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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踏入深宫的第一步起,就不可能回头了。

游走悬崖刀尖之人,何来的家?t

魏璋擦拭的动作微缓,指尖摩挲着扳指上的烁烁金纹。

须臾,“嗯”了一声,不再回头,默然离开。

今日天气诡谲,上午还艳阳高照的,此刻阴风阵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青阳看了眼四面八方滚滚而开的阴云,忙又跟了上去,“今夜主子势必要守灵,属下着人回府取手炉、棉袍,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不必特意回府。”

魏璋一边劲步走着,一边道:“晚些总归要送夫人回家,届时再顺带……”

话到一半,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词从嘴边滑过。

魏璋脚步一顿,耳边蓦地浮现出穆清云最后那一句:“先生有家了,先生也很珍爱这个家吧?”

是啊。

他也会脱口而出要回家了。

纵然这个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总归人还是要有个归处的。

魏璋思量至此,眼中泛起些许柔色,默了两息,“把沈惊澜葬去避暑山庄吧。”

“至于穆清云……”

魏璋到底回头看了眼御书房里相拥的人,“葬在皇陵北山。”

北山,坐北朝南,正与避暑山庄遥遥相望。

青阳知道爷最初投靠沈惊澜和穆清云时,实际受过不少试探和折辱。

他是一步步跪到穆清云面前,才慢慢站起来的。

他一直心存要一雪前耻的念头,但终究留了些许颜面。

青阳甚至看到爷脸上些许羡艳之色。

一对小夫妻,从任人践踏的野丫头小护卫,再到万人之上的皇帝权臣,最后又跌落尘埃。

何其大起大落的一生?

幸运的是不管天上地狱人间,两个人始终在一块儿,又怎会不让人羡慕呢。

青阳心知爷的心思,安慰道:“夫人今日肯与爷同乘一骑,想来心里已接受爷,爷和夫人长长久久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魏璋方才走出偏殿时,薛兰漪的确说过“愿意留在他身边”。

遑论她的留下初衷如何,魏璋听得出她话里的几分真意。

想到她灼灼目光,魏璋心头涌起酥酥麻麻的细流,冰凝似得嘴角泛起些许笑意。

薄唇动了动,声音僵硬的,“可以,碰她了吗?”

魏璋说的碰是吻,或是抱。

前些日子,太医反复提醒不可再刺激夫人。

爷到底没经历过男女情爱,纵然注意着分寸,到底还是惹得夫人差点从观星楼跳下去。

爷彻底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请教青阳。

他不敢触碰她,又想触碰她,沉稳疏冷的外表下,是一颗百转千绕,不知何处安放的心。

他隐在袖口下的手不经意捻动扳指,等着青阳的回答。

“大、大人!”

此时,一护卫突然着急忙慌,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见着魏璋,腿一软,一骨碌栽倒在魏璋脚下,

护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夫、夫人,从后窗跑了!”

魏璋指尖一顿,方才无意露出的一丝青涩之气被浑身乌压压的威势掩盖。

护卫在他的阴影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我等受国公爷指示,在偏殿十步之外把守,谁知……谁知夫人从后窗跳出去了!”

“办事不力,倒还怪起主子了?”青阳冷嗤。

再一细想,这后窗外的台基有一人多高,且正连接着后院一片菊花丛。

所以,方才菊花丛中絮絮叨叨的女子……

青阳瞳孔一缩,一把拎起那护卫,“还不快去找夫人,顺着菊花园扩散搜索!”

魏璋意识到什么,顺着菊花丛望去。

繁茂的花丛中,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歪歪扭扭,仿佛微醺之人踉跄。

显然,薛兰漪在书房外看到了什么,癔症又被触发了。

不知她是看到了穆清云的死,还是看到了穆清泓的疯。

亦或是看到了他逼迫穆清泓二人兄妹相残。

魏璋行事一向坦荡,此时竟横生出一股心虚之感。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太医一再提醒薛兰漪不能见血,不能受刺激,此番见此场面,不知病情会恶化到何等程度。

青阳深知事情严重,赶紧要带人去寻。

“青阳。”魏璋叫住了他,声音略哑,思忖片刻,“取我令牌,令羽林卫合宫寻人,另……宫门即刻下钥,不许任何人出入。”

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群臣闻讯而来。

这些人都是魏璋的心腹,但听闻此言,一片哗然。

须知,钟楼已敲响丧钟。

眼下,盛京的官员都往皇城中来,祭拜先帝,此时关闭城门岂不引起众怒?

“大人,万万不可!此时关闭城门,定会谣言四起,对大人不利啊!”

“少帝毕竟英年早逝,宫中闭门不出,难保百姓猜测,大人三思!”

心腹之臣皆拱手以拜。

魏璋掠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还是定格在了青阳身上,“去办。”

“大人……”

众人再要说什么

魏璋回身,走向群臣。

身姿颀长如松,拉长的影子倾覆过来,众人的话都噎在嘴边。

各自缄默垂头,躬身退开一条路,候在两侧。

魏璋未有停留,只路过那护卫时,淡淡撂下一句,“处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护卫的疯了一般尖叫着,被影七捂住了嘴。

魏璋身后的声音渐渐淡去,至鸦雀无声。

他走进了那片菊花丛中。

原本是想从花丛中找到些许薛兰漪的行踪,但小径歪歪斜斜,冷硬的官靴顺着她走过的路而行,跟她的步伐左弯右绕。

魏璋看到了薛兰漪的视角。

在她的视角里,前面的路是摇摆不定的,周围的琼宇楼阁不再金碧辉煌,而像一个个巨兽立于两旁,似马上就要倾轧过来。

她只能往左跑,又往右撞,不断地跌跌撞撞,去抓半空中根本抓不住的希望。

她的世界一片混乱,随时都要崩塌一般。

然而,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魑魅魍魉的空间里,她还曾凭借自己单薄的身躯试图给魏璋撑起一个家。

她像在低空飞行的燕。

风雨欲来,她扑打着翅膀,一次次叼起枯枝,叼起黄泥,迎着狂风飞向梁上,筑起了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家。

风势越来越大,小小的窝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曾经,魏璋只要一抬手一挥袖,就可以让这个家安稳下来。

他没有。

所以他们的家被摔在地上,她摔得遍体鳞伤,她不要这个家了,她要飞。

魏璋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飞去了哪?

他生出茫然,在菊花丛中,迎着飘零的风雨前行。

到了尽头,却是一堵朱红色宫墙,没有薛兰漪的行踪。

墙面上,一人高的位置有朱漆被撞碎的痕迹。

其下,殷红色的血还在蜿蜒而流。

青阳赶来时,那抹血色也正闯入眼帘。

显然,有人在此撞过墙,辨不清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亦或是被人摁着脑袋撞上去的。

但可以笃定,撞得很重。

青阳心道不好。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少帝的死讯刚公开,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趁机作乱。

会否有人绑了夫人,甚至……害了夫人,以此威胁魏璋,都未可知。

何况,夫人眼下神志不清,无力自保。

就算有力自保,她本也没什么活着的意志,此刻失踪,后果不堪设想。

青阳不敢再耽搁,立刻组织人搜罗起来。

皇城浩大,犄角旮旯数不胜数,羽林卫加之公府府兵满宫殿搜罗。

直到夜晚,月上梢头,淅淅沥沥的细雨催折了满园菊花,薛兰漪仍无音讯。

前朝,停少帝尸体的乾清宫空无一人,无悼念,无诵经,静悄悄的。

后宫,一串串火把游走在各宫各殿,却热闹非凡。

众臣何不焦急?

一个个跟在魏璋身后,慌得直抹汗,“老太师、太傅……已经在宫外候了四个时辰,若再不开宫门只怕、只怕……”

“绥远将军妄言大人弑君,不敢面对诸臣百官质问才锁了宫门,说是要砸门冲进皇城啊。”

一旦演变成诸臣武力突破城门,那么事情就变了性质。

魏国公挟天子之名,很快会在民间坐实。

群臣怎能不急。

然则整整四个时辰,魏璋一直负手立在那面染血的红墙前。

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上,一点墨影久久定格。

“阿姐性子坚韧,想来不会像姨母、外祖母一般想不开的。”

身边,响起怯怯的声音。

魏璋侧目睇了眼穆清泓,听出他话中有话。

此刻,魏璋没心思思忖他每句话意欲何为。

他需要透过旁人了解薛兰漪,他对薛兰漪知道的太有限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又低沉了几分。

抬了下手,挥退众人,问穆清泓,“你想说什么?”

潇潇雨歇中,只剩魏璋和穆清泓,以及因为担心而赶来的月娘。

穆清泓环视t左右无外人,才压低着声音道:“阿姐的癔症乃世代所传之症,不仅阿姐,阿姐的娘亲,阿姐的外祖母,甚至……我母后,都有此病症。”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蜷进掌心。

早前,太医是说过薛兰漪的病乃娘胎所带,只因颠沛流离,才引发了隐疾。

此言,正与穆清泓的话对应上了。

穆清泓提到自个儿母后,脸上不由露出伤神之色。

“姐夫应也知道,外祖母四旬而亡,姨母三旬而亡,我母后亦在姨母死后一年郁郁而终,赵家虽未对外言明死因,但怎么各个女子都芳华早逝呢?”

魏璋眉心轻蹙。

穆清泓继续道:“不瞒姐夫,赵家为着女眷皆早亡之事,寻遍天下名医,访遍各方术士,然就连钦天监推演赵氏一门命谱后,也断言:赵家气数有亏,寿元递减,十载未纪,一代短于一代。”

赵家女子每一代都折短十年寿命。

而薛兰漪就在前不久,逃亡桃花谷时,过了自己二十生辰,正是钦天监所推演的夭亡之年。

魏璋狐疑的目光打量穆清泓。

他自不信什么命数之说。

穆清泓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躬身折腰道:“因着赵家女身患隐疾,所以在家中格外受照顾,外祖、姨夫、我父皇皆是性情温润之人,可纵然照料有加,母后、姨母还是熬不过寿数,更遑论阿姐她……”

“好了。”

魏璋打断了他,话音沉稳的,但又隐约听得出几分飘忽。

赵家其他女子一生顺遂,也逃不过癔症爆发。

遑论薛兰漪半生坎坷,未受照拂。

魏璋不想再听这些玄乎其玄的论调,但穆清泓的话提醒了他。

薛兰漪心中必是厌恶先帝的,所以不可能去先帝有关的场所。

那么很有可能癔症发作后,想到了娘亲,跑去她娘亲曾经养胎坐月子的地方。

起码那处,还有些许母女情深的回忆。

“漪漪娘亲从前住在哪个宫殿?”

“禧翠宫,不过姨母离世后那处荒芜数十年无人靠近,阿姐她……”

话未说完,魏璋提步而去了。

月娘也赶紧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月娘你别去!”

“阿姐四个时辰都没消息,若万一有个好歹……”

其实在桃花谷时,月娘就见薛兰漪的癔症发作过两次。

一旦思绪混乱起来,爬阁楼、跳窗台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桃花谷里,他们从不敢留薛兰漪独自一人。

此番,加之谢青云、陆麟、少帝相继过世,她的病症肯定更严重了。

再看朱墙上的血迹,月娘怎能不担心,反拉住穆清泓一起追上去,“若魏国公再欺负阿姐,咱们好歹能给阿姐撑腰。”

“你有什么本事,能撑什么腰?”

穆清泓脱口而出。

话音落,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他紧紧握着月娘的手不让她走,“你放心吧。”

支吾片刻,见月娘仍不放弃跟上去的念头,才压低声音道:“阿姐、阿姐她没事,好好待在姨母院子里呢。”

“你怎么知道?”

月娘回过头来望穆清泓。

两人眼神相撞的瞬间,穆清泓眸光虚晃了下。

月娘方才想起,午间众人四处寻薛兰漪时,穆清泓在阁楼走廊一角环抱双膝坐着,讷讷地不说话。

月娘以为穆清泓累着了,还嗔了他。

如今看来,穆清泓显然中午就知道阿姐在哪儿了。

他知道他却不说,反倒说出些钦天监的断言吓唬大家。

“阿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前,穆清泓是最亲近阿姐的。

当年逃难路上,夜里梦里都喊着阿姐。

如今,明知阿姐重病在身,却把人独自留在荒芜的宫殿。

月娘看不懂穆清泓,甩开他的手要去看个究竟。

两人的手方一松开,穆清泓赶紧抱住了她,“月娘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身体发寒,下巴放在月娘肩膀上,与月娘紧紧相贴。

良久,突然意味不明道:“月娘不是说魏国公不得好死吗?”

“这跟阿姐有什么关系?”月娘有些窒息,推了推他。

推不动。

穆清泓越过月娘肩头,遥遥望着远去的魏璋。

想要一个人不得好死,首先他得是个人。

一个有感情,有羁绊的人。

一旦有了羁绊,就有了破绽,他就不是不死之身了。

在穆清泓的印象中,魏国公一向是高高在上,将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还从未见过魏国公背影如此匆匆呢。

他慌了。

他们就有救了。

穆清泓突然“呵”地笑了一声。

声音短促,又诡异。

月娘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满腹狐疑望他。

他的脸还是那般白净、圆润。

只是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五道的抓伤,有血潺潺而流。

血顺着中衣衣领渗透内里大片衣衫。

白色中衣鲜红鲜红的。

五条爪痕不可能流这么多血,显然他跟什么打斗过,身上留下了旁人的血。

那样滚烫鲜艳,分明是穿透五脏六腑的伤。

月娘瞳孔放大,想要说什么。

他嘴角抽搐的、扭曲的,絮絮自语,“他不得好死,都怪他不得好死,都是他的错……”

背后一阵阴风刮过,树影随风,投射在穆清泓脸上,忽明忽灭。

第97章

另一边,魏璋劲步赶往禧翠宫去。

此地常年封锁,院子里野草过膝。

周围一片漆黑,房檐下两盏陈旧的宫灯无声摇曳着,散发出昏黄的光。

光线忽明忽灭,照在破败的纸窗上,照出房间中层层罗帷。

太过静谧之地,连轻纱罗帷都如鬼魅缭绕,透着凄楚之意。

魏璋脑海里莫名蹦出“香魂”二字。

十年前,二十年前,每十载为纪,赵家女芳魂永逝。

穆清泓的话再度钻进魏璋耳中。

他蹙眉,勉力压下深重的呼吸,推开朱漆隔扇门,往宫殿内去。

脚刚一跨过门槛,随即看到地上一滩鲜血。

血滴淅淅沥沥,从门口一直延伸进宫殿内室,行迹歪歪扭扭,似癔症之人行走的痕迹。

魏璋蓦地抬起头。

殿内粉色纱幔飘动,层层叠叠遮罩着视线,看不清内里情形,但能看到纱幔上也溅了不少血滴。

再联想到朱漆墙上撞击的痕迹,魏璋眼皮一跳,挥开纱幔往内室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越浓。

很显然,内里的人受了重伤,魏璋隐约看到纱幔深处有个影子躺在地上,喘息绵长而孱弱。

血还在顺着地缝往流。

她是被人伤了,还是自伤?

她已经自裁过一次了,上次受了刺激他就毅然决然地跳楼。

这一次,她脱离他视线整整四个时辰,她会不会……

魏璋脑袋蓦地炸开一般,想快些走到她身边,然周围纱幔缠绕着,阻隔着他。

脚步越拖越重,他拼尽全力,也不能靠近她。

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追不上,血液在涌动,胸腔却生出无力感。

“漪漪!漪漪!”

他叫她。

她不应。

她不会奔向他。

他只能挥开纱幔,如行走迷宫中,次次碰壁,不得要领。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明明近在咫尺,他又触碰不到。

他在她周围不停地绕,不停地绕。

兜兜转转,终于,他走到了内寝一块不被纱幔掩盖的空地。

入目的,不是薛兰漪。

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黑猫,猫儿爪子上满是血肉,身体塌陷。

五脏六腑被人捅烂了,所以血流不止。

魏璋在原地怔了怔,胸腔起伏着。

心头缓缓生出些许庆幸,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是否薛兰漪此时此刻,也像这只猫一样,蜷缩在宫中某个角落血流不止,等待死亡。

可是,她在哪呢?

眼前的血色让魏璋心跳更不受控,他蓦地挥开帐幔,用跑的姿势往外冲去。

回身的瞬间,温香软玉突然撞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沉香味猝不及防钻进鼻息。

魏璋有些恍惚,眸一寸一寸垂落下去。

失踪了半日的姑娘好似从天而降般,投入了他怀中。

一双柔荑圈着他的腰肢,脸颊贴在他心口。

被雨淋湿的蟒袍贴着身体,姑娘的温度轻易传递到了他胸腔里,源源不断的暖流盈满他的胸口。

她的温软,不像是梦。

可若不是梦,她又岂会如此投入他怀中?

魏璋不可置信,手僵硬地抚上她的脸颊,手心也感知到了她的温度。

魏璋冰凝般的眸中碎出涟漪,另一只手也试探地捧住了她的脸。

清秀的面颊在他掌中,微扬,与他对视。

轻纱在两人眼前飘动,时而近时而远。

她的容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魏璋脑袋里混沌的,一时也分不清梦与现实,更不及思量她为何会投入他怀中。

他只知道乱了一整日的心,在此刻平复。

他只想做一件事。

他俯身吻了她的眉心。

极轻,又极虔诚地轻轻一啄。

唇齿间尝t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才确认,一切真的不是梦。

思绪回归现实,他又生出担忧。

她这一整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打算离他而去?

他方才吻她,是否又刺激到她?

魏璋从未如此思绪百转千绕过,拇指下意识一次次抚着她的脸颊。

她身上并没有伤,白白净净的,而且就那么乖巧地仰面由着他抚摸。

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这让魏璋生出更多的贪念。

他喉头滚了滚,徐徐俯身又再次吻了她眉心。

全程,深邃的眼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没有拒绝,他方又断断续续吻她鼻梁,吻她鼻尖。

她竟将他的腰肢抱着很紧。

魏璋小腹一紧,数日压在胸腔里的情愫骤然迸发,破土而出。

两只手掌捧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瓣,却并不更近一步,一次又一次含吻她的唇珠。

似羽毛次次抚过,又似长风拂动纱幔,绵长而轻柔。

那般威势深重的男人,此刻身上锋芒尽收,尽量弯下腰就着她的高度轻轻地吻,让她适应,让她喜欢。

他的眼睛不敢睁着怕吓到她,也不敢闭上,怕未及时察觉她的情绪。

断断续续试探着。

终于,姑娘主动张开了唇。

水润饱满的唇下,露出白的唇,软的舌。

唇齿间勾起细细的银丝,融混着他和她的气息。

魏璋深深望着朱唇贝齿,久酿的冲动化作更深的吻。

他撬开唇齿,探入那张檀口。

柔软甘甜的滋味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他呼吸一滞,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深吻入喉。

她到底清瘦,他稍用力道,她就撑不住,连连倒退。

这次,魏璋没有放开她,一步一追。

相拥的男女在粉色纱幔中一进一退,穿梭过层层罗帷,她被他逼到了墙壁处,退无可退。

他的手臂抵在墙壁上,将她困于一隅,终于合上双眸,沉浸在这个得之不易的吻中。

与此同时,薛兰漪睁开了双目,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在她的领地动情驰骋,白皙的脸泛起情潮。

她眼中却渐起水雾,晕出酸涩的湿意。

她今日躲在此地想了很久很久,却想不出一个法子让魏璋放掉阿宣。

阿宣是生也好,死也好,不能这么湮灭于尘埃中。

她没有办法,她唯一的筹码只有这副身子。

很可悲。

偏偏这就是现实。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她微闭眼,踮起脚尖,仰头迎了他。

微凉的薄唇被轻吮了下,酥酥麻麻的触感旋即从唇瓣蔓延开来。

魏璋呼吸一滞,长睫轻颤着掀起。

入目的是姑娘泛着淡粉色的脸颊,她微启的唇主动含吻了他。

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滑落,绵绵湿意更像动了情般。

魏璋全身的血脉似炸开了花般,不及想一切疑点,回应了她。

他诱着她,引着她,探索进他的领地。

唇舌交缠,呼吸交融。

夜,静默无边。

只听得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风吹开帐幔,送进潮湿的气息。

周围的温度渐渐攀升。

男人的低喘声渐次明晰,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姑娘脖颈处,听得出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薛兰漪从善如流探进衣摆,轻覆向他。

始料未及的感觉一瞬间侵袭向颅顶。

魏璋的脑袋“嗡”的一声,有什么情绪几乎一瞬间就要喷涌而出。

不得不承认,时隔大半月,他想她,想她的每一处。

他摁住了她,深深吐纳,沙哑的声音快要稳不住,断断续续喷洒道:“不在这里。”

此地一片废墟,况且还是她娘亲生前的住所。

魏璋并不想他和她之间再留下任何不愉快的记忆。

他强忍下情绪,拉开她的手。

她裹着他,不肯移开。

“就在这儿。”她亦贴在他耳边,声音被吻得黏软诱人,“让娘亲知道,我……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薛兰漪是魏云谏的人。

好动听的情话。

魏璋以为这一生再听不到从她口中吐出的铮铮誓言了。

他心中泛起涟漪,一圈圈漾开,四肢百骸被一股股暖流冲刷过。

他应是沉溺在这美梦中,可偏生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他听到了她方才的改口。

她说是薛兰漪,而不是“我”。

她还是只肯把薛兰漪给他。

这个意识让魏璋从梦中醒来,徐徐直起身板。

两人的唇瓣上还牵连着银丝,而他从她眼里并不看到太多情愫,灼灼目光从不是对他的渴望。

那里面是什么,魏璋不想问,不肖问。

他隔衣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扯开。

薛兰漪的手落了空。

可这是薛兰漪唯一可以握住的机会,她猛地又扑进了他怀里,圈住他的腰肢,“云谏……”

“我愿意在我娘面前,把自己交给你,你就是我此生要跟的男人。”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我不会再拒绝了,也不会再逃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云谏?”

她仰望着他,那般小心翼翼取悦着他。

魏璋心里却无一丝毫愉悦,一股莫名的火气掩盖了方才失而复得的欣喜。

很显然,她今日故作失踪,故意弄出这满地满室的血,就是为了让他担忧。

她好趁虚而入,趁机向他提防魏宣的事。

她无所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她,在担忧中煎熬了多久。

她一心只为了魏宣,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献出去了。

这份感情,还真是感天动地。

奈何魏璋不是菩萨,没有心。

他扯开了她紧紧缠绕的手,蓦地甩开。

薛兰漪踉跄了一步,单薄的身躯不稳,险些摔倒。

魏璋下意识伸手,但指尖刚探出衣袖,又收了回去,负手退后半步,漫出血丝的双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如果说以前,放走魏宣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此刻,他只想他死。

他没再说什么,缓缓又退两步,拂袖而去了。

进门时,感觉这间宫殿极大,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离开时,才发现内室到门口不过十步之遥。

这么显而易见的迷障,他怎么就没看破呢?

今日早上她还厌恶他,厌恶得连共乘一骑都如坐针毡,她又怎么会主动抱他、吻他呢?

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罢了。

魏璋喉间一声冷笑,凌冽之气又重回他身。

他劲步如风,往门外去。

周身携来的寒气拂动罗帷,所过之处,那些经年悬挂的帷幔纷纷坠落。

屋子里再无粉色轻纱飘动,只余冷硬腐朽的宫殿,扬尘翻滚。

“魏璋!”

没了纱幔,薛兰漪的声音轻易传到了魏璋耳中。

魏璋不停步也不理。

“魏璋……”身后女子又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尾音带泣。

多么如泣如诉。

可魏璋很清楚,她的哭不是因为他。

她愈如此,他心中怒火只会更甚。

沉了口气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魏宣已毒入血脉,活不了了,你若再多提一句,休怪我……”

他眸色骤厉,赫然转过头。

同一时间,姑娘的鹅黄色小衣从身上起伏、滑落。

迷人眼的尘埃深处,是女子洁白的胴体。

曲线玲珑的身姿毫无阻隔闯进了魏璋的眼底。

魏璋的话凝在了嘴边。

薛兰漪缩了缩肩膀,并不习惯这样暴露于人前,本能地想抱臂遮羞。

终是没有。

脊背紧贴着墙面,迫自己抬起头来,唇瓣轻咬,水汪汪的眸遥遥望向魏璋。

分明想做出一副邀人品鉴的妩媚姿态,偏偏又裹不住眼眶里羞耻的泪意,两行清泪悬而不坠,薄瘦的肩膀轻颤着隐忍着,连带身前春光潋滟。

她不知道这样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模样,更诱人。

魏璋非什么正人君子。

他现在,的确想狠狠占她。

可是,胸腔中又有另一种情绪,压过了腹间燥热。

她是个有傲骨的女子,曾经在教坊司熬了两年,也在那间黑屋里与他缠绵数次。

从未有一次,她主动至此。

她为了一个魏宣,连尊严廉耻都不要了。

魏璋沉静的眸紧锁着她,两种情绪交织,溅出火花。

那样隐怒却又充斥着占有欲的目光,让薛兰漪胆寒。

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针扎一般,颤栗着。

很想拾起脚边的衣服,结束这荒唐。

终究,没有。

她提步朝魏璋走来,赤脚踩过鹅黄小衣。

那件小衣的鹅黄色很正,上面的百合绣花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绣好的。

原本是打算与阿宣洞房花烛夜后,用以更换的。

她很喜欢它。

而今,它再不可能派上用场,她把它踩在脚下,然后踏着满地狼藉的罗帷,一步步走向魏璋。

魏璋正站在窗边,房间里最亮的位置。

她每近一步,身姿轮廓便更清晰地展露人前。

她脚下如灌了铅,但终未停步,走到了他面前。

迟疑片刻,拉住了他的手掌。

魏璋冰凉的指尖触到一片温软,才蓦地回过神,恰看到她带着他的手触到了那片最隐秘之地。

她低垂着眼眸,颤抖t地把着他的手腕,学着他曾经的动作拨弄。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它吗?我……”

“我从来没让他碰过,不管从前还是以后,都是你魏云谏的。”

“只有魏云谏可以碰,可以吗?可以吗?”

她每说一句,豆大的眼泪便吧嗒吧嗒掉在魏璋的手背上。

手心里绵软的触感渐渐退却,他只觉手背的温度灼人得很。

她是月亮,怎会说出这等污秽之言?

这些污秽之言,又为何耳熟得很?

魏璋突然想起,他纳她为妾前,她总是一次次追问他喜欢她吗?喜欢她什么?

他说了不喜欢。

她偏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地问。

那个翻云覆雨的夜,情动时,她又勾着他的脖颈,情意缱绻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贴在她耳边说喜欢她的丰腴,以后只可以给他碰,只可以给他尝。

此后,她缄默下来,再不问这问题了。

时过境迁,魏璋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最爱他的那一刻,他明明可以说他喜欢的是薛兰漪这个人。

他没有。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心尖上只有动情时的荤话。

此刻,她一字不差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学着他曾经的动作蹂躏自己,魏璋心里说不出的闷。

他抽回了手。

她张了张嘴,魏璋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他听不下去,跨步离去了。

他走得很决绝,只留给薛兰漪一个玄色的背影。

那样冷,不近人情。

薛兰漪心头生出灭顶的绝望。

她已经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却仍换不回他的心软。

难道只能看着魏宣从这世间消失吗?

她如踩空了一脚,浑身骤然脱力,跌坐在地上。

她曾经跟魏宣约定好,若然被魏璋抓回,他们会宁死不屈。

然则真正面对魏宣可能毒发身亡这件事时,她发现自己接受不了。

也许魏璋说得对,阿宣就是她的太阳,她试图做月亮与他同辉。

可钦天监的伯伯说过,月亮也是借着太阳的光,才会泛出皎皎光华。

如果,太阳没了。

月亮也就没了。

她最美好的那十六年记忆也就黯淡无光了。

太阳可以不在她身边,但必须高悬天外,照着她的来时路。

可她要怎么做,才能托举太阳呢?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双臂环膝,蜷缩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

压抑的哽咽声窸窸窣窣在房间里回荡着,绵长。

屋外,微弱的月光被阴云笼罩。

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见艳阳,所以也没有月光。

魏璋在廊下站了一夜。

雨似珠帘从房檐上垂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至第二日,青阳实在拖不住群臣,才撑伞走近魏璋,“爷……”

“开宫门,举国丧。”

一宿未眠的声音,有些疲惫。

但青阳听得这六个字便知薛兰漪找到了,的确在禧翠宫。

不过,主子脸上并无一丝喜悦,青阳不禁往窗户里看了眼。

魏璋拢了拢衣袍,宽大的披领挡住了青阳的视线。

魏璋自己回眸看了眼窗缝。

姑娘小小一只缩在地上,一整夜了,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曾动弹。

魏璋无声叹了一息。

昨夜宫中无故下钥之事还得处理,只得先踱步离去,面上心不在焉的。

走到院外栅栏处,明明已经离宫殿很远,不知怎的还能听到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

魏璋站定须臾,吩咐青阳,“一个时辰后,让吴太医来摘星楼见我。”

说罢,玄衣消散在茫茫雨幕中。

第98章

宫中忙起来了,先帝大葬、穆清泓继位点点滴滴都需魏璋操持。

魏璋这一离开,便到了翌日晚上。

期间,让柳婆婆来给薛兰漪送了衣衫,劝她回府。

她很倔,也不知跟谁倔,偏就不走。

整整二十个时辰,一直留在禧翠宫,不饮不食不动。

魏璋再推门而入时,姑娘还坐在原地,柳婆婆蹲在一旁劝慰着。

魏璋站在门口遥遥看着,恍惚间想起他和她初次行房时,也是这般场景。

那日离开后,他从后门经过,从窗户缝恰看到姑娘抱膝蜷缩在镇国公府全家福画像下,湿润的睫毛低垂,却还艰涩地扯着笑说:“起码,与世子更近一步了。”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魏璋破门而入拥住她,不让她眼里那颗泪落下来。

是否就没有之后种种坎坷了呢?

魏璋无力地想着,悄声走到了薛兰漪身边,蹲下,抬起她的下巴,“跟谁赌气?”

薛兰漪红肿的眼抬起,正撞进一双和她一样疲惫的眼。

魏璋亦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身上隐约泛着些许淡淡的药味,显然见过太医了。

他自个儿很少叫大夫,寻常小病小伤都是自己包扎处理。

此刻百忙之中传唤太医,薛兰漪想他一定是去询问魏宣的病症了。

薛兰漪这两天两夜总算没白等,她不瞒他,瓮声瓮气道:“跟你赌气。”

魏璋还未再说什么,她瘪着嘴,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顺着魏璋的指,落入他手心。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倒真是为着魏璋的。

他忙了两天,她就要在这里蹲两天,腿都该蹲麻了。

若然魏璋再忙两日,或是偏就不来,她岂不是要把自己等成一座雕像……望夫石?

这个怪诞的念头闪过,魏璋堵在心口的一股浊气好似也被她一滴泪凿穿了,闷气舒展出来。

他抬手挥退了旁人,冷峻的眉眼攀上些许笑意,“你到底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会赌赢?便不怕我真把你关在此地不管了?”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

他从不这样说话的。

薛兰漪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望着他,被泪冲刷过的眼中不含一丝杂质,“我就赌,你是真的,有一丝丝喜欢我。”

魏璋并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率,眸光微滞,与她对视良久。

“你赌错了。”

他忽而俯身轻轻抱住了她,下巴放在她肩头,低哑的声音声声入耳,“是很喜欢,很喜欢。”

薛兰漪的喉头又细微哽咽了一下。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其实有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不仅仅是喜欢她的身。

所以即便昨夜他弃她而去,她还想再赌一赌他的心。

她明明就赌对了。

她咬了咬唇,“那你会救他吗?会放了他吗?”

“那你……会试着喜欢我吗?”

不是从前那样的□□之欢,也不是强颜欢笑。

是真心真意去尝试。

魏璋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那样坚实,即便没有很用力,可薛兰漪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一手遮天,何必再做无谓的抵抗?

所以,试一试吧。

既然以后要与他生活在一处,即便不能够喜欢,也得学会接纳。

她不想如娘亲一样被困死。

她微微闭双眼,“会吧。”

轻轻浅浅的两个字,魏璋听得出真意。

他如今能求的也不过如此了。

肯试一试,已是极好了。

他侧头,小心翼翼轻啄了下她的侧脸。

薛兰漪没拒绝,睫羽低垂着应承他。

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才在他怀抱里小声道:“何时救他?让他早些走吧。”

魏璋眉梢柔色微凝,一抹复杂的思绪从眼中一闪而过。

无论如何,早些让魏宣离开他们的生活是对的。

“明天,明天去给他解毒。”

薛兰漪的眸终于有了亮色,想要开心地笑出来,到底忍住面上不该有的表情。

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心内又生出疑惑。

穆清泓跟她说过,阿宣体内的毒会消耗人的身体机能,让人武功尽失。

毒潜移默化深入筋脉、肺腑,即便不死,人至中年也会瘫痪至不能自理。

这样慢性阴狠的毒存在于每一滴血液中,长久不散,就算是神医罗大夫也无能为力。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问魏璋。

魏璋睫羽轻颤了下,“总之,你只要知道他明日会好就行。”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魏璋的眸色渐渐变得很浓稠,如迷雾让人看不清,又如泥沼多看一眼就会陷进去。

薛兰漪本能地向右撇开头,避开危险。

魏璋倾身,薄唇就堪堪贴在她耳边,“在救他之前,给我一个孩子,流着我们俩血脉的孩子。”

她就知道他不会吃一点亏。

她头撇得更远,想要远离他灼热的气息,“这件事以后再谈。”

“不要。”他倒耍起横来,身体更倾近她,低磁的声音吹入她耳道,“我要在最里面,今晚就要。”

“你!就算在最……就算,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就是我的命。”

他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但没有上手,等着她的回答。

薛兰漪本就做了献身的准备,他既已经答应她的要求,她自没有反驳的理由。

手僵硬地攀上t他的脖颈,微微敛眉,“别、别在这儿。”

“就在这儿。”

她说得没错。

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要共度一生之人,这一点理应让她娘亲知道。

他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去。

这大殿周围一切皆陈旧,偏就那张榻干干净净铺着被褥,换了帐幔。

床头四角挂着香囊,散发出悠悠百合香。

“看来你昨晚准备得很充分。”

“不是的!”薛兰漪连忙摇了摇头。

是柳婆婆瞧她不肯回府,才招呼人将床榻整理出来,供她小憩的。

她哪有兴致装点房间?

更不会为了与他翻云覆雨,特意提前准备。

“是、是柳婆婆准备的!”

“你吩咐柳婆婆准备的?”

“嗯……不,不是的,不是的……”薛兰漪急得有口难言,嘴巴张了又张,想着解释。

魏璋将她放到了榻上,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好整以暇看着着急忙慌的她。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通透和戏谑。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床榻是谁收拾的?

他故意逗她。

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他戏弄了,方才沉默下来,没好气地皱着眉。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下次记得也挂两只栀子花香囊。”

“你喜欢你就自己弄。”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栀子?”

“……”

他不喜欢百合,他只是学他哥才说自己喜欢百合。

他喜欢栀子,他种了满院的栀子。

薛兰漪即便不刻意去了解,耳濡目染也会知道的。

她闷闷的,不解释。

魏璋又问,“那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栀子?”

薛兰漪还是不说话,因为不知道一说话,又被他下什么套。

她只是小声腹诽,“不想你是如此油嘴滑舌之辈。”

从小到大只知他寡言少语,不想竟是诡辩奇才。

薛兰漪不跟他论长短。

他突然道,“因为你。”

因为她什么?

因为她才油嘴滑舌?

“你莫什么都往旁人身上怪。” 她冷哼了一声,却很是娇憨灵动。

魏璋笑了笑,“你若喜欢我话多,以后我就尽量多言。”

他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似的。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很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油嘴滑舌。”

“那你还是更我稳重寡言些?”

“……”

倒是怎么都说不过他了。

薛兰漪忿忿一拳打在他肩头,略略一品方才兜兜转转的话,喉间不忍,“噗嗤”,险些笑出了声。

原来,他也是可以让她笑的。

他拇指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抚过眼角的愁云,“放松些,试着接纳我,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但到底没反驳,咬着唇瓣,垂下眸去。

迟疑了片刻,捶他的手改做抓紧他肩头的衣衫。

“你、你慢些。”她支支吾吾的,“会疼。”

想到过往在榻上不好的经历,薛兰漪还是会后怕,魏璋什么都没做,她瘦弱的身子已控制不住战栗起来。

封闭的四方帐幔里,魏璋能清晰地听到了她尽量舒展、但仍紧张短促的呼吸。

他在她的阴影之下,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兔子,蜷缩着,颤抖着。

魏璋心里百感交集,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床帏之事原本可以过段时间再徐徐图之,但……

眼下有些特殊情况。

明日到来前,他想再要她一次。

魏璋倾身下去,不敢太快进入正题,只是断断续续吻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她那样瘦,紧张起来五官拧作一团,脖颈的筋凸起得格外明显,轻轻一撞就散了似的。

魏璋的身体到底没再继续往下压下,“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半个月没好生进食,怕是受不住的。

这个问题薛兰漪倒没迟疑,立刻“嗯!”了一声。

许是潜意识里还是想逃避,听他如是说,她如蒙大赦,松开了他的肩,欲坐起身。

他仍伏在她身上,“坐我身上吃?”

“……”

他惯会想些奇奇怪怪的法子折腾她。

但他们都这样了,坐他身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薛兰漪乖顺点了点头。

男人的身姿却还笼着她。

她推了推他的肩,他巍然不动。

薛兰漪才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笑眼。

他又重复了一遍,“坐我身上吃。”

薛兰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小腹忽地传来一股热流。

她不禁双膝一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探去了裙摆处。

薛兰漪本就没什么力气,被他一番撩拨,手更软得不像话,绵绵无力隔衣退拒他。

男人的指尖很柔,手腕却刚劲有力,薛兰漪根本推不开。

薛兰漪才恍然意识到他方才那句“坐我身上吃”根本话中有话。

他是想她那样坐着吃。

他真是一肚子坏水。

偏偏薛兰漪竟一口答应了,她窘迫不已,瓮声瓮气道:“你、你别闹,我没力气。”

“不用你费力,感受即可。”

魏璋高大的身姿卡在了她双膝之间。

他浑身的力量很强势,但裙下却不急不躁。

她在他翻覆手间,便很快陷落了。

身体的感受根本没办法忽略,她不得不承认他较之从前更懂得用巧力。

她的身体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快意,扬起脖颈深深吐纳,却又忍不住暗自腹诽他不知从哪学来的腌臜手段,往她身上用。

“你不在时,每天都有在勤学苦练。”

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在她耳边低哑轻笑,不问自答起来。

这么说来,他每日关在书房里,不是倒腾政务,而是研究这档子事。

坏透了!

薛兰漪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不想听他浑说。

她分神的一瞬间,他更进一步。

薛兰漪始料未及,一声轻吟。

他站定在原地,给她时间反应。

薛兰漪从前最怕这云雨初起时的痛楚,不过这次没有感觉到剧烈的撕扯,竟生出一丝充实感。

她窘迫又羞赧地咬了咬唇,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

但喉头悄悄舒出的一口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心内的感受。

这样的反应让魏璋本能地加重,她的身子往上一冲,长发铺散下来,楚楚可怜的泪花儿也沁了出来。

今晚这次意义非凡,他想给她最好的感受,所以终究生生忍了下来。

他托着她的腰肢,翻身一转,两个人便调换了位置。

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衣衫完好,偏偏……

薛兰漪忙要下来,他摁住了她的腿,“不急,吃饱了再来。”

“谁、谁急了?”她嗔他。

魏璋反而满含笑意,手从枕箱处随意一抽,变戏法般,一个花瓣形状的点心盒就拖到了床榻边沿,薛兰漪伸手可触的地方。

薛兰漪摇了摇头。

“吃饱。”魏璋倒真怕她一会儿撑不住又晕了。

他掀开食盒盖子。

这盒子应该是柳婆婆一个时辰前送过来的,想是御膳房现烤的糕点,一打开香气四溢。

薛兰漪实是饿了,而且也的确担心一会儿晕厥,耽搁明日的事。

但世上哪有人如此坐着吃东西的?

她满眼哀怨望向面前的男人。

魏璋没打算撤开,反而手臂撑在榻上,好整以暇仰坐着看她。

一边与她肌肤相亲,一边看她吃糕点。

“魏璋。”她唤他。

“嗯?”

“你是不是有病?”

薛兰漪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他。

她发自内心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很少笑,素日在人前总冷着一张脸,今日笑得眉眼俱开,竟也有了些许青年人的意气。

薛兰漪才恍惚意识到他不是五旬长者,不久前他才过完二十五生辰,骨子里到底藏着青年人的痞气。

她越骂他,他笑得越深。

真的有病。

薛兰漪懒得理他了,转眸去看糕点。

她心里很清楚,今夜他都放不过她,她不能真把自己饿死在榻上

于是,伸手去取芝麻胡椒饼。

她一动,小腹处便也一动。

她蹙了蹙眉,动作幅度尽量小些,双手握着芝麻饼,小口小口的啄咬和吞咽,不让他感知,不让他得逞。

她头垂得很低,从魏璋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粉扑扑的两腮一鼓一收,手里的饼便缺了拇指大的缺口。

好生可爱。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连吃东西都这般有趣,实是比那些冷硬的账目公文有意思多了。

他不催她,静默仰坐着,将她的一颦一动收尽眼里。

待到一粒芝麻粘在她腮边,他方伸手抹去,“你喜欢吃辣?”

薛兰漪吃饼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正撞进那双柔得能化出水的眼中。

这样的眼神她从另一个人眼里也见过,她懂它的深意。

她避开了视线,“你管我。”

小时候皇姨夫会拿甜糕逗她,魏宣也会拿蜜饯哄她,所以t旁人自然而然都以为她喜欢吃甜。

吃甜是好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们都爱吃甜。

吃辣就不好,不够端庄,容易长痘上火,会变丑。

所以,她很少吃辣,更从未在人前吃过辣,也绝对绝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吃辣。

魏璋怎么会知道她的口味?

又怎么会特意准备辣辣的胡椒饼给她?

她忍不住满心疑云,又回过眸来,“你、你如何知道?”

魏璋神神秘秘不答,反问:“你这算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

“……”

薛兰漪轻哼了一声,“你话很多。”

“你若喜欢,往后我尽量多言。”

“我不喜……”

薛兰漪猛然发现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来了。

她一时没好气,小腹下意识一收。

男人倒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感受到什么变化,脸骤然爆红,慌手慌脚想要找个地方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么有劲,看来吃饱了……”

他眸色微深,反身将她重新平放在了床榻上。

可能是已经适应了体内的力道,亦或是她意外发现他是个话痨。

话痨没那么不近人情。

薛兰漪的情绪没那么紧绷了,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待到他俯身贴近时,她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朝他哈了口气。

她刚吃了胡椒饼,嘴巴红红肿肿的,很丑,连吐息都辣辣的。

她想呛一呛他,以报今晚一句也说不赢他的郁气。

“你有口气啊。”男人果然顿住了,问:“几日没漱口了?”

真听到别人说她嘴巴有味儿,她又不开心,皱了皱眉头。

却听他又道:“但我不嫌。”

他笑意更甚,俯身含住了那两片红肿的香肠嘴。

帐幔落下。

鹅黄色的罗帷如水波潋滟,浮动一整夜……

夜里叫了三次水后,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昏睡了过去。

翌日,太阳照进帐幔缝隙,薛兰漪才睁开眼。

不知道是何时辰,但烈日当空,应是不早了。

她心里记挂着救魏宣的事,迷蒙蒙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眼。

外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不停歇。

一夕之间,殿内的家具、窗帘门帘都换了新的,屋子里一尘不染,焕然一新。

薛兰漪有些诧异,还想探头看。

压在她胸前的臂膀往回一收,薛兰漪被重新带回了男人的怀抱里。

魏璋甚少不穿寝服睡,此时却上身半果伏趴在榻上,坚实的臂膀将薛兰漪牢牢揽住。

他并未睁眼,硬朗的轮廓因为刚睡醒露出几分慵懒之色,并不那么咄咄逼人。

“多睡会儿。”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手本能地捻到了上来。

人还未醒,手先不老实。

薛兰漪挥开了他的手,“你快去瞧瞧,有人闯进来了!”

第99章

她当真是饱了,手的力道都格外大。

奈何有些人脸皮厚,既没松开,也没往外看,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更贴近了些,埋在薛兰漪脖颈里。

他从前深更半夜就爱这般黏着人睡,如今光天化日也肆无忌惮了。

薛兰漪小小的身体被他一臂困住,动弹不得,脖颈处是他绵长的吐息。

加之他未戴冠束发,长发披散在薛兰漪身前,毛茸茸的,痒得很。

“你是狗吗?”

他还一个劲嗅她。

薛兰漪受不住那酥麻的气息,手一边推拒他的肩膀,一边压低声音,“外面好多宫人,别被人瞧了去。”

小小声的,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魏璋才懒洋洋睁开眼,一眼入目的是姑娘绯红的脸颊。

圆圆的眼睛沁着水雾,防备又紧张,刚睡醒的脑袋上还竖着根呆毛。

他想她定是这世上最可爱灵动的姑娘。

刚好,她还是他夫人。

魏璋心头一动,不仅没放开她,反而手臂撑在她脑袋一侧,伏身过来。

薛兰漪避开了他的吻,“倒不怕今日早朝,有人参你魏国公是条狗!”

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笑声。

这话对魏璋毫无攻击力,他索性拉过薛兰漪推拒的手圈在自己脖颈上,微启的薄唇缓缓贴近。

薛兰漪忙紧张地盯着外面。

侧头的瞬间,他刚好贴在了她耳边。

“汪!”他轻叫了一声。

薛兰漪不可思议回眸,男人正对着她无故傻笑。

有病!

薛兰漪赶紧又往外看了眼。

外殿,宫人们许是听到什么动静,纷纷退去,还贴心合上了门。

显然,宫人是他安排来的。

也是,没他的吩咐,谁敢进这阎王殿来?谁又会自作主张打扫装点屋子?

“你要住在这儿?”薛兰漪方才匆匆一瞥,分明看到外殿书桌上放着他惯用的笔墨纸砚。

“不是我,是我们。”魏璋纠正了她的说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少帝既殁了,穆清泓即刻就要登基。

他登基,自然而然就得下旨令魏国公入宫辅政。

多事之秋,魏璋不可能放穆清泓一人在宫中胡来。

他必然要找理由入主紫禁城的。

这件事薛兰漪心里早有意料,并没觉得多惊讶。

但……她没想到他要住在禧翠宫,她娘坐月子住的宫殿,也是她娘与先皇相知的宫殿。

心里到底有些抗拒,长睫颤了颤。

“你若想换个宫殿,却也简单。”

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抬起她下意识垂下去的下巴。

“我选此地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此住下了,再搬来搬去麻烦,仅此而已。”

他从不会跟她说他的所思所想。

今次说得这般透彻,其实无非是告诉薛兰漪他选此地,跟谁在这里住过没有关系。

宫殿,它就只是一间供人居住的房子,要考虑的是方不方便,其他意义都是人赋予的。

他一贯冷静,冷硬。

但这淡淡的话倒叫薛兰漪心里的抗拒也淡了许多。

薛兰漪透过帐幔,往外看。

宫殿里熏着冷松香,外殿摆了饭菜,热气腾腾,和寻常屋子的确别无二致。

屋外种着一片秋菊,是娘亲种的。

据说,薛兰漪刚出生时,总上火长眼屎,娘亲特意移植了十盆秋菊给她清火的。

又据说,娘亲就是在种秋菊时,偶遇了院外经过的先皇,两个人都喜欢菊花,谈花论诗,才有了后来那段情缘。

过往种种,皆是环环相扣的巧合,有时候真分不清是谁的责任。

不过,是谁的责任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斯人已去,人所赋予花的含义自然也消散了。

屋外的花也只是花。

一旦接受了魏璋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薛兰漪心头竟觉释然。

罢了,一间宫殿,遮风避雨之地,好像没什么不可面对的。

她抿了抿唇,“不必搬了,就住这儿吧。”

此地依山傍水,遗然独立,远离后宫、前朝,如果要住在宫里,的确没有比此更合适的地方。

无谓在这种小事上纠结。

薛兰漪想通了,眉心愁云舒展开,方又问魏璋,“那你是不是……”

支吾了片刻,“是不是要上早朝了?”

“这算是,在关心我?”魏璋失笑。

薛兰漪眸光晃了晃,没说话。

昨夜,魏璋答应过她等早朝结束,就去救魏宣。

薛兰漪心里自然一直挂念的是这件事。

又怕直接问魏璋引他不快,话拐了个弯。

可就算她再委婉,魏璋怎会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想到魏宣的事,魏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没说话,坐起了身。

恰此时,宫中响起了辰钟。

昨儿个夜里,魏璋把一众大臣和穆清泓丢在乾清宫,自个儿消失了五个时辰。

眼下,不能再耽搁,他要去办公务了。

男人坐在榻边缄默系着系带,留给薛兰漪一个冷肃的背影。

他心事重重,迟迟没有回应阿宣的事,薛兰漪越发紧张,一瞬不瞬盯着他。

魏璋这个人不管处理什么事都云淡风轻,成竹在胸,薛兰漪很少在他面前看到迟疑之色。

虽然罗神医都说了阿宣身上的毒普天之下无药可解。

可薛兰漪潜意识里总笃定只要魏璋想,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他此刻迟疑不定,是不想救阿宣吗?

他是不是就为了与她行房,故意骗她?

是不是还要提更过分的要求?

薛兰漪越想思绪越乱,又没旁的主意。

她起身,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你会救他是不是?”

姑娘温软的脸颊贴着魏璋的脊背。

魏璋脊背一僵,眸子轻垂下来望着在他腹心交握的手。

须臾,他的大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嗯”了一声。

“给我半日时间,我需处理一些事。”

重新穿上蟒袍的他话音又恢复沉稳。

这种沉稳,让薛兰漪的安心。

心绪平静下来,她又想:他堂堂辅国重臣,岂会用这种恶劣的手段骗色骗身?

是她想岔了。

这次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t也想哄着他,纠结了片刻,微启红唇,仰头去够他。

本想吻他脸侧,男人却突然转过头来。

她的唇堪堪印在他唇上。

“既是道歉,就该有诚意。”他恶劣地笑了笑,显然已经察觉到薛兰漪方才在心里骂他是骗财骗色的狂狼之徒了。

薛兰漪面色一僵,蓦地弹开了。

魏璋好似没什么兴致,没有再追着吻她,起身揉了揉她头上的呆毛,离开了。

直到他背影消失,薛兰漪才敢露出欢喜之色。

时隔半月没看到阿宣,不知他有没有受刑,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亦不知牢狱里的吃喝是否可以下咽,有没有人为难他。

薛兰漪忍不住胡思乱想,枯坐着心静不下来,索性起身去小厨房忙活了。

这一忙,就是大半日。

傍晚,魏璋乘马车来接她时,她才又恢复了镇定模样。

她特意沐浴更了衣,周身散发着馨香,不过发丝间的油烟味遮不掉。

盖因她在厨房待得太久,自己根本没嗅到身上的鲜笋菌汤味。

鲜笋,是魏宣心头好了。

魏璋闻了一路,一路无言。

两人一同去往诏狱。

原来魏宣一直大喇喇关在诏狱里,外界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其实也足见魏璋对诏狱,乃至盛京的掌控。

薛兰漪下意识瞥了眼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魏璋心事重重的,没说话。

两个人便各怀心思往诏狱最深处走。

地下牢狱漆黑无边,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远处隐隐传来审讯室的鞭挞声。

唯头顶天窗投射进一束昏黄的夕阳。

魏宣正盘腿坐在光晕下,挺直脊背调息。

夕阳照出他苍白的脸和干涸的唇,显然那日在桃花谷失血过多,又在诏狱潮湿环境里待了数日无人照料,身子已经外强中干。

薛兰漪越走近,眼角眉梢的担忧越藏不住。

忽地,前方的男人重咳了一声。

薛兰漪下意识要冲了出去。

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她,同时掌心向上屈了屈指。

意思明显。

魏璋想让薛兰漪在魏宣面前表个态。

她心里抗拒,但终究迟疑地,将手放到了他手心。

两人双手交握的一瞬间,魏宣堪堪睁开眼,看到了远处的一双人。

薛兰漪和魏璋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逆着门口的光,一男一女双手交握的轮廓很清晰。

魏宣眉头一紧,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随即,生出恍惚。

诏狱深处,不见天光,又怎会出现她的身影?

魏宣的目光不受控地全然移到了薛兰漪身上,一瞬不瞬看她徐徐走近。

鹅黄色的裙裾飘扬,鬓发间珠翠碰撞的声音清脆。

正如他每次西征归来,她会穿着最惹眼的衣裙站在茫茫人海中,让他一眼就能看见她。

他会翻身下马,越过重重人群,在万人瞩目中奔向她。

而今,他也不曾改变,看到黄裙姑娘的一瞬,他即站起身来,走向她。

他身上还穿着大婚那日的喜服。

今日往昔重合,红衣黄衫奔向彼此,目光交汇时,再看不见周围事物。

薛兰漪的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就在快要走到魏宣面前时,手腕被一股力量将猛地一扯。

她磕进男人胸口,眼前再不见红衣将军,只有浓烈的冷松香迅速钻进鼻息。

薛兰漪如梦初醒,仰头望去,眼中久别重逢的泪意未褪,视线却被一张冷峻的容颜占据了。

“抱着,抱紧。”魏璋淡淡吐声,却又不容置喙。

旁的事他都可以迁就她,但在魏宣事上,不容半分含糊。

她是他的夫人,这一点薛兰漪须清楚,魏宣更须清楚。

魏璋的手臂搭着她的肩,轻轻一收,将她更往怀里圈了几分。

“你又逼迫她?”

此时,魏宣也已一瘸一拐走到他们面前。

奈何冰冷的牢栏阻隔着他,他无法再进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兰漪缩在魏璋臂弯下。

她单薄的肩膀蜷缩得那样紧,本就娇小的身体如被压在山峦下,想动不敢动。

魏宣心里不是滋味。

终究是他不察穆清泓的阴险用心,叫她重新落入虎穴。

他无力地沉了口气,悄然咽下了喉头的血腥。

“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前尘旧事我可与你一一清算,不要为难她。”

他隔着牢栏,与魏璋对视。

两个人身高相类,但魏宣到底是习武之人,纵然身中剧毒,体格底子还是更健硕些。

虽在牢内,气势不弱。

然则魏璋在牢外,上风口,逆着光,肩头金丝蟒纹熠熠闪烁。

云淡风轻的,却已占尽高地。

他没有松开薛兰漪的肩,眼底溢出一丝戏谑,“怎么?兄长当年穷追不舍地追逐漪漪就叫爱,到了我便是强迫为难了?”

他的喜欢就是天上月人间星,高不可攀,尊贵无比。

到了他,变成了甩不掉的烂泥。

到底为什么?

不是他们一群人叫嚣着人皆平等吗?

怎么真正触动各人利益的时候,他们也分会个三六九等了?

可惜,现在轮不到他们多言。

“兄长做得,我便做得,兄长做不得……”魏璋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人,“我也做得。”

“魏璋!”

魏宣听出这话里的深意。

他又强迫过她了。

她被他吓得怕黑怕夜,拘谨不安,他还不罢手。

魏宣握住牢栏,“你有什么资格说爱?从你骗她欺她辱她的时候,你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资格?

魏璋听到这个词,更生笑意,“我没有资格,难道兄长就有吗?”

“兄长打算拿什么爱她?是拖着一身病痛,拉她一起殉葬?”

“还是让她留在你身边,伺候你这身手无缚鸡之力的残躯败体?”

“魏璋!”

薛兰漪打断了他。

对于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来说,武功尽失,身体羸弱已是致命。

魏璋还偏偏拿此事刺痛魏宣,他到底是救人的,还是来羞辱人的?

薛兰漪看得出魏宣此刻的沉稳是强撑的。

他的身体受不得刺激。

薛兰漪慌了神,依着魏璋方才的要求抱住了他的腰肢,“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听你的行不行?”

“漪漪!”魏宣看着在魏璋怀里卑躬屈膝的姑娘,自然知道她此番低头是为了谁。

他双目深锁,一字一句,“漪漪,你忘了我们在桃花谷的约定吗?”

“约定什么?约定和她白首不离,让他看看你后半生毒发时,狗都不如的样子吗?”

薛兰漪还没说话,魏璋先开了口。

他声音盖过了魏宣,甚至声音越来越大:“让她看看你人到中年,毒入肺腑,饮食便溺都要人伺候,一个不慎秽物污于床榻,然后让她伺候你清理污秽?”

“还是让她亲眼看着你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连扭头翻身都要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求人?”

“亦或是看你如何腿脚糜烂,浑身恶臭,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而行?”

“好了!魏璋!别说了!”

薛兰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他们不是来救魏宣的吗?

只要魏宣解了毒,这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何以突然情绪激动说些有的没的?

薛兰漪甚至看到他的胸腔在喘,眼中漫着血丝。

他不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人,更不是个会感同身受之人。

薛兰漪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

第100章

她只担心他刺激到魏宣,扯了扯他的衣袖,“魏璋,你别说了,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行吗?”

“不行。”魏璋的情绪还未收拢,语气略厉。

薛兰漪不想跟他争,又转头望向魏宣,“阿宣,你听我说……”

“漪漪,你不用说!”

魏宣也不听她说。

魏宣心里很明白她是为了救他,委身于人。

他如何接受这样的好意?

谢青云说得对,几个大男人怎么能一直做一个小姑娘的包袱?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那般,又怎可让她再陷入深渊。

他隔着木栏,深深望进她眼里,“漪漪,我想你为自己活,便算是将来我……”

“可我也想你活!”

薛兰漪不想听到他口中那个字。

谢青云、陆麟的血还历历在目,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我想你活,我自己也想好好的活。”

薛兰漪眼底露出疲惫,亦或者说是认命吧,“我不想再被你们兄弟二人拉来扯去,我累了,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可以吗?”

她用请求的语气问魏宣。

从小到大,魏宣不曾拒绝过她任何请求。

魏宣不想答“可以”,但看着她泠泠水眸,好像答“不可以”也不对。

他静默下来。

薛兰漪又转头问魏璋:“可以吗?”

这句话像是在对魏璋表忠心,更像是在请示她可不可以跟魏宣说话了?

离别之前,说两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吗?”她那样t可怜兮兮地望他。

魏璋面上凌厉之色稍缓,默了须臾,终究抬手示意狱卒解开了牢门的铁锁。

狱卒们尽数退下,薛兰漪深深吐纳,缓了下情绪,提起裙裾进了牢房。

“阿宣。”

她走到他身边,扯了个尽量得体的笑,而后将一叠文书递给了魏宣。

魏宣不知道文书里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劝他接受现状的措辞。

他的目光越过文书,看向近在咫尺的姑娘,那样笃定摇了摇头。

他不接受任何措辞。

薛兰漪并不敢看他的眼神,她怕自己一脚陷进那份缱绻,会迟疑会反悔。

好不容易做了抉择,不该再摇摆不定,让彼此都受苦的。

她将文书展开,刻意挡住了彼此交汇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读:“十月初五,北境饮马滩之战,主将投敌,受俘士兵皆被坑杀于饮马滩,共计二万七千余人。”

“十月十五,战后大疫,石堡、安岭等三城瘟疫大面积蔓延,已致九万百姓伤亡……”

这是薛兰漪午间在魏璋书桌上看到的折子。

眼下大庸北境正遭强敌侵袭,那是比西境更凶悍野蛮的蛮族。

仅仅开战半月,北境已山河飘零。

薛兰漪知道寻常事劝不住魏宣,但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可以。

他爱她,也爱大庸百姓。

薛兰漪吸了吸鼻子,继续开口。

“漪漪……”魏宣摁住了折子,“别念了。”

他不想听。

不想听自是因为心有所动。

他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应该知道这一个个血腥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怎样惨烈的人间炼狱。

薛兰漪索性就不念了,将折子递到了他手上,话音柔而韧,“阿宣去北境吧!北境需要你,北境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他们战无不胜的渡辽将军,所以,我们……”

她喉头微微哽咽,终究还是要说出那就锥心之痛的话,“我们分开吧。”

“漪漪!”

魏宣瞳孔放大。

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一句都像一场噩梦。

明明半月前,在桃花谷他们还曾山盟海誓,许愿白首不离。

他们相知相许十年,等了彼此一载又一载,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

怎么甘心?

那样脊骨如松的他,此刻眼眶洇湿,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她。

薛兰漪退了一步,恰好站在了天窗投下的圆形光晕里。

周围一切皆黑暗,唯她身上笼着光。

她的身前是她深爱了十年的少年,身后……或许是她要共度后半生的男人。

而她身着黄裙,周身泛着金黄的光华,真像梦里的人似的。

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抓得住。

抓住了她的人便抓不住她的心,抓住了她的心却又无法与她长相厮守。

她站在两个男子交汇的视线中。

魏璋立于牢狱一角,沉静的眸盯着她的后背。

而她的视线一直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仰头望着魏宣,眼中情愫不掩,“阿宣,其实放弃没有那么难,因为……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真正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恋恋不忘的。”

“漪漪,不要说这些的话,你值得,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万事万物,不要放弃自己,也不要放弃……”

“我不值!”

薛兰漪截断了魏宣口中一个“我”字,如此决绝。

只有身后的魏璋能看到她挺直脊背,负在身后的手紧掐着,下了莫大的勇气。

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魏宣。

她吸了吸鼻子,“我小时候啊,其实心里可怨恨我娘了,也怨皇姨夫,我总在心里骂他们。

我原本可是首辅之女,就应该和阿宣周钰你们一样有着最好的门阀身世,成为盛京最瞩目的明珠,因为他们的事我要被人诟病,被人暗中嘲笑。我不服,凭什么啊?”

“我就要和你们一样高悬天上,让人羡艳,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我想站在山顶上,成为太阳。

我爬啊爬啊,有一天好像遇到了真正的小太阳,他身上的光很纯粹很炙热,他身世好性情好年少有为,总之就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所有人都喜欢她。”

薛兰漪提到一个“他”,眼中漫出亮色。

身后那双看着她背影的眼,更晦暗了几分。

她感知不到,她只仰望着她的太阳,嫣然一笑,“我想要得到太阳,我想太阳的光只围着我转,我费尽心机伪装成和他一样的人。

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太阳说他喜欢我,他那样满怀期待等我的回应。”

“可我就是不给他答案,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他就会一直围着我转,我就永远是他的中心。

他求亲屡战屡败,被众人嘲笑,盛京城最明亮的少年因为我不在那么光芒万丈了,我却只是贪婪地享受他带给我的光。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伪、贪婪的人……”

“漪漪,你不是。”魏宣很笃定地告诉她。

他确实没有想过她有这么曲折的心路历程。

可她绝不是自私、虚伪、贪婪之人。

她乐观、坚韧、百折不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亦是他这一生唯一所爱。

“漪漪,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此生……”

“阿宣,你听我说。”

眼前魏宣又上前一步,她背着手又退半步。

她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金丝滚边的裙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魏璋却看到她脊背抑制不住的抖动。

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亲手剖开,给最仰慕的人看,其实好难。

她再也不是魏宣心里皎洁无瑕的月亮了。

薛兰漪极力忍着喉头上涌的酸楚,微笑着继续道:“我以前总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理应有一轮太阳独照我,可是……

不做李昭阳的这六年,我看到了更多需要阳光的人。在夜里上吊自缢的胭脂,连死也不能魂归黄土,因为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是何处人她的家人又在哪儿。

萧王妃到死也没有名字,柳婆婆一生都在找她杳无音讯的女儿……”

好多好多啊。

这世间的不平事真的数也数不清。

比起他们,薛兰漪才知自己那点坎坷又算什么呢?

她从前总会学着魏宣、谢青云他们忧国忧民,实际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这六年,她看到了人间疾苦,看到了太子门生重见天日时的人声沸腾,她好像能真真切切地体会旁人的悲与乐了。

她可以感同身受了,她愿意让渡太阳的光给更需要的人。

“阿宣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大太阳,我想……把你还给天空。”

薛兰漪歪头浅笑,想在故事的最后留给他一个最好看最明媚的薛兰漪。

她脸上写满了释然。

魏宣却怕了,他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瞳孔微缩,一步逼近薛兰漪,“我不是什么太阳,我也不想当什么太阳!”

他的声音清朗洪亮。

他很少大声跟薛兰漪说话,可此时却一字一句字字铿锵,“我,魏宣,只想做李昭阳的……”

话到一半,一股强劲的力道飓风般敲击在他脑勺处。

与此同时,薛兰漪被身后的人拽进了怀里,眼前一片玄色。

身后,魏宣轰然倒地。

魏璋竟莫名其妙把人敲晕了!

“魏璋,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啊?”薛兰漪忙要推开身前的男人。

男人的手却久久护住她后脑勺,将她的脸紧紧埋在他胸口。

垂下的宽袖遮住了薛兰漪的视线,他的心却不受控地狂跳。

方才,魏宣冲向薛兰漪的那一刻,眼中竟闪过一丝强势的争抢之色。

魏宣这个人,向来是端得一副光明磊落,不争不抢的模样。

他要争了。

魏璋的心里莫名地虚了一块。

几乎未假思索,将薛兰漪牢牢圈在怀里,一双眼似是余惊未定盯着地上昏迷的人。

瞳孔紧缩,呼吸短促,久久回不了神。

薛兰漪的视线被他坚实的胸腔占据,鼻息充斥着冷松香。

她被压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魏璋你放开我,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啊?”

她声音哽咽,对着他的胸口又捶又打。

她只是想最后看看魏宣,她都已经决定跟他在一起了,他到底还要疯什么?

她捶得很用力,不知不觉魏璋胸口晕开一片濡湿。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有些疼。

魏璋才神魂归位,垂眸看向怀里的姑娘。

她长睫濡湿的,眼眶里泪意打转,粉腮一哽一哽的。

在魏宣面前剖白自己的“嘴脸”时,她已经用尽浑身勇气了。

她勉力忍着情绪,魏璋却偏不肯。

薛兰漪快要忍不住生离之痛了。

魏璋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

她仍一下一下敲击着那巍然t不动的身躯,渐渐没了力气,越敲越颓丧。

魏璋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

他绝无可能把她还给魏宣,但也不想她伤心。

可他做不到。

因为她的泪不是因他而流,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静默地紧紧拥抱她,感受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魏璋的唇开了又合,才终究道:“不哭了,我救他,我会救他……”

除此之外,他不知如何安抚她。

低哑的声音轻轻落在薛兰漪头顶上,她方止住哽咽,仰起头来。

一滴悬在眼角的泪堪堪从粉白的脸颊滑落下来,落下一串泪痕。

她泠泠水眸倒映出他的影子,泛着波光,带着期许,也仍有狐疑。

魏璋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泪花,“不哭,我会救他。”

更笃定的声音落下来,薛兰漪脸上的彷徨之色才褪去。

随即又懊恼自己现在不该生别的情绪。

眼下,魏宣既然晕了,是救魏宣的最好时机。

她径直用手背抹了把眼角的泪,“救!怎么救?”

“需要我帮忙吗?”

“这里乱糟糟的,不方便救人,我去收拾收拾。”

她在他怀里忙得团团转,莽头乱撞。

泪水满面,却又带着些许欣喜。

到底,只有魏宣能让她又哭又笑地犯傻。

魏璋深邃的眸一直定格在她身上,许久,嗓音喑哑,“出去吧,有我看着吴太医就成。”

“可是……”薛兰漪想留下来照顾魏宣。

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该再节外生枝,惹魏璋不快,只得小声转了话锋,“我就在门外,要是……要是你需要端茶递水,可以叫我。”

这话是说给魏璋的,但她的余光忍不住总被地上的人牵绊过去。

想扶,不敢扶。

心不在焉地,给魏璋屈膝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三步一回头,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彼时,晕厥的魏宣口中溢血,方才强压在胸腔里的乌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流,仿似连脸部轮廓都干瘪下去了。

虽是慢性毒,可也太烈了些。

薛兰漪心里嘀咕能不能治好,满眼担忧。

魏璋就站在魏宣身侧,却不在薛兰漪的视线范围内。

他在她的盲区久久目送她,眉目漫出一丝晦暗。

青阳带着吴太医进门时,正瞧见两束不交汇的目光。

这光啊,过了交汇点只会渐行渐远。

像人心一样,既是走远了,哪能拉得回来?

青阳心中感慨,见薛兰漪消失在铁蒺藜门外,上前欲言又止,“爷……”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爷要不再考虑数日?一旦行这逆天之术,再无回头路了。”

魏璋望着门口的视线缓缓收回,至近处,眼中已恢复素日清冷。

他掀袍坐在木桌前,敛袖伸出手腕,“开始吧。”

男人行止端然,语气沉稳一如往常。

吴太医和青阳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大公子所中之毒的确无药可解,魏璋下了死命令给太医院,太医院才呈上一换血禁术。

以血换血,将毒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法凶险,且并非什么人的血都可行。

只有魏璋,他和魏宣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将他之血换给魏宣是最稳妥的办法。

然换血之法损伤根本,魏璋若倒行逆施,一旦毒血入体,将再无可能把毒转移出去。

等毒侵蚀五脏六腑后,会瘫痪,会不能自理的是他。

他是大庸朝万人之上的首辅,将来必不仅仅只是首辅。

青阳看着爷历经万难,从不受宠爱的次子、继子,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说过要再不受欺凌,不受羁绊的。

让这样一个有傲骨的人三旬之后,仰人鼻息吗?

青阳都不能接受,他摇了摇头,“爷请三思,以待来日!江山近在眼前,您……”

慌乱之下,青阳脱口而出魏璋内心深处最大的野心。

如果瘫痪在床,这触手可及的江山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魏璋长睫轻颤,垂眸望着袖口龙纹。

蟒袍袖内绣着龙纹,他知是礼部侍郎讨好之作。

真的很合身呐。

魏璋指腹捻了捻袖内纹样,而后将龙纹滚边折起,金鳞龙掩于玄色之下,永失光彩。

没了龙纹的遮挡,手腕上最薄弱的青筋脉络裸、露出来。

他抬手接过吴太医递来的匕首,放置在手腕上。

银刃映照出他深邃的眉眼。

他道:“此事无须告知夫人。”

他心里很清楚薛兰漪肯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是他在她心中唯一的优点。

如果,如果她发现他没那么无所不能,她便不会要他了。

她随时都可能松开他的手。

他连现在都把握不住,又何谈将来?

魏璋的指尖颤动了一下,匕首迅速滑过,一滴血从手腕滴进了瓷碗中。

平砰——

声音脆而碎。

血珠在碗底晃动,弧面上倒映出他的模样,扭曲的。

他讷讷盯着面目全非的自己,喉头细微轻笑。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他了。

他身上会流着她心上人的血,她会喜欢吧?

可是……

他并不喜欢再去做别人呐……

空气中回荡一声绵长的叹息,像是窗外萧瑟的秋风,卷起枯叶,扑面吹来。

凄冷寒意直吹进人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