过,激荡热流在身体里四蹿,叫嚣着即将没顶。

红潮爬上他面颊,很快爬至耳根、眼尾,像屋外天边烧红的炽霞。

晏惟初快觉呼吸不能时,谢逍终于从他嘴里退开,轻舔他的唇瓣,喃喃:“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失神了半日,张着嘴喘气,像从深潮里被打捞出来,于迫人的窒息中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什、什么亲吻……”

谢逍抬手,指腹拭去他唇边牵扯出的口涎,在下唇上用力一按:“阿狸,我亲你,这才是亲吻。”

晏惟初终于听明白了,谢逍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亲吻,他怔怔看着眼前人,声音很哑:“为什么亲我?”

谢逍缓缓轻擦他的唇:“刚不是说我是你夫君,让我亲回去?”

晏惟初本能地眨着眼:“……之前呢?之前为什么不亲?”

为什么不亲,谢逍也在问自己。

他们之间没有亲昵到这个份上,他这小夫君没心没肺分不清喜欢和仰慕,他顺从自己的欲望,但在表现爱意这件事情上,他也有自己的执拗。

浮梦筑那夜,晏惟初毫无厘头地闯进他怀抱,他们的开始随随便便,后续荒唐荒诞,唯独在真正意识到对晏惟初的好感名为喜爱后,他却不想再随便。

晏惟初这段时日的别扭他心知肚明,他其实也在试探。

感情这回事,进退虚实,并不比战场上征伐决策容易。

“之前不想,”谢逍故作不经意,“现在想了。”

他确确实实又被晏惟初引诱了,情难自禁,没了底线。

晏惟初无意识地舔着唇,一双格外水亮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谢逍,脱口而出:“那你再亲我一次……”

热切亲吻重新覆上。

晏惟初启开唇,顺从地回应,虽有些磕磕碰碰,但他喜欢这种唇舌交缠的亲昵感,被谢逍亲着,全身心地感受那些将自己包裹住的磅礴爱意——无论是不是,他都当是。

晏惟初战栗着,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心花怒放,终于餍足。

这一次亲吻也结束,谢逍将晏惟初抱上榻,摘下他发冠,抱他在怀,手掌顺他脊背往上揉,亲吻却沿着脖颈滑下去。

晏惟初喘得厉害,两手搂着谢逍的脖子,迷糊间问他:“表哥,你怎这么会亲啊?谁教你的?”

谢逍在他颈上啜出一个鲜红印子,哑道:“这也需要教?风月之事,多看点书就能学会。”

那真是厉害了,晏惟初佩服得很,他就不会。

被揉了一阵,晏惟初笑起来:“表哥,天还没黑呢,你现在就要吗?我肚子饿了。”

谢逍的动作停住,呼吸有些重。

他稍稍拉开距离,对上晏惟初笑意盈盈近似天真的一双眼睛:“那先吃东西吧。”

晏惟初自他怀里坐起来,侧头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谢逍将人按住:“别乱动。”

好吧好吧,晏惟初老实下来,动出火了自己真得饿着肚子被拆吃入腹了,还是悠着点吧。

饭桌上,晏惟初开始秋后算账,诘问谢逍为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别人暗通款曲。

谢逍给他夹菜,不接受他的这种无端指责:“什么叫暗通款曲?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和那苏小郎君不清不楚,”晏惟初坚持说,“要不叫你舅家表弟来作证?”

谢逍耐着性子陪他掰扯:“没有不清不楚,是他正好出来看见我,过来跟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看我回他什么了?”

“那也不许,”晏惟初不乐意,“你以后离他远点,我们是陛下指婚的没错,但真的假的,干他什么事?就他话多。”

谢逍沉沉笑了一声。

晏惟初不悦:“你笑什么?”

谢逍问:“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

“……”晏惟初被这一句问住,谢逍慢悠悠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晏惟初嘟哝:“那自然是真的,我们什么没做啊,我跟表哥就是真夫妻,他嫉妒也没用。”

谢逍抬眼看他。

晏惟初被谢逍这莫名难辨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既做了真夫妻,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谢逍坦白身份?

还是不要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被晏惟初否决。

现在还不行,至少要等到谢逍对他死心塌地、非他不可,他才能赌自己将身份告知后,谢逍不会翻脸跟他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