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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回京,抢婚。

出指挥使司后,谢逍翻身上马,策马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布告栏边人头攒动,都在看刚张贴出来的喜诏。

谢逍上前,目光扫向前方,被喜诏上的字句刺痛了双眼——六月初十日,天子大婚,行册立大典,正位中宫。

他盯着那寥寥数语的布告,在这一刻思绪甚至一片空白,耳边那些议论声时远时近,分外模糊。

“陛下要大婚了?天大的喜事啊,竟然大赦天下,还减免赋税,这可真正是普天同庆了!”

“陛下要娶的皇后是谁?这上面也没写明,还是谢家女吗?陛下他不是嫁了定北侯……”

“嘘,这话可别乱说,嫁定北侯的那是安定伯世子,可不是陛下本尊,不一样的。”

“我可是听到京里传来的消息了,说这皇后还是出自镇国公府,似乎是谢家旁支女,陛下到底还是要遵祖训的。”

“那是自然,陛下是天子,哪能任性妄为,当真乱了人伦礼数呢?”

谢逍的神思被“人伦礼数”这四个猛地拉回,袍袖下的手掌收成拳用力握紧,身旁有人小声唤他:“侯爷?”

来人是这边的镇守太监,南边动乱未平,晏惟初尚未将这些人撤了,刚布告也是他安排人来贴的,特地等在这里,果然看到谢逍过来。

谢逍面覆阴郁,绷紧的面庞看不出更多的情绪,开口的声音却淬了冰,问那人:“陛下要娶的,究竟是何人?”

太监道:“咱家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听到说仿佛是镇国公府旁支,陛下依例派人去的镇国公府纳彩纳征。”

这些都是有惯例的,历任皇帝即便娶的不是镇国公府嫡系,准皇后也会被记在时任的镇国公名下,以嫡支女身份入宫。

晏家皇帝不能违背祖训又想打压镇国公府,刻意挑选旁支女这种情形其实占大多数。

而谢逍关系近的叔叔堂叔里没有适龄女儿,再远一些的却还有不少。

他的喉咙滚动,半晌才艰难问出口:“陛下是何时决定的?”

“陛下马上就要及冠了,”太监似乎感知到他周身的阴冷,低下声音,“再不大婚委实说不过去,礼部那头早两年就在准备了,朝臣们都在劝,这便定下了。”

人选是谁根本不重要,不过是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而已。

谢逍握紧就在自己腰间的天子剑剑鞘,手背青筋暴起,隐隐发着颤。

晏惟初一句句的“表哥你信我”、“我只要你”犹在耳边,眼前的喜诏却生生戳破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奢望贪念。

许久,他压着剑的手掌松开,颓然垂下。

他在生气什么?

说好了陛下是自由的,不该受困于他,这本就是他所愿所想,他的陛下不能因为他背负污名骂名,晏惟初选择了正确的那条路,他该高兴才对。

太监见他这样,也不免唏嘘,小声劝:“侯爷,陛下还是器重您的。”

毕竟天子剑都赐下了,任由谢逍在这边统帅三军、先斩后奏、代行君权,这份器重,可谓旷古未有,谁不艳羡。

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与皇帝大婚立后、开枝散叶并不矛盾。

至少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理当如此。

谢逍垂眼静立片刻,一句话未再说,返身重新上马,策马而去。

太监抬眼,看着夕阳下他孑然远去的背影,轻声一叹,痴人啊……

谢逍回去了都指挥使司,晏镖还在这边焦急等他,一见到他回来立刻迎上去:“你去城门口了?看到布告了吗?”

谢逍不想再提这事,只说:“明日去余安。”

晏镖一愣:“真要去查封那边的云山书院啊?”

谢逍颔首:“嗯。”

晏镖想劝他三思,不定非要做得这么绝,但谢逍显然心意已决。

先前晏惟初还在这边时,曾提起过关于云山书院的顾虑,谢逍下定了决心快刀斩乱麻帮他解决麻烦,这种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暗中培植势力威慑皇权的地方,以后不必存在了。

他既然被人称为杀神,索性就做到底好了。

晏镖提醒他:“这跟我们之前提刀提剑砍那些跟反王有勾结的官员不一样,云山书院是那些学生念书的地方,那里还有当年肃宗皇帝南巡过来时亲手提笔的匾额……”

谢逍波澜不惊地说:“既是还未入仕的学生,与反王有牵连更该死,他们有负皇恩在先,匾额去给他们摘了吧。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去,此事我一力承担。”

晏镖忽然有种这位定北侯已经完全不在乎身家性命的直觉,明知道做了这事之后便是与全天下的儒生为敌,随之而来的将是无穷尽的攻讦和口诛笔伐,皇帝之后只要顺势将他交出去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就能完美隐身还解决了所有麻烦,但他还是决定去做。

晏镖愈发佩服他,一拍胸脯:“侯爷你把我这顺王当什么人了?这种事情,怎能少了我的份,我也早就看那群自私自利、空谈误国的生员不顺眼了,这事必须带上我一块!”

谢逍点了点头。

晏镖又伸手拍他肩膀,口无遮拦:“陛下不要你,你回头也把他休了算了,我早就说你这小夫君太凶悍了,等过后我给你找几个好的,姑娘郎君,什么样的美人都管够。”

谢逍面色冷淡,转身离开,点兵去了。

*

定北侯带兵查封江南云山书院,强摘先皇御赐匾额,将书院上下近千人尽数押下狱严审的消息传回京,举朝哗然。

又有人想煽动学子叩阙,不过经过上回,谁也不傻,背地里声音骂得越大的,越不敢去皇帝跟前闹。

弹劾谢逍和晏镖二人的奏章像雪花片一样飞进瑶台案头,晏惟初根本无所谓,他反正也不看。

他只关心表哥知道了他要立后,带人跑去余安查封云山书院,闹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是何意思?还剩二十日,表哥到底回不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

就连郑世泽看着晏惟初一天比一天黑的脸,也开始后悔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定北侯不会吧?不会真的不来了吧?还是不是男人啊?!

他都不敢想要是到了大婚那日谢逍没出现,皇帝下不来台,自己这个瞎出主意的得承受多大的牵连怒火。

晏惟初更后悔,早知道整这么多花样做什么,直接把人绑回来了事。

他就应该上次回京时强行将谢逍也带回来……

崔绍每日来御前禀报外头的情形,谢逍在江南做的事在许多人看来是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便是他们锦衣卫再如何盯着,各种抨击谢逍擅权自恣、欺君罔上、目无王法的言论也快压不住了。

谢逍在那些人的嘴里完全从国之功勋变成了佞幸权奸,活该被诛九族的那种。

晏惟初听到这里皱眉打断,问崔绍:“诛九族?他们要诛定北侯九族?”

崔绍低声道:“是有人这般叫嚣。”

晏惟初冷漠脸:“九族是不是包括妻族?”

崔绍:“……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晏惟初气骂道:“所以他们想诛朕和朕的父皇母后?他们是不是想造反?!”

“……”

崔绍犹豫纠正了一句:“侯爷的妻族是安定伯府,他们想诛的应该是安定伯和渭南王。”

“那也有朕的份!”晏惟初恨道,“他们明知道安定伯世子是朕还敢这么说,反了天了!”

诛九族诛到皇帝头上,那可真是旷古奇闻了。

崔绍不敢置喙,别说诛定北侯九族,怕是动他一根手指头皇帝都能叫人九族陪葬,想什么呢。

他道:“余安的云山书院在两年前曾经接受过隆逆一笔四万两白银的捐赠,侯爷便是以此为名认定他们与逆王有染,将人都押下了狱,很多人为他们喊冤,说侯爷过于借题发挥,将那么多学生也押下,连坐太广。”

晏惟初自然知晓谢逍就是借题发挥,丝毫不在意:“自认清白的怕什么查,定北侯还能将他们屈打成招不成,派人去传圣谕,但凡生员,私下与朝廷命官有过接触、妄议国事者,全部革除功名,若有其他罪行,再行严审。”

他不需要谢逍为他背骂名,他就是要给谢逍撑腰。

他不但要查封云山书院,日后这些私塾书院皆要整顿,他会以朝廷的名义在各州府县增设更多官办学堂,要读书要科举入仕就去官学,谁也别想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受着朝廷恩惠还想骂他这个皇帝和他的皇后!

两日后,早已致仕远离朝堂的太师章文焕出人意料地上奏本,自请关闭京中云山书院。

他们虽与江南那边的书院早已分家,但毕竟同根而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愿以此自证清白。

晏惟初直接准了。

他这位先生大概是第一个看出他整顿学政决心的人,书院现下不主动关,日后也要被迫关,不如给自己留份颜面。

晏惟初心知他与章先生这场博弈就快到结束时刻了,只看先生是打算坐以待毙,还是最后孤注一掷再赌一次。

同日,镇国公府在收下皇家聘礼后,国公谢袁魁依制前来瑶台叩谢天恩。

他是知晓皇帝要娶的皇后究竟是谁的,根本不是外头传说的他谢氏旁支女,宫廷内侍早就去知会过就是他儿子谢逍。

这老东西自从回京养老没了自由,日日战战兢兢,皇帝看上他儿子他那是求之不得。

在晏惟初面前,谢袁魁极尽谄媚之词,言说当年他夫人生产时,他偶得奇梦,梦见凤凰落于自家梧桐,原是早有预兆,他家的麒麟子生来凤命,皆是隆恩浩荡。

卖子求荣的嘴脸展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晏惟初对这镇国公没半分好感,幽幽戳破他:“你夫人当年生的是双生子,你怎未卜先知那梦里凤凰落的是梧桐哪一枝?”

谢袁魁哽住。

晏惟初挥了挥手:“退下吧,闭嘴少生事,以后也少给朕表哥惹麻烦。”

谢袁魁面色讪然,应着:“臣谨遵陛下教诲。”

人退下后,晏惟初发呆片刻,郁闷趴到御案上,半晌,问赵安福:“大伴,什么日子了?”

赵安福小声道:“回陛下,五月廿二了。”

好嘛,离六月初十还有十八天,表哥再不回来他真的要生气了!

*

皇帝谕旨送到江南,已经是六月初。

谢逍听罢不禁蹙眉,他先前就说了不用晏惟初管这边的事,晏惟初这样下旨意,事情就成他擅作主张变成了皇帝的意思,何必?

身旁晏镖见他没反应,手臂撞了他一下,谢逍回神,沉声接了旨。

传旨官离开后,晏镖感叹:“陛下还是很护着侯爷你的嘛,这就下圣旨帮你分担骂名了。”

谢逍垂眼盯着手中圣旨,半晌没做声。

晏镖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问他:“再有不到十日陛下就要立后了,你真不去阻止?现在快马加鞭赶去也许还赶得上。”

这段时日谢逍周身气势无一日不是冷的,脸上就没见过一丝笑意,身上那股煞气当真是神鬼不近,也就他胆子大,还敢凑近多管闲事。

谢逍什么都没说,收起了圣旨。

他俩这段时日都住在清江这里的都指挥使司,入夜以后晏镖来找谢逍,谢逍坐在院中廊下正发呆,手里摩挲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身侧是那柄天子剑。

“去不去外头喝酒?”晏镖笑着提议。

谢逍没什么情绪地道:“你不是还在守孝?喝什么酒?”

“我守孝不也还要当差,私下里喝点酒怎么了,”晏镖浑不在意,“我爹不会计较这个,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侯爷你不如像我这样,活得潇洒点。”

谢逍拿剑起身:“走吧。”

晏镖一下没反应过来。

谢逍道:“不是说去喝酒,去吧。”

他们去了淮水河畔,在这里临水的楼台上凭栏坐点了酒。

晏镖笑着倒给谢逍:“这边特产的雪涧春,尝尝是不是比送去京里的那些滋味好。”

听到“雪涧春”这三个字,谢逍有一瞬间恍惚,忆里当日不夜坊中晏惟初请自己喝酒的一幕幕画面,昨日种种,恍如隔世。

他捏起酒杯,酒水送至唇边,尝到的却仿佛是涩意。

“如何?”晏镖问。

谢逍的嗓音略低:“不如陛下那里的这酒,味道差了些。”

晏镖一拍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酒还是贡酒,最好的那些是要进贡给皇帝的。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讪笑几声,晏镖转移话题,继续为谢逍倒酒。

谢逍始终心神不属,望着远远近近的渺渺灯火,又想起去岁送晏惟初离开前,他们一起来这里逛灯市,晏惟初在他怀里说的那句“就愿做那痴儿”。

他不怨晏惟初改了主意,他的小夫君必是逼不得已,他若是也生出怨恨,晏惟初就真正要做孤家寡人了。

可他没法不难受,一杯一杯地送酒进嘴里,仿佛将自己彻底灌醉了,就能麻痹那些痛得五脏六腑都痉挛的情绪。

晏镖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喝法,不敢给他倒了,谢逍自己拎起酒坛。

晏镖见状劝他:“我带你来喝酒,不是让你借酒消愁,至于吗?”

谢逍充耳不闻。

晏镖也不好去夺他酒杯,索性点了一堆人来伺候,男男女女,皆是美人。

有人靠过来,体贴为谢逍斟酒。

谢逍抬起迷蒙醉眼,恍惚间瞥见对方那双眼睛,一怔。

分明没有半分相似,但或许是他太过想念,眼里看见的仿佛全是晏惟初的影子。

他并非不想回去,自从御驾离开后,他每日每日都在想着将差事尽快办完,为晏惟初扫除这边的后顾之忧,他就回去。

晏惟初寄来的那些家书,每一封他都曾在无眠深夜时分,拿出来反反复复看过数遍,晏惟初字里行间里的思念他也并非看不懂,装作不知只是他不想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自己先忍不住冲动回京。

总以为再捱一捱就好,岂知最后等来的,是让他绝望的那道喜诏。

晏镖见他一直盯着人瞧,以为他看上眼了,笑着凑过来说:“这个好像还是个清倌,侯爷你若是看得上,我帮你把人赎了。”

谢逍其实根本没在看那小郎君,放空的眼睛里目光有些涣散,大概真的喝醉了。

他摇摇头,闭了眼:“……回去吧。”

这酒也无甚好喝的。

回程车上,谢逍闭眼靠着车壁一声不吭,晏镖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喝酒。

车回到指挥使司,下车时恰巧碰上刘崇璟路过,刘崇璟和东厂的人一直留在这边查地,就住在隔壁官邸。见谢逍喝醉了,刘崇璟立刻让人停车,下车过来看他这个小舅子。

“他这是喝了多少?怎醉成这样了?”

晏镖尴尬道:“他借酒浇愁,就这样了……”

刘崇璟哪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再问,帮着一起送谢逍进门。

扶谢逍坐下,刘崇璟又让下人给他上了醒酒的茶,看他这样有些担心,跟晏镖说:“王爷,我想单独跟他聊几句。”

“你看着他点吧。”晏镖深知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自觉离开。

谢逍喝了茶,闭目半晌,醉意消散了些,看清楚在自己眼前的刘崇璟,冲他微微颔首。

刘崇璟开口:“云娘前几日给我写信,问起你如何,我不知要怎么说,她很担心你。”

谢逍哑道:“我无事,不必跟阿姊多言,免得她多想。”

刘崇璟问他:“既然难受,为何不回去?”

谢逍默然不言。

刘崇璟接着说:“我知晓你的顾虑,从前我便是这样,明知道与云娘不可能,不能害了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这显然是不成的。你不妨问问自己,眼下此刻你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片刻,谢逍喑声说了实话:“我想回去京中,把他抢回来。”

一直以来他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只有将晏惟初完完全全地占有,他从来就不是圣人,也根本做不了圣人。

刘崇璟道:“那为什么不做呢?”

谢逍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做?他从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之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很容易,他只是怕害了晏惟初。

幼时他第一次随祖父去塞外,曾在大漠上迷路,捡到过一只受伤濒死的雏鹰,年幼的他心生怜悯,不顾自己也又冷又饿,偷偷将水和干粮省下来,甚至撕下衣襟想为它包扎。

祖父发现后,当着他的面不留情面地亲手解决了那只雏鹰。

那时温热的血溅上他的脸,祖父冷酷告诫他不能放纵任性,软肋的存在只会害人害己,那一幕他一直记了很多年。

最近他总在噩梦里反复忆起当年的画面,怕晏惟初也是那只雏鹰,怕自己非但不能助他展翅,还会拉他下深渊泥淖。

刘崇璟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并非柔弱可欺之人,他的聪慧果敢远超常人想象,你的那些顾虑,是否其实看低了他?”

谢逍一愣。

晏惟初说,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

晏惟初在他被千夫所指时,坚持发诏谕,为他正名。

一直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

晏镖回去还没睡下,又被谢逍派来的人叫过去。

这边都指挥使司的几个将领都在,谢逍正在交代他们事情,晏镖听了几句,谢逍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兵权交给他们?

这些都是谢逍到这里后亲手提拔起来的,他可以放心用的人,众人认真应下了谢逍叮嘱的种种。

最后谢逍才冲晏镖道:“你带麒麟卫留这里继续审问云山书院那些人,若他们不肯张嘴,去找万玄矩请东厂帮忙,东厂那些番子有的是法子撬开他们的嘴。”

晏镖表示明白。

他看着谢逍出门上了马,身后还跟了整装待发的二十亲兵,有些懵:“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带人去哪里?”

“回京,抢婚。”谢逍目视前方夜色,声音铿锵有力,再不复先前颓废。

晏镖大惊,抢、抢婚?

谢逍丢出这一句,扬鞭纵马,带亲兵绝尘而去。

第72章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瑶台。

礼部官员进来禀报大婚立后大典筹备情况,尚书正说着话,抬眼间见座上皇帝脸上一丝喜色没有,却在神游天外。

“……”老尚书声音一顿,犹豫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赵安福看他一眼,让人上前为晏惟初将凉了的茶换过一杯。

晏惟初的神思回来,问:“你刚说到哪了?”

尚书无奈,重复说起大婚当日奉迎官接回准皇后至奉天门,接下来的立后册封流程。

晏惟初听着没劲,挥手打断他:“你们下去操办着吧,不用来朕这里说了。”

您真是一点儿都不上心啊……

老尚书心里无数个疑问,他们至今还不知晓那位准皇后的闺名,外头也不知谁传出来的是谢氏旁支女,但具体哪一支,问就是没人知道。

皇帝说立后诏书他会亲自写,不用他们操心,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能不操心才怪。

可他也不敢当面说。

说了小皇帝又要告老致仕警告,他才五十几,还能再奋斗二十年呢。

罢了罢了,爱娶谁娶谁吧,撞柱血谏这事就不再提了。

礼部官员退下后,尚衣监送来大婚冕服与皮弁服各两套,一套是晏惟初自己的帝王冠服,另一套则是储君制式,是他特地要求的。

尺寸也是他凭着感觉报给尚衣监,他抱过表哥无数次,抚摸过表哥身体每一寸,应当错不了。

奈何衣裳做好了,大婚立后的仪式也筹备妥当了,他要立的那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不肯回来。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他也拉不下脸下诏将人叫回。

要是表哥真不回来……过两日他找个由头将婚期推迟吧。

晏惟初可怜兮兮地想着,自己这个皇帝真是太没面子了。

捧着衣服的太监站在一旁等了半日,皇帝一直在发呆。

赵安福试探问:“陛下,您要试一试这衣裳吗?试着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

晏惟初蔫道:“不试了。”

表哥又不在这里,他一个人试着再合适又有什么用。

下午时,晏惟初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崔绍匆匆来报。

“陛下,清江府那边刚送来飞鸽传信,侯爷前日深夜将军务交代给手下将官,连夜带了二十亲兵纵马出城,回京来了!”

晏惟初手中朱笔落下,污了他正在看的一本题本。

这题本说什么来着,哦,阴阳怪气劝他善待士生,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正欲提笔在批红里把人大骂一顿,算了,算你走运,朕现在心情好了。

晏惟初豁然起身:“当真?!”

“应当错不了,”崔绍也很激动,那位定北侯再不回来,他们这些人的日子真没法过了,“余的事情他也都交代给了顺王,人确实已经离开了清江府。”

晏惟初顿时雀跃不已,来回踱了两步,一颗心砰砰乱跳,勉强才按捺住心绪,问:“今日初几了?”

崔绍答:“回陛下,六月初七。”

晏惟初皱眉:“那他赶得及回来吗?”离初十日就剩三天了。

崔绍算了算,说:“侯爷是前日夜里自清江府出来的,若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回赶,四日足矣,应该恰好能赶上。”

晏惟初哼声,恰好,好一个恰好,怕是差一点就不想来了吧!

赵安福等一众宫人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得救了,侯爷人回来,他们的苦日子也终于要到头了。

崔绍接着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谢逍在余安查封云山书院后,前几日又将当地学政连同几个副使和佥事一起下了狱,太师章文焕的孙子章序杰也在其中。

“侯爷查到他们与云山书院有私下往来,可能牵涉乡试舞弊之事。”

“章序杰?”晏惟初讽刺道,“朕将他放去地方上是去历练的,他还这般不安分?当真是浪费了章先生一片苦心。”

崔绍问要怎么处置,是否要将人押解上京。

晏惟初没什么想法:“侯爷既然说了让朕不用管,那朕就不管了吧。”

这章序杰是太师府里的一根独苗,若是把人押回京中,有人为之求情,他是开恩呢还是不开恩?就扔在江南那边押着不闻不问,他只当不知道,让别人去急,再老谋深算的狐狸也总有坐不住的时候。

崔绍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再多问。

他禀完事情,晏惟初没有让他走,吩咐人再去将礼部尚书他们传召来。

皇帝张口便又问起大婚当日迎亲的流程,一众礼部官员莫名其妙,不是早上才说让他们操办着,不用来禀报的?

尚书将先前已经重复过两回的话又说起第三遍:“当日清早辰时,陛下着衮冕于奉天殿升御座,接受百官朝拜,正副使奉迎官持诏书与册宝出承天门,代天子前往国公府接亲——”

晏惟初打断他:“不用朕亲自去?”

尚书无语道:“陛下,您是天子,您是君,皇后在您面前也是臣,君岂能屈尊去就臣乱了礼序?”

“朕就要去。”晏惟初才不管这些,上一回他跟表哥成亲是表哥来接他,这一回他自然也要亲自去接表哥。

“陛下不可!”尚书急了,他要是同意了陛下亲自去接亲,回头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讨好奉承皇帝乱来坏了礼法祖制?

晏惟初还是那句:“朕就要去。”就去就去,气死你。

“……”尚书颇有种对上了家中撒泼耍赖的熊孩子的无力感,他还不能家法伺候,为了这么点事情撞柱血谏也犯不着……

晏惟初只是通知他一声,好趁早将迎亲仪式的流程改了,才不是要跟他们商量。

一众礼部官员无奈领旨,接吧接吧,反正你做皇帝的都不嫌丢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待这些人退下,崔绍担忧提醒道:“陛下大婚,与民同乐,迎亲当日全城百姓都会涌上街头观礼,陛下既若亲自去接亲,臣以为还是要再多调派些人手沿途护卫,以防生出乱子。”

晏惟初没有表态,而是冷淡道:“朕去了一趟边镇,又去了江南,杀了许多人,也做了许多叫下头人不满意甚至怨恨朕的事情,外头有无数人巴不得朕死。当初在彭城他们派人行刺朕不成,同样的事情,你觉得他们还会不会再做第二回?”

崔绍担心的也是这个,刺驾不是件容易的事,少有机会,皇帝大婚这样的日子人多眼杂,却不可不防。

晏惟初继续道:“朕回京这半年,几乎足不出户,甚少上朝,官员也只召见身边近臣,瑶台这里的亲军侍卫比从前三倍还多,伺候的内侍都是朕的心腹,入口的食物酒水也都反复验过毒,他们很难从朕的身边人下手,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兵行险招,寻机公然行刺。”

崔绍失色:“陛下既知这些,为何还要坚持亲自去迎亲?”

“朕烦了,”晏惟初目露哂意,“不想跟他们玩了,最后一次,一网打尽吧。”

崔绍有心想劝,晏惟初无动于衷,吩咐他:“将大婚当日朕迎亲路线上沿途布防情报泄露出去,做得隐蔽些,给他们留几个缺口,另外安排人埋伏周边,若有异动这次要全部拿活口。”

崔绍哀叹,被定北侯知道陛下又要以身作饵,吾命休矣。

晏惟初道:“还要朕再说?”

崔绍硬着头皮应下。

晏惟初想了想又叮嘱他:“若当日定北侯进了城,也别拦着他靠近御前。”

“……臣知道了。”那也真没谁敢拦着。

崔绍也退下后,晏惟初摸着腰间的玉佩,心神逐渐定下。

表哥,你可得及时一点赶来,千万别让朕失望,错过了立后吉时。

*

初九日,入夜时分,谢逍带亲兵抵冀准,这里已属直隶地带,距京城不足二百里。

这几日他们连换数匹烈马,一路跨山越水日夜兼程赶来,终于就快走到终点。

谢逍没有急着直奔京中,下令就在这座城池里歇脚休整一晚,明早城门一开再启行上路。

客栈旁便有当地最大的酒楼,灯火初上时这里人声正鼎沸,谢逍带一众亲兵皆身着便服,在酒楼一楼堂中找了个角落坐,叫了酒菜。

奔波这么多日,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谢逍拿大碗喝酒,风卷残云地吃起东西,几个亲兵小声说着话,唯他始终沉默不言。

这一路过来他都是这样,甚少出声,只一再催促众人加紧赶路。

旁边桌便有人在议论明日的天子大婚,说听到京城传来消息,陛下这次竟要纡尊降贵亲身前去镇国公府接亲,一片惊叹声。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是离经叛道惯了。”有人如是感慨。

谢逍听着不觉拧眉,这几日他反复想了为何晏惟初会忽然决定大婚立后,冷静下来才觉自己确实关心则乱了,这桩婚事必定另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既已决定了顺从本心去抢婚,他便没打算再退让,一切都等把人抢到手了再说。

堂中不知谁人一声笑:“就是可惜了堂堂定北侯,从忠良摇身一变成奸佞,陛下当日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这招美人计当真绝哉妙哉。”

旁人附和:“那陛下岂不是不地道,把人套牢了用过就扔,与卸磨杀驴何异?”

亦有人惋惜:“昔日鸳鸯早晚要成那分道扬镳的怨侣,可叹可叹。”

谢逍的亲兵里有脾气暴躁的,听得扔了筷子就想起身去跟人理论,被谢逍呵斥住:“别生事。”

他吃完东西,碗里最后一口酒也喝了,没将那些非议放在心上,回去了客栈。

奸佞也罢,奸佞有奸佞的活法,他不多做点出格的事,都对不起世人安给他的这个奸佞的名头。

*

卯时正,晏惟初起身,斋戒沐身,更换冕服。

第二次成亲,他的雀跃和翘盼半分不减。

昨夜晚些时候,派驻冀准那头的锦衣卫传信过来,说已经在那边见到了定北侯一行的身影。

“侯爷带了二十亲兵,风尘仆仆急赶路而来,在城中客栈落脚,进来时特地打听了那边城门开门的时辰,应当明日天一亮就会离开。”

晏惟初听罢禀报,昨夜终于睡了一个安稳好觉,梦里都是表哥接过册宝,真真正正做了他的皇后。

他拿起手边凤面,这是御用监新制的,比上回他与谢逍成亲时他戴的那张更华丽夺目。

抬手将凤面覆上自己的脸,晏惟初看向前方镜子。

金丝孔网背后,他黑深眼眸里藏了笑。

本该由谢逍戴的东西,他心甘情愿自己戴上了。

辰时二刻,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入班,五拜三叩。

正副使奉迎官上前拜受皇后金册与金宝,一人持制案,一个持节案,送上凤舆。

晏惟初一步一步走下御座,群臣抬头,愕然当场——

皇帝脸上覆着的,分明是男子执栉出嫁时所戴凤面。

直至晏惟初登上御辇,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在鼓乐声中出发,众人才恍似如梦初醒。

“陛下、陛下他……”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陛下要立的皇后,莫不真是那位?可那位不是人还在江南吗?!”

礼部老尚书快晕过去,他看到了什么?!小皇帝竟自己戴着凤面去接亲了!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寻根柱子撞上去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再想劝谏?

晚了!

天子仪仗出承天门,巳时初抵镇国公府。

奉迎官先入府,宣读诏书。

晏惟初端坐御辇中,听到里头隐约传出的声音。

“咨尔谢氏,毓自清流、秉性端睿,明智弘深、器识高远……”

诏书是他亲笔写的,他不吝溢美之词夸赞表哥,只觉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表哥还没到这里,不能亲耳听到这些、亲手接下这封立后诏书。

下车时,崔绍过来御前,小声告知他城中先前就已出现异动,有鬼祟之徒正试图靠近御驾行进路线,他们已经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这鱼果然是钓上来了。

晏惟初现在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他到了吗?”

“方才收到消息,侯爷已经带人到城外了。”崔绍答。

晏惟初的嘴角上扬,迈步进镇国公府。

府上皆是谢氏族人在此送亲,他们比外人更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支的女儿被选中,将要入主中宫。

互相问下来却一无所获,众人一头雾水,问谢袁魁,这厮装傻充愣。

皇帝特地交代过不许对外透露真相,没有皇帝首肯,他哪敢说半句。

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陷入诡异沉默中。

这立后诏书怎的越听越怪?镇抚朝纲、匡弼帝业,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这是光明正大让后宫干政吗?加上前头那些褒词,听着也不像在夸赞姑娘家,嘶……

难怪连宣读诏书皇后也没出现,而是由谢袁魁代接诏旨,这些人仿佛洞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瞠目结舌。

这会儿却由不得他们多想,皇帝进门,众人见礼。

那些个叔叔堂叔虽都已知晓他们骂过的侄媳妇就是皇帝,此刻亲眼看见晏惟初穿着衮冕进来,也还是吓得低下脑袋,大气不敢再多出。

至于晏惟初脸上戴了凤面?他们现在哪还有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晏惟初淡淡扫这些人一眼,目光落向谢袁魁,问:“朕听闻老夫人昨夜又身子不适了?”

谢袁魁额头冒出汗:“回陛下的话,没、没有,母亲她只是起不了身,不能前来见驾,还请陛下勿怪。”

自然不是。

那老太婆昨夜趁人不注意自戕了,故意选在他大婚前夜用这种方式恶心他给他找晦气,至于会否牵连整个镇国公府被问罪,她反正在意的子孙都没了,早就生无可恋,压根不在乎。

谢袁魁这厮还算有点脑子,发现之后立刻压下了事情,没有挪动他老娘的尸身,府上照常办喜事。他虽是个孝子,但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老娘就算要死也一定得拖到他儿子嫁给陛下之后再死!而且只能是病逝!

他这么说晏惟初也不揭穿,免得平白给自己添堵。

“没事便好,”晏惟初面色冷淡,“你们这镇国公府,到这一代风水真是差得可以,也就养出了朕的皇后这一个好的。”

谢袁魁暗自叫苦,那您赶紧把人领走吧,他愿意双手奉上儿子,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晏惟初今日心情好,懒得跟他们计较。

流程走完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凤辇空着来又空着走,不足为外人道。

也只这片刻,册后诏书的内容已经自镇国公府传出去,传遍全城。

群臣这会儿正等在承天门前迎驾,收到消息哗声一片。

且不说这入主中宫之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定北侯,光是诏书上勉励后宫干政之言就足以让无数人跳脚。

有人甚至当场提议要拦着凤辇入承天门,一起叩请皇帝收回成命。

刘诸见自己被众人盯上了,这次没再打马虎眼,面色严肃地指了指周围随处可见的亲军侍卫:“他们手里的刀今日不宜见血,但若是你等冥顽不灵,冲撞了陛下的大喜,陛下未必不会让你们拿血给他添添喜。”

你吓唬谁呢?!

众人面色难看,刘诸闭了眼再不搭理他们。

这些人望向四处神色肃杀的禁军,有一个生出胆怯的,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气势瞬间便如散沙一般泄了,再闹腾不起来。

天子仪仗离开镇国公府,回程时依照习俗绕道,让沿途百姓观礼。

今次的大婚迎亲仪式格外不同,因皇帝亲身前来,凑热闹观礼之人也格外多。

途经城中繁华之最的西大街,但见朱漆牌楼下万头攒动,便是前有亲军卫开道,后又京营兵马护送,有心之人依旧察觉到了藏在这些喧嚣表象下的暗潮涌动。

变故就发生在肘腋之间。

御驾行至西大街最宽阔的岔道口,两侧酒楼上方窗棂忽然同时迸开,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凌空扑下,持剑直冲御驾。

“有刺客!护驾!”

惊呼与尖叫声顿起,围观的百姓慌乱四散,方才还秩序井然的街面顿时大乱。

电光石火间,皇帝御辇四壁应声裂开倒下,车内飞身跃出数名锦衣卫,与上方扑下来的刺客斗作一团。

而皇帝本人,分明不在其中。

两侧伴驾的内侍自袍袖中抖出手弩,分散占据各处要害位置,弩矢连续不断地射向那些刺客的手、脚、肩膀。

抬着嫁妆箱奁的脚夫甩开箱笼,里面是制式统一的雁翎刀,同样动作迅速地抽刀,加入战局。

前方开道的亲军卫快速后撤,后方的京营兵马上前,数息间将那顶凤辇密不透风地护在了当中。

这些刺客眼见突袭未能得手,意识到皇帝其实在那凤辇上,而这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众死士状若疯狂,不顾周身袭来的刀剑,冲向凤辇。

兵刃碰撞声、呐喊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混乱之中,有人一跃而起,踩着同伴的肩膀脑袋飞身扑向前,手中长剑直刺皇帝凤辇。

就身处凤辇前的崔绍反应迅速地抽刀迎挡,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弩矢破空而来,精准击中了刺客手中长剑的剑格。

“铛”一声响,剑被震落自刺客手中脱出,那刺客身形也被带得一滞。

崔绍持刀瞬间洞穿了他肩胛,将他重重击落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崔绍,都下意识地看向弩矢来处。

高头大马自前头混乱的人潮中冲出,马背上赫然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谢逍。

晏惟初似有所感,推门自车中走出来。

皇帝站于车辕上,全然不在意周遭杀红了眼尚未束手就擒的刺客,怔怔望向前方冲他而来的那个人。

谢逍纵马未停,直奔向凤辇。

下方侍卫官兵皆已认出他,鬼使神差一般,竟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

谢逍已冲至御前。

他并未勒马停下,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探身,手臂一伸一揽,将皇帝拦腰掳起,置于身前马背。

待到众人回神,谢逍早已带着他们的皇帝疾驰远去。

众人面面相觑,骤然惊醒。

……陛下他被定北侯掳走了!

第73章 只做臣的妻

御驾遇刺的消息传至承天门,群臣骇然失色。

有人惊得当场瘫软在地,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或焦急,或惊慌,或心虚,也有那藏着压抑不住的隐约希冀者,十分精彩。

“陛下如何了?!”刘诸第一个回神,问话的声音隐隐发颤。

无人回答他。

郑世泽带了大批麒麟卫前来,没作解释先发制人,动作麻利迅速地按下了在场所有文武官员。

见状有人惊声高呼:“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将我等朝臣都当做刺客同伙押下不成?!”

“对不住了各位,”郑世泽冷漠道,“不是将诸位大人都当做同伙,是今日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要一个一个排查,若是查清楚了与刺驾之事无关,自然会还你们清白,暂且委屈各位大人了,配合我们麒麟卫办差吧。”

这人不忿争辩:“我等皆是朝廷命官,焉能无凭无据便将我等都当做乱臣贼子拿下严查?天理何在?!”

“没做过你怕什么,”郑世泽目露不屑,“你等是朝廷命官了不起,你还能有陛下金贵不成?我还是陛下亲封的麒麟卫指挥同知呢!我奉皇命替陛下办差天经地义,今日陛下遇刺,你们在这里推三阻四地不肯配合,不是心虚有鬼便是想造反。”

“你——!”

“别你你你的了,”郑世泽不耐烦,“看清楚了,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以,这些麒麟卫儿郎们可都是陛下自家人,真想造反你们就试试。”

他身后众人上前,亮刀亮火铳,威慑群臣。

管你是六部天官还是功勋军侯,他们这些麒麟卫的晏氏宗室子弟就不在怕的。

方才还叫嚣的那些人面露慌张,见此情景气势明显虚了半截,不敢再呛声,虽然还是不服。

刘诸迅速从郑世泽的话语里捕捉到他的意思,焦急问他:“你们是奉皇命来的?陛下现下究竟如何了?”

郑世泽给了他这位首辅一个面子,眨眨眼,说:“陛下被人掳走了。”

众人:“!!!”

刘诸几要晕厥过去,却听郑世泽下一句又道:“是定北侯来抢婚,将陛下掳走了。”

所有人:“…………”

不带你这样说话大喘气的啊!

刘诸那一口差点没提上来的出气哽在喉咙里,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好悬才顺过来,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郑世泽也拍了拍心口,还好还好,差点把陛下的首辅吓死了,这刘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他就得被他皇帝表弟削成人棍。

也不只刘诸,人群里被吓到的朝臣占大多数,过后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有像刘诸这样先悲后喜的,自然也有那些先喜后悲慌了神的,这种人还不在少数。

郑世泽目光扫过去,眼尖地将某些人的神色变化看进眼中,暗自记下了,回头再慢慢审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一日之间,天子大婚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转变成刀光血影的开端。

先前还热闹喧哗的大街上迅速冷清下来,普通人早已躲回家中窗门紧闭,街头来来往往的只剩下披坚执锐的官兵,全城戒严,搜捕刺客乱党。

而此刻的定北侯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谢逍当街掳走皇帝,直奔回府,下马后凶蛮将晏惟初搂腰抱下,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进门。

侯府管家带一众人迎出来,乍看见忽然回来的谢逍皆是一惊:“侯爷!”

随即他们才又看到被谢逍抱在怀里一身衮冕的皇帝,吓得差点当场腿软跪下去。

谢逍一句未解释,抱人进门,丢下话:“去关闭侯府大门,谁来也别放进来,正院里的人都撤了,不许靠近。”

晏惟初抬眼,先看到的是谢逍收紧的下颌,他冰霜覆面、风雨欲来,上眼睑垂着,气怒几乎要从那双深黑色的眼眸里漫溢出来。

晏惟初看着,不由心虚,小声唤:“表哥……”

谢逍没理他,抱他径直进正房,以脚勾上了屋门。

晏惟初被扔上床,谢逍靠过来,先摘了象征他九五至尊身份的冕冠,分外不客气,直接往地上扔。

晏惟初:“……”

表哥在行宫里时还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呢,现在跟吃错药了一样,好凶好凶。

他脚尖轻踢向谢逍:“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谢逍以腿压制住他膝盖,欺身而上,强势覆住他。晏惟初被顺势带倒,谢逍将他两手按到头顶,指尖触碰上他脸上那张凤面。

上一回他们成亲,洞房之夜他被这小混蛋气跑了,凤面也没摘。

晏惟初的喉咙缓慢咽动,胸腔里那颗东西又开始无规则乱撞。

谢逍的手指停在华丽凤羽边缘,垂下的目光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酝酿起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的嗓音滞哑:“陛下今日大婚,为何要戴这个?”

晏惟初问他:“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没有人比晏惟初戴这个更好看。

晏惟初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他所想,轻道:“好看当然要戴着。”

谢逍目光里更晦暗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往外淌:“为何要大婚立后?陛下之前的承诺不做数了吗?”

晏惟初却问:“你说为什么?若非朕要大婚立后了,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谢逍的眉心拧起:“陛下做这些,是为了让臣回来?”

“不可以吗?”一想到这么久他都不肯回来见自己,晏惟初便有意想气他,“你不回来,朕便立后,在你们国公府再找个人——”

谢逍的手指滑下去,用力钳住他下巴,指腹粗鲁地擦过他的唇,堵住了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

这些时日以来反复煎熬的情绪终化作利刃,从内里将谢逍刺穿,那些被他苦苦压抑的阴暗心思在这一刻彻底冲破桎梏。

他撤开手指,俯身咬上去,顺从自己的本能强硬撬开了晏惟初的牙关,咬住他舌尖,纠缠、吮吸、汲取,强势占有。

他拉下晏惟初的大带,将晏惟初的两手手腕一起捆住,绑到了床头。

晏惟初试图挣扎,被谢逍按住低呵:“不许动。”

晏惟初质问:“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朕!”

谢逍不容他拒绝地扯开了他身上繁复的皇帝冕服,扯下下裳,连同里头的亵裤一起。

发带也被抽走,乌发散开,晏惟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赤条条地躺在自己的玄衣大袍间,以献祭般的姿态被谢逍分开了双腿。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了晏惟初的理智,他似乎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怎样的一尊煞神——表哥变了,再不是之前那个会哭着说不想亵渎他的表哥了。

晏惟初甚至庆幸自己还戴着凤面,可以遮去他脸上那些过分羞臊的神色。

“这才晌午不到,朕不要跟你白日宣淫……”

但现在的谢逍更像一头陷入躁动怒火里的凶兽,根本听不进晏惟初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想掠夺和占有。

他仅存的理智也只是拉开了床头的柜子,摸出当时还没用完的脂膏。

谢逍甚至身上衣裳都是完好的,看似依旧是从前那个进退有据、恭谨守礼的定北侯,正在做着的却是真正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他两手勾起晏惟初的两条腿缠上自己的腰,身体抵上去。

“陛下清清楚楚看着,”谢逍的嗓音很哑很沉,“臣是您夫君,正在履行身为您夫君的本职,还请陛下体察明鉴。”

撞入时,晏惟初的身体猛地绷紧抬高,溢出口的呻吟陡然提起几个调,他用力咬住唇,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唯一能清楚感知到的只有身体里那份让他神魂都为之战栗的力量。

“表哥——”

他本能地唤着这两个字,出口的声音含混不清。

谢逍俯身咬住他的唇,近似宣泄一般压着他凶狠往里冲。

晏惟初很快便受不住,表哥对他毫无柔情怜惜,先前在行宫时他嫌表哥太温柔,怎么暗示表哥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样把他吊着不上不下,现在……现在的谢逍分明就是头禽兽,只想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他的委屈化作气愤:“你欺人太甚了……”抱怨声也尽数被谢逍吞下。

谢逍侧过头,咬住他耳垂,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哑声提醒他:“臣御前无状,‘冲撞’了陛下,陛下治罪便是。”

晏惟初羞得脸红得能滴出血:“朕要诛你九族!”就连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沾了欲色,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可言。

谢逍充耳不闻,停住一瞬,将他翻过身去,自背后压上。

晏惟初被迫以膝盖撑住床褥,近似跪着的姿势,承受身后无休无止地撞击。

自从谢逍知晓他的身份,他们再没用过这个姿势做过,不是晏惟初不愿意,是谢逍那些君臣有别的心思作祟不愿太过僭越。

但是今日此刻,谢逍显然抛开了顾虑,被晏惟初一再欺骗的那把怒火点燃,只想顺从本心将小皇帝拆吃入腹。

晏惟初身上的玄衣大袍被谢逍完全扯下扔下地,赤裸身体被禁锢在他怀中……进得太深了,痛快是够痛快的,但晏惟初丝毫没感觉被疼爱,心理上接受不了:“朕不要了,你给朕滚——”

谢逍的亲吻落至他光裸的后背,唇瓣顺着他的椎骨往下滑,吮去那些因为过于激烈的情事而渗出的热汗。

晏惟初的腰瞬间就软了,若不是谢逍以手臂勾着他,他甚至无力再支撑身体。

“嗯……”

晏惟初闷哼着终于服了软,讨饶:“表哥,我不要了,求你了。”

他的声音发着抖,为自己辩解:“我没想立别人,诏书是我亲手写的,我立的人就是你……”

谢逍的呼吸粗重,最后时刻他停住,将晏惟初翻回来。

晏惟初猝不及防倒在床褥间,谢逍伸手,终于揭下了他脸上那具凤面。

晏惟初的眼睫轻轻颤着,挂了泪花子,恍惚看去,对上谢逍深晦而欲念深重的眼,忽然仰头,发了狠地去咬他喉结。

谢逍任由晏惟初发泄,拉起他一条腿重新勾上自己的腰,开启下一轮的攻城伐地。

侯府之外,重重官兵将整座府邸包围。

来的这些都是京卫的人。

亲军卫此刻正忙着满京城抓捕刺客同党,他们又是皇帝心腹自然有眼色不会来坏皇帝的好事,京营兵马则更不会来围他们上峰谢逍这个京营总兵的府邸。

京卫则不同,京卫隶属五军都督府,这里头依旧有人不安分,皇帝当街被定北侯掳走无数双眼睛目睹,他们这便寻机来围了谢逍的侯府。

这些人叫嚣着要定北侯交出陛下,否则便要将他与那些刺客视为同党。

谢逍带回来的那二十亲兵连同他府上护院家丁一齐挡在府门口,侯府大门紧闭,说什么也不让这些人闯入。

“众多人亲眼所见定北侯劫走陛下后返回了侯府,你们还不承认陛下是在侯府上?”

两方兵戎相见、剑拔弩张,侯府这边众人寸步不让:“侯爷带回的是他夫人,旁的我们什么都不知晓。”

带兵来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快把牙咬碎,那些忌讳的话本不该说,但这些侯府中人油盐不进便不得不说:“侯夫人是安定伯世子,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本人,你们在打什么马虎眼?”

“这话可不兴说,”侯府管家摇头,“我等从未听说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陛下是陛下,怎会是我们夫人。”

说皇帝在江南寿宴上当众承认的?可当时寿宴上发生的事情过后都是私下流传,谁也不敢真摆到明面上来说,除非不想要脑袋了。

故而这些定北侯府上的人才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就是在装傻充愣!

对面的指挥使被激怒:“休要在此满嘴胡言,陛下身上还穿着衮冕,我不信你们认不出来,这般推脱狡辩,你们分明跟那些刺客乱党是一伙的。定北侯挟持陛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众人听令,随我冲进去救驾,将定北侯府上下全部拿下!”

这人脑子转得飞快,这是他们孤注一掷的唯一机会,现在冲进去,一片混乱中解决了皇帝,栽到定北侯身上,便再无后顾之忧。

府中,顺喜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身便往正院跑。

他这两年一直都留在侯府上,盯着侯府这边大小事情,人比从前更机警。

这会儿也顾不得谢逍先前交代的不许靠近正院的话,心知再不去通知陛下必要闹出大乱子来。

晏惟初终于被解开了捆住的手腕,他此刻正坐在谢逍身上,被谢逍抱着颠动。

屋门敲响,顺喜的声音自外传来,快速禀报外头发生的事情。

被谢逍持续撞着,晏惟初搭在他肩膀上的两手死死抓紧,艰难稳住呼吸,以尽量平稳的嗓音下令:“去传朕口、谕……让他们滚!”

顺喜领命而去。

晏惟初瞪着眼前仍跟头不知疲倦的恶狼一样弄他的谢逍,喉咙里滚出嘶哑声音:“你放开朕,外头出事了……”

谢逍置若罔闻,故意去顶撞他最受不了的那个点,凶恶道:“陛下本事大得很,敢屡次以身做饵,这点小事想必早有后手准备,急什么。”

晏惟初终于意识到谢逍气得不只是自己把他骗回来,更有今日这一出行刺之事。

他愈觉委屈:“我不要立你做皇后了,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只会欺负我——”

他这一句出口,又被谢逍抱着倒回床中,被迫抬高腰,随之而来的是谢逍更凶更狠也更深地“欺负”。

府门来,顺喜奉皇命出来宣陛下口谕。

静了数息,那后卫指挥使竟还不肯退下,反咬一口:“你这阉人必定也是被定北侯收买了,假传陛下口谕,我等不会退,除非亲眼进去见到陛下!”

顺喜气得跳脚:“咱家看你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

对方根本不怵,或者说打算破釜沉舟,他抽了刀,带人就要往里冲。

大批锦衣卫忽然出现,崔绍亲自带了人来。

他正忙着搜查刺客,但不敢当真对皇帝这边不闻不问,定北侯再靠谱毕竟只带了二十人,而且被情爱冲昏了脑子的男人,靠谱有时也会变得不靠谱。所以盯着这头的手下一去禀报京卫的人来闹事,他立刻过来了。

同来的还有大批京营兵马。

为首的将领是谢逍在京营的心腹,一个高大壮汉,几步上前去手中刀背直接劈上那后卫指挥使的肩背,一巴掌把人拍下地:“你他娘的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敢来这里坏我们侯爷的好事!”

现在谁还不知道侯爷是特地回来抢婚的?有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王八羔子什么事?

崔绍欲言又止……太粗俗了,这种话是能当众说的吗?

这人三两下把带头闹事的几个捆了,扔给崔绍他们锦衣卫去审。

再大手一挥:“你们抓刺客去吧,我带人在这里给侯爷守门,再有敢来闹事的来一个老子砍一个。”

好不容易把陛下这个媳妇抢回来了,他们必须得助侯爷成其好事!

屋中,谢逍咬着晏惟初汗湿的下巴,忽而停住动作,皱眉:“好吵。”

他耳聪目明,五感格外敏锐,隔了这么远府邸外隐约的动静也能听到些许。

晏惟初还没有受够教训,又伸脚踢他还敢招惹他:“朕要去处置外头的事情,放开朕……”

谢逍已经在他身上出来一回,他自己更是被弄出来好几次,床褥上一塌糊涂。

谢逍将他抱起,径直去了隔壁浴房。

这边的墙砌得厚,更静一些。

谢逍终于脱了身上衣袍,一丝不挂地抱着晏惟初迈步入浴池中。

再次被谢逍拉开腿,晏惟初当真要哭了:“都三回了,你还不够吗?”

“不够,”谢逍咬着他的耳朵,借着水势往本就软了的里头冲,“陛下自己送上门来了,别想再跑。”

晏惟初恍惚间听着这话过于耳熟,对了,是从前他第一次把自己送上门时,表哥说过的话。

可表哥也忒不讲理了,今日明明他是被表哥掳来的,三番两次想跑的人也不是他,是表哥。

谢逍在水汽氤氲中抬眼,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还敢不敢骗我?”

晏惟初气红了眼:“我不骗你,你肯回来?我骗了你你也磨磨蹭蹭到最后才回来,是不是原本还不想回来?你就没想过我有多难过吗?”

谢逍的眼睛在水雾里也似被熏得泛红:“那你呢?用这种谎话骗我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听到你要娶别人,像被挖了心肝的感觉?”

这几个字分量太沉了,重重砸在晏惟初心口上,他自知理亏,无可辩驳,心虚低了声音:“表哥,我错了……”

谢逍还埋在他身体里,望着他那双潮湿的眼,想教训人的心思歇了大半,又不愿就这么放过他:“陛下就留在臣这里好生待着吧。”

晏惟初一愣。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但在这里,”谢逍揽腰将他抱起,反复楔进最深处,“只做臣的妻。”

第74章 无耻狂徒令人发指

晏惟初不记得自己是几时昏睡过去的,最后的记忆依旧停留在浴房里,在热气蒸腾的水雾中,他眼前的世界持续颠动模糊,反反复复麻痹他所有的感知。

毫无夸张地说,他是被谢逍给做晕了。

身娇体贵的小皇帝,第一次真正尝到被人教训的滋味,还是用这种让他切肤体会毕生难忘的方式。

窗外暮色渐浸染窗棂,夕阳的余韵也只剩一个尾巴。

床榻上晏惟初侧卧沉于梦中,呼吸清浅绵长,谢逍守在一旁,掌心里摩挲着那张金凤面。

他安静无声,那些纷杂的思绪、心头的万千重负,都在这满屋的静谧与眼前人安稳的睡颜里,一点一点被抚平,奔波数日后赶来这里的疲惫也转变成此刻的沉静安然。

天色彻底暗下去,谢逍却觉自己的心,真正亮了起来。

晏惟初悠悠转醒,迷糊间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向谢逍。

待到谢逍侧身靠过来搂住他,他又身形一僵,推拒:“我真的不要做了……”

谢逍的亲吻落下,衔住他唇瓣吮吸碾磨。

这个吻没有深入,但滋味格外好,晏惟初终于又感受到亲吻间的温柔爱意,很快被安抚,贴上去本能地回应。

谢逍的手指插进他发间,认真亲了他很久,最后分开时,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喘。

谢逍低头,手臂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深深看他。

晏惟初被他这样一直盯着,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他脖子:“表哥——”

谢逍垂眼,掩去了目光里那些过分直白外露的情绪,最后在晏惟初唇上一吮,拉下他的手坐直起身:“醒了就起来吧,别一直睡了。”

晏惟初浑身绵软无力,撑起身体也不老实,往谢逍怀里拱:“什么时辰了?”

“你自己看看外头天色,”谢逍道,“你说什么时辰了?”

晏惟初转头一看天都黑了……他这个皇帝消失这么久,外头不会天下大乱吧?

谢逍好像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担忧,起身去点了灯,拿过刚叫人送进来的他从前在这里时穿过的便服,过来为他套上。

晏惟初看见搭在一旁屏风上自己被蹂躏得不成样的冕服,默默伸开手。

先前穿着玄衣大袍被谢逍弄完前面弄后面的记忆回来,当真不成体统。

谢逍帮他系上腰间系带,问他:“在想什么?”

晏惟初没好意思说,清了清嗓子:“朕要回去瑶台,外头的事还得处置。”

“不许去,”谢逍拒绝,“老实在这待着吧。”

晏惟初瞪眼:“你真打算挟持软禁朕?”

谢逍强硬说:“陛下不满意就叫人进来拿下臣,要不就留臣这里。”

晏惟初实在没辙了,手指戳他心口:“你就是恃宠而骄,知道朕舍不得拿下你,就得寸进尺威胁朕。”

“臣是奸佞,陛下多担待着。”谢逍混不吝地道。

晏惟初想想算了,不跟他计较,自己留这里,没准还能借机钓上更多蠢货,譬如今日那个打着救驾名义想来浑水摸鱼的后卫指挥使。

他这次必要将京中不安分的势力清扫一空。

想通后他也放松下来,两手吊着谢逍脖子:“表哥表哥,我屁股疼。”

谢逍搭在他腰上的手滑下去,捏了一把,一本正经问:“哪里疼?”

晏惟初红了脸,他脸皮厚,表哥比他脸皮更厚,还是算了,再说下去一会儿指不定又要屁股开花。

谢逍另只手上还拿着那张凤面,问他:“今日升座临朝,之后去接亲,一直戴着这个?”

晏惟初伸手抢回来,在谢逍脸上也比划了一下:“都说了好看。”

谢逍想起他先前乱七八糟说的立后立的是自己,大抵信了,愈觉好气又好笑,自己这段时日那些纠结煎熬的心绪委实显得荒谬且滑稽。

“陛下戴着这个,让群臣笑话了。”谢逍提醒他。

晏惟初漫不在乎:“气死他们算了,说什么我是君,皇后是臣,君不能屈就臣,我偏不。”

小皇帝这是叛逆期还没过。

谢逍心里软下,气也气不起来了:“诏书呢?还有皇后册宝,一并给我吧。”

他倒是不客气,伸手便讨。

外头顺喜估摸着是看屋子里亮了灯,适时又来敲门,说锦衣卫那边送东西来了。

递进来的正是谢逍要的诏书和册宝。

谢逍直接拿过去,连做做样子谢恩都省了,他如今在晏惟初面前是再懒得讲什么君臣礼节,跟这小混蛋讲这些最后只会气死他自己。

诏书确实是晏惟初亲笔写的,光是夸赞他的褒词就有百来字,后头勉励他后宫干政的那些内容也足够出格。

小混蛋看来是当真打着气死满朝文武的主意。

若是在以前谢逍或许会想劝一劝,如今也罢,他却之不恭。

晏惟初浑身懒洋洋地靠在他后背,问躬着腰低头进来送东西不敢抬眼看自己的顺喜:“外头现在什么情形了?”

顺喜答:“京营的丁副参带了三千人来,在府门外护驾,闹事的京卫后卫指挥使已经被锦衣卫拿下了,先前崔指挥使和郑同知他们都过来想求见陛下……”

顺喜说着偷偷瞄谢逍一眼,才继续:“奴婢推说您歇下了,让他们晚些时候再来。”

晏惟初还未做声,谢逍先道:“让他们明日再来,陛下今日谁都不见。”

“表哥你怎这样?”

晏惟初正要抗议,谢逍看他一眼说:“陛下今日大婚,难不成还要办公?”

晏惟初讪道:“这大婚仪式都被刺客搅黄了,我再让钦天监的人挑过一个黄道吉日……”

“不必,”谢逍说,“就今日,诏书我接了,册宝我收了,不必再折腾。”

好嘛,表哥这是迫不及待要做皇后了,那些虚头巴脑的流程全部省了,反正最重要的几样东西拿到手就行。

他这样说晏惟初也歇了再折腾的心思,吩咐顺喜:“就按皇后吩咐的意思办,下去吧。”

人退下后,晏惟初侧头,笑嘻嘻地在谢逍脸上亲上一口:“朕的皇后,现在满意了吗?”

谢逍转头盯着他,不出声,也没动。

晏惟初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心里发毛:“……表哥?”

“今日为何会遇上刺客?”谢逍凉声问,“陛下很能耐是吗?次次都敢拿自己做饵以身犯险?”

“……”怎么还有这笔账要算啊?

晏惟初小声解释:“我就是烦了,想一次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抓出来,都提前安排妥当了的,你今日就算不来,我也不会有事。”

谢逍听着神色愈不好看:“所以我不该来?”

皇后脾气可真大。

晏惟初哄着他:“我要是不亲自去接亲,你来迟一点,你进得去皇宫吗?想抢婚都抢不了咯,我这是给你机会,你还不领情,真想被当挡在宫墙外头哭吗?”

谢逍掐住他的脸,在晏惟初喊疼之前低头咬上他的唇,堵住了他这张时时刻刻都能气死自己的嘴。

晏惟初在被亲晕之前明智选择服软,喘着气求饶:“我再不说啦……”

谢逍最后亲昵一蹭他鼻尖,放过了他。

“陛下哪都不许去,就留在这里。”他再次强调。

晏惟初听话点头。

知晓谢逍是不放心,连放自己回瑶台也不放心,整个上京城或许只有自己留在这座侯府上他的身边,才能让他安心。

那就这样吧,表哥高兴就好。

晏惟初还是有些可惜,为表哥准备的大婚立后冕服也没能看他穿上。

算了,以后表哥做了皇后,有的是机会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吃过东西填饱了肚子,晏惟初才算真正活过来,感觉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

不过还是不要了,纵欲过度不好。

顺喜将盛了酒的合卺玉杯送进来。

这合卺礼上一回他们就没完成,这次说什么也要补上。

两杯相连,寓意同气连枝。

他们共同执杯,一起低头对饮。

晏惟初抬眸时眼里盈满笑,映在眸心的烛火晃晃悠悠,笑意也似要自其中淌出来。

“表哥,以后我们非君非臣,白首齐眉,不离不负。”

谢逍静静凝视他的笑眼,想起许多往事,大漠上见过的雏鹰与听过的胡琴、狼烟四顾里的血和泪、铮铮马蹄踏过的山川河海。

那时他总以为他最好的归宿不过马革裹尸还,却在孤身走过那些苍茫寂寥的无声过往后,原来还有这样鲜活生动的馈赠在前方等着他。

被晏惟初眼中的笑和这些言语蛊惑,谢逍伸手,轻拭去他唇边的酒渍,应他:“好。”

*

翌日下午,崔绍与郑世泽一起来侯府向晏惟初复命。

昨日行刺的刺客除去当场毙命的几个,余的皆留了活口。

这些人大多是南方口音,与上次在彭城刺驾的死士大可能师出同门,被活捉之后也想咬舌自尽,这次崔绍眼明手快地让人卸了他们下巴没使他们得逞。

“这些人应该在京中藏了有大半年,早在陛下南巡回来前就已潜伏至京中伺机而动,臣已经撬开了其中几人的嘴,正在严加审讯中。”

锦衣卫的手段晏惟初是知道的,只要拿出看家本事总有办法让人开口,死士只是不怕死,不代表愿意活着受非人折磨。

除此之外,这一日一夜,他们还在城中抓到上百形迹可疑的鬼祟之人,皆已押下诏狱严审。

晏惟初点了点头,问郑世泽:“你那边呢?”

麒麟卫负责查朝中官员,他昨日在承天门把人按下时虽不客气,倒也不能真把这些朝臣都当刺客同党拿下狱。故昨日只先押下了几个跟南边官场的事有牵扯嫌疑大的,其余人则把他们赶回去,再挨家挨户派人去守着,不许这些官员出门往外递消息,他们好逐一排查。

麒麟卫这帮宗室子弟办差的风格颇有些耍流氓,坑蒙拐骗连哄带诈无所不用其极,心里有鬼的那些只要不让他们有机会私下联络串供,多诈几次准能诈出意外之喜。

听着郑世泽眉飞色舞地说,晏惟初没表态,一旁的谢逍冷冷斜了这厮一眼,先道:“你们麒麟卫就是这样办差的?心思都用在旁门左道上了,别带坏了陛下。”

郑世泽:“……”他可冤枉死了。

察觉到这位新上任的皇后殿下似乎横竖看自己不顺眼,郑世泽反省了一下他好像没得罪过人吧?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轻咳一声,倒没说郑世泽做的不对,只叮嘱:“别弄出冤假错案就行。”

郑世泽连忙保证:“陛下放心,那自然不会。”

晏惟初又交代了他们几句,打发他们下去,谢逍叫住郑世泽:“以后少给陛下出馊主意。”是提醒也是警告。

郑世泽无语凝噎,算是知道了自己到底怎么被这尊煞神惦记上的。

皇帝表弟你真是太不地道!

我以后要是再多管你两口子的闲事,我这名字倒着写跟你们姓!

晏惟初丝毫不心虚,昨日被谢逍逼问他直接就把出主意的郑世泽卖了,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表哥的怨气你不背难道朕背吗?

人都退下,谢逍伸手揽过晏惟初,抱坐自己腿上。

晏惟初靠过去,笑他:“表哥不要这么凶,别人都怕你了。”

谢逍道:“有何不好?”

他已经决定了做奸佞,那就做到底。

恶名骂名他都愿意为晏惟初背,只要他的陛下垂爱他。

晏惟初知他所想,晶亮的眼睛凝视他,望尽他眼底那片深沉而温柔的海。

谢逍轻道:“阿狸,闭眼。”

晏惟初的眼睫眨着,缓缓耷下。

谢逍的吻落上去,缱绻含情,原是这般滋味。

*

之后一个月,晏惟初一直留在侯府上,每日召见的人除了亲军卫里自己几个亲信,只有一个刘诸。

无数人牵涉进刺驾大案中,日日都有官员被押下狱,麒麟卫将这些人堵在各自家中七日,不让他们串供,的确诈出了一大批藏在暗中的牛鬼蛇神,一时间整个上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皇帝大婚,当街被行刺,此等恶劣之事旷古未有,晏惟初再如何借题发挥都不为过。

也不是没人借机滋事煽动是非,大庭广众下妖言惑众言说是皇帝无德才招此祸事,往往白日话说出口,不及入夜人已经进了锦衣卫诏狱。

更有那些私下妄议的,亲朋同伴告发有赏,也叫他们好生领会了一番什么叫祸从口出。

几日之后便再无人敢议论这些是非。

但若说起定北侯英雄救美、当街抢婚那些,则无人会管。

陛下当日立的皇后究竟是不是定北侯,众说纷纭,陛下与定北侯之间的风流故事却已编了百八十个版本迅速传开。

说得好的,锦衣卫甚至会暗下给打赏。

晏惟初人在侯府,每日奏本题本也送来这边,依旧有不怕死的人上奏弹劾谢逍,无非是说他跟刺客乱党有染,当街挟持软禁皇帝图谋不轨云云。

晏惟初照旧一本不看,钓出来的这些蠢货也全部扔给郑世泽和崔绍去料理,有心思叵测者直接拿下。

短短一个月,偌大的朝堂上竟空了三成还多。

七月中,皇帝终于久违地召开了一次朝会。

群臣入班,看到端坐御座上安然无恙的皇帝,无不心情复杂——

处置刺客乱党之事他们不敢置喙,但您跟定北侯那点子不清不楚的事情,是不是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说到定北侯,这定北侯人呢?

回了京中还不来上朝,他到底什么意思?!

晏惟初岂会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宣定北侯觐见。”

鸿胪寺赞礼官唱:“宣定北侯觐见!”

谢逍出现,在众目睽睽下阔走上前,至御前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