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水路确实难走些,林秀水为了这河道?里的人家,也愿意日?日?摇船从枕溪里这条河过。
所?以她?回?家后?的傍晚,先找出要接活放衣物的篓子,放其他散件的盆,之前她?叫张木匠用竹子做些签筹来,也便是竹片,只她?的签筹需要穿孔。
这是她?从洗衣行学的,原先她?能记住每个人,谁给的什么东西,要补的地方在哪,可眼下活两头
接,东西太多,她?有好几次搞混过。
做签筹穿了孔,挂上不同颜色的线,两种?同色的,一根放在补的物件上头,一根则给来补东西的人,按签筹过来领。
这回?也给带上,只她?仍觉得不大好,因为有时候会忘记要补的是什么地方,尤其有特别?需求的。
她?坐在窗前琢磨,才发觉一件事,要她?会写字便好了,她?就能将所?有的事情写下来记住。
有了从前的记忆,她?确实能识得不少字,可那都一知半解,更别?说会写字,她?确确实实不会写,哪怕她?能很流畅地画出纸样,她?也确实不会写字。
她?从前的日?子里,为了生计下田、养蚕、养鸡鸭、缫丝织布,又花很多工夫在缝补上,压根没多余的工夫和钱来学写字。
但眼下她?的营生渐渐稳定,她?即将能领到月钱,有一贯的银钱,她?或许可以挪一些出来,先买点笔墨纸砚,再寻人来教教她?。
她?慢慢想?着这事,反正?也急不得,她?先将要补的活按急活和慢活分好,开了窗子,将自?己手里的木窗立起来,渐渐倾斜,看丝勾破得多不多,取了线慢慢细细补上。
补得累了,她?去倒茶喝,喝了茶回?来,窗外有人叫她?,她?小走几步,有艘船停在她?窗子前,船上的三个娘子她?压根不认识。
“你是林小娘子吧,做裁缝的?朱七娘说我们有活的话,来找你便行,”有个身形壮硕的娘子走到船头,轻松撑篙将船划来,她?边划边说,“我们是来找你缝衣裳的。”
“三位娘子要缝什么,”林秀水探出身子问她?们,越觉得她?们三个这般壮硕的身形,应当不像是寻常做活的女子,哪怕穿了遮肉的衣裳,依旧显得骨架很大,脸上却一点不胖,像练家子。
那说话的胖娘子伸手递过来一件衣裳,林秀水没来得及看形制,只摸得出很轻薄。
她?拿进去,抖了抖展开看,挑了挑眉,是件无领短袖的衣衫,这种?她?记忆里见惯了的衣裳,在这里只有一类人会穿。
那便是女相扑,也被称为女飐(zhǎn)。
相扑在宋朝很盛行,男女相扑里,尤其以女相扑的场次最为受到追捧,她?们大多穿这种?无领短袖的衣服,露出腰腹和粗犷而有力的手臂,两两相博。
林秀水没看过,男女相扑她?都不大喜欢,但是仍有听闻过很多女相扑的名号,如“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
而她?眼前的这三个女相扑,则名不见经传。
林秀水看完这件衣裳,除了有些轻薄之外,她?实在找不出需要补的地方。
女相扑庄三姐靠过来,低声些说:“不是补,是叫你再照着这样式,缝一层厚底到里头,不至于厮打?时被扯破领子。”
“再给这种?料子缝一层底?”
林秀水重复她?的问题,她?又摸了摸,这种?薄不同于细布薄,她?稍微带点巧劲扯了扯,布帛已经被拉伸到有轻微裂痕。
她?的力气不算大,林秀水才看着这衣裳皱了皱眉,“就给你们穿这个?”
庄三姐平静地说:“那干我们这种?行当的,自?古都穿这种?衣裳的,只是从前这料子好,我们如何?搏斗也不会撕扯坏对方的衣裳。”
“可眼下却不同喽,”另一道?声音从船后?传来,“这做的是衣裳吗,跟纸头一样我一打?便稀碎,老娘眼下真想?把那吊三拎起来打?,贪我们的钱,买陈年的布。”
即使?她?们不愿意明说,林秀水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有事寻她?帮忙,她?自?然义不容辞,也不愿生挖背后?的故事。
只是扬起笑?脸说:“碎成稀巴烂也有稀巴烂的补法,至于这种?衣裳,加一层底不如加两层,我保准扯不破,你们放宽心博斗。”
她?拿了两张细布料子过来,叠在一起,叫庄三姐放在手里扯,庄三姐的力气胜过许多男子,她?岔开腿,用力往两边扯,扯得料子变了形,但没裂。
“嘿,我来试试。”
后?头两个娘子也用力扯,没扯破,要知道?她?们可是徒手能掰断粗木棍的。
庄三姐又问:“就照着这个补,什么时候能好,我们明日?得上台,这衣裳也是这会儿?工夫才到我们手里的,还有两件。”
“这很快的,你们明日?五更天来取,至于钱嘛,不收了,我还没瞧过女相扑打?套子呢。”
这三个娘子都被林秀水的话逗笑?,庄三姐说:“好,我们请你来瞧,你明早到南瓦子里来。”
其实林秀水觉得相扑没多大看头,两人搏斗,不管男女,哪有什么好瞧的。
但当她?在南瓦子里的台上,看到庄三姐穿着短打?,同另一名同样高大女子搏斗在一起,两位身形壮硕,但走位尤其灵巧,每一招出势手很快。
林秀水自?认为自?己的针法算快的,可却压根敌不过她?们的手法,强劲有力,身姿灵活,出招对打?,疾速如风,庄三娘换身躲过一脚,背触着地,又猛跃起来攀扯厮博,严肃而认真地对博。
比起简单的互博取乐来,林秀水觉得这已经称得上绝活。
台下看客也纷纷叫好,跟衣裳穿得如何?没多大关系,这身法便值得喝彩。
“你们女相扑都跟风一样,嗖的一下,压根没影了,我眼神都来不及转,尤其是你那整个人贴到地上,又猛跃起来,跟条鱼甩尾一般,嘶,”林秀水跟下台的庄三姐说。
庄三姐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她?流了不少汗,脸色通红,却笑?着说:“多亏你的衣裳,我们俩可以放心对博。”
“那是,我做的东西没话说,”林秀水顺势接话,“我昨儿?琢磨了一夜,与其担心送来的衣裳,还不如穿身自?己的衣裳。”
她?其实有问过庄三姐等人,毕竟女相扑在许多人眼里看起来不大体面,有没有想?换个行当的,但她?们都说:“为什么要换?”
庄三姐说:“我才不会换,就喜欢正?大光明对博,我们都想?打?到自?己出名的时候。”
所?以林秀水便说:“我可以照着这种?形制的衣裳,按你们每个人的身形,给你们贴身的,会有些厚重,但是撕不破。”
“这次可得给钱了,你们还是有些费布料的。”
庄三姐很得意地说:“那当然费布料了,我一天吃十碗饭,当我是白吃的吗,吃了就得长肉,我一手能拎起两个男的,敞开了做,我们赚的银钱可不少。”
所?以林秀水接到了头一批做贴身里衣的单子,一件四十五文,光是她?们短上衣需要的布都已经要三十五文了,一件衣裳能有她?两个人大,真费布料和手啊。
可她?又很高兴,她?做的衣服怎么也撕不破,至少在女相扑那里,保留了对双方的尊重,她?仅仅能做到如此。
在那之后?,林秀水仍照常摇船,往返于河流之中,早晨摇着船,停靠在河边上,然后?站在船头朝边上喊。
“张阿婆,你要补的袖子,我给你补好了,你从二楼把篮子放下来,我给放到里面了喽。 ”
“李三娘子,这是你要的香囊,钱放我的篮子里,”林秀水将自?己的竹竿伸过去,那前头有两根木板,上头又定了个小方盒,那是她?做过来收银钱的。
前头那要修窗的娘子出来,高高兴兴地回?:“那窗补得真好,半点痕迹瞧不出,要能知道?修得这样好,我下回?可不恼了。”
林秀水有时觉得自?己像这条河上的货郎,她?的船一来,不管孩童或是成人,总要张望一番,而后?想?想?,自?己有没有什么要缝补的东西,要是找不到,等她?走后?也得翻箱倒柜一番,然后?就等第二日?她?来时,也遥遥招手,喊她?,“到这来,要补东西——”
她?能接的便接,不能接的便让她?们上别?处补去。
林秀水之前想?过,她?的船里坐人,放粮食豆袋或是柴,从没想?过,每天都运一堆乱七八糟,急需缝补的破烂回?去。
再把一个个破的、烂的,全补成好的,挨家挨户送回?去,让它们在完完整整地到家里需要的地方去。
当然并?不是有了河道?口两岸的生意,林秀水桑树口的摊子便不做活了。
要她?说,河道?口的人家朴实,每次寻她?补的东西也中规中矩,衣裳裤子鞋子,基本?都跟布沾点边。
桑树口的生意便比较有意思得多,跟她?只要八竿子有半竿子能碰得上的,全来找她?。
就好比眼下,
林秀水发誓,她?下回?真的要打?个招幌,上面就写,牲畜勿扰。
她?刚就坐在这摊子上,从远处飞奔过来一个男子,肩膀上站着一只鹦鹉,跑的时候喊:“小娘子,快救救我家阿宝的命吧——”
林秀水扭头,正?对鹦鹉的脸,它小豆眼眨啊眨,张开嘴,歪着脑袋喊:“救—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