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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谢逍像终于从千头万绪里回神,更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艰涩道:“臣谢逍……参见陛下。”

他的恭谨与避退让晏惟初心焦不已,心口似塞进团棉花,闷得发紧,众目睽睽下却又必须强压下情绪,问他:“表哥,你怎来了这里?”

谢逍也不狡辩,直接请罪:“臣无令调兵擅动,请陛下治罪。”

晏惟初望向他身后跟来的乌陇骑兵,这才意识到谢逍的这句无令调兵是何意思。

谢逍知晓了他这个皇帝要做的事情,怕他出事,特地带人赶来,甚至不惜事后被问罪。

可他就是皇帝,他又怎会责怪谢逍:“不是无令调兵,朕让人给你留了口谕,你可以带兵过来。”

皇帝一句话帮谢逍撇清了罪责。

谢逍身后原本心头惴惴的副将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很明白世子怎敢冲上去就抱住皇帝……还是不要明白了。

几位京营将领在旁,以及同样过来拜见晏惟初的东路军邴元正等人,皆目睹了先前一幕,犹豫着不敢出声,连上前见礼问安都忘了。

晏惟初只看着谢逍,他们有近九个月没见了,他夜夜梦里都是谢逍,却没想再见是这样尴尬的情景。

他虽已打定了主意要将身份告知,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表哥的反应分明只有惊、没有喜,他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他看不透谢逍脸上此刻的情绪,谢逍垂着眼举手投足间皆是对他这个皇帝的恭敬疏离……但不该是这样,他好不容易才又见到表哥,他要的不是这样。

晏镖慢吞吞地挪过来,视线在晏惟初和谢逍之间回来转了几圈,意识到皇帝这是玩脱了,被他夫君抓了现行,又见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陛下,这边的事情是不是了了?大军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先回昨夜的地方扎营?”

晏惟初勉强稳住心神,目光转向一旁的邴元正,问他:“派出去追土特罕汗的人那边有没有消息传回?能不能追上?”

邴元正这才率部下上前见礼,言说先前土特罕汗逃走时他已派出骑兵追击,目前还没有消息。

谢逍的副将见他默不作声,无奈也上前一步,参见了皇帝之后解释说他们刚在来的山道上迎面撞上窜逃的土特罕残兵,那土特罕汗被谢逍亲手挑下马,他们已经把人拿下了,一会儿人就会押过来。

晏惟初闻言神情一松:“很好。”

正说着,恰好后方来人复命,连同邴元正派出的追兵一起,将土特罕汗和他几个手下大将拖了过来。

这几个壮汉被卸了兵械五花大绑,灰头土脸地按跪到晏惟初身前,早已失了往日威风骄横。

晏惟初扫了一眼,有些嫌弃。

自几年前一统漠北草原的兀尔浑汗王被谢逍亲手斩杀,兀尔浑部四分五裂后,这些土特罕人捡了便宜,趁机收拢兀尔浑的残余势力,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若是坐视不管,待他们壮大,又是下一个兀尔浑部。

如今却是没了机会,晏惟初也不会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这土特罕汗也是个识时务的,看清楚晏惟初身上的龙袍,知晓他就是大靖皇帝,再无先前高呼将皇帝拿下的威风气势,谄媚用汉话道:“臣土特罕部哈日勒,拜见大靖大皇帝陛下。”

晏惟初听得发笑,他知晓自己年纪小,底下那些臣子大多不服,私下里提起他总是一口一句的小皇帝语带蔑视,第一次有人称呼自己“大皇帝陛下”,这般奉承讨好,且还是前一刻还想活捉自己的蛮夷可汗,嘴脸转变之快令人捧腹,果然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晏惟初却不吃这一套,他没做声,这土特罕汗为了活命絮絮叨叨地保证愿意向大靖称臣纳贡、按岁进奉,再不敢进犯大靖边境。

“臣有一女,是我土特罕部的明珠,草原上的第一美人,年方十六,臣愿将她献给大皇帝陛下您……”

晏惟初淡漠听着,并未表态。

从先前起就一直沉默不言的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剑削向那土特罕汗。

他动作极快,众人皆是一惊。

土特罕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剑风贴着他耳朵而过,他抱头惊叫,只以为脑袋搬了家。

耳边一缕头发掉落,是谢逍削去了他左侧脑袋上的辫子。

众将不明所以,不知这位定北侯这是做什么,知晓真相的崔绍默默移开眼,晏镖看着暗自咋舌,吃醋发疯的男人好可怕,这次削辫子下次再有谁惹他不定得被削脑袋了。

谢逍手中剑回鞘,面无表情地退回原位,也不解释。

晏惟初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传令:“全军启行继续往前,过平川峪再扎营,将这几个蛮夷一起拖上。”

皇帝那用作诱饵的御辇先前被敌寇射中了两箭,晏惟初觉得晦气,依旧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驾。

他想叫谢逍一起,尚未开口,谢逍已返身回去上了马。

晏惟初停步在车驾旁,远远看着他,谢逍正与部下交代事情,一眼没看过自己这边。晏惟初心里不好受,也只得按捺住心绪,先上了车。

待到他迈步进车中,谢逍的目光才落过去,复杂情绪在眼中流转,目送皇帝的车驾启行,半日未动。

副将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犹豫问他:“世子,你与陛下……”

谢逍什么都没说,淡声示下:“出发跟上。”

除了部分人留下清扫战场,大军随皇帝御驾向前。

晌午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过了平川峪,在这边的一处水源边扎营。

众将被传召进皇帝中军帐,进门时谢逍注意到跟在赵安福身侧的一个小太监,视线在对方身上顿了一刻,那小太监有所察觉,吓得慌忙低了头。

定北侯并未瞪他,他却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抬不起来。

谢逍已经认出这人,他唯一一次真正面圣,在瑶台的御书房里见到的皇帝,其实是这小太监假扮的。

在他偶然提过一次皇帝召见他从不露脸必有古怪后,晏惟初给他安排了这样一出戏。

当时晏惟初就在旁边,边慎也在,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被晏惟初耍得团团转。

何其可笑。

谢逍的视线收回,走去他该站的位置站定,情绪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

土特罕汗几人被押入中军帐中重新按跪到地上,先前被谢逍那一剑恫吓,他们这下彻底老实了,也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

晏惟初坐在上位,这才亲口审问起他们:“尔等既在朕面前自称臣,可知臣子起兵伏击朕御驾是什么罪?”

土特罕汗闻言暗自叫苦,他怎的称臣还称错了呢?

“想活命,就把你们是如何到这里,又是从哪里知晓的朕的行踪,给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晏惟初的嗓音并不严厉,但自有慑人气势。

谢逍看向他又垂眼,娇憨懵懂、天真率性的安定伯世子确实是不存在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流绪微梦,只是如今,梦醒了。

晏惟初其实也心不在焉,所有的心神都系在谢逍身上,谢逍方才那一眼他有所察觉,心头触动,但公事未了,他此刻也做不得什么。

土特罕汗支吾着,被锦衣卫抽刀架到脖子上,才惊得匍匐下身,说了实话。

去岁他们部落被谢逍带兵打散,他带着余下的骑兵侥幸逃出,曾在半道上遇到过大靖的西路兵马。

当时领兵的汾良总兵蔡桓本想将他一举歼灭,他让人送信过去,威胁对方知晓他与那些晋阳商人的勾结,若自己死了便会有安插在大靖的探子将他做的那些事连同证据一起上告大靖朝廷。

蔡桓受他胁迫放过了他,传递假的军情给朝廷和其他两路兵马,而他其实从未带兵回去过棕沐川,一直就在这附近游荡。

后他们收到情报,知晓大靖皇帝会来这平川峪,且身边扈从仅有五万人,他自持三万铁骑在手,借着平川峪的地形优势有能力一战,便决定赌一把。

在汾良边将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他带兵自大靖边防薄弱处闯入,得以来此埋伏试图活捉大靖皇帝。

帐中众将闻言皆面色难看,谢逍也眉头紧蹙,汾良总兵蔡桓是他舅舅江道衍的妻弟,在济州时江沭曾特地问起他九边换防之事,他没法不多想。

晏惟初冷声继续问:“是何人将朕会来这平川峪的消息告知的你们?”

土特罕汗垂头丧气道:“也是汾良那边传递过来的。”

晏惟初示下邴元正:“你即刻带兵去汾良,拿下蔡桓和所有有份参与此事的人。”

邴元正拱手领命,汾良离这里只有一百多里路,他带兵过去,两日便能到。

于是也不再耽搁,当下告退离去。

晏惟初的目光落回跪在地上的土特罕汗,问:“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你的妻妾子女现在在哪?”

这人梗着脖子没肯再说,刀锋就在颈边也不开口了。

晏惟初转而冲他手下道:“你们有谁第一个交代了,朕饶他一命。”

这群人当中有家眷的自然也不肯说,但也有光棍一条的,犹豫之后咬牙高声道:“我知道!我说!”

那土特罕汗凶狠瞪他,晏惟初却满意道:“好,你只要老实都交代了,朕封你大靖军官职。”

这人闻言涨红了脸,当下兴奋地和盘托出,他们只剩下最后三千人,留守在平川峪前方不远处的占门堡,土特罕汗和他手下大将的家小都在那边。

这人三两句话就将旧主的底给卖了,被卖的那几个愤怒又恐惧,帐中接二连三响起求饶声,晏惟初不耐打断:“你们废话太多了,拖下去。”

土特罕汗嘶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小,晏惟初充耳不闻,他本也没打算全杀了,跟之前对待兀尔浑人一样,女人留着嫁给边关底层军户,三岁以下不记事的小孩儿送给关内普通百姓养,其他的便算了,他的仁慈也有个度。

哀嚎声远去,晏惟初点名京营将领,让之现在就带兵去清扫土特罕人的巢穴。

谢逍上前一步,主动请战:“臣请领兵前去。”

他身上也还挂着京营总兵职,由他领京营兵马去本也无错处。

晏惟初皱了下眉,他还想赶紧将公事交代完,再跟表哥解释,但谢逍这个态度分明无意与自己多说。

晏惟初有些难受,静了一下,终是答应了:“准。”

谢逍出了军帐,碰上负责清扫战场晚一步来复命的晏镖。

晏镖踌躇叫了他一声:“定北侯,你大度点呗,为这点小事跟陛下斤斤计较,何必呢?”

谢逍却问他:“你几时知晓的他的身份?”

晏镖:“……我家里出事以后。”

谢逍又问:“他身边还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身份?”

晏镖尴尬道:“近臣大多知道。”

谢逍不含情绪的声音说:“所以只有我这个外臣不知道。”

晏镖顿时语塞。

定北侯算外臣吗?他是皇帝枕边人,但皇帝偏偏瞒着他。

……生气好像也合情合理。

谢逍不再多言,带了人离开。

晏镖挠挠头,这忙自己帮不上,还是不添乱了。

他进去了皇帝中军帐里,与另一京营副将一起来禀报清早战事的伤亡人数。

京营那边折损了七百多人,护卫御驾的亲军卫伤了几十个,其中有十几麒麟卫的宗室子弟,都是被土特罕骑兵的箭矢所伤,军医已经在救治了。

相较于三万土特罕骑兵全歼,这个战果可以说非常出色。

晏惟初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应平淡,例行公事地夸赞了几句。

晏镖他们见状赶紧禀报完正事,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身边只剩下自己的内侍后,晏惟初愁眉不展地趴到案上,闷声问赵安福:“大伴,朕做错了吗?”

赵安福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皇帝怎会有错呢?

但这事吧,定北侯就更没错了。

老太监安慰他:“侯爷兴许就是一时气着了,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晏惟初不理解,做皇后不好吗?他表哥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了他是皇帝不是应该再无后顾之忧吗?

……表哥才是真难伺候啊。

*

傍晚时分的占门堡,一片肃杀血气。

残兵与俘虏跪了一地,到处是散落的军械甲胄,谢逍正命人清点缴获的辎重和马匹,听到身边副将低呼:“是陛下的龙旗,陛下来了!”

他闻声抬眼看去,前方高坡上,金红龙旗在风中招展,晏惟初勒马驻足,身形浸在似血残晖里,被拉出一道孤单而安静的影子。

谢逍看不清他逆光的表情,却在这个瞬间忽然生出了一丝心软。

晏惟初也在看谢逍,他刚其实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仅仅两刻钟,这些土特罕余孽筑起的防阵就在谢逍亲自带兵冲锋下被彻底冲垮。

他也终于真正亲眼见识了战场上的谢逍是什么样——杀伐决断、锐利果敢,一如他所想。

回去营地已经入夜,晏惟初单独将谢逍传去中军帐。

他挥退了帐中伺候的内侍,自御座上下来,走近谢逍,抬手去拉谢逍的手腕,轻声喃喃:“表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谢逍默不出声地凝视面前这双微微泛红的眼睛,这么久没见,他的想念和牵肠挂肚其实一点不比晏惟初少,他只是没想到,他想念和牵挂的人,原来一直在欺骗他。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晏惟初步步为营,只为了诱他入陷阱。

他们成婚那时,他分明已有察觉,面对他的质问,晏惟初又编造了另一个更荒唐的谎言继续欺骗他。

那时的晏惟初也是这样,楚楚可怜像受了莫大委屈,理直气壮地问自己为何不理他。

他又在做戏戏耍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谢逍心头生出的那点触动和心软随之荡然无存。

“游龙戏凤好玩吗?”

谢逍的嗓音发沉,像带着千钧重量,用力砸在晏惟初的心口。

“我……”

晏惟初想要解释自己不是玩,含糊声音却没有多少说服力:“表哥,我跟你说过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给你看过我画的画,我如果不喜欢你,何必以天子之尊下嫁你……”

“所以我应该谢主隆恩?”谢逍只觉讽刺极了,眼里翻涌的尽是失望,“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声音是假的,字迹也是假的,陛下,你还有什么是真的?你的喜欢呢?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晏惟初被这些过分苛责的话砸懵,试图争辩:“你为什么不信我?你是觉得我说的那些喜欢都是虚情假意吗?表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的眼睛变得比先前更红,眼里氤氲着水汽,委屈里还夹杂了愠怒。

谢逍看着,在再次心软之前脑子里先冒出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能信他,他太会伪装,十句话里也未必有一句是真的,从一开始便是他端着一张柔弱可欺的脸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你的身份,安定伯知道、渭南王知道、顺王知道、你亲表哥郑世泽知道、你身边的这些内侍、锦衣卫都知道,是不是刘氏父子也知道?”

谢逍越说越觉荒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个你的枕边人不知道,你不觉得可笑吗?陛下,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若不是今日我亲眼撞见了,你还打算骗我到几时?”

晏惟初从未被谁这样咄咄逼人质问过,越是焦躁想要解释,越是被谢逍失望不信任的眼神刺伤,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紧绷:“我没想再骗你,我原本便打算这次见到你就将实情告诉你……”

谢逍的神情里分明写着不信,晏惟初现在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拉住晏惟初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一拨,撇开了桎梏。

后退一步,谢逍的语气恢复平静:“陛下歇着吧,臣先告退了。”

话毕他最后拱手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走出帐子时,晏惟初猛呵出声:“定北侯你给朕站住!”

谢逍只做未闻,脚步不停,径直离去。

晏惟初气得一脚踹翻了身旁的一张椅子。

赵安福带下头人进来,见晏惟初气得炸了毛,大气不敢多喘,躬身垂首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

晏惟初气急败坏下口谕:“定北侯御前无状顶撞朕,给朕——”

想要惩罚人的话却说不出口。

一瞬间就泄了气,心里那把火却浇不熄。

他是骗了人,他也知道谢逍心高气傲,接受不了自己一再的欺骗,但生气就生气,凭什么质疑他的喜欢?

他为了表哥连国本都不打算要了,他从没这么喜欢过谁,可表哥根本不信他!谁都可以质疑他的喜欢但表哥不可以!

晏惟初气呼呼地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赵安福:“你去跟他说,朕生气了,让他好生反省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赵安福:“……奴婢知道了。”

赵安福出去时,谢逍已经领着自己从乌陇带出来的骑兵出了军营,翻身上马。

赵安福见状大惊,快步过去:“侯爷您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里?”

谢逍冷淡答:“我是无诏带兵来的,事情既解决了,自然是要回去乌陇。”

赵安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陛下都当众说了他留过口谕的,您怎就这么犟,非要给自己安个罪名呢?

“侯爷,您不跟陛下说一声又带兵走,陛下真要生气了……”

谢逍丢下句“陛下要怪要罚臣受着便是”,不再多言,直接示意自己手下:“走。”

赵安福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逍带兵纵马离去,须臾便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您是拍拍屁股走了,这圣怒可不就都留给我们了……

赵安福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回去了军帐里复命。

晏惟初仍在原地打转,见到人回来,瞪过去:“定北侯他知道错了没有?”

“没有,”赵安福麻木答,“定北侯他扛着马跑了。”

晏惟初冲出军营。

夜色漆黑宁静,哪还有那五百轻骑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QAQ

第62章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

皇帝很暴躁,皇帝随时会发疯砍人。

这是这几日所有随扈官员将士共同的心声和认知。

君不见前两日有个不知死活的御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定北侯亲口承认是无诏调兵来去,跑去御前进谏要皇帝治定北侯的罪,然后就被扒下官服拖了出去。

皇帝想办人根本不愁没有由头。

满朝文武就没几个屁股真正干净的,把柄都在锦衣卫和东厂手里攥着,要不要办单看皇帝想不想而已。

这个时候拿定北侯去招惹皇帝的,多半脑子有点问题。

那日定北侯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下冲到御前抱住皇帝,无数人亲眼看见,皇帝和定北侯以及安定伯世子之间那点子不得不说的故事……还是不要说了,毕竟大家都有项上脑袋。

晏惟初率众巡视了平川峪的马场,再三日后抵汾良。

邴元正领东路大军早几日便已到此,拿着圣谕押下了蔡桓、江道衍和另一不安分的边镇总兵,连同汾良这里的大半将领一起。

这些人还试图反抗,但除了蔡桓,别处边将奉旨来汾良接驾最多只能带三十亲兵,根本没有招架还手之力。至于蔡桓,他倒是想造反搏一把,底层兵丁先反了他,看到邴元正的兵马出现,这些小兵干脆束手就擒直接降了。

御驾过来时,这边的事情已经平定,所有参与造反、通敌的军官将领全部下了狱。

至于怎么处置,杀肯定是要杀的,区别不过是杀全家、夷三族还是诛九族罢了。

但在那之前,晏惟初先派人去了一趟乌陇传话,将江道衍的所作所为全部告知了谢逍。

“陛下让卑职问侯爷您,是否要为忠义侯求情?”

传话的锦衣卫客气问谢逍,再又添上一句:“陛下说,侯爷您按您自己的心意回答便好,这不是试探,陛下是想听您的真实想法。”

上一次锦衣卫捉拿谢袁魁时,也带过话问他是否要替父求情,同样的情景重现,谢逍此刻只觉分外疲惫,他问:“江沭呢?他是否知晓他父兄所为?”

锦衣卫道:“他应该不知道,将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他父亲是他不设防的无心之举。”

但无论知不知道,罪责是逃不过了,他人也一样下了狱,江家全家都得死。

静默片刻,谢逍终于道:“若有可能,请陛下开恩,饶江沭一命,给他机会戴罪立功。”

锦衣卫听明白了,谢逍这是只打算为江沭求情,点了点头:“卑职会将话带给陛下。”

谢逍与他道谢。

对方又道:“陛下还让卑职问侯爷您,几时才肯奉诏前去见驾?”

就这几日,每日一道手谕口谕送来乌陇,传谢逍去见驾。

谢逍皆不予理会,问就是战事刚了,许多后续事情需要处置,加之军屯清丈之事怕会闹出乱子,他得亲自在这里盯着。

若是皇帝要问罪,问吧,他受着就是。

谕旨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强硬到之后逐渐放软,如今变成了单纯的传话。

谢逍不为所动,仍是那句:“乌陇军务繁忙,臣脱不开身,请陛下恕罪。”

这锦衣卫轻咳一声:“定北侯听谕。”

谢逍作揖拱手。

“陛下口谕:定北侯你不要恃宠而骄,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要是再不来见朕,朕以后也再不理你了,朕讨厌你!钦此。”

传谕毕,谢逍沉默了半日。

对面的锦衣卫犹豫问他:“侯爷,您要动身前去见驾吗?”

谢逍问:“汾良的动乱是否彻底平定了,陛下的安危还有无妨碍?”

锦衣卫答:“叛乱的人都拿下了,陛下已经进了汾良的总兵府,那边七成武将都下了狱,有邴总兵带兵在,加上京营的兵马,出不了事。”

这人说着,劝了一句:“侯爷,您也别一直跟陛下犟了,还是接谕去见陛下吧。”

要不他们日日两边来回跑的传圣命,兄弟们也很不容易的啊!

关键他们没本事把人绑去御前,陛下的脸是一天比一天黑,瞧着都吓人。

牺牲定北侯一个,造福所有人,多好。

谢逍却问他:“陛下作为安定伯世子时,跟随在侧的护卫,是不是也是你们锦衣卫的人?”

这人:“是倒是……”

谢逍道:“身为锦衣卫,两个人联手打不打得过七八个地痞无赖?”

“那自然打得过,”这人颇以锦衣卫的身份为荣,骄傲道,“锦衣卫哪怕赤手空拳,那些市井混子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谢逍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所以陛下当初是怎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一伙地痞劫持身陷囹圄的?何况你们跟随陛下左右的人,应当也不只明面上那两个才对,是吗?”

对方:“…………”

糟糕,被套话了。

这锦衣卫脸上的表情凝固。

谢逍一哂,他之前就奇怪瞻云苑那次,攒局的人明明是郑世泽,晏惟初怎会吃亏被欺负?

原来还不只那次,连后头被谢适劫持顺喜跑来找自己求救,都是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给自己唱的一出大戏。

“臣何德何能,让陛下牺牲至此,”谢逍讥诮,“陛下当真折煞了臣。”

锦衣卫走出谢逍的总兵府时,整张脸都是垮的。

他不但没能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事将定北侯带去汾良,手里还多了个定北侯硬塞给他的烫手山芋——

装在剑盒里的陛下的那柄天子剑。

这要是送去御前,他都不敢想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吾命休矣。

*

汾良总兵府。

听闻派去乌陇的人依旧没能将谢逍带来,晏惟初气得握紧手中画笔,将正在画的新一幅画作里谢逍的脸描成了一张猪头。

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朕都这样纡尊降贵了,你就不能退一步,来哄哄朕吗?

……表哥心里果然只有安定伯世子边淳,知道他是皇帝就变了心。

站在下头回报事情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多出。

静了须臾,晏惟初忍耐问:“他还说了什么?”

办差的锦衣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与谢逍间的对话告知晏惟初。

听闻谢逍只为江沭一人求情,晏惟初没什么反应,他本也有意放江沭一马。

再听到表哥又拿军务做借口搪塞自己,晏惟初十分不满,他就该让锦衣卫直接把人强押过来!

但谢逍关心他的安危,又让他面色稍霁。

高兴不到片刻,听谢逍翻旧账问起当日自己被地痞无赖劫持之事,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生出了一点心虚。

直到那句“陛下当真折煞了臣”从人嘴里说出来,他“啪”一声扔了手中画笔,皱眉刚要骂人,抬眼间瞥见这锦衣卫身后手下抱的剑盒,不悦问:“那是什么?”

“……回陛下的话,”禀话的锦衣卫视死如归,“侯爷说,陛下您的厚爱他当不起,更没资格拿这天子剑,原物奉还,还请陛下将东西收好。”

屋中有一瞬静得几近落针可闻。

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笼罩在头顶的风雨欲来,皇帝周身的气息冷得能结出冰渣。

帝王之怒,亟欲爆发。

晏惟初却生生克制住了,沉着嗓音开口:“东西呈上来。”

剑盒呈到他案前,他伸手掀开,里头果然是当日谢逍离京之前,他亲手赐下的天子剑。

如今完璧归赵,就这样静静躺在他面前案上的剑盒里,像极了在讽刺他的自作多情和单相思。

晏惟初克制不了了,“哗”一下用力抽剑出鞘,剑锋闪着寒芒在他手里拐了个弯,猛削下去,生生削去了书案一角。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跪地,请皇帝息怒。

晏惟初犹不解气,将天子剑一扔,转身拿起谢逍送他的那柄剑丢给锦衣卫:“送去乌陇,就说这剑朕也不要,还给他!”

锦衣卫两手接住剑,战战兢兢道:“臣领旨。”

他才刚回来,气都还没喘匀呢……

陛下跟侯爷这闹分手,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

但也不只他,一屋子的人无一敢劝。

锦衣卫起身退下时,晏惟初又把人叫住:“还有这个,也还给定北侯,说朕不要。”

晏惟初抓起那紫貂皮手笼扔过去。

再解下腰间的玉佩,正要扔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他买的、他送的、他花的钱,于是捏回了手中,冷声示下:“还剑算什么,让他把朕的玉佩也还给朕。”

跟朕拿乔,那就一拍两散,朕跟你玩完了!

锦衣卫拿了东西离开,晏惟初大睁着眼发呆一阵跌坐下去,泄了气,整个人都蔫了。

……表哥至于这么绝情吗?

他瞪着那柄天子剑,好似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

他一气之下将谢逍送的东西让人都还回去了。

“……”

后悔了。

赵安福看出小皇帝的心思,小声说:“陛下,人才刚走,现在去叫回来还来得及。”

晏惟初脸上挂不住:“……叫什么叫,别耽搁了他给朕办差,让他赶紧走。”

赵安福不再说了,您高兴就好,别夜里躲被窝里偷偷哭就行。

晏惟初心烦意燥,不愿再想这些,闭了闭眼勉强打起精神,先处理正事。

“去把江道衍给朕带来。”

这些被拿下的边将已在狱里待了数日,就是等死了,无非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晏惟初只命人将江道衍单独押来。

去岁年节前,江道衍领家小回京述职,那时晏惟初刚与谢逍成婚,去京中忠义侯府吃了顿家宴,他还记得谢逍这个舅舅当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时隔一年再见,已成阶下囚的江道衍与晏惟初记忆中的儒将形象相去甚远,如今他两鬓斑白、卑躬屈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江道衍磕头抬首间,看清楚座上皇帝的样貌,死寂一般的眼神里闪现惊愕,愣在了当场。

晏惟初开口:“认识朕就好,也不必朕多说了,朕特地只传你一人过来,就是想替定北侯问你一句,他这般信任你这个舅舅,为何你要辜负他的信任,也辜负朕的信任?”

江道衍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回过神,颤颤巍巍地匍匐下身:“臣愧对陛下……”

晏惟初沉声纠正:“你愧对的是朕表哥。”

他从前笑谢逍奶奶不疼爹爹不爱,唯独就这个舅舅亲近些,结果也不是个好的。

他表哥可怜,真就只有他了。

江道衍无可辩驳,只能认罪。

老忠义侯确实是一心为国、满腔忠烈,可他不是。

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被利益蒙了眼,无法再坚守本心,于是一错再错。

晏惟初道:“你做下的事情,死不足惜,明日朕便会让邴元正带兵去肃州拿下你家小,但朕不希望看到你家中人和那些部下跟这蔡桓一样不自量力反抗,生生浪费朕的兵力。朕给你个机会,你只要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交出兵权,朕可以饶你小儿子江沭一命,给你江家留个后。”

江道衍猛地抬头,眼里迸住希冀:“陛下当真愿意放沭儿一条生路?”

晏惟初淡淡颔首:“感谢定北侯吧,是他替江沭求情,朕看在他的面子上而已。”

江道衍哽咽谢恩,重重磕头。

晏惟初心中满意,只要能顺利收拢肃州兵权,西北其他几镇都不是问题。

留一个江沭换这些,很划算的买卖。

在江道衍面前提到是谢逍求情,不过是让他放下戒心乖乖就范,才不是自己真的卖表哥面子。

又几日后,谢逍收到汾良送来的剑和手笼,他什么都没问,拿起那手笼在手里轻轻摩挲了片刻,直接收了起来。

送东西来的锦衣卫瞟了眼他腰间挂的玉佩,低声道:“侯爷,陛下说还剑算什么,让您将他的玉佩也还给他。”

谢逍冷淡答:“不给。”

他拒绝的太直接,这锦衣卫一愣:“可……”

“抱歉,”谢逍坚持道,“玉佩不能给。”

对方急了:“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卑职。”

谢逍无动于衷:“你去回复陛下,玉佩是臣夫人送给臣的,夫人送的东西恕臣不能交给陛下。”

他的语调平淡,但态度强硬,哪怕面对的是皇帝派来的钦差。

锦衣卫脱口而出:“可陛下不就是——”

你夫人那三个字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谢逍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不屑一顾。

陛下是陛下,陛下怎会是他夫人,除非陛下证明给他看。

“……”面前的锦衣卫无语,服了你们,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但撂担子是不可能撂担子的,东西没拿到,这位锦衣卫千户大人骂骂咧咧地又回去汾良复命了。

人已经离开,谢逍握住腰间玉佩,轻闭起眼,指腹一下一下擦着上方的纹路,半晌没动。

晏惟初再得到锦衣卫的回复时,也愣了半晌。

表哥没把玉佩还给他,好吧,算表哥知趣,真还了玉佩他真要提刀去乌陇了。

……不过表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晏惟初烦愁不已,问赵安福,但一个太监哪懂这些。

思来想去他想起郑世泽办完晋阳的差事昨日也来了这边,让人去把他传来。

郑世泽进门,听罢小皇帝面无表情说的,了然,敢情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情感问题狗头军师又要重出江湖了。

他张嘴便来:“这不是很明显嘛,定北侯他只要自己的亲亲小夫君,不要陛下您啊。”

晏惟初很不高兴:“话收回去,朕给你机会重说。”

郑世泽闭嘴改口:“陛下,您怎就不能变通一下呢?你日日派人以皇帝身份去传谕召他来面圣有什么用,您以他夫人身份写封家书过去,就说您想他了,想他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能没有他,他不就乖乖来了。”

晏惟初不情愿,凉飕飕地道:“朕不要面子的?”

朕怎么可能想他,不可能,才不想,一点不想。

要面子你追什么男人啊……

这话郑世泽可不敢当面说。

“那您就折中一下,以他夫人的身份给他写信,随便写什么都行,哪怕骂他都行,他也得听着。”

反正打是亲骂是爱,那位定北侯只怕宁愿被自己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想皇帝以势压他。

晏惟初听得意动,这能行吗?会不会适得其反?

可表哥一直不遵谕旨,总不能真强硬把人抓来吧?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要不试试?

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他面上没表露出来,想通之后挥了挥手赶人:“你可以退下了。”

“那祝陛下早日如愿以偿。”郑世泽嬉皮笑脸说罢,告退下去。

其实有句话他没说,哪来那么多麻烦,直接去找人,脱光了往人怀里一坐,定北侯又不是柳下惠,折腾啥呢。

没有什么问题是在床上颠鸾倒凤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多颠几次。

可惜这话他也不敢说。

晏惟初撑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翻出他那日画的那幅猪头,提笔用独属于安定伯世子的字迹落款——阿狸赠表哥。

他搁下笔,骄矜想着,夫人送的东西不能交给朕是吗?那这个你也好好收着吧!

“拿去装裱,即刻送去乌陇。”

第63章 怕自己毁了他

数日后,晏惟初的大作送至谢逍手中。

画卷展开,意境十分不错,是那日晏惟初亲眼所见的他领兵冲锋的一幕——如果没将战马上他的脸画成猪头就更好了。

谢逍盯着看了片刻,气笑了。

他拎起笔,在画上随意加了几笔,画下了远处高坡上迎风猎猎的龙旗,和龙旗下孑立的身影。

画毕他手指拂上去,在那道身影旁停了许久,轻声一叹,将画收了起来。

送画来的人将这一幕看进眼里,回去禀报。

晏惟初听罢却不高兴,什么嘛,嘴上惦记着夫人,下笔画的却是他这个皇帝,口是心非,真是不老实。

他提笔写信,当真将谢逍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夫君不解风情、锯嘴葫芦,近十个月没见,一点都不想着他,连家书也不给他写了。

谢逍倒是回了信,依旧像从前那样叮嘱他的起居饮食,但只字不提前去汾良见驾之事。

那之后晏惟初也不再传圣谕了,变成了日日飞鸽传信。

【我脑袋不舒服,心口也有些不舒服。】需要你赶紧来见我才会好。

谢逍回:【你跟着陛下,让陛下传随军太医给你看看。】

【我最近吃饭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不香。】茶不思饭不想但是想你。

谢逍:【这边的粗茶淡饭你吃不惯,提醒陛下早些回京去吧。】

【我没有防身的剑,麒麟卫发的兵器都用着不顺手。】你的剑要不还是送回来吧。

谢逍:【陛下的天子剑挺好,让陛下送给你。】

【昨天有人惹我生气,我想把他砍了,你不要惹我生气。】你惹我生气了我只会伤心。

谢逍:【在陛下跟前当差脾气不要这么大,总是生气对身体不好。】

晏惟初:“……”

鸡同鸭讲、驴头不对马嘴,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深意。

表哥这是故意的吧!

劝他不要生气,倒是一直生他的气,一口一句陛下阴阳怪气,做将军的人这么小心眼的。

气煞朕也。

乌陇这边,谢逍正在召见部下议事,一直心不在焉,众人看出来了,互相使了个眼色。

领头的副总兵他那表叔小心翼翼地问:“世子,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一直没见夫人过来?”

谢逍的眉峰微蹙,反问他们:“我回来之前,你们没见过夫人?”

“没有,”表叔道,“陛下刚到这里时,我问过他,他说夫人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之后一直等到陛下御驾离开乌陇,也没见到他,说是跟陛下一起去了汾良。”

原以为谢逍这风风火火跑去护驾一趟,能把夫人带回来,结果他们还是没见上人。

谢逍听着实在无话可说,都说君无戏言,晏惟初却是瞎话一套一套,张嘴就来,对着谁都这样。

“所以夫人之后会过来吗?”众将抓心挠肺,他们真的很想见夫人一面啊!

谢逍淡下声音:“他在陛下跟前当差,没空过来。”

那你跟陛下又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到众人嘴边,没敢问出口。

跟着谢逍去平川峪的副将回来可都跟他们说了,他们这位胆大包天的世子一到御前,当众冲上去就将陛下抱了个满怀,陛下非但没追究他私下调兵的罪,还帮着隐瞒开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那副将还说在陛下身边根本没看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夫人,私下去问那位指挥同知顺王,对方笑笑让他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遮遮掩掩,必有古怪。

加之这段时日锦衣卫隔三差五来传圣谕,虽不知说了什么,总归是稀奇得很。

众人议事完退下,表叔单独留下,没忍住问了谢逍:“世子,你与夫人之间,是否因为陛下生出了什么误会?”

谢逍知道他想岔了,无奈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表叔追问,索性直言,“还是说夫人其实就是陛下?”

谢逍的目光轻动,没做声,等同默认了。

表叔倒吸一口凉气,这猜测着实大胆,他说出来都觉荒谬,竟是真的?!

谢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也是才知道。”

表叔顿时语塞,啊?所以陛下这是图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成婚之后陛下就将京营总兵位置给了你,他是用这种方式拉拢你?”

谢逍虽未明说,脸上的神情已然肯定了他所说的。

饶是这位徐表叔见多识广,也不明白了,美人计这东西不算什么,但用美人计用到需要皇帝陛下亲身上阵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识,有必要吗?

他试探问:“那世子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谢逍苦笑:“他是皇帝,我有些不知道日后要怎么跟他相处……”

气上头带兵回来乌陇,又屡次抗旨不遵坚持不肯去见驾,是他实在不知要怎样继续面对晏惟初。

恪守君臣之礼吗?在真正尝试过亲密夫妻关系后,他如何还能做得到?

但若无其事像从前那样对待晏惟初,也很难。

他的小夫君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一言九鼎,生杀予夺。

天家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例子从来不在少数,何况是所谓夫妻。

也许陛下此刻信任他,但时日长了,诸多内外因素影响,人心易变,他不愿跟晏惟初最终走到那一步。

更何况,陛下他总要留后巩固国本,否则社稷不稳,自己便是佞幸罪臣。他倒是不惧被千夫所指,但不愿晏惟初日后在史书上被书写成无道昏君,留下洗刷不去的千古恶名。

谢逍的烦闷旁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表叔也不知该怎么劝。

“陛下日日派人来,是想传世子你去见他?”

谢逍点头。

表叔又问:“那你打算对陛下敬而远之,退回君臣有别的位置?”

谢逍几不可察地拧眉。

表叔提醒他:“一直这样跟陛下僵持也不是长久之计。”

谢逍自然知晓,但他也进退维谷、左右两难,仿佛怎么选都不对。

表叔暗道可惜。

世子若是大小姐就好了,那不就稳了吗?

先前还以为陛下不想再娶他们谢家人呢,原是看上世子了,这可真是……

*

晏惟初没有一直留在汾良,之后又启程去了庆渭。

邴元正带兵顺利接手肃州兵马后,西北诸镇皆安分下来,不敢再生出异动。

皇帝亲自坐镇庆渭,派锦衣卫陪同户部和都察院官员往各镇查粮查地,短短月余,大批边将及地方文武官员落马,雷霆手段,威慑四方。

晏惟初紧接着又动作迅速地提拔了一批人补上职缺,在最短时间平息动荡、稳住了人心,边镇兵权至此尽收囊中。

庆渭总兵府里,晏惟初正伏案写信。

乌陇那边有快半个月没送信过去,他毕竟是皇帝,谢逍一直态度冷淡,他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他们陷入某种微妙的冷战之中,持续了这么久,先打破僵局的还是他。

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无处发泄,只能说给谢逍听。

【表哥,我好不高兴。】

【昨日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残暴不仁,我才不是,我明明人美心善,是他们先对不起我。】

【我今日去了趟刑场,那些畜生死前还敢诅咒我,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砍头都便宜了他们,我就该把他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我知道下头有很多人不服我,面上对我喊着万岁,背地里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偏不如他们愿,我就要跟他们比命长,他们是老不死的,我才不到二十岁,我肯定比他们活得久。】

……

……

……

【表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

晏惟初写完信搁下笔,趴到书案上发呆了半晌。

自己写这些是不是挺矫情的?表哥看了会不会笑他,会不会根本不当回事?

他要不还是不把信送去了……

赵安福见他闷闷不乐的,劝他:“陛下,家书写完了,奴婢帮您封起来,这就派人寄出去?”

晏惟初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写都写了,不寄出去他还是不甘心。

将信纸递出去时,他闷声道:“定北侯要是收了信没反应,你们也别跟朕说了,朕不想知道。”

赵安福低声领命,心里暗暗埋怨谢逍,定北侯真是不做人,让小皇帝这么难过。

信送至谢逍手里时,他刚从军营巡视回来。

入夜以后他回去府上,在书房里点了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看罢晏惟初写的内容,谢逍轻搁下信纸,盯着那些在光影里逐渐模糊的字迹出神了片刻。

晏惟初曾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那些以不经意口吻在自己面前提起的不容易和难处,并非感同身受,原是晏惟初作为皇帝的切身体会。

他从前从未细想过,今日似乎才真正生出触动。

谢逍想象着晏惟初写下这些时的犹豫委屈,尤其那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触碰到那一刻晏惟初的纠结和心软。

他确确实实相信,晏惟初是个仁慈心善的好皇帝,只是这份仁慈和心善,给的不是那些能为他歌功颂德的人。

晏惟初在不高兴的时候选择向自己诉说,或许也只能向自己诉说,这一认知让谢逍愈觉心疼。

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他取出信纸提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用心给晏惟初写了回信。

收到乌陇送来的信,晏惟初有些喜出望外。

谢逍的回信不长,但言语诚挚,说他没错,不必在意下头那些官员怎么说怎么想,坚持做自己的就好,又说如果不舒服了,不妨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能豁然开朗。

晏惟初将信反复看了几遍,问送信来的人:“定北侯他说了几时来见朕吗?”

下头人低头:“……侯爷没说。”

晏惟初叹气,好吧,表哥嘴硬心软,他理解一下好了。

他今日反正也无事,便决定听谢逍说的,去民间走一趟。

皇帝微服出门,带了十几锦衣卫和麒麟卫的侍从,扮作普通护卫,出城后去了附近的乡间。

时值夏收之际,田野间乡民正在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晏惟初下车,驻足田陌旁看了片刻,问跟出来的一名户部官员:“今年这里收成好吗?”

官员答:“今年是丰年,朝廷又刚免了两季赋税,这里百姓都能吃个饱饭了。”

晏惟初不是很信这些官员说的,让锦衣卫去带了几个正干活的田夫来,没有表露身份,只说自己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问起他们收成如何,对朝廷有没有哪里不满,让之直言不讳。

这些老实巴交的田夫哪敢,晏惟初便道这里刚刚被砍了的县官便是他们抓的,这些人闻言这才大着胆子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义愤填膺骂那些被砍贪官的,有说下半年要是也无灾无患年底家里就能有余粮的,更有对皇帝感激涕零言说陛下是来为他们做主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早年从关中迁来这边开荒的流民,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才真正有了盼头。

晏惟初亲政这两年多次下旨大范围减免赋税,又以朝廷的名义发粮种借耕牛给百姓,施的都是仁政。

他是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人的家底,掌握笔杆子的那些人骂他这个皇帝钻进钱眼里,行径与土匪无异,但这也是他能一再对底层百姓施恩的底气。

“听说陛下在让人量那些地主老爷家的田地,要把他们占的地都分给我们哩。”

有消息灵通点的这般说,其他人将信将疑兴奋不已,若是朝廷真能给他们分地,那以后他们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

晏惟初肯定道:“是真的。”

清丈军屯的同时他也在让人着手清查隐匿的民田,他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他想要做的事情再难也会做下去。

这些田夫闻言一个个兴高采烈涨红了脸,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遥谢皇恩,高呼万岁。

而他们的陛下其实就站在他们身前,这么多日晏惟初的脸上第一次真正有了笑,如释重负。

回去之后他便提笔给又谢逍写信。

【表哥表哥,我去民间看了,百姓们都说我好呢,他们的感恩才是真心实意的一点不作伪,我真高兴。】

【你说得对,我没错,我才不管那些老匹夫怎么骂我,他们人丑心也丑,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谢逍收到信,看着这几行字,情不自禁地弯唇。

晏惟初骄傲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跃然纸上,像敞着肚皮等待人夸赞爱抚的猫儿,他承认他真正心软了。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始终存在。

他不甘心退回到臣子的位置上,可他也知道一旦他选择了不顾一切,就没法再容忍那些他所顾虑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将来他们之间可能的离心,亦或晏惟初为了江山社稷必须去开枝散叶。

他做不到那般大度,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和内心阴暗的一面,他怕有朝一日自己这样的阴暗面会毁了晏惟初。

他还得想想,再想想……

第64章 抱朕上床,亲朕

御驾到庆渭的第二个月,南边传来紧急军情,东南倭寇作乱,上岸屠了沿海数个村落,并有向内陆进犯的趋势。

晏惟初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要众人拿主意,这些人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让那边的备倭军迎战,再从平津和济州调水师过去协防。

见他们大多装聋作哑,晏惟初敏锐察觉到这事有蹊跷,冷了脸不再多言,直接宣布散朝。

之后他单独留下郑世泽,这小子从先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

晏惟初问他:“舅舅的船队这些年私下出海,应该跟那些倭寇打交道颇多,他们是不是真的很难对付?”

郑世泽道:“陛下,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个,什么倭寇,里头顶多只有一两成是真倭人,剩下的都是大靖那些落草为寇的商贾和海盗,他们跟南边那些地方官瓜葛深着呢,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不为过,倭寇这个时候忽然跑出来生乱,我看这事一定有古怪。”

晏惟初很惊讶:“他们是大靖人?”

郑世泽肯定说:“大多都是,而且就是那些地方官纵容养出来的打手。”

晏惟初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个皇帝禀报过这些。

他转念一想,瞬间便明白了方才群臣的反应——倭寇作乱是假,借这事阻止自己去南边查地才是真。

他已经收拢了北边各州和边镇兵权,又亲自带人在这边轰轰烈烈地清丈军屯民田,虽然嘴上没说,但下一步必定会将手伸去南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满朝文官士大夫有七成都是南方人,宗族利益全在那边,怎会甘心坐以待毙,明面上无法拦住他,便用这种方式奋起反抗。

他还是杀人杀太少了。

晏惟初厌烦得很,这种时候他总是分外想念谢逍,要是表哥在这里就好了……

郑世泽犹豫道:“陛下,南边那些备倭军也未必靠得住,只怕他们做做样子消极应战,故意把倭寇放进来作乱。”

晏惟初又岂会不知道,他烦心的就是这个。

现在却只能先这样,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晏惟初雷厉风行地连下数道诏令,除了命东南各地备倭军应战,调平津、济州两地水师前去布防,还密旨去西南让施家军做好准备,一旦南边生出大的乱子,立刻出兵平乱。

郑世泽听着他接连发下圣旨,又想起个事,说:“那些海盗里其中有一支队伍似乎是例外,他们不碰普通百姓,专门打劫那些官员养的私下出海的大靖商队,我爹几年前有一次在海上碰上他们被抓了,后来他们知晓我爹是陛下的舅舅,又把我爹放了。我爹说他发现那个海盗头子身份有些特别,似乎从前是大靖的宗室,甚至可能是藩王子嗣。”

“藩王子嗣?”晏惟初一愕,旋即想到,“当年潜逃出去的平阳王?”

郑世泽道:“可能是,算着年纪,那海盗头子四十几岁,应该是当初逃出去的平阳王的儿子。”

晏惟初顿时就明白了,当年六王作乱,平阳王也是其中之一,是领头的纪兰舒祖父庆亲王的侄子,事败之后他带着家小潜逃,朝廷追捕多年一无所获,没想到竟然逃去了海上。

“他们除了打劫商队,没做过别的恶事?”晏惟初皱眉问。

“应该没有,”郑世泽道,“我爹说他们手里有两百多艘船,其中有四十几条都是战船,有跟南洋那边的夷人买的,也有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去的水师舰队的军舰,靠着这些船他们打劫商队可谓无往不利,但对大靖沿海一带的那些普通百姓,他们非但没做过恶,还时常送东西去接济,那边很多百姓私下里都很感念他们……”

晏惟初面色不虞:“从大靖官员手里买军舰?这些贪官还有什么是不敢往外头卖的?”

郑世泽尴尬说:“天高皇帝远,总有人利益熏心。”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晏惟初道:“照你说的,他们知道你爹是朕的舅舅便放了他,又接济平民,似乎是想以此换得朝廷招安,想回来大靖?”

郑世泽也不肯定:“是倒是,但如果那海盗头子真是平阳王的儿子,那就是反王之后,朝廷怎可能放过他们。”

晏惟初想了想说:“也许他只是想让手下那些人回来吧。”

四十几艘战船,快抵得上朝廷一个大型水师卫所了,且他们常年在海上烧杀抢掠,比起那些吃空饷战船放着生锈的卫所老爷兵,战力不知道强了多少,若是能被征召,在海上先筑起第一道对付倭寇的防线,也好减轻岸上用兵的压力。

晏惟初想到这点,觉得可行,总归纪兰舒他都用了,还担心再多一个反王之后吗?先把人招安,等战事了结把他手下打散分到沿海各个水师卫所去,至于他本人甚至不必恢复宗室身份,以军功给个外姓爵位,调去其他地方任职,就不会有任何后患。

至于负责去劝说招安的人选,纪兰舒最合适不过,他自己便是最好的招安例子,对方还是他堂兄,更好沟通。

恰好边慎依圣旨来庆渭接手总兵位置,纪兰舒也跟着过来了,他们一到这里就被晏惟初传召至御前。

纪兰舒亲手写下招安信,加上他的身份信物,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去了东南。

他与边慎自辽东代天子巡边回来,也是第一次来面圣。

辽东那边的情形比这头稍好些,军官侵吞军屯粮饷,这都是常态,胆大包天到勾结异族通敌卖国的倒是没有,该办的人也都被他们办了。

晏惟初已经让邴元正带兵回去了朔宁,兼掌辽东军马,有邴元正坐镇那边足够。边慎被他调来庆渭,纪兰舒跟着过来接手这边的土地清丈差事,刘诸这个首辅要跟他回朝,刘崇璟他也打算带去别处,只能让纪兰舒来做。

“现下各处边镇将领都换了一批,庆渭这里是西北四军镇的枢纽,有你们在这边朕更放心些,你们在这待个三五年,帮朕巩固边防、整顿军务、恢复民生,职责重大也很辛苦,但朕没有别的更信任的人,只能将事情托付给你们。”

晏惟初的言辞恳切:“父亲、爹爹,别让朕失望。”

他向来很懂得利用人心打感情牌,既然认了父亲和爹,自然要把人用到极致。

边慎二人郑重接旨,纪兰舒多问了一句:“陛下,定北侯您会带回去吗?”

晏惟初没做声。

北方三镇里,汾良他让从京营带来的将领去接手了,乌陇和燕安那边都是谢家军,不好从外头调人过去,谢逍留守那边其实是最合适的,可若是那样,他和谢逍真就要天各一方,以后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当初他把人调回京,是想将表哥收为己用,日后好放心派他去为自己守边。

但是现在,他的私心占了上风,更想将表哥留在身边。

但表哥不愿意,迟迟不肯来见他。

见晏惟初不开口,纪兰舒他们也不多问了,很知趣地准备告退。

晏惟初忽然道:“朕过几日便会离开这里。”

纪兰舒问:“陛下要回京了吗?”

“不,”晏惟初说,“朕要一路南巡下江南。”

他二人目露惊讶,边慎先劝道:“陛下,如今南边倭寇作乱尚未平定,兴许还会生出别的乱子,实在不是南巡的好时机,还请三思。”

晏惟初偏不:“他们不想朕的手伸去南边,朕偏就要亲身前去,乱了也好,不生出乱子朕还不好找借口办他们。”

小皇帝天生反骨,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纪兰舒知道劝不住,便问他:“陛下要将带出来的这些人一起带去南边?”

晏惟初斟酌了一下道:“京营十万人太多了,拖缓行军速度,到时候让部分人先回京吧,不过朕要去南边的事,你们别透露出去,朕打算先瞒着下头的人,也不想沿途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边慎再次担忧提醒他:“陛下若不多带些人,去南边怕会有危险。”

晏惟初不以为意:“再说吧。”

上一次谢逍敢无诏带兵来,他也想看看这次他表哥会作何反应。

*

御驾动身行至关中时,消息才传到乌陇,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空白谕旨。

谢逍看着手中一字没有的诏旨,眉头紧锁,问:“陛下这是何意?”

来传旨的锦衣卫道:“陛下没说,只让卑职将这个送来。”

谢逍沉思片刻,又问:“陛下为何去了关中?他不打算回京吗?”

对方的回答依旧是不知道。

锦衣卫离开,谢逍心里却生出担忧,晏惟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大可能不会老实回京去,送份空白圣旨来,或许是让他自己做选择。

“世子你既然这么担心,就别顾虑那些有的没的,去见陛下吧。”

来禀事的表叔乐呵呵地劝他:“陛下都给你台阶下了,你也别总是拿乔,想去便去。”

谢逍盯着手中的空白圣旨,没反应。

他表叔说了实话:“世子,陛下离开这里之前曾问过我想不想做这乌陇总兵,那会儿我以为他想挑拨你我呢,现在倒是明白了,他肯定是要调你回京的,这边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手。”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陛下真这么问你的?”

表叔道:“是啊,这还能有假,陛下应该早就想好了,他指定不愿意再将这总兵位置交给谢家人,才挑中了我。”

谢逍沉默下来,晏惟初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表叔接手他的职位是最合适的,半个谢家人的身份可以压住下头那些将领,偏偏表叔又不姓谢,日后乌陇这里的兵权便会逐渐跟镇国公府解绑。

也罢,就这样吧。

谢逍这次只带了三十人,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乌陇。

担心晏惟初安危的心思占了上风,他确实想不了太多,与其一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见了人再说。

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日夜赶路,真正追上皇帝御驾时,也已到了江北彭城。

距离彭城还有最后二十里路,先传来的却是皇帝遇刺的消息。

谢逍当时带人正在山野间的茶肆歇脚,听到过路商客说起彭城全城戒严了,前日才到这里的皇帝可能出了事,他手中茶盏没拿稳,泼了大半杯出去。

身边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霍然起身,冲出茶肆翻身上马:“走!”

一众亲兵匆匆起身跟上。

郑世泽领麒麟卫正在城里四处抓人,赶巧碰上谢逍带人进城。

他还差点进不来,出事之后全城戒严所有城门都关了,谢逍到城下亮出身份城门守备也不肯给他开门,还是来接管城门的京营将领过来,看见谢逍才赶紧放了他进来。

见到郑世泽,谢逍第一句便问:“陛下如何?有没有事?”

郑世泽看他神色紧张,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含糊说:“陛下在这里的府衙里,受了点伤,已经传太医看过了,倒没什么大碍。”

谢逍的神情愈凝重紧绷,立刻道:“带我过去。”

府衙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军侍卫,谢逍一路进去,身上刀剑都卸了,光是搜身就搜了三回,才终于得被带到御前。

晏惟初在书房里,正在处理政事,谢逍进来,忍着情绪上前一步见礼问安。

晏惟初闻声抬眼,自从上回在平川峪匆匆一别,又过去了四个多月,谢逍乍出现在他眼前,他都觉有些不真实。

他就这么呆呆看着面前垂首作揖的谢逍,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免谢逍的礼。

时间的流逝仿佛凝滞静止了片刻,谢逍忽然走上前,到御座旁用力攥起他。

晏惟初一愣:“表哥……”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带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了。

谢逍沉着脸将晏惟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他哪儿受了伤,问:“伤到了哪里?”

晏惟初怔怔举起左手,给他看自己手掌,虎口处有道很浅的刮伤,抹了点药膏。

谢逍皱眉问:“是刺客所伤?”

晏惟初:“……我刚回来时想摘院子里一朵花,不小心划到了。”

刺客倒确实有刺客,但根本没近他的身,就被他身边侍卫拿下了。

谢逍的语气严厉:“明知道南边不太平,为什么要过来?你是皇帝,需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以身犯险吗?”

晏惟初听着不高兴,他们这么久没见,表哥怎么一来又是这种语气指责他?

他有些委屈:“表哥,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你会听?”谢逍面色冷肃,即便刺客没伤到他,但万一呢?

“有没有人劝过你不要来?他们说话倒是委婉,你听了吗?”

晏惟初听着谢逍这个语气愈不痛快,声音也冷下:“定北侯,你在教朕做事?”

谢逍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僵持片刻,松开手退去了下方,低头拱手做出了臣子的恭谦之态:“臣僭越了,陛下恕罪。”

他越是这样晏惟初越是心头火起,也越委屈:“不恕罪,朕生气了,你看着办!”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谢逍沉默一阵,终是无奈道:“陛下少生点气吧,受气包也没你这样的。”

“……”

谁是受气包?是谁气得一跑四五个月不肯来见朕?你怎好意思说?

晏惟初随手抓起本奏章就往他身上扔:“你走,朕不要看到你。”

谢逍后退两步,竟真要转身走。

晏惟初急了,立刻又提起声音:“你走回来!”

谢逍抬眼问他:“陛下,你究竟要臣如何?”

晏惟初一下语塞,他要表哥像从前对阿狸那样对他,亲亲他哄哄他。

可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赵安福在外听到争吵声,适时进来打断:“陛下,要传膳吗?”

晏惟初气都气饱了,但又不想谢逍走,颐指气使道:“你留下来,陪朕用晚膳。”

谢逍也懒得再跟他置气,自若解下身上斗篷,直接扔给赵安福身后跟进来的小太监,在晏惟初瞪过来时淡定说:“用吧。”

晏惟初这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硬是这么给憋了回去。

膳桌上,晏惟初坐上座,谢逍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晏惟初不满,筷子戳着碗中的菜,像跟这些吃食有仇。

谢逍倒是很自在,也没让人布菜,大口吃起东西。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追上御驾既没歇好也没吃好,提心吊胆赶到这里,小混蛋还不领情。

晏惟初幽怨道:“朕在这里碰上刺客就够倒霉的了,朕的夫君还一点不体谅朕,想方设法地气朕,朕真是可怜。”

谢逍淡淡问他:“陛下几时大婚了?臣怎不知道?”

晏惟初:“……”你好样的。

用罢晚膳,晏惟初也没肯放人走。

他继续在书房处置手头堆积的政务,就让谢逍在一旁待着,也不理人。

谢逍索性耷下眼,站着闭目养神,赶路这么多日,他也的确累了。

晏惟初不经意间抬眼,见谢逍似真的站那里睡着了,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年多也是真辛苦,又有些心疼。

手里还没看完的题本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

晏惟初起身回屋,还是不愿放谢逍走。

谢逍跟进去靠门边站着,看着晏惟初在一众内侍伺候下梳洗更衣,神思有些散漫。

似乎这时他才真正生出实感,他的小夫君是皇帝,真真切切的九五至尊。

晏惟初瞥了谢逍一眼,见他竟然在走神,愈不高兴,将屋中人都挥退,骄矜一扬下颚:“你过来。”

谢逍认命上前。

晏惟初示意他:“抱朕上床。”

谢逍的目光里浮起一丝微妙,没动。

晏惟初面不改色:“你想当面抗旨?”

僵持数息,谢逍终于走过去,打横将人抱起,抱上床。

晏惟初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放下自己时也没松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亲朕。”

谢逍问:“这也是圣旨?”

“是。”晏惟初提起声音。

谢逍放下他,在床边坐下。

手掌停在晏惟初颊边,慢慢滑下去,拇指腹擦过他的唇,俯下身。

晏惟初有些紧张,眼睫颤动着,以为谢逍会如愿亲自己,谢逍却侧过头,声音落在他耳边:“抱歉陛下,恕臣不能领旨。”

晏惟初懵了:“你放肆!”

谢逍坐直起身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陛下早些歇着吧,臣先退下了。”

他站起时晏惟初忽然伸手拉住他,气势软下,眼底含了不甘与哀求:“表哥……我是阿狸,你也不肯亲我吗?”

谢逍垂眼,静静看他片刻,道:“阿狸骗了我,把我当傻子耍,这笔账还没算完。”

“……”晏惟初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那你还要算多久?”

谢逍轻声道:“看阿狸表现吧。”

谢逍退下了。

晏惟初在被窝里打滚。

他真的不会哄表哥,谁能来教教他有没有除脱光爬床外,稍微不那么粗俗的哄人方式?

晏惟初拉高被子盖住脑袋,片刻又用力拉下。

要不……还是脱光爬床吧。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面子什么的,哪有表哥重要?

门外,谢逍在廊下驻足安静站了片刻。

跳乱的心脏到这时才艰难回复正常频率。

见到晏惟初的这一刻,他竟然生出想要将人绑回去永远只绑在自己身边的荒唐念头,四个多月的克制忍耐,功亏一篑。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会只属于他。

越是清楚知道他小夫君是皇帝,他越惶惶不安,恐惧自己抓不住的,终有一日会失去。

这种日益强烈患得患失的念头几乎要逼疯他。

他必须竭力表现出正常,不愿吓到晏惟初。

赵安福过来,似乎察觉到谢逍周身的阴郁,吓了一跳,踌躇问:“侯爷,您要在隔壁厢房睡吗?咱家已经让人收拾了屋子。”

谢逍的神思抽离,轻点了点头,吩咐:“让人夜里伺候好他,这两日天凉了,你们多仔细着些别让他蹬了被子。”

赵安福应下:“咱家知道的,侯爷放心。”

谢逍回头,最后看了眼还亮着灯的屋子。

动荡的心绪逐渐平静。

至少,这时这刻,他的阿狸就在这里,还属于他。

第65章 我把世子还给你

晨起,谢逍走出房门,听闻晏惟初还没起身,也没过去打扰。

崔绍来给晏惟初复命,就在外头候着,谢逍先走出去,他还有些事情想问崔绍。

没等到陛下等到了陛下那口子出来,崔绍面上不动如山,很有眼色地上前见礼:“见过侯爷。”

谢逍直接问他:“行刺御驾是怎么回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绍一整夜都在抓人审讯,没合过眼,就是来跟晏惟初禀报这事的,面对谢逍的询问他索性直言不讳:“昨日陛下去城北巡视回来,途中有鬼祟之人试图靠近御驾,被发现后跟我等动了手,他们身上都有兵械,被拿下后全部咬舌自尽了。

“锦衣卫和麒麟卫昨日全城搜捕可疑之人,抓到了几个跟那些刺客接头过的贩夫,我等将他们押下狱严刑拷问,据交代他们是拿钱办事,帮那些刺客藏匿行踪,只知道那些刺客是江南过来的,别的也不清楚,更不知晓他们的目的是行刺御驾。”

谢逍面色冷凝:“江南过来的刺客?那些人为了阻止陛下去南边,不惜派死士行刺陛下?”

虽无证据,但崔绍的猜测大抵如此,说:“陛下之前自庆渭启程后并未言明要去南方,只一路往南巡视,先到关中,后又到豫州,下头随行的官员屡次来问,陛下都未明说。

“御驾抵归德府之后依旧没有回京的意思,而是直接过来了江北这边,他们也看明白了陛下是铁了心要南下,之后整个出巡队伍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直到到了这里,出了行刺这事。”

谢逍问:“随行的官员哪些有可疑的?你们查过没?”

崔绍道:“查了,也押了几个人下狱,但他们都只说递了消息出去给家小又或同僚下属告知要随陛下南巡,别的全不知情。”

谢逍闻言有些担忧,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跟群臣勾心斗角在他看来远比对付那些异族蛮夷更难,晏惟初却偏要迎难而上。

他又问:“陛下过来这边身边还剩多少人?”

崔绍回答:“到关中后陛下便只留下了二千京营兵马和三千亲军卫,余的都让他们回京了,之后一路轻车简行,沿途各卫所倒随时可以调兵来伴驾,但这些人未必靠得住,而且陛下说带的人已经很多了,不想再兴师动众,更不愿劳民伤财。”

谢逍点了点头,五千人,防刺客是足够,但若是碰上大的乱子便不好说了。

虽忧心忡忡,他也只能勉强按捺下这些念头。

收敛了心绪,谢逍又多问了一句:“你是几时开始替陛下办差的?”

当日晏惟初能成功逼宫从太后手中夺权,崔绍功不可没,谢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选择的上了皇帝的这条船,不免好奇。

崔绍小声解释:“卑职早年在西苑当过差,那时就入了陛下的眼。”

谢逍目光一动:“多早以前?”

崔绍道:“有快十年了,那会儿陛下登基没两年,被太后形同软禁在瑶台,能去的顶多只有南海那一小片地方。陛下当时虽年幼,但聪慧果敢,私下以玩击鞠的名义偷偷操练西苑那些愿意投靠他的杂役仆从,一直隐忍不发,才有今日。”

谢逍按着声音里的情绪:“……是不是很难?”

崔绍道:“是很难,陛下能走到今日很不容易,还望侯爷能多体谅他一些。”

谢逍沉默良久,想起晏惟初从前说的可怜和逼不得已,甚至七岁以后没了亲娘,连一碗长寿面他都再没吃过。

当日在瞻云苑鞠场上自己目睹的那些惊世风采,非是他原以为的纨绔子弟随性的消遣和乐子,而是他的阿狸为了活命不得不用血和泪拼出来的立身之本。

他所苛求的天真娇憨,原本就不可能存在。

谢逍返身回去时,晏惟初也已起了身,望夫石一般站在屋门边朝外张望。

见到谢逍回来,他又立刻移开眼,维持着脸上属于君王的高傲冷淡,背着手转身回了屋。

谢逍跟上去,进门跟他问安。

晏惟初矜持道:“朕安。”

谢逍抬眸看了他一眼,晏惟初瞪过来:“看什么看,你的御前仪态呢?在朕面前不许放肆。”

表哥不肯亲他,那他也不会给表哥好脸色的。

谢逍不紧不慢地提醒他:“陛下在外臣面前衣衫不整,也无仪态可言。”

哪里来的外臣?晏惟初扫了一眼屋子,不都是他的内侍在这里?

哦,面前你啊?

听谢逍将他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外臣,晏惟初很不高兴:“那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谢逍却道:“陛下从前习惯了隔着帘子召见外臣,如今倒是转了性子。”

“……”你不噎朕过不去了是吧?

谢逍自若禀报起方才崔绍说的那些事,说他已经把人打发继续去办差了。

晏惟初有些没好气,他这表哥狗胆包天,还敢越俎代庖代他命令锦衣卫指挥使,就这还好意思自称外臣?

有几个外臣像你这样混不吝,什么都敢替朕拿主意的?

谢逍走上前,自赵安福手里接过晏惟初的皇帝常服外袍,示意他:“张开手。”

谢逍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晏惟初倒不适应了,收起了那些盛气凌人,在谢逍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乖乖听话,伸开了手。

谢逍帮他将衣袍套上系好,再拿过玉带系到他腰间,最后亲手将那枚他们一对的玉佩挂上去。

做这些时谢逍垂着眼动作专注,晏惟初一直怔怔看着他,直到谢逍后退一步,低声说:“好了。”

晏惟初回神轻咳一声,嘟哝:“我又不是没人伺候……”

不过以前在侯府,谢逍也时常帮他穿衣服,表哥这是终于将他跟世子同等视之了吗?

晏惟初想到这个,方才的那点别扭退去,心头火热起来。

“表哥——”

谢逍听着他惯常拖长尾音的语调,心下好笑,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还这么爱撒娇,真真是天底下头一份了。

“陛下自重。”

晏惟初一愣:“朕哪里不自重了?”

谢逍道:“被旁人听到了,以为臣与陛下您不清白,说出去不好解释,毕竟臣的妻是安定伯世子边淳。”

晏惟初哽住,这让他怎么说,他就是安定伯世子没错,但群臣也的确不知道。

他打算立谢逍为后,但没想让人知晓自己还以安定伯世子的身份嫁过人,他毕竟是皇帝,脸面还是要的。

想到这个,晏惟初脱口而出:“那朕让世子英年早逝,表哥你成了鳏夫,就没人说你跟朕不清白了。”

世子没了,表哥再嫁给他做皇后,完美。

谢逍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下,嗓音也沉了几分:“陛下要让世子早逝?”

晏惟初尚未感知到他的恼怒:“有什么问题吗?”

“臣成了鳏夫,与陛下不清不楚不是更惹人闲话?”谢逍一字一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扯出声音。

晏惟初漫不在乎:“表哥何必在意他们,朕看谁敢乱传闲话,朕给他们好看。”

谢逍却不领情:“臣此生只要世子一人,若他早逝,臣亦终生不再娶。”

晏惟初有些懵,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世子就是他,他就是世子,他只是说让这个身份消失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什么叫世子早逝你终生不再娶?你给朕把话说清楚了!

谢逍后退一步,神色冷下,态度也变得疏离:“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一直到谢逍退下,晏惟初都没回过神,他不理解。

“大伴,朕说错什么了?!”

赵安福一脑门的汗:“陛下您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估计触到侯爷的逆鳞了。”

晏惟初骂道:“他是一根筋吗?朕的意思是朕不要这个身份了,又不是朕要弄死朕自己!”

赵安福只能道:“兴许侯爷不是这么以为的,世子对他的意义不一样。”哪怕都是您呢,那也还是不一样的。

晏惟初听这话心里更堵得慌,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同等视之,世子是白月光朱砂痣,那他呢?他这个皇帝是什么?

比蚊子血还不如吧!

晏惟初烦了,早膳也不传谢逍一块,喝了半碗粥便没胃口让人撤了,之后循例召见随行的内阁六部官员。

南边倭乱尚未彻底平定,但已掀不起太大风浪,水师备倭军封锁了沿海各个要塞,朝廷招安的那支海盗舰队立下奇功,主动出击在海上就将已倭寇的大半主力打散。侥幸上了岸的那些也没落到好,晏惟初先前就已下圣旨施行坚壁清野计策,将他们登陆地的沿岸民众往内陆迁移,留下空的城镇村落,再派兵前去围剿。

这几日捷报频传,晏惟初谕旨抓贼首留活口,显见地是要抓出背后跟这些所谓倭寇勾结之人。

他将下方众臣各异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跟他玩心眼,那他就奉陪到底,正好他现在很不痛快,不介意找机会多杀几个人。

皇帝最后下口谕明日启程继续南下,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刻以刺客身份不明、恐此行还会生变为由,劝阻他不要一意孤行尽快回京。

群臣跪了一地,连刘诸也在其中。

有些是心怀鬼胎就是不想皇帝南下,也有像刘诸这样真心担心圣驾安危的,这些人无论目的是什么,但行动一致。

晏惟初气得当场就想拖几个人下去杀鸡儆猴,正要发脾气,来人禀报说定北侯在外求见。

晏惟初眉头一皱:“宣。”

跪在地上的众人听闻是谢逍来了,皆是惊讶,定北侯?定北侯不是在乌陇?他怎跑来这里了?

谢逍进门,扫了一眼群臣,走至御前。

晏惟初板着脸没做声。

谢逍与他见了礼,转而冲众人道:“陛下身边有五千护卫,刺客宵小近不了身,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此番去南边是为巡查政务、体视民情,若只因几个刺客便吓得裹足不前半道折返,未免因噎废食。诸位大人放心,我以京营总兵的名义担保,会护卫陛下安然无恙,必不会让陛下置身于危险境地。”

不等这些人反驳,他示意刘诸:“刘公,你带诸位大人退下吧,陛下心意已决,不要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刘诸父子前段时日一直在乌陇办差,加之姻亲关系,跟谢逍十分熟稔了,也颇信任他。

刘诸本意只是担心昨日行刺之事还会上演,既然有谢逍贴身护卫,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其实也不想被心思叵测之人当枪使。

他起了身,跟他一样真正担心皇帝安危的那些人犹豫之后也都退下了,剩下的还想劝的便显得格外扎眼。

谢逍没了好脸色:“你们这样坚决阻拦陛下南下,到底是真的替陛下着想,还是在害怕什么?”

“定北侯休要胡言乱语!”有人对他不满,“陛下召见我等六部僚属议事,你一武将跑来这里大放厥词究竟是何意思?”

“你怎说话的?”晏惟初插进声音,面露不悦,“朕让他进来的,你有意见?”

那人争辩:“陛下,臣只是想劝您三思,陛下您系天下安危于一身,切莫冲动行事!”

晏惟初的耐性彻底告罄:“你们又要跟朕说居庙堂之高垂拱而治的那些屁话是吗?朕今日就跟你们明着说,朕不信这一套,都给朕滚出去,朕不怕死,你们有怕的就自个滚回京去,再在这里碍朕的事别怪朕真给你们上廷杖!滚!”

下方还不肯走的众臣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陛下您怎能如此粗鄙!都是定北侯这个武夫丘八带坏了您啊!

也有人大声嘲讽晏惟初:“陛下您口口声声巡幸南边不想劳民伤财,可知您这一路出巡,沿途征调了多少民夫?浪费了多少劳役?您这分明就是——”

“朕给了钱的!”晏惟初快气死了,“征调的那些民夫朕让朕的亲军卫盯着,钱银一文不少的送到了他们手上,钱是自朕的内帑出的,没花国库一文钱!你给朕闭嘴!”

那人还要说,谢逍忽然上前一步,抽出了一旁锦衣卫腰间的佩刀,直接架上了对方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快,堂下皆惊,被刀架住的那个勃然变色,怒吼:“定北侯你是何意?你是要在御前对老夫动刀吗?!”

谢逍冷然道:“陛下说,闭嘴,滚。”

他的刀压得极低,像对方再多说一句真就要砍下去。

所有人都瞪着他,但谢逍视若无睹,晏惟初也不出声,等同默认了他的举动。

僵持过后,或许是惧于谢逍这尊煞神的威名,这些人到底灰溜溜地爬起身滚了。

人都退下后谢逍才将刀扔回给锦衣卫。

晏惟初没了先前的斩钉截铁,心里不得劲:“……你不劝朕回去吗?”

“劝有用吗?”谢逍反问,他就是知道没用才索性不劝了,他亲自在旁盯着,确保不再出事便是。

他更看不惯晏惟初像方才那样被群臣逼迫,不安好心的那些人的确该死。

晏惟初轻哼:“你刚不是告退了吗?又跑回来出什么风头……”

谢逍面不改色道:“不来帮陛下解决麻烦,怕陛下对臣的夫人动手,要让他英年早逝。”

“……”我讨厌你!

外头,先一步跟着刘诸离开的一众人一路嘀咕,有人没忍住问刘诸:“所以定北侯到底为何会来这里?他这次有调令吗又这样跑来?”

“就是,”旁人附和,“他到底把陛下当什么人了,这般放肆大胆?”

刘诸乐呵呵地道:“你们猜。”

猜屁啊!

话又说回来,他们跟在陛下身边这一路出巡,那几位麒麟卫的指挥同知倒是时常见到,身为麒麟卫指挥使的安定伯世子呢?好像从来没见过吧?

……陛下不会为了抢人夫婿偷摸把人嘎了吧?

*

谢逍到这边也没闲着,直接去接管了随行的京营兵马。

剩下这两千人都是神机营的火器手,他将这些人重新编阵,轮换队列,亲自盯着操练,确保之后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最快时间出现在皇帝左右,护卫皇帝周全。

也因此自彭城出发往淮安,直至在运河上船一路南下,晏惟初都没再见过谢逍这个大忙人的影子。

谢逍不主动来求见,他憋着一口气也不召见谢逍——这次他绝不先低头!

御驾自庆渭启程,一路巡幸往南,耗时两个多月,终于在八月底抵江南清江府,驻跸当地行宫。

这座行宫还是晏惟初前好几任祖宗当年南巡时,特地命人在这边修建的,已有百年历史。

到这里的第三日,晏惟初在行宫赐宴群臣,周边各州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奉圣命来清江府见驾。

一场大宴,宾主尽欢。

谢逍作为随扈武将里官职爵位最高的一个,陪坐在旁,他自个酒没喝两口,盯着群臣给皇帝敬酒,拧起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

宫宴结束后群臣退下,谢逍走出设宴的宫室,独自在外站了片刻,没有离开。

他随口叫住个内侍,问对方:“陛下是否喝醉了?”

这小太监知晓他身份,客气道:“奴婢去帮侯爷您问问。”

晏惟初刚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没醉,就是有些头疼,见到了谢逍又不能亲近,更让他心口也疼得难受……这次真不是装的。

他回寝殿刚梳洗完,正发呆,小太监来禀报谢逍的问话,晏惟初恍神了一瞬,吩咐:“你就说你没问到,打发他走。”

待这小太监下去回话了,晏惟初示意赵安福:“再去拿些酒来,要最烈的那种。”

赵安福犹豫想劝他。

晏惟初坚持:“去拿吧。”

谢逍来求见时,晏惟初坐在院子里抱着酒坛还在喝酒。

他一句“不见”才出口,谢逍已经自行进来了。

晏惟初冷眼斜过去:“定北侯好大的胆子,不经通传强闯朕的寝殿。”

谢逍走上前,拿走他手中酒坛:“陛下喝醉了,别再喝了。”

晏惟初伸手去抢,没抢过:“朕才没醉,借酒消愁你懂不懂啊?”

谢逍问:“借酒浇愁?”

“不能吗?”晏惟初故作凶恶,实则像小猫龇牙,“朕的夫君不理朕了,还不能让朕愁一愁吗?哦,你肯定又要问朕几时大婚了,朕不跟你说,鸡同鸭讲。”

谢逍这下信了,这小混蛋是真喝醉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搁下酒坛,在晏惟初身前半蹲下,温缓了声音唤:“阿狸。”

晏惟初一怔,醉眼迷蒙的眸子里盈了一层水光,眼尾也泛起秾丽的红。

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我送你回寝殿去。”

晏惟初下意识拒绝:“我不要回去。”

谢逍拉过他的手,将人扛上身,直接背了起来。

晏惟初挣扎了几下,挣不动,放弃了。

他靠着谢逍后背,闭眼垂下了脑袋:“表哥太坏了。”

谢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争辩,背他进了寝殿。

晏惟初的哼声渐低,在谢逍背上迷糊睡了过去。

谢逍将他背到床边放下,帮脱了衣裳靴袜,又叫下人拿热帕子来给他擦了把脸,最后为他掖好被子,在床边坐了片刻。

晏惟初睡得无声无息,谢逍安静守着他,屏除了那些纷杂的思绪,心神也逐渐安稳下来。

夜沉之后行宫宫门落钥,谢逍出不去,只能宿在这边的偏殿里。

他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吱呀声响。

推开的殿门又阖上,刻意放轻的脚步慢慢走向他。

谢逍察觉到进来的人是赤着脚的,借着窗外落进的一点月光看清楚那道模糊的人影,止住了自己想要出手的动作。

床帐被掀开一角,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来人摸上床,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谢逍:“……”

晏惟初往他怀里拱,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呢喃:“表哥,我把世子还给你好不好?”

谢逍扣住了他手腕,用力收紧。

晏惟初轻“嘶”,下一瞬,谢逍猛地翻身压上他。

“表哥——”

谢逍抬手按住晏惟初的腰,手掌滑进他衣襟里,触到一片柔软,意识到他外袍里什么都没穿。

一片昏冥中晏惟初看不清谢逍此刻眼中的晦暗,只听他喑哑嗓音问:“陛下就穿成这样跑来这偏殿?”

晏惟初闷哼。

谢逍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比先前更浓:“你又喝了酒?”

晏惟初含糊“唔”一声,酒壮人胆,为了拉下面子过来,他把自己彻底灌醉了。

谢逍两手撑在晏惟初脑袋两侧,垂着头,静了片刻。

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捕捉到晏惟初失焦的目光。

晏惟初循着本能仰头主动向他索吻。

谢逍急促甚至有些粗暴的吻压下,咬住晏惟初的唇,舌头长驱直入,带了近乎掠夺意味的深吻。

晏惟初顺从回应,时隔一年零三个月的一个吻,他早已渴求不已。

怀中的身躯温软滚烫,谢逍放肆咬他,搅弄他嘴里的每一处,压抑了多日的那些情绪似洪水开闸,汹涌而出。

他撬开晏惟初的牙关,纠缠住那无处可退的舌,亲吻得又凶又狠,欲要将怀中这个有意撩拨他的人彻底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