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更如见鬼魅,一骨碌险些从龙椅上摔了下去,“李、李昭……”
“薛氏,兰漪。”魏璋打断了少帝的话。
沉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中,虽轻,但层层叠叠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魏璋显然是要借今日时机告诉天下人,她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剥夺了薛兰漪其他的身份。
她的心沉了一下,但终究不敢驳他,上前至大堂中央屈膝以礼,“民女薛兰漪参见圣上。”
她此时换了一身朱红色对襟宫装,亦是今早绣娘送来府上的。
这件宫装端庄,与她素日穿着并不相符。
不知是因为她骨子里尚存郡主威仪,还是因为宫装颜色样式与魏璋极匹配,周身散发着矜贵之气。
这让少帝更忌惮,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璋没耐心等他平复,指骨轻敲了身旁桌面,示意薛兰漪坐过来。
薛兰漪迟疑了片刻,对少帝深鞠一礼,坐到了魏璋身边。
少帝张了张嘴,几次想把人请出去,终究又不敢说,只是求助般望向沈惊澜。
次座,沈惊澜扶刀的手紧扣,却也只暗自摇了摇头,示意少帝稍安勿躁。
此番魏璋休沐五日,颇具成效。
少帝在魏璋面前,显然话语权更低了。
众臣亦不敢多言,满堂文武一言不发。
萧丞这厢旁观至此,自也摸透了大庸朝堂的门道。
不再理上首少帝,一边漫不经心给身旁妇人剥着桂圆,一对朝对面的魏璋颔首以礼。
“本王新得的侧妃亦是大庸人,实是乖巧可人,比起我朝女子野性难驯,本王还是更喜欢南方女子的温婉贤淑,故此番有劳魏国公为本王操持一位温柔得体的贵女为正妃。”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似无意瞟了眼薛兰漪。
薛兰漪心中打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半截身体被魏璋的宽袖遮住了。
温香软玉贴着臂膀,魏璋目光几不可察瞥了眼身侧。
今次他令她来前厅,确实有意将她的身份说透,免得有人再无中生事。
可此时美人在侧,魏璋心头生出别样的滋味。
从前他不理解t诸如萧丞之类,为何谈论家国大事还非要多此一举带个女人在旁伺候。
而今他亲身经历,才觉阴阳调和,不失为一种意趣。
他失神片刻,看着身旁女子轻软的发丝轻扫过臂上金丝螭纹。
须臾,对萧丞颔首回礼,“王爷只要心有所属,遑论是谁,魏某定竭力促成良缘。”
说话间,长指也不知不觉捻起一颗桂圆,不紧不徐地剥着。
薛兰漪的目光也正一瞬不瞬盯着对面萧丞手中的桂圆,却并不是因为想吃,而是因为……
方才在柴房偶遇萧丞和侧妃行那事时,薛兰漪曾几次听到侧妃哀求着要小溺,萧丞不许。
不仅不许,他竟还一颗颗往妇人口中喂丰盈多汁的桂圆。
旁人眼里,只当萧丞对侧妃恩宠有加。
只有薛兰漪隐约看到妇人宽大华丽的衣袍下,身子痉挛得有多厉害,已撑到极限了。
萧丞,简直就是变态!
薛兰漪极力隐忍着愤怒。
对萧丞手段的恐惧又让她的目光一直警觉地粘黏在萧丞身上。
“不瞒魏国公,本王心中确有合适人选。”
萧丞生着刀疤的手指拨弄着桂圆。
马背上生长的人手劲儿格外大,看似没用力,手中果肉却轻易被揉烂了。
浊白的汁液从指缝中流下去,手中只剩干瘪的果肉恹恹耷拉着,失了桂圆本有的水灵。
这颗果子他没有送到侧妃口中,而是在众目睽睽下微微仰头,舌头伸出口,把那褶皮儿果子卷进口腔中,浊白汁液挂在嘴角。
西齐人生来不拘小格,旁人不觉奇怪。
但薛兰漪总觉得他做这个动作时,余光正看着她。
动作缓慢又赤裸。
薛兰漪心中栗栗,收回视线,暗自咽下那股作呕感。
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同时递到她眼底。
薛兰漪寻着递桂圆的手掌望去。
魏璋正目不斜视跟对面的人寒暄,面前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堆桂圆皮。
他手指白皙,骨节匀称,托着晶莹剔透的桂圆,如同托着一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
桂圆剥得很完整、漂亮。
但薛兰漪无心吃东西,也无心诧异他何以亲自给她剥桂圆。
她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魏璋托着桂圆的手半晌无人回应,才侧目掠了她一眼。
薛兰漪心头一凛,赶紧接过桂圆。
萧丞她惹不起,魏璋她更惹不起。
若当众下魏璋的面子,薛兰漪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她忍着嗓子里汹涌之意,强逼自己把桂圆吞咽下去。
魏璋瞧她粉白的腮帮一鼓一鼓小口吞咽着,活像只吃草的兔儿。
眼底些许笑意一闪而过。
遂回过眸来,眼中恢复沉稳淡然,问萧丞:“不知谁家姑娘如此福气,能得王爷青睐?王爷但说无妨,魏某愿做这个媒人。”
“有魏国公金口玉言应承,此事就不难了。”
萧丞这句话让薛兰漪顿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个念头涌进脑海。
对面,萧丞的余光略扫了她一眼,又望群臣。
“说起来六年前,本王出使大庸就曾与一盛京贵女一见钟情,奈何天不遂人愿,本王未能迎娶心上人。”
“经年日思夜想,终难释怀,纵然抬入府中佳人芸芸,终不及当年那惊鸿一瞥。”
“故而,本王此来和亲,只为一全当年情谊。”
萧丞在人群中怅然情深地述说着。
字字句句却如敲击在薛兰漪心头的冰凌子。
此时此刻,她无法再存任何侥幸心理了。
萧丞要娶的就是她!
他要把她丢进王府后院,肆意报复!
薛兰漪整个人已神魂出窍,喘息起伏着。
彼时,魏璋并没兴趣听萧丞啰啰嗦嗦的虚情假意。
由着其他朝臣奉承萧丞,他自个儿难得退居幕后,云淡风轻地垂眸剥着桂圆。
他行事缜密,连剥起桂圆也力求一丝杂质也无。
每一颗都剥得圆圆润润,再递到薛兰漪面前。
薛兰漪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剥多少,她就吃多少。
渐渐的,她也不用手接了,直接就着他的掌心吃起来。
魏璋感觉到手心软糯的触感,一下一下不停轻啄着他,要不够似的。
她果然是极喜欢吃桂圆的。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手中剥桂圆的动作加快少许。
在喂到递到第六颗桂圆时,忽觉喷洒在指尖的气息略重。
他眉心轻蹙,目光落向她。
薛兰漪正双瞳灼灼盯着萧丞,从头到尾没看一眼桂圆。
她只是机械地张嘴、咀嚼、张嘴、咀嚼。
她,在敷衍他。
魏璋眸色稍沉,递到她嘴边的桂圆稍微挪远。
薛兰漪再张嘴,唇瓣未咬到任何滋味。
口中一空,心中亦一空。
她回过头来,沉郁的目光笼罩着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捆缚。
魏璋应是察觉到薛兰漪方才的心不在焉了。
薛兰漪脑袋“嗡”的一声,赶紧低头去衔魏璋久久置于指尖的桂圆。
唇瓣轻触放置在冰谏里的桂圆。
一股寒意蔓延。
思绪更乱。
她不过稍微分神,魏璋就不悦。
若然魏璋知道萧丞要娶的人是她,会作何反应?
他会不会迁怒于她?
薛兰漪脑海里蓦地想起在魏宣的房间里,脱去玄衣的他是怎样寸寸揉捻着她,一遍遍迫她重复:“薛兰漪是魏云谏的,薛兰漪是魏云谏的!”
华服之下的他是有着绝对占有欲的兽。
有人试图侵扰他的领地,最后损失惨重的会是毒蛇,还是虎豹?
都不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
更深的恐惧从薛兰漪心底深处钻出来,与萧丞由外而生的寒截然不同。
她咽了口断断续续的气息,咬住桂圆。
头顶上,突然传来萧丞的声音,“魏国公,本王想要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兰漪齿尖一颤,汁液迸溅出来,未含稳的桂圆从魏璋掌心跌落,摔在地上。
碎成一片狼藉。
于此同时,萧丞起身,主动举杯敬酒,“还请国公割爱,将薛姨娘赠予本王。”
第56章
此话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那些方才还赞扬萧丞情深的大臣更是面色发白,面面相觑。
魏璋如今在大庸何等身份,谁敢要他的女人?
偏偏萧丞还专挑群臣聚集时,突然发难,这是下谁的面子?
众臣胆寒。
在一阵哄然之后,皆静默下来。
明堂之人,圣上亦惊得哑口无言。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了魏璋的身上。
魏璋的目光则在薛兰漪身上,淡淡的,与平日无异,但探究和狐疑正从眼底滋生。
此前,魏璋曾几次试探她是否认识萧丞。
她只道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的人,又怎么突然大张旗鼓要娶她?
很显然,薛兰漪对他说谎了。
虽然薛兰漪本人是因为不愿提不堪过往,才选择对萧丞此人一带而过的。
可眼下萧丞突然提亲,她之前对魏璋的敷衍之辞,就很值得玩味了。
魏璋不会以为她早与萧丞勾结,故意当众为难他,逼迫他放人吧?
薛兰漪瞳孔微缩,可当着众人,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魏璋则两指夹起她衣襟处露出一角的手帕,缓缓扯出,细细擦拭指尖汁液。
他向是不慌不忙,既不对薛兰漪动怒,亦不回应萧丞敬过来的酒。
萧丞被晾在一边许久,当众吃了瘪,不忿地将金盏扣在了桌面上,转而直接对着少帝拱手一礼,“本王心悦昭阳郡主已久,愿以国礼聘郡主为妻。”
说着,西齐使臣将百抬朱漆礼箱依次抬进了院中。
“此为给郡主的聘礼。”萧丞又呈上一本折子,“另外,本王愿归还边境三座城池,同时赠大庸两千匹汗血宝马以示诚意。”
此话,再度引起议论纷纷。
礼部、兵部再无法沉默,几乎异口同声,“此言当真?”
要知道大庸最缺良驹,当初先祖就是因为骑兵战力不足,才无法再扩展版图。
之后数代君王,虽有雄心壮志,却难为无米之炊。
若是有西齐战马相助,大庸将如虎添翼。
一个女子,换三座城池、千匹骏马是在坐谁也不敢想的天降福泽。
大堂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从惶恐变为喜悦。
汹涌的声音一波一波侵袭着魏璋和薛兰漪。
魏璋稳坐高台。
亲信却心急,不能眼见镇国公府蒙耻,站出来道:“薛氏已为人妇,再嫁旁人,岂非苟且?”
“本王有大庸先皇亲笔信函,谁为苟且,尚未可知。”萧丞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
紧接着,明黄色的折子呈到了大堂中央,其上盖着先皇随身佩戴的黄玉戒印。
“当初本王请旨赐婚,因昭阳郡主名花有主,大庸先皇便给了本王一份允诺:若昭阳郡主来日过得不如意,与夫君生了嫌隙,本王可随时手握此密信来求娶t。”
“对不对啊?昭阳郡主。”
厉眸掠过来,薛兰漪呼吸一滞。
当初,萧丞求亲之意强势,先皇为防两国纷争,确实给了萧丞这样一份秘信,大意正是:若昭阳夫妻生隙,萧丞可再来求娶。
先皇一则认为萧丞不过一时兴起,用承诺稳住他,过些日子他也就淡忘此事了。
二则,先皇也笃定薛兰漪和魏宣会顺利成亲,恩爱和睦,长久一世。
谁也没想到物是人非,薛兰漪没有嫁成魏宣,倒被萧丞钻了空子。
那道密信的确是真的。
薛兰漪没有办法当众否认,只得在众人逼视中僵硬地点了点头。
耳边掠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凉笑。
薛兰漪肩膀一颤。
她承认密信,等同于承认和肯定了萧丞的做法。
这更实锤了她和萧丞勾结。
薛兰漪张了张嘴。
此时轮不到她说话,魏璋身后的亲信先开了口,“薛姨娘在府上过得如意与否,自有国公爷担待,王爷您金贵之躯,怎能信口雌黄国公爷内宅不和?”
“信口雌黄?”萧丞摇了摇头,“敢问郡主在国公府过得可好?”
这样的问题竟是从薛兰漪最恐惧厌恶之人口中说出来的。
薛兰漪一时百感交集。
她说好,就代表选择了魏璋。
她说不好,就代表愿意跟萧丞走。
好与不好,不过是前狼后虎罢了。
薛兰漪在此重压下,一时无法抉择。
“啧啧啧,本王犹记得郡主当年是何等洒脱明媚的女子?
呆在魏国公身边,区区数年,竟成了畏首畏尾之徒,还敢说过得如意吗?”
萧丞面露怜惜,与方才在后院狭路相逢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仿佛他真对她情根深种般,是来救她出苦海一般。
“郡主天生人中龙凤,却在国公府上被你魏国公当奴当婢,使唤多年,此可为真?”
“郡主待国公一片痴心,国公不解芳心,反倒冷眼相待,此可为真?”
“郡主近侍榻前五年,国公只吝施舍一宠妾的名分,此可为真?”
萧丞一连三问,句句属实。
可这些都是内宅里的细节,萧丞如何知晓?
他又为何突然当众为她打抱不平?
薛兰漪不觉得他有此善心,心中千百疑云横生。
此时,恰又看到了萧丞腰间一块与西齐人衣着极不匹配的百合雕纹的羊脂玉佩,其下坠着鹅黄色流苏。
暖玉!
那分明是薛兰漪当年悄悄送给尹秋月的暖玉,绦子还是薛兰漪亲手打的。
她的贴身物怎么会被萧丞堂而皇之挂在腰间?
千头万绪中,薛兰漪恍然明白过来了。
这块暖玉是萧丞故意佩给魏璋看的。
他要让魏璋以为:薛兰漪不堪忍受国公府的生活,所以悄悄捎了信物玉佩去西齐,求萧丞来救她脱离苦海。
一旦魏璋注意到那块玉佩,再联想到薛兰漪之前种种可疑的态度,魏璋真的会更笃定薛兰漪早勾结上萧丞,背叛于他。
那么薛兰漪在他身边的日子只会更难,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只能跟萧丞走了。
萧丞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断她其他的路。
可薛兰漪比萧丞更了解魏璋的为人,如果魏璋认定她不忠,不会放了她那么简单,只会演变出更多的法子磋磨她、羞辱她。
薛兰漪受过数次他平静的怒火,她怕了。
手紧绞着,余光锁定魏璋,只盼魏璋不要注意到那块玉佩。
然萧丞偏偏要佩着玉佩,在魏璋眼前来回踱步。
“须知花开有时,从前繁花似锦国公爷视若无物,如今花要开去别的墙头,国公爷再拦,恐说不过去吧?”
暖玉的流苏在近前摇曳,如悬薛兰漪脖颈。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魏璋敛衽起身。
“我想王爷误会了,昭阳郡主早就死了,薛姨娘不过是魏某从青楼捡回来的女子。
今日两国会晤,所谈乃家国大事,百姓福祉,若因一妾室耽搁时间,岂不折煞了她?”
他仿佛没注意到暖玉,但薛兰漪的心并未因他的解围而豁然开朗,一股异样的滋味如鲠在喉。
魏璋并未再搭理她,款步离开食案,走向大堂中央,对圣上叉手为礼:“尹氏秋月武学世家,身份高贵,娇俏温婉,臣以为她与萧王爷最门当户对,至于臣那姬妾……”
“身份卑微,不堪为妃。”魏璋回头,自上略扫薛兰漪一眼,而后继续道:“西齐待我大庸以诚,大庸回赠一侍奉过臣的妾室,臣倒无异议,但大庸失了体统,岂不贻笑大方?”
“西齐倾囊相赠,魏国公却连一侍妾都不舍放手,岂不更贻笑大方?”
“薛氏无福,离不得国公府这半分土壤,亦载不动两国邦交。”
“非也!我们西齐不讲贞洁,不论出身,只要侍奉夫君得当,便做得正妃。”
萧丞毫不避讳打量薛兰漪的身姿,意味深长道:“本王瞧薛氏就颇具人妻潜质。”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立于堂中,因为薛兰漪的事话音愈来愈重。
一个王爷,一个国公,承着两国国运,却为此互不相让。
大堂中气氛骤然紧绷,一点就燃。
他们口口声声都是她,薛兰漪却感受不到一丝善意。
她像一件货品,被人拉来抢去,呼来喝去。
两方朝臣看向她的目光只写着四个字——红颜祸水。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也不堪承受言语糟践。
薛兰漪心中泛起酸涩,可没有资格为自己辩驳,还要强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镇定。
纷乱之中,一双目光正悄然望向她。
沈惊澜在争执顶峰,突然拱手上前,“圣上,咱们大庸一向崇尚女子婚嫁自由,何不问问薛姨娘自己的意见?”
薛兰漪紧绞的手指骤然一颤。
她知道沈惊澜对她亦无善意,他不是在给她解围,是想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正是硝烟弥漫时,无论薛兰漪说什么,必然引得双方之一不快,若将来两国因此起了摩擦,沈惊澜就可顺势将罪责推到红颜祸国之上。
沈惊澜的目标始终如一,他要与先太子有关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而少帝显然被堂下两股暗涌的冲击给吓住了,微张着嘴,懵然望着诸人。
在听到沈惊澜的声音后,他如握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问薛兰漪:“昭阳……薛氏,你以为呢?你要不要嫁萧王爷?”
电光火石的气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后,再度回到薛兰漪身上。
彼时,大堂之中国公和王爷站着,谁敢安然坐于席间?
所有朝臣早就都跟着站起来了。
只有薛兰漪因为惊吓过度,思绪纷乱,忘了起身。
她一人独坐矮几,眼前是错落的补服,威严如丛山耸立,纷纷强压向她。
她赶紧起身,在各怀心思的目光下折腰而行,走到了大堂中央。
但身份使然,无法近天子之身。
她站在魏璋和萧丞后方,立于两人肩膀缝隙之间,透过缝隙望高台上同样惶恐的少帝。
“民女……”沉默片刻,“民女乃大庸子民,一切当凭圣上做主。”
她端然屈膝,话音柔韧。
此时,惊吓的情绪已越顶峰,渐渐恢复平稳,她神色已不像方才那般游离之外了。
她现在优先要考虑的是不被沈惊澜拉入泥沼,成为不得不死的红颜祸水。
她以不卑不亢之态,将话头抛给了少帝。
“那就是愿意咯?”少帝的眼睛却亮了,方才还蜷缩在龙椅一角的瘦弱身板立刻挺直,“如此甚好!朕以为一切当以两国情谊为要,既然薛氏女愿意,那朕令礼部即刻准备和亲事宜。”
少帝几乎没做任何思考,那样干净的目光仿佛真的只是在考虑国家和百姓。
薛兰漪以为对先太子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的圣上,理应心胸狭隘,城府颇深。
所以,她才将麻烦抛给少帝,让他抉择,实际是让他去得罪魏璋和萧丞。
可少帝显然没注意到薛兰漪的话也是陷阱。
他甚至没注意周围气压越来越沉,礼部迟迟没有接旨。
只问萧丞,“王爷打算何时迎……”
“圣上龙体欠安,无心操持邦交之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
魏璋打断了少帝。
他平日里对圣上尚且表面恭敬,可此番俨然很不悦了,没有给少帝任何颜面。
一双眼是深海,是漩涡,快要淹没上首之人。
少帝笑意凝固,懵然无措。
身边贴身太监则立刻猫腰抬起手臂,搀扶少帝离开。
魏璋不再给少帝眼神,对萧丞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重新落座,“王爷稍安勿躁,纳妃之礼仪程复杂,本官定好生为王爷寻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王妃,叫王爷受用终生。”
他嘴角含t笑,后四个字咬得意味莫测。
萧丞挺胸昂首,亦是势在必得:“如此甚好,本王静候佳音。”
两人默契颔首示意,各自重新往食案落座。
表面风平浪静,暗里电光火石的氛围还在酝酿。
薛兰漪只觉被两股气压挤压着,快要窒息。
恍惚之间,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钻入鼻子。
“本王送的礼物切莫忘了看,会有惊喜。”
薛兰漪赫然回神。
萧丞回桌位前,特意迎面走向她,在与她擦肩的位置,舌头缓缓舔着嘴角。
因为背对着众人,无人看到他狂狼的表情。
但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毫不避讳走近薛兰漪,与她肩挨着肩,甚是相熟。
五步之外,魏璋顿住脚步,如松挺拔的身姿徐徐转回。
“王爷,请落座!”声音稍厉。
黑压压的身影拉长,切割在萧丞与薛兰漪之间。
更多的阴翳遮罩着萧丞,如黑云压城。
第57章
纵然萧丞在边境所向披靡,但到底在大庸地界,是魏璋的五指山。
萧丞巨人般的身躯也被压制,目光才缓缓剥离薛兰漪,往食案去了。
“薛氏。”魏璋的威压又逼向薛兰漪。
他侧脸以对。
从薛兰漪的角度,恰能见他轮廓分明的侧颜,尤那高挺的鼻梁如刃。
“无视主君,下去好生思过。”
魏璋言语之间,显然对薛兰漪方才把话抛给圣上的行为不满。
于他而言,薛兰漪必须要毫无保留、毫不犹豫、义无反顾选他才算得当。
看样子朝堂事了,魏璋不会善罢甘休。
薛兰漪心头凛然,屈膝应了声“喏”,退出了大堂。
大堂中关于她的何去何从的议论还在继续。
薛兰漪怕被魏璋责罚,但更挂心自己的将来,所以离开的脚步不由自主变慢了,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朱漆隔扇门将她阻隔在外,最后一无所获,只得心不在焉折返崇安堂。
走到游廊拐角时,恰见一穿着艳烈红裙的女子。
那样炙热的颜色,光只远远看一眼背影,薛兰漪就认出是尹秋月。
她又想起那块可以置她于死地的暖玉。
为何她送给尹秋月的暖玉,会在萧丞手上?
尹秋月自小就是迷迷糊糊的性子,莫不是把暖玉弄丢了,或是被萧丞使计骗了去?
薛兰漪心有疑惑,忍不住上前想要言语试探一番。
刚走到一棵粗壮的皂角树后。
十步之外,尹秋月正挽着她爹的手臂撒娇:“萧王爷不是说把暖玉赠给他,他自有办法娶走薛兰漪吗?为何这会儿子,前厅还是传出话来,让女儿准备婚事?”
“女儿不要嫁蛮夷!女儿已经订婚了呀!”
尹秋月说着,瘪嘴哭了起来。
她那将军爹轻抚着姑娘的后背,声音勉力压得极轻极温柔,“乖囡囡,不急,不哭啊。魏国公的性子霸道惯了,不过萧王爷也不是善罢甘休之辈,囡囡一日不上花轿,这事还不算定论。”
尹将军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你去探望探望薛兰漪,她毕竟是国公爷枕边人,你可探探她的口风。”
“还探望?”
尹秋月听着这话,怒气不降反增,剜了她爹一眼,“从前就是你们非逼着我日日夜夜去郡主府陪她,说什么她娘早死,女儿跟她走得近,能讨皇上欢心。”
“皇上我是一次没瞧见,倒在她府上不知被她灌了多少清茶、甜酿。”
“从前我们这些姐妹要上赶着被她当狗耍弄,陪她打发闲暇也就罢了!如今她不过一娼妓,一人人可欺的玩意儿,女儿凭什么还要装傻充愣讨好她?”
“不是讨好,不是讨好。”尹将军压了下手,示意尹秋月消气,“是打探消息,只是打探消息……”
“女儿不去!她若又拉着女儿与她同榻而卧,沾染一身勾栏胭脂味儿,将来夫家如何看待女儿?”
尹秋月蓦地甩开了他爹的手臂,“怪我命苦,没个当帝师的爹,也没个死在宫里的娘!”
尹秋月揉着眼睛,哭哭啼啼去了。
尹将军在后蹒跚跟着,生怕女儿摔着了、刮着树枝了,伸手小心翼翼在旁护着……
薛兰漪站在树下,远远望着尹秋月和她诚惶诚恐的爹,久久回不了神。
其实,如果她不喜欢冰酪,可以直接跟她说的。
何必……
薛兰漪鼻头发酸,撇开视线。
她忽又想到,是不是庄婉仪也不喜欢碧螺春?杜雁也不喜欢花灯……
她曾经千思百想送出去的礼物,旁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她们只是看在她没娘的份上,哄她开心。
越想视线越模糊,她仰头望天,深深吐纳。
头顶上空是一片亭亭如盖的栀子花,在阁楼之上俯瞰宛如祥云锦簇,繁花绚烂。
今次她才知道,原来在尘埃之下仰望,纵横交错的枝丫更像野兽爪牙,欲要将她扑压在地。
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水雾缭绕中,都不过镜花水月。
这世间,又还有什么是真的?
薛兰漪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迷惑。
阴云中,她又看到了那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少年。
那样真挚而热烈。
像一颗红宝石,光泽经年不灭。
他对着山峦呼喊:“我,魏宣,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喜欢漪漪,永远都不会变!”
“无论何时何地,请她不要灰心,一定一定要相信我!等着我!”
少年笃定的声音环绕在她身侧。
他们站在山谷之上,面前是万丈悬崖,她却倍感踏实……
薛兰漪的眼前又生出虚幻,伸手去够天边的笑脸。
笑脸化作云,碎了。
一把伞撑在了她头顶,帮她遮住了阴雨。
“要下雨了,郡主擅自保重。”
男子温润的声音徐徐落下。
薛兰漪心中生出一份希冀,蓦然回首。
身后,裴修远一身白衣胜雪,对她颔首以礼。
薛兰漪眸中亮色瞬间掩去,有些失望地望着裴修远。
裴修远道:“郡主的三位朋友来找过本侯,本侯这两日就会令人将他们送出京城。”
头顶上的枝丫轻动。
一束天光照在白衣上,晃了薛兰漪的眼。
总算,有些好消息的。
她压了下长睫,掩去眼角泪意,郑重给裴修远屈膝一礼,“多谢侯爷,有劳侯爷了。”
极力克制着,但声音仍然带着颤抖的余韵。
她觉失礼,勉力挽了个笑。
裴修远脸上却见难堪之意,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裴侯爷……还有话对我说?”
薛兰漪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凛然:“是不是阿宣……”
脱口而出,她又警觉往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担忧:“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需要我做什么,侯爷但说无妨。”
“非也,这个姨娘不必担心,他很好。”
裴修远迟疑片刻,将一封信递到了薛兰漪手上,“这是姑母令本侯捎给姨娘的。”
老太君怎会千里迢迢给她送信?
薛兰漪诧异不已,接过牛皮纸封,其下隐隐透出耀目的红。
她意识到什么,指尖一颤,徐徐将信纸抽出。
大红的“婚书”二字渐次落入眼中。
其下小楷写着:“纵万劫加身,卿心如月,不染纤尘,我若北辰,永护清辉。”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字甚至堆叠在一块了。
可薛兰漪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魏宣亲手所书。
盖因他目不视物,所以写出的字不成行。
落款处,并肩写着“李昭阳”“魏宣”。
李昭阳三个字倒写得极工整、娟秀。
她曾说过他武人粗鲁,他于是特意勤加练习写她的名字,说是将来递婚书时,定要把“李昭阳”三个字写得漂漂亮亮的,像漪漪一样漂漂亮亮的。
她终于,收到他漂漂亮亮的婚书了。
薛兰漪一时哭笑不得,一滴眼泪却猝不及防掉落在婚书上。
啪——
泪点晕湿了“李昭阳”三个字,婚书被打得轻颤。
她赶紧用指腹去擦拭,可越擦墨迹越乱,最后“李昭阳”三个字变模糊了。
再也无法与“魏宣”并肩而立了。
“你……”
裴修远见她机械地一次一次擦拭墨迹,心中有些感慨。
明日就是魏宣与李兰儿的婚期,彼时西境正热闹非凡地准备他俩的大婚。
而真正的李昭阳,却站在四方院落,潇潇雨歇中对着一封婚书空悲切。
老太君将此婚书寄回,目的自然是告诉薛兰漪,魏宣已经另娶了,让薛兰漪彻底断了对她儿子的念想。
裴修远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清瘦女子,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一贯清冷如玉佛般的容颜上展露些许柔和,“薛姨娘可有话让本侯带给他?”
薛兰漪怔怔立在t原地,仍不停地擦拭婚书。
一阵相对无言的静默。
裴修远只好将伞递到她手上,颔首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雨淅淅沥沥下下来。
树林里鸟兽飞散,周围只听得风吹树叶,一浪高过一浪的沙沙声。
连地上的蚂蚁都成群结队回家了,它们爬过薛兰漪濡湿的绣鞋,她浑然不觉。
直到裴修远快要消失在雨幕尽头。
她才些微回神,“裴侯!还是劳烦您带句话吧……”
若然此时不带句话,以后恐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再无机会了。
可是,她要说什么呢?
以什么身份呢?
薛兰漪沉吟片刻,“那就……祝魏宣和李昭阳新婚快乐吧。”
“还有……长命百岁。”
她将手举过头顶,做举杯的手势。
裴修远不懂,颔首应下,离开了。
她却笑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想到那番热闹场景都觉得开心。
她记得那时在竹轩过生辰时,周钰站在石桌上,好大的嗓门,“等宣哥娶漪漪那日,我去做迎宾使,陆麒话多让他做掌席好了,阿璋最乖让他做引轿郎接嫂嫂。”
“至于咱们宣哥嘛,穿红衣,骑白马,迎佳人,把红妆铺满整条龙虎街,做盛京城最拽的崽!”
……
那样热烈的声音回荡在密密雨幕中。
薛兰漪好像真的听到四方院落外,响起了唢呐笙箫的喜乐。
战马清脆的蹄踏声渐行渐近。
“漪漪,信我!等我!”
少年清越笃定的声音刺破苍穹。
她蓦地抬头,魏宣正驾马冲破阴霾迷障奔向她。
鲜衣怒马,踏雨飞花。
他朝她伸手。
她毫不犹豫提起裙裾,飞扑向他。
却重重跌在地上,手边的少年蓦地化作烟云飞散了。
她痴痴望着满是泥泞的手掌。
半晌,才意识到阿宣要大婚了。
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红宝石是可以永恒璀璨,但不一定只照亮她。
雨越下越大,肆意冲刷着她。
她坐在泥潭里,麻木地看着一场暴雨将她笃信的友人、爱人全部洗劫一空。
她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地。
“姑娘!”
此时,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扶住了薛兰漪的手臂。
柳婆婆至廊下经过,就见一疯妇在雨中时而奔跑,时而跨步,时而伸手时而发笑。
她道是那被吓傻的梅姑娘回来了,近前一看,竟是自家姑娘。
姑娘在四合院里被冷眼相待数年,向来冷静自持,何曾如此狼狈过?
又是谁能将姑娘刺激成这样?
柳婆婆捡起泥泞里的伞,撑起伞扶姑娘往廊下去。
薛兰漪不肯走,嘴里絮絮叨叨,另一手还在半空中胡乱抓着。
这分明是癔症又犯了。
今日公府大事颇多,若姑娘惹出乱子,只怕国公爷那边少不得训斥。
姑娘从前也再三吩咐过她,若是犯癔症了,务必想些法子让她疼,把她叫醒,切不可在国公爷面前丢了分寸。
柳婆婆狠下心,使劲拧了她胳膊一把。
她太瘦了,繁复湿透的衣服堆叠在身上,根本摸不到胳膊。
可只要稍稍一拧,连皮带肉地疼。
薛兰漪浅吸了口凉气,有些恍惚,有些疑惑。
显然,还未分清现实与梦境,也不知道喊疼,只是僵硬地盯着对方。
清瘦白皙的脸脱了妆,鬓发凌乱贴在脸上,更显病态。
“姑娘,我们先回廊下,好不好?”
柳婆婆扶着她坐到了廊下,又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鬓边潺潺而流的雨水。
两个人在雨中待了许久,柳婆婆身上也早湿透了,只指腹尚存些微温度。
一丝丝温凉的触感划过脸颊。
薛兰漪的神色才渐渐收拢,讷讷盯着蹲在她身边为她擦脸的婆婆。
她忽地红了眼眶,扑进了柳婆婆怀里。
她的身上好暖,比大寒天的被窝还要温暖舒服。
薛兰漪生出贪念,哑声轻唤:“娘亲。”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柳婆婆心口濡湿了一片。
柳婆婆局促不已,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欲推开她。
姑娘还是半昏半醒的状态,脸颊在她粗糙的麻衣上轻蹭着,娇嫩的皮肤红得泛出血丝,却就是不松手。
柳婆婆的女儿还在身边时,受了委屈也是这般撒娇的。
柳婆婆张了张嘴,终究没舍得打破薛兰漪的梦。
她抚着她的背,如同抚自己的亲生女儿般的。
又想起女儿幼时喜欢的童谣,轻轻在薛兰漪耳边哼唱着。
薛兰漪漂浮着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点,她偎在柳婆婆怀里听她哼唱歌谣时,心口处发出的颤音。
真好听啊!
原来被娘抱在怀里哄,是这样的滋味。
可是,她的娘亲是不会唱歌谣的。
她娘活着的时候总闷闷不乐,从未唱过童谣给她听。
爹爹是老学究,拉不下脸唱女儿家的调调。
她听的童谣都是阿宣给她唱的。
阿宣还说要给她唱一辈子童谣。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从明天起,他会在别人耳边轻哼曲子,哄别人入睡……
薛兰漪将头埋进柳婆婆怀里,不敢再往下想一分一毫。
廊外,暴雨暂停,风还是湿润粘稠的。
薛兰漪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喘息困难,弱而短促。
她浑身凉透,可柳婆婆却不敢现在就送她回崇安堂。
一炷香的工夫前,国公爷自前厅回屋后,脸色阴沉得紧。
后院的门房、管事嬷嬷无一幸免,被剜眼的剜眼、剁手的剁手。
听闻,是因为这些人吃酒赌钱,一时不防把萧王爷放进了后院女眷之所。
国公爷正雷霆之怒,若见着薛兰漪精神萎靡的回去,怕会不悦。
柳婆婆只能用手臂帮姑娘挡着风,等她镇静下来,再做打算。
却不想没多久,影七步履匆匆找来了,“姨娘,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影七大人,姑娘现在不方便。”柳婆婆给影七递了个眼神。
薛兰漪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活像只受了伤的幼兽。
“姑娘想是癔症发了,动弹不得,能不能稍缓?”
“你让爷等个姨娘?”
影七并未有任何触动,声音更冷:“传爷的口令: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让姨娘莫要再耍任何小心思。”
“姑娘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是……”
“我只依令办差。”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洪亮,仿佛故意吵醒薛兰漪,“姨娘还是赶紧去吧,莫让爷再生怒。”
凌厉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回廊中。
薛兰漪惊得肩膀一颤,懵然抬起头。
影七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他是追随魏璋一同上战场、上朝堂多年的心腹,也喜和他主子一样穿玄色。
故而,身上多少沾染了点魏璋的习性。
薛兰漪只嗅到丝丝缕缕的冷松香,阴翳中魏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就蓦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伤怀、痛楚,都被风雨欲来的威压掩盖了。
魏璋让她回崇安堂思过,她却迟迟在后花园逗留。
魏璋若是追究下来,知道她因何人何事在此伤神,恐又会愠怒。
届时不管远在天边的魏宣,还是给她送信的裴侯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她不能害人害己。
薛兰漪长睫轻颤,咽下喉头酸涩,“劳烦告知国公爷,妾先换身衣衫,稍后就到。”
薛兰漪需要先整理一下情绪。
辞别了影七,她在冨室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裙。
冨室中,水雾缭绕。
薛兰漪的心一如缠绕的烟云纷乱不堪。
一会儿,那红衣少年驾马奔向她,不停地唤她:“漪漪,等我!等我!”
一会儿,玄色衣衫又如阴云渐次遮罩住明媚春光,一双沉郁的眼将少年吞没,也将她吞没。
最终,少年的声音消弭殆尽,薛兰漪看不到一点天光了。
一阵狂风裹挟着潮气将门吹开。
门吱呀呀作响,催促她往风雨里去。
薛兰漪让柳婆婆简单给她上了胭脂。
她的面色白得吓人,很厚的胭脂才能遮住面上的情绪,却遮不住七上八下的心。
方才在宴会上,萧丞堂而皇之佩戴她的暖玉,又说了那么些暧昧不清的话。
魏璋此时恐怕已笃定她和萧丞勾结。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空口无凭地解释,魏璋能信几分。
薛兰漪站在灌风的回廊下,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迟疑地走去书房。
推开房门,木头滞涩的响声回荡。
阴雨的房间更显昏暗,周围几乎目不视物。
只有五步之外,素白屏风内一盏残灯如豆,勉力散发着光晕,照出内里一方天地。
魏璋端然坐在屏风另一侧。
薛兰漪看不到他的模样,只瞧见屏风上的影子正悬腕提笔,仿佛是在批阅公文。
他翻书的动作极稳,极缓,与平日处理公务时一样泰然自t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昏黄的烛光在屏风上跳跃,黑影也随之忽明忽灭,看不透摸不清。
一道屏风并未阻隔威压,反而更让人生出未知的恐惧。
薛兰漪不知道屏风之后的人此时是何表情是何心态,她极力隐忍下旁的情绪,让语气显得寻常:“见过国公爷。”
不知是否声音太弱,屏风上的影子未抬头,只继续伏案落笔。
他不说话,薛兰漪只能保持着屈膝的姿势。
可薛兰漪的膝盖方才磕在地上,还有些刺痛,深屈膝的姿势保持不了多久,腿脚就开始发颤,身子亦歪歪倒倒的。
又因极力稳住仪态,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她无心去擦,目光一刻不敢松懈盯着屏风,生怕错过他任何动向。
良久,魏璋终于翻阅完了一份折子,宽袖抬起,将折子放到手肘边。
“你如今倒也忙,没空近前了。”魏璋淡淡的,但话中有话。
不知是因为薛兰漪在外逗留半个时辰,让他久等,他心生不悦。
还是暗讽薛兰漪忙着勾结萧丞,没空侍他。
“妾知错了,望国公海涵。”薛兰漪恹恹的。
她今日身心俱疲,无心与他拉扯,只想快些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屏风后,魏璋取折子的手稍顿。
很快溢出一丝戏谑轻笑。
他洞若观火,怎么可能分不清薛兰漪这声“知错”有多不诚心。
她先是敷衍他关于萧丞的事,如今连与他说话都敷衍至此。
她谎话连篇,何有一丝悔意?
“过来,掌灯。”魏璋的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
薛兰漪实也保持不住屈膝的姿势,便赶紧起身,双手交叠于腹间恭恭敬敬入屏风去了。
走到书桌前,薛兰漪才看清魏璋今日点的不是蜡烛,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鎏金炉。
旁边放着厚厚一摞纸,一张张扔进火炉,才有些微火光。
那纸张仿是陈年旧物,烧起来有些呛鼻。
薛兰漪不明所以,近前拾起纸张,准备往火炉里扔,却赫然看到纸张上写着“册封昭阳郡主”六个大字。
这是当年先皇册封她的圣旨。
再下层是昭阳郡主的玉牒页、户籍册、仪制则例……
所有关于昭阳郡主存在的证据都在她手中。
按理说昭阳郡主即使殁了,关于昭阳郡主的文书和记载也理应存档在宗人府和户部,魏璋却费心将这些都收集了来。
魏璋在罚她。
他要她亲手烧掉自己作为昭阳郡主存在过的证据。
他要昭阳郡主雁过无痕。
他在警告薛兰漪,如果她妄图以昭阳郡主身份逃脱他的掌控,他会将李昭阳和薛兰漪一并毁掉。
从此她既无来时路,也无前路灯,她只是他的附属,无名无姓。
薛兰漪攥着自己存在过的证据,指尖发颤,迟迟不动。
第58章
火盆里再无燃料,火光快要熄灭。
魏璋终于抬头,云淡风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火盆,示意她添纸。
“国公爷,妾并不曾勾结萧丞。”薛兰漪屈膝道。
她猜他心思如此缜密,定也注意到萧丞腰间的暖玉了,便不等他发难,一并道:“萧丞手中的暖玉的确是妾的物件儿,但并非妾赠予他的。”
魏璋“嗯”了一声。
难得的轻声回应,代表他很赞赏薛兰漪的坦白。
事已至此,薛兰漪已被推到风口浪尖。
她不觉得自己对魏璋隐瞒暖玉的来历,隐瞒和萧丞那段不堪的往事对自己有任何好处。
她继续道:“暖玉是妾少时赠与尹家姑娘的,是她……妾不知为何最后落到了萧丞手上。”
终究,她惦念着与尹秋月一起长大的情谊,没有把话说透。
她低垂的目光打量着魏璋的侧颜。
他容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薛兰漪之辞有任何波澜。
修长如玉的手仍执笔书写,刚劲颜楷落在纸上。
薛兰漪赫然看清他写的正是一封退婚书,以工部尚书府之名义退尹家女尹秋月之婚。
而他手肘旁,尚在阴干的奏本上,骇然写着春闱舞弊案尹氏正房两子皆参与其中,最后一句乃:“尹氏舞弊徇私,依大庸律法,阖族停科十载,望圣上今夜即刻决裁。”
魏璋在写的两份文书,一则断了尹秋月的姻缘,二则毁了尹氏子孙后代十年的仕途之路。
弹指之间,尹氏凋零已是定局。
显然,即便薛兰漪不坦白,魏璋也已经查清了暖玉之事的来龙去脉。
萧丞自以为以暖玉能挑拨薛兰漪和魏璋。
然魏璋到底比他棋高一着,很快勘破了棋局。
不过一个时辰,已洞悉了尹氏和萧丞合力算计他之事,并迅速将尹氏就地正法。
暖玉的误会薛兰漪未辩就解除了。
可薛兰漪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反而对魏璋强大的洞察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尹氏是他指尖蝼蚁,萧丞非他对手,就连高居明堂上的少帝……
薛兰漪死死盯着奏本上“望圣上今夜即刻裁决”的字样。
高居明堂上的少帝,都不过是囚困在金丝笼中的雀儿,被他一手掌控。
薛兰漪瞳孔紧缩,喘息起伏着。
魏璋将奏本交给了影七,沉郁的目光睇过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薛兰漪没赠暖玉,不代表她和萧丞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圣上为了保薛兰漪名节,将萧丞意图□□之事彻底封了口。
无记载,无传言。
当今世上只有两位当事人和魏宣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璋他是查不到的。
可魏璋这样的人又怎会允许棋盘上有目盲之子?
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薛兰漪对萧丞态度不明,萧丞又为何非要娶她。
他们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魏璋探究的目光落在笼在薛兰漪身上。
明明轻飘飘的,薛兰漪肩头如压着铅块,身形一抖,“其实六年前,妾与萧丞……”
她本想将萧丞当年如何拐走她、强行逼亲之事告诉魏璋,好解除魏璋的怀疑。
可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
她对他坦白真相后,魏璋是不会再怀疑她和萧丞暗中勾结了。
然后呢?
她继续待在他身边,每日胆战心惊、卑躬屈膝做他的姨娘吗?
薛兰漪深知错过这次和亲的口子,她很难再找到机会脱离国公府了。
萧丞和魏璋之间,她要选魏璋吗?
她斗得过魏璋吗?
薛兰漪自知不如,所以……她得赌另一条路。
她要利用和亲逃出生天,那么她就不能在魏璋面前控诉萧丞。
那些关于她和萧丞的过往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道:“妾跟萧丞就是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魏璋眸色微凝:“重新说,好好说。”
“妾与萧丞真的就是一面之缘!”她笃定深屈着膝。
魏璋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目色愈浓,宛如丝绦缠绕着薛兰漪的脖颈,一圈又一圈。
薛兰漪深感呼吸不畅,胸口起伏不定。
重重威压下,她却再没多说一个字。
这才安分几日?
她又在试图欺骗他,忤逆他。
身为他妇,是不该心怀秘密的。
何况还是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
“坐上来。”
魏璋指骨轻敲了下桌面。
敲击声清脆,颤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中,轻易渗透人心。
他警告过她,她旦行不忠之事,他便会在她身上刺下他的印鉴。
她若不思悔改,那便只能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上都拓满魏云谏三个字。
薛兰漪心有余悸,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一只强劲的手揽住了她的腰侧。
天旋地转间,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落在了桌面上。
双脚悬空,腰臀被桌面撞击得钝痛。
未及反应,魏璋双手撑在她腰臀两侧,将她隔在了四方天地里。
他尚穿着华丽的公服,两边肩头的金丝螭龙纹盘踞,威严龙目困锁着薛兰漪。
繁复的衣衫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姿更显浑厚。
投射在左手墙面上的侧影,宛然一只苍狼俯瞰,锁定着猎物,下一刻就要亮出爪牙,将薛兰漪撕开一般。
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占据了薛兰漪的整个视线,在无声地逼问薛兰漪关于萧丞之事。
薛兰漪心跳得厉害,手紧扣着桌子边沿,却还是道:“萧丞要娶妾,那是萧丞的事,国公爷理应去问萧丞,何以逼问起妾来了?”
她倒还委屈上了。
一双澄澈的杏眼中春水打转,加之双颊因为紧张而粉润,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可这种矫揉造作的伎俩对魏璋一向无用。
他是不会信她与萧丞无半分牵扯的,他的脸是冰冷僵硬的,而软的指顺着她的腿抚下去,找到了那枚印记,轻揉慢捻着。
动作不疾不t徐,却极富巧思。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了,能轻易攻破她的防线,叫她喘息连连。
而他目色是清冷的,理智的,“你想借他之手,离开国公府?”
魏璋一句话直切要害,薛兰漪呼吸一滞,然四肢百骸的细流让她难以思考如何反驳。
“还想着做回李昭阳?”
“靠萧丞?还是靠那老东西的一纸密信?”
阴郁的话音落,鎏金炉里蓦地迸发出一缕蓝色星火,灼到了薛兰漪的指尖。
她的余光赫然看到了炉中一截森森白骨的断指,而那断指上还戴着黄玉印戒,正是先皇给萧丞密信时用的印戒。
那么,这截断指是谁的不言而喻。
魏璋竟让人去皇陵,剁了先皇的指骨!
薛兰漪瞳孔放大,“魏璋,你简直……简直大逆不道!”
蓝白交替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面前没有任何恐慌、惧怕,有的只是理所当然。
乱点鸳鸯谱之人,岂不就是该剁了手?
魏璋并没心思与她讨论那老眼昏花的死物,力道又加重几分。
一瞬间,薛兰漪被从尸骨的恐惧,拉入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
她推搡他,捶他的肩。
魏璋却忽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湿软的舌顶开了她的齿关,扫过她的上颚,掠过她的舌面,两处力道同频撩拨着她每一个柔软的点。
每一次都撩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酥麻钻入血液,直往四肢窜。
她的身体渐渐变软,喉间喘息变细。
男人的喘息却越来越粗,周身的温度也越来越灼热。
屏风之后,不过丈五尺地,整个空间清晰地回荡着两个人交替的呼吸声,还有缠吻的水泽声。
薛兰漪今日本就身弱,终究没了力气,推却的手越发虚软,暗涌却在腹部越汇越多,不断累积。
终于,在某个时刻骤然迸发。
她在他臂弯中一阵痉挛,再没了任何抵抗的力气,头倚靠在他的手掌上,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亦压在他手臂上。
而魏璋徐徐抬起眼眸,镇静观赏着她在他怀里抽搐,眼角泛起湿意,水润红肿的唇瓣一开一合,渴望着他。
这种时候,她倒诚实了,知道该忠于谁,仰仗谁了。
他将她调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宽袖一拂,桌面上的折子公文散落一地。
黑漆书桌上,就只剩一个火炉,还有软塌塌靠在他胸口处抽搐的女子。
薛兰漪的余韵未过,没有察觉到一双手穿过她腋下挽住了她短袄的系带。
更没注意到,五步之外的黑暗空间里,那面属于魏宣的镜子正散发着银亮的光。
照出白玉般的手指挽起她胸前系带,不疾不徐缠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外衫松解开了。
接着是亵衣、襦裙。
鹅黄色的系带被魏璋一层层全部剥开,薛兰漪身上的衣衫松落在身体两旁。
日日滋润的身姿正是春光无限,惹人怜。
可惜,生了一颗不安分的心。
魏璋下巴放在她肩头,鼻梁亲昵厮磨着她的耳垂,“看看,你有多喜欢做薛兰漪。”
话音低磁,他似是故意将滚烫的吐息吹进薛兰漪耳道。
薛兰漪不由肩膀一抖,赫然睁开眼。
不远处,那面镜子中,她衣衫半褪,亵衣虚虚掩掩挂在脖颈上,勉强遮住要害,襦裙也早已被堆叠起来。
她像个牵丝木偶,以最羞耻的坐着。
而身后,男人锦衣玉冠,衣衫齐整。
黑暗中,眼尾的猩红更添一抹病态的占有欲。
“有我疼你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招惹别人?”
同样的雨夜,同样的阴暗房间,那些不堪的回忆赫然侵袭着薛兰漪的脑海。
她好恨!
她恨死他了!
薛兰漪咬着牙,她觉得为他掉泪都不值当。
可一滴豆大的泪还是掉下来,视线模糊了,情绪也决堤了。
一时想到与自己最痛恨之人翻云覆雨了多少次,她恶心不已。
一时想到明日魏宣大婚,他也会和旁人行这等亲密之事,她痛心得支离破碎。
一时又想到自己与魏璋做这种事时,那样爱她的阿宣该有多痛?
密密麻麻的痛楚像蚂蚁在薛兰漪心里钻进钻出。
眼泪止不住地横流。
这一次她好像没有办法控制。
那些蓄积在心中伤,在这一刻全然决堤,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流下来。
娇小的身躯在那如山倾覆的男人怀中战栗着。
那是与情动时,截然不同的颤抖。
仿佛长在悬崖边百合,迎风而动,花瓣颤颤,片片凋零。
魏璋侧目望向一拳之隔的那张脸。
姑娘的脸上泪痕斑驳,晕花的妆容。
厚重的胭脂一团团剥落,展露出其下苍白且些微凹陷的脸,眼底阴翳深重,生了细纹。
她好像又清瘦了一圈,也干瘪了一圈,未及二十,却仿佛已过了花季,容光渐褪。
魏璋的指顿住,眼中些许诧异一闪而过。
她往常许多年是不爱胭脂水粉的,便是进宫面圣也常素面朝天。
近期几乎日日在房中摆弄这些瓶瓶罐罐。
魏璋只当她转了兴趣,未多留意。
眼下见她满脸枯槁,他才知她为何不上妆不见人。
一股繁杂的情绪渐渐淹没了那抹诧异。
他觉得很烦,心头千丝万缕夹杂,偏薛兰漪还哭个不停。
更烦人。
“别哭了。”魏璋眉心蹙起,“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哭。”
薛兰漪听不到他说什么。
她像在一片苦海中飘零。
四周漆黑一片,浩瀚无边。
从前苦海再深,远处总有一盏灯为她亮着。
可这最后的光也要在明日熄灭了。
她只有自己了。
她忍不住哭。
但不是为眼前这磋磨她之人,而是为魏宣,为她自己。
若非眼前人横行霸道将她困于身侧,她可以现在就快马加鞭跑回阿宣身边,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若敢娶旁人,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不!
她根本不用千里迢迢去骂魏宣。
因为如果没有魏璋当年篡改她记忆的险恶计谋,阿宣不会目盲,不会认错人。
他会带着她云游四海,而不是今时今日这般生别离死无聚。
越想眼泪就越是流不尽止不住。
她不甘不愿。
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都被眼前人毁了!
压抑了五年的苦楚,从未好生宣泄过的委屈化作流不尽的春水。
顺着眼角滴落,落在魏璋捏着她下巴的手掌上。
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滚烫汇聚在魏璋的掌中,又没入袖口,顺着臂膀蜿蜒而行。
仿是一根轻而软的细绳缚住了他。
习武之人臂膀薄肌蕴藏着骇人的力量,可他却怎么也挣不脱那柔韧的丝。
但凡被她的眼泪游走过的肌肤皆僵硬的。
他能感觉到内里有一股不受控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去靠近她,拥住她。
他厌恶这种被羁绊牵引的感觉,更不可能因为她示弱就不追究她满口谎言之举。
“不准哭!”
这一次声音略厉,极少地暴露出了怒意。
她像失了智一样,浑然不听。
他抬起她的下颚,虎口渐渐捏紧。
她却是水做的一般,越用力越沁出更多泪来。
被捏开的下颚露出其下粉色唇,白的齿。
原本隐忍着的哽咽声也被迫放大。
满室都是姑娘的啼泣。
毫无礼数可言。
而且真的很聒噪。
魏璋眼中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摸出屉子里的防身匕首,猛然对准了她的眼球。
他不是一个以武力相逼之人,此时却这样做了。
“你以为,我还能饶你几次?”匕首更逼近三分。
寒芒到了瞳孔前,一发之隔的位置。
薛兰漪仍杏眼圆睁,盈满春水的眼中倒映出了魏璋强势的神色。
两人隔着氤氲水雾对视。
仰面的角度,她的泪却更肆意横流,整个面庞清涕眼泪胭脂混杂着,看不出一丝昔日艳冠盛京的容色。
更像个深闺怨妇,疲惫沧桑,还不修边幅,仿是谁苛待了她一般。
一股无名火堵在魏璋心口,发不出又压不下。
握着匕首的指尖微蜷,掰着她的下巴看窗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坦白萧丞与你是何关系,我原谅你,要么你去外面面壁。”
轰隆——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
屋外狂风暴雨催折着栀子树,老树压弯了腰,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纵横交错的枝丫爬满窗户,光怪陆离。
此时,天色已暗,廊灯如鬼火半明半灭。
忽又一阵蓝白色光电。
窗户上头骤然坠下一个暗影,悬挂在窗外。
暗影被拉长、放大在窗纸上,摇曳不定,好像是一具悬尸。
薛兰漪顿时浑身凉透,毛骨悚然。
她最怕t这般百鬼夜行的雷雨夜,恐惧一时大过了伤怀,无意识抓住魏璋的衣袖不放。
而魏璋垂眸望着那只苍白无措的小手。
静默等着。
等她坦白、认错。
两人僵持着。
良久,薛兰漪才缓过一口气来,“我选择去院中受罚。”
尾音带颤,但已恢复了素日的柔韧。
魏璋神色微凝,困住她的高大身姿也出现了片刻松动。
薛兰漪轻推了下他,他便僵硬往后挪了半步。
她从桌上跳了下来,胡乱地绑好系带,往屋外去。
身体里的情潮尚在,腿发软,步伐虚浮缓慢,但未有犹疑。
姑娘身上若有似无的沉香渐行渐远。
魏璋才蓦地回过神,薛兰漪已走到了屏风外。
“薛兰漪!”他背对着屏风,侧目望她背影,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
薛兰漪隔着素白的纱,脚步微顿,“妾愿意在屋外受罚并非觉得自己有过,而是妾真的不知道公国爷让妾坦白什么。”
言外之意,她还在嘴犟自己跟萧丞毫无关系,没什么可交代的。
魏璋今日已经格外开恩,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她却还执迷不悟。
“薛兰漪,你莫要得寸……”
门被打开了。
一阵强悍的风猝不及防地灌进来。
薛兰漪被吹得一个趔趄。
劲风吹得发髻散开,衣衫往后翻飞,正映出轻薄衣料下瘦可见骨的身姿,分明被风一吹就要散架似的。
她却跨出门槛,走进了风雨中。
她很累,与其听他聒噪,不如在外面淋雨。
她走了。
屋里骤然静了下来,只余木门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吱呀呀地响。
火炉也灭了。
魏璋陷入一片晦暗中,孤身而立。
三年,她从未敢如此放肆过。
第59章
屋外,风雨来势更汹。
过廊风呼啸,吹得女子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透过窗纸看,仿佛一张单薄的纸片,快被撕碎了。
魏璋看着单薄的影子,隐在玄色衣袖下的手攥紧,“既不知错,就走远些莫碍眼。”
声音不大,却酝酿着高压,轻易穿透薛兰漪的后背。
薛兰漪未有辩解,拾阶而行。
周围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再走远些就是避风阁、耳房,偏偏她就踏进了雨幕中。
此时,暴雨肆虐已久,积水过脚腕。
院子里全是污浊的泥潭。
她被豆大的雨点夹杂冰凌敲打着,密密麻麻的痛,但很快也就是适应了,麻木了。
此时此刻的她,其实宁愿站在雨中,也不愿站在他的屋檐下。
她急需雨水冲刷掉他留在她身上的令人厌恶的气息。
也需雨幕遮挡,让她可以肆意释放情绪,不必顾忌魏璋怎么猜,怎么想。
薛兰漪缓缓踱步往栀子树下去,仰头望着茫茫雨幕,似哭似笑。
才换不久的衣衫又湿透了,厚重地压着她弱小的身板,压弯了她的纤腰。
电闪一次接一次在身边劈开,她竟也感觉不到害怕了。
“国公爷,姑娘受不得暴雨啊!”
柳婆婆不知从哪冲了出来。
可能是薛兰漪那声娘亲,勾起了她对失踪女儿的母爱。
今时今日,她竟真把自己当成了薛兰漪的娘亲。
她猛然推开书房的门,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国公爷,姑娘她刚刚……”
屏风之后,身长玉立的暗影威压过甚,让柳婆婆稍微清醒了些。
她自不敢说姑娘为大公子淋了雨,舌头打了滚,“姑娘惯怕电闪雷鸣,今次这般跑进雨里,定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无处申辩!”
“求国公爷体恤姑娘!”
“求国公爷莫要让姑娘受此风刀霜剑之苦啊!”
魏璋眸色骤冷。
受风刀霜剑,那是她自以为是,非要自讨苦吃。
奴才倒是随主,没了规矩,忘了体统。
“影七!”
魏璋双目微眯,寒意凛然。
顷刻,一把刀横在了柳婆婆脖颈前。
影七捂住柳婆婆的嘴,拖着她往隐蔽柴房处去。
崇安堂里,哭声、喊声,还有那阴暗滋生的愠怒,交织在一起,聚于四方宅院上方。
正是山雨来时,风满楼。
不远处观星楼上,潇潇雨歇轻敲着朱漆栏杆。
此地是国公府的制高点,可以清晰地看到栀子花树旁,女子随风飘摇。
周身栀子花飞舞,轻覆她身上、发间。
满天纷飞的白色花瓣翻转飘扬的场景,好似某种祭典。
裴修远静默远观着此情此景,忽地想到什么,捻菩提的手微顿,须臾,又若有所思摩挲起来。
本应洁净无瑕的菩提上,每一颗都雕刻着精致的小兰花儿。
他一一抚过,“从前你一直想去摘星楼看风景的,其实国公府这栋观星楼的风景却也不差。”
当初,老镇国公与先皇出生入死,感情甚笃。
先皇在宫中建成摘星楼后,特意将工匠派遣至国公府,给国公府也建了一座同样巍峨的阁楼,只此宫中阁楼矮了三层。
世人都知宫中有座摘星楼直插云霄,仿若空中楼阁让人向往。
殊不知,那最高的楼阁只能看到云端之上的景象。
而国公府这座阁楼上达天听,下御凡尘,中庸之地才是真正风景独好之处。
裴修远俯瞰此地绝妙雨景,声音更柔得不像话,“此间风光,兰儿可喜欢?”
他自言自语。
细雨细槛,滴答作响,未闻任何回应。
身后老管家猫着腰上前,“夫人最喜欢登高望远了,她若还活着,定喜欢此地风景。”
裴修远“嗯”了一声,“那以后我们常来造访魏国公,便可常带兰儿来此看风景,可好?”
话音落,四周照旧静谧无声。
裴修远眸色渐渐暗淡下去。
良久,思绪收拢,几不可闻轻叹一息,“今夜,国公府宴席摆在何处?”
“国公爷传出话来……今夜不摆宴席了。”
老管家与裴修远诧异对望一眼。
今日可是魏璋的袭爵宴,又有使臣驾临,场合不可谓不重要。
况且,听闻今夜沈惊澜沈大人会代表圣上来谈擢升首辅事宜。
魏璋此番休沐后,在暗地动了颇多手脚,为的就是反逼得圣上妥协退让,将首辅之位拱手奉上。
怎么到了拟圣旨的关键时刻,魏璋突然闭门谢客了?
这可不像不坠早朝的魏国公之行事风格。
裴修远百思不得其解,狐疑放眼望向崇安堂。
崇安堂一处隐蔽的二层阁楼上,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站在短檐下。
檐上雨水连成线,潺潺流作雨幕,遮住了魏璋的容颜,辨不清表情,但依稀可以看到他一直一瞬不瞬盯着同一个方向。
他是极警觉的人,此时却仿似全然没注意到裴修远在看他。
甚至没有注意到风雨斜扫过天台,翻飞的衣摆上洇满雨水,几乎湿透了半截身子。
他纹丝不动,只目色沉沉笼罩着栀子树下姑娘。
“姑娘晕倒了!姑娘晕倒了!”
忽地,院子里传来下人的呼喊。
他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堪堪跨出雨帘,雨水浇淋在发髻上。
最注重仪态的魏国公竟沐在冰雨中,浑身湿透。
虽然身姿依旧挺拔、威严,但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担忧之色。
目越收越紧,眉越蹙越深,似乎马上就要冲下阁楼。
那是在朝堂从未展露过的慌乱。
而阁楼下,薛兰漪倒在了白色的花瓣雨中,花瓣打着旋落在纤弱的身姿上,将她掩埋。
“国公爷呢?国公爷去哪儿了?”
“姨娘不大好,要不要送回屋里?要不要叫大夫?”
几个丫鬟婆子围了上来。
众人许久未见国公爷的身影,又不敢把姨娘丢在雨里任其死活。
院子里纷纷攘攘吵闹着。
阁楼上,瓦片的雨水断了线似地落于魏璋之身,顺着从锋利的下巴滴滴坠落。
他浑然不觉,迈出的步伐欲动不动。
“把姨娘先送进偏房,寻章大夫夫妇过来!”
此时,青阳找不到主子,自行做了决裁,
昏迷不醒的薛兰漪被抬进了回廊下。
二层阁楼上,魏璋缓缓退回屋檐下,目光迟一步剥离回来,拂袖离去了……
裴修远看着四合院里浮生百态,捻动佛珠呢喃,“自做其业,自受其报,譬如影子,随逐其形。”
所谓因果循环,凡身在尘世,皆有个人的业障。
从前,他与魏璋谈论佛法,魏璋常喻自己为无根之萍,不受任何羁绊。
如今看来,魏璋也逃不过尘世俗律。
只不知种下了这般苦果,将来如何自食?
罢了。
此事与他无关。
他亦有他的因果要赎。
裴修远视线收回,目色冷下来,“西境姑母那处务必盯紧,早些顺藤摸瓜寻到先太子的踪迹才好。”
魏璋处理完萧丞娶亲之事,接下来恐就要全力围剿先太子党了。
裴修远表面与老太君亲厚,实则暗里早已与魏璋达成合作。
先前放走老t太君和魏宣,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他与魏璋同在一条船上,自然该倾尽全力盯紧乱臣贼子。
底下的人亦不敢放松,管家拱手道:“侯爷放心,西境那边正准备明日婚仪,一切如常,大公子亦安生在深山里待着,说是闭关疗养双目呢。”
裴修远“嗯”了一声,“姑母心高气脾气直,其实不难对付,切莫让大公子发现我等暗中盯着他们才是。”
“属下明白,属下们不敢莽撞。”
老管家想了想,又道:“说起大公子,六日前大公子曾放一只猎鹰出山,我等猜测大公子是想通过猎鹰联系先太子,于是跟着猎鹰星夜奔赴边塞桦城,却不想……”
“那猎鹰在桦城附近突然转了道,往西齐皇城去了。”老管家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按时间推算,猎鹰抵达皇城之日,正是萧丞决定来大庸娶薛兰漪之时。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管家越想越觉奇怪,“猎鹰之事要不要禀报魏国公知晓?”
话音刚落,头顶一束暗影振翅而过。
裴修远抬头,国公府上空一只雄鹰飞掠,往驿站方向去了。
来自西境烈鹰飞到了盛京城中,还是一只痊愈之后,所向披靡的鹰。
裴修远真的很好奇蛟龙与烈鹰,谁才是长空之上的王者呢。
沉吟许久,压了下手,“魏国公只是令我等监视大公子,找到先太子,其余之事与我等无关,不必烦扰国公爷。”
“喏!”管家轻声一应。
与此同时,烈鹰敛翼,停在了西齐大皇子的窗前,脚环上缠着一张来自西境的胡杨木纸。
……
另一边,寝房里。
雾气缭绕的屏风后。
魏璋仰靠在浴桶中,双目微闭,喉结上下滚动着。
窗台的博山炉中,两缕青烟升腾,弥散满室的冷松香。
香焚得很浓,凌冽气息钻进鼻息,魏璋深深吐纳,搭在浴桶边沿的手无意识地摩挲。
意外摸到了木头上一串指甲印,那样小巧。
应是上次薛兰漪与他共浴时,因为惧怕,暗自掐着浴桶,掐出了凹痕。
其实上次她与他解衣共浴时,虽刻意保持镇定,魏璋又怎会看不出她全程身体僵硬,保持防备。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时而浓时而薄的热雾中,魏璋脑海里浮现出她第一次与他共浴。
那时,她刚成为他的人,尚且青涩,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双臂环胸蜷缩在浴桶一角,湿漉漉的眼防备着他。
“怕我?”魏璋一边给自己擦身,一边好笑,“怕我,又何必招惹?”
“不是怕!是……”
薛兰漪咬着粉唇,柳眉紧蹙,似是在下很大的决心。
魏璋与平日无异,清洗着臂膀。
姑娘香软的身子忽而鱼儿似地钻进他臂弯间。
她坐在他了腿上,脊背贴着他胸口。
“躲是因为害羞,害羞是因为……”
她长睫低垂轻颤着,水润的唇上咬出了齿痕,“是因为喜欢,喜欢云谏。”
魏璋自上而下正能看到她绯红的小脸,还有嘴角有些期待有些忐忑的笑容。
水下,她的手悄然抓住他的臂弯,将他僵硬的手臂带到细腰间,让他环着她。
她柔软的指轻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云谏抱着我,我就不怕了。”
她从前是那般可人,羞怯但热烈。
而今……
水雾腾腾里,她娇俏上扬的嘴角渐渐垂落下去,容颜变得憔悴、怨恨、倔强。
面目可憎!
魏璋蓦地睁开双眼,太阳穴漫出青筋,“添热汤!”
沉郁的声音回荡在室内。
无人应答。
无人从屏风另一侧迈着莲步而来。
魏璋怔怔看着屏风良久,脸上浮现一瞬错愕。
外面,响起敲门声。
他眸中微波。
屋外风雨呼啸,却是青阳的声音传来,“爷,沈大人请爷入宫一趟,说是御膳房新得一批鲥鱼,国公爷既无心在府上摆宴,何不去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魏璋思绪纷乱,挤了挤眉心,“你说什么?”
“……”青阳一怔。
没见过国公爷在朝堂大事上如此分神过。
他躬身又报,“圣上想请国公爷入宫,商议草拟擢升首辅之圣旨,爷要入宫吗?”
朝中近日诸事纷乱,了无头绪。
圣上和沈惊澜比魏璋更着急他回去。
魏璋在这离首辅一步之遥的位置待得太久。
此等紧要时刻,他不该为一个女人分神的。
何况还是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想到那张不知悔改的脸,魏璋胸口又冒出闷火来。
“取朝服来。”
魏璋起了身,掬冷水洗了好几把脸。
一盏茶的功夫后,魏璋着红衣补服,披着玄色披风,推开寝房的门。
彼时暴雨渐歇,雨后的风潮湿黏腻,入骨寒凉。
他负手站在回廊下,远眺良久,目色渐渐如天边乌云阴冷下来。
“咳!咳!”
斜对面的偏房,传来几声羸弱的咳嗽。
靠院落最右侧的偏房与院外锦鲤池相接。
这样的阴雨天,湿气更重,墙面和木门上爬满水珠,浸湿了半堵墙。
角落处,光线也昏暗,看不清屋里情形。
只隐约看到湿透的窗纸上映出一瘦弱剪影,歪倒在榻上。
轻咳几声,肩膀颤动不已,骨架都快散了似的。
他面色微凝,深邃而无表情的五官让人望而生畏。
在后候着的小厮婆子们面面相觑。
这崇安堂虽大,但人丁稀少,好多房间都闲置着。
姨娘骤然晕倒,他们也只能择一间还能过得去的房间,暂时安置。
众人不知国公爷这表情是怒他们安排的房间太差,还是怒他们不该把姨娘捡回来。
最后还是青阳猫着腰上前,“要不要属下令人把姨娘挪回爷房里,好歹暖和些。”
“不必。”
她现在心里装着旁的人旁的事,哪有心思侍他?
他也懒得看她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嘴脸。
魏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到垂花门处,身后又传来病恹恹的咳嗽声。
真的很聒噪。
魏璋侧目,斥青阳,“此为正院,她是姨娘,姨娘当住在何处你不知晓吗?”
“属下……”
青阳未来得及解释,魏璋疾步而去。
按道理说,姨娘是不该和主君住在一间院子的。
崇安堂后院还连着这个略小的四合院,霜花斋,正是给姨娘准备的。
但姨娘自从来了国公府,一直和爷同住。
他瞧爷也挺乐在其中的,就没想着给薛兰漪另外安排院子。
怎的都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此时反倒忌讳起来了?
不过去霜花斋也好,那里安静,暖和,不潮湿,正是养病的绝佳之所。
“把姨娘送去霜花斋吧。”青阳吩咐影七,便疾步跟上了魏璋。
霜花斋的确不是什么冷院枯宅,院子里花繁叶茂,小桥流水,很是惬意。
但因国公府没什么女眷,院子空得久了,少了人气儿,比寻常院子要冷很多。
入夜,整个宅子里就薛兰漪一人,四方院落显得空落落的。
屋外风声呼啸,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后半夜,被冰冷雨水浸透晕过去的薛兰漪又因为寒风彻骨,被惊醒了。
睁开眼眸,尚且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正见窗户上纵横交错的树枝阴翳,仿佛鬼魅趴在窗边上。
“啊!”
薛兰漪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抓床榻另一边。
三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害怕的时候就去抱身侧的男人。
可明明就是这个男人让她陷入更深的苦海。
她颤抖的指尖蜷起,徐徐缩回,将自己紧裹进被窝里。
周围静得没有任何声响,哪怕是当初燕春那般骂街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她的呼吸。
她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这般自个儿在漆黑的屋子里睁大眼睛煎熬着。
天将明时,苏茵提着药箱入门。
此时,姑娘已面如死灰,嘴唇干涸地起了皮,双目盯着窗户动也不动。
“姨娘,你没事吧?”苏茵上前抓住薛兰漪的手。
手也如冰棱子。
死了?
苏茵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这样的念头,“嗡”的一声,连忙给她把脉。
薛兰漪僵硬的手指方握住了苏茵的腕,依稀可辨关节滞涩的响声。
“姨娘,你还活……”苏茵话到一半,又觉不吉利咽了回去。
“昨夜家里有事耽搁了,没及时进府,你勿怪。”苏茵暗自扯了扯衣袖,遮住自个儿小臂上的青紫痕迹。
薛兰漪未察觉,手刚好隔衣握住她的伤口,“无碍,我无碍。”
怕苏茵愧疚,勉力扯了个笑,嘴唇翕动,眼尾纹路深重。
苏茵鼻头一酸,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伤,还是因为薛兰漪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姨娘与萧丞是何关系?何以非要瞒着国公?”
苏茵自然不相信薛兰漪和萧丞有什么情谊。
可薛兰漪宁愿忤逆魏璋,宁愿在罚站雨中也缄默不言,又t实在让人看不透。
“我与萧丞没什么关系。”薛兰漪淡淡摇头。
苏茵更诧异。
薛兰漪看着她错愕的脸,道:“我希望魏璋和你一样捉摸不透。”
魏璋是个高明的执棋者,他熟知自己棋盘上的每一颗子。
若薛兰漪事事都与他坦白,她将永远成为他指尖随意拨弄的棋子。
薛兰漪不要受困于他一生。
故而,薛兰漪在萧丞的事上故意含糊不清。
含糊不清,魏璋的眼睛就会被遮住。
他感知到棋子不受控,必然会不停探究,不停审视,这个过程中他的心也会乱。
只要执棋者一乱,就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薛兰漪就可审时度势,找到机会逃脱他的掌控。
“以魏璋自负,如果迟迟查不出我和萧丞的‘关系’,他极有可能欲擒故纵,放任我与萧丞和亲,顺势一窥其中机窍。”
薛兰漪清瘦的身子耷拉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说话时喘息短促,但话音是清醒的。
苏茵昨个儿夜里听说薛姨娘和国公爷争执起来,就觉得很奇怪。
女人如果不爱一个人,便是连起冲突都懒得起的。
原来,薛兰漪是故意对抗魏璋,好促成和亲之事,再通过和亲逃出生天?
苏茵以为这是一着险棋,“就算国公真同意你和亲,去了萧丞身边也未必就能脱离苦海,萧丞他……”
萧丞那些桃色轶闻,也算流传甚广。
薛兰漪想到柴房中萧丞和侧妃之事,身上亦起鸡皮疙瘩。
可是……
纵然萧丞心理病态,手段扭曲,总归来说比魏璋这种不动声色的狠厉要好对付些。
“我不愿,呆在魏璋身边。”
殊死一搏,也好过与魏璋假意恩爱。
第60章
她很厌恶那样的自己。
薛兰漪提到魏璋两个字,手就不自禁反复磋磨手臂,好似有什么脏东西留在身上,怎么也擦不掉。
苏茵看着她的动作,手亦暗自摸了摸自己腕上的伤口。
她好像特别能理解薛兰漪的心情,也敬佩薛兰漪敢与天斗的勇气。
苏茵摁住了她不停磋磨的手,“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薛兰漪感受到手背的温度,脑海里那如影随形的鬼魅影子才淡去。
她与苏茵之间总有种感同身受的默契,不需太多言语。
“多谢你。”她亦回握苏茵的手,思忖片刻,压着声音道:“我这有个秘药药方,需要劳烦你帮我依方配药,方子晚些我让柳婆婆……”
轰隆——
天边一阵闷雷。
猝不及防。
薛兰漪眼皮一跳,往天边看去。
方才停了一夜的风雨又有将起之势,天边黑云如海,滚滚而来。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酝酿。
薛兰漪的话凝在了嘴唇。
受了惊吓的脸上,洇湿又干结的脂粉一片片落下,仿是那漆了许久的墙面,斑驳不堪。
柳婆婆昨夜未归,薛兰漪自己又病恹恹的,无人帮她洗漱,脸上雨迹泪痕狼藉一片。
“柳婆婆呢?”
薛兰漪此时才想起一夜不见柳婆婆的身影,眸中担忧之色愈浓。
她就是羁绊太多,才落得被魏璋处处钳制欺压的下场。
苏茵没见过柳婆婆,但知道薛兰漪经不得忧思过度,便撒了谎,“国公爷愠怒,将姨娘身边的人都罚去祠堂洒扫了。”
“这是好事。”
起码不用跟着她提心吊胆的。
薛兰漪弯起唇角,脂粉又扑簌簌地落。
苏茵挽帕,给她擦拭了脸颊。
“不说这个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茵歪头一笑,话音轻巧。
她从药箱里抱出了一只荷叶鸡,配着普洱茶,还有杏林坊的枣泥酥、桂圆糖,一件件放在矮几上,变戏法似地。
屋子里盈满荷叶鸡的香味。
薛兰漪看着矮几上琳琅满目的吃食,竟觉饿了。
昨日忙着魏璋的袭爵宴,从早至晚都没吃东西。
苏茵送来的吃食也算及时雨。
何况苏茵带来的每一件吃食,都是薛兰漪从前的心头好。
“你怎知……”薛兰漪几不可见咽了口口水。
苏茵难为地瞥了眼薛兰漪。
她从前与薛兰漪不熟,自然不知道她的喜好。
说来也奇,她今日进国公府前,被西齐萧王爷拦住了。
那王爷虎背熊腰,将她堵在暗巷里好一番挑逗。
后来他挑着苏茵的下巴,告诉她去买这些吃食给薛兰漪吃,还特意嘱咐配一盏一品居的熟普洱。
言语轻佻,说是:“莫让她饿瘦了,也莫吃得克化不了,生了病,可就不好陪本王多玩几轮了。”
萧王爷嘱咐得很具体,在哪家铺子买什么食物都一一告知。
苏茵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按照他说的吃食买了一遍。
没想到真对薛兰漪的胃口。
不过,其他腌臜话就没必要告诉薛兰漪了。
苏茵一带而过,“我之前问过表兄你的喜好。”
“周钰呀。”薛兰漪有了亮色。
他倒真记得一样不差。
连荷叶鸡的熟度和蘸料都是按照薛兰漪的喜好配比的。
闻着满室清香,薛兰漪忽又觉得呼吸开阔了。
她昨日怀疑人心皆虚假的想法,太过偏执了。
其实真心换真心,才是亘古未变的道理。
她身边还有苏茵、柳婆婆,还有一直牵挂她的好友。
怎能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人消极厌世呢?
要好生活着,断没有跌倒在雨里,就泥足深陷,与那腌臜之人共沉沦的道理。
薛兰漪掰了鸡腿递给苏茵,笑容仿似雨过天晴,明媚了好些。
“我们干杯!”
苏茵跟她以鸡腿为盏,干了一杯。
晚间,苏茵帮她熬了药,清洗一番,才踏夜离开。
走到崇安堂外时,正与魏璋迎面相遇。
魏璋风尘仆仆,玄色披风翻飞着,比平日威压更甚。
苏茵让道,给他屈膝行礼,他仿佛未察觉,径直走过。
身后还跟着礼部重臣和沈指挥使,各人面色沉肃,微弯着腰,亦步亦趋,不敢靠他太近,又不敢不离太远。
“爷,可要备膳?您和四位大人整日未曾进食,要不……”
青阳跟在最后,话到一半,书房的门落锁。
门环震颤,让夜更寒。
书房里,昏暗逼仄。
魏璋负手立于多枝灯架前,一根根不疾不徐点着蜡烛。
昏黄的光晕自他身边渐次延展,一点点扩散至身后大臣身上。
沈惊澜只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离他最近,光晕最先照出了他迫切的神情。
“我不明白,圣上已金口玉言许诺你魏国公首辅之位,更有皇庄千顷,蟒袍玉带之荣耀,如此皇恩浩荡,只求你将一妾室赠与西齐,平息两国战火,这有何难?”
沈惊澜摊手,“我倒不知你魏国公还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公子。”
魏璋未搭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着烛光。
沈惊澜拿他没辙,话锋一转,“况当下大庸百姓皆闻你魏国公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战乱,称你为:只手定乾坤。
你要名得名,要利得利,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句话倒叫魏璋指尖动作顿住,眉头深蹙。
昨夜,他入宫路上,被一群边境百姓拦住了马车。
在最繁华的龙虎街上,几人感激涕零地磕头,谢魏璋大义,阻止了萧丞的侵略之战。
还送了一块“只手定乾坤”的匾额。
此事以野火蔓延之势在盛京传开。
经此一日发酵,他的名声恐怕大庸朝上下无人不晓,便连孩童口中歌谣也是赞颂他深明大义,力挽狂澜。
此事,于他擢升有益,于他官声更有益。
可魏璋并高兴不起来。
更不觉得那几个边境百姓的出现是巧合。
“青阳,查清楚传言从何处起了吗?”
边境百姓出现那一刻,魏璋已洞察有人在暗中推动舆论。
青阳这边也已焦头烂额查了一日,在窗外躬身禀报:“回爷的话,属下已查明孩童歌谣是顺着桦城、岩城……一路往南传播的。”
此传播路径与萧丞赴京路线全然一致。
也就是说,萧丞在入京路上就已经在传播他舍妾室,为百姓的传闻了。
如此一来,百姓已经笃信魏璋之义举。
所谓,捧高跌重。
他已经被架在高阁之上,若再拒绝和亲之事,民间舆论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倘若边境因为和亲失败,再次开战,那么魏璋将成为色欲熏心,为一己私利的奸臣。
大业未成,官声还是很重要的。
萧丞便是拿捏住了魏璋这一点。
魏璋记得六年前的萧丞虽战功赫赫,但匹夫之勇,没想到如今竟长了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
魏璋缄默着,放下火折子。
灯只点了三盏,半明半灭。
沈惊澜见他凝眉思忖,立刻劝解道:“你无须管传言从何而起,只要放人,于你而言名利双收。
你心如明镜,应当知道怎么选最有利,何至于被一个女人左右,毁了……”
“我的事,无须t沈大人多言。”
魏璋不喜欢他这般指手画脚的模样,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青阳,送客。”
“魏云谏,你莫糊涂……”
其余同僚拦住了沈惊澜。
魏璋脸上的阴翳已经很重了。
如今他爵位官位加身,此番休沐回朝,势力更为人可比肩,谁能与他争个长短?
在他羽翼下,沈惊澜自知已经不可能再杀掉薛兰漪了,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让薛兰漪远赴他国。
可到底他也不敢一直激怒魏璋,只能循序渐进。
各人恭敬拱手,离开了。
门被带上。
吱呀呀作响。
今夜书房格外空旷,滞涩的余音久久不散。
魏璋面无表情,立于原地思忖良久,方淡淡道:“宽衣。”
从昨夜入宫到今日下朝,足足十二个时辰,几乎满朝文武都在为和亲之事争执辩驳。
满朝风雨让魏璋有些疲累,换了一身轻便宽松的寝服才略松快些。
“晚膳可备有红豆粥?”魏璋疲倦的声音落下来。
帮他系腰带的影七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对上魏璋镇静的眼。
两人各自沉默,魏璋眼中浮现些许诧异。
俨然,全程他都未注意到是谁在为他宽衣。
此时,眉心隆起。
影七只当自己伺候不周,咽了口气道:“属下粗手粗脚的,爷恕罪。要不然属下叫旁人过来伺候爷,他在……”
“不必。”
魏璋孤身一人二十余载,难不成离了她无法过活了?
他自个儿在腰侧系了结,拂袖而去。
门来回轻晃。
影七怔在原地,望着魏璋怒气冲冲隐入夜色的身影,纳闷地挠了挠头。
国公爷这是跟哥吵架了?
为啥还没提到哥的名字,爷就脸色大变的?
搞不懂……
另一边,魏璋回寝房,沐浴过后,便上榻休息了。
昨夜疲累,熬了通宵。
可今夜时至二更,还是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了一番,看到了薛兰漪放在床榻内侧角落的丑兔子。
她很喜欢那兔子,后来跟他申请了几次,终究把兔子从衣箱里取出来,还给兔子做了小衣服、小红帽子。
帽子上有两个洞,正露出竖起的耳朵。
这个样子,倒比从前歪瓜裂枣的面容,可堪入目些。
魏璋无意识地取过兔子,把兔子放在内侧空落落的枕头上。
其上,沉香隐隐。
魏璋嗅着香气,方闭上眼睡着了。
混沌间,他习惯性地伸开右臂。
须臾,右臂上压了些重量。
他撩起眼皮。
姑娘枕在他手臂上,与他面对面,葇夷圈住他的腰。
魏璋蹙眉推了她,“别闹,明日还有要事!”
“明日就要行纳妾礼呀,我睡不着。”姑娘反而靠得更近,脸颊贴在他胸口上。
“云谏,你心跳得好快。”她一双澄澈的杏眼仰望他。
眨巴眨巴,好似天上的星星。
“其实,你心里也很期待明日你我大婚,对不对?”
“没有。”
“那你私心里是不是很喜欢被我抱着?”
“没有。”他声音更沉。
姑娘眸色暗了瞬,还是不服,瘪着嘴:“可为什么我每说一句话,你的心就跳得更快了?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不……啊!”
魏璋蓦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将她在下面作乱的手拉出锦被,打量她指尖灼烫。
“你说为什么?”
他呼吸燥热,俯身吻下……
却空无一物。
魏璋俯视着冰冷冷的枕头,喘息不定,鬓角渗出汗来。
良久,混沌的视线渐渐清晰,他才坐起身来,挤了挤眉心。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他是不是真的被一个女人左右了?
魏璋深深吐纳,摆了摆头。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把薛兰漪送出去,对他来说百利无一害。
他没必要为了薛兰漪跟整个朝堂、整个西齐对抗,他又不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蠢材。
何况,薛兰漪这般欺瞒主君,不思悔改,舍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盛京贵女如云,温婉娴淑者数不胜数,总有人能再合他心意的。
魏璋脑海中迅速闪过往昔说亲的世家贵女,彷如一本书不停地在脑中翻阅,越翻越快。
好似急着抓住什么。
至尾页,却又骤然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
“青阳!”魏璋厉声一喝。
少有的狠厉让青阳眼皮一跳,疾步到窗外,诚惶诚恐,“爷,有何吩咐?”
魏璋的唇动了动,却未有什么话要说。
良久,吩咐道:“府上香火凋零,去请族老为本公相看一门婚事。”
“啊?”
青阳脱口而出。
但嗅到内里那位情绪甚浓,赶紧舌头打了个滚,应道:“属下明日一早就去办此事。”
“即刻,现在。”
“……”
什么亲说得这么急?
青阳不明所以,怔了须臾,但未敢质疑拱手办事去了。
脚步声远离。
魏璋心里仍不平息,索性起身,准备去看公文。
走到后窗边时,余光恰扫到窗缝外一点烛光跳跃。
霜花斋其实正位于魏璋寝房后侧,地势较低。
魏璋从后窗恰能俯瞰院中景象。
此时,时至三更。
薛兰漪昨个儿睡得太久了,夜里没觉,便披了披风坐在窗前翻书。
随手拿的是宅子里的陈旧话本。
本想以此转移注意力,就不怕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了。
可陈年放置的书本透着一股霉味,伴着屋外风雨,更显森然氛围。
薛兰漪心里很怕,只能回忆柳婆婆那日给她唱的童谣,学着轻轻哼唱,佯装悠闲,给自己壮胆。
魏璋远远瞧着,满院栀子花翻飞。
花瓣雨落在窗前。
她闲适地翻书,时断时续的哼唱声悦耳。
好生闲适。
离开了他,她连眉眼中的愁绪都消散了。
他让她孤身在冷院,原本是罚她思过,如今她倒乐在其中。
若然她知道现在整个大庸都在助她脱离他的手心,她岂不是要乐得眉飞色舞了?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萧丞的谋算,早就在期待离开国公府了?
魏璋站在窗侧的暗影里睥睨着她,负于身后的手指蜷进掌心。
夜风吹得窗户来回开合,菱形窗棂投射下的光斑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良久,他混沌了整日的眸渐渐清明过来,视线从薛兰漪身上剥离,挑帘去了外间。
外间灯火通明。
一门之隔,他从阴霾渐次走出,皎白的光照在他脸上。
面容已恢复镇静之色。
他走到棋桌前,俯瞰着那未下完的围棋。
这是前日,薛兰漪与魏璋对弈的残局。
黑白子正两厢对决,不分胜负。
薛兰漪已下白子。
当时魏璋被旁事分心,未及落子。
现在,轮到黑子落棋了。
“青阳。”他的声音恢复清冷,不疾不徐。
青阳披着斗笠,刚刚冒雨归来。
忽闻主子唤他,又想到主子方才催得那般急,只当又要问说亲之事,拱手禀报,“属下已让三位族老连夜寻得门当户对的贵女,明早辰时族老就会将适龄女子名册递到爷手上。”
“不必了。”
“……”青阳张了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魏璋则执起一颗黑子,对烛观赏着,“去沈府传句话,送妾之事我准了。”
青阳还未合拢的嘴巴更僵。
毕竟爷这些年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薛姨娘,以爷的心性很难做出退步的。
青阳生怕又像方才白跑一趟,大着胆子问魏璋:“爷当真要让薛姨娘去做萧王爷的正妃吗?”
“是送她去和亲。”
至于能不能做得成萧丞正妃……
魏璋投子入局。
弹指之间,黑子对白子已成包围之势。
白子落得越多,被吃的子也就越多。
对弈之乐,从不再掌控全局。
而在胜负手时,她以为她得见曙光,实则终差半子。
魏璋双目一眯,睥睨棋局,嘴角几不可见一丝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