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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虽归位,却仍因摄政之权旁落而不得不受制于人。”

“……”

“最后,朕西征大捷,凯旋而归,终于如愿收回摄政之权,自以为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可仍是要由让人给朕指派妻子、决定婚配,可见称帝为王竟比不上寻常百姓,竟无半分自由可言!”

崔相叹息道:“这天下芸芸众生,又有谁是真正自由?即便是老臣亦有身不由己之处,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婚姻本就不是一己私事,而是国之大事,陛下既为国君,自该早有觉悟、承担国君之责。”

“朕肩上所担之责,自是一日不敢或忘。”李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国若有难,朕必定舍弃小我,尽国君之责。但大越强大、安定与否,与朕要娶谁、立谁为后并无关系。潘氏若觉得委屈,自可请辞皇后之位。”

崔相沉默数息,摇头叹道:“潘相与潘太后,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就被陛下说服。”

“随便他们怎么想。”李焱一字一句道“成为一国之君前,朕首先是一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想护之人。与思念爱慕之人再一起,与治国理政、承担国君之责并不冲突,所以,从现在开始,朕断不会再对任何事、任何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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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恢复

夜色沉沉,霜天素月。

无极宫寝殿殿鎏金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伴随着似有若无的甜香,在殿内织出一层薄雾。透过窗,池塘里睡莲在抄手游廊外悄然绽放,被疏淡的月色晕染上浅浅的孤光。

宋曦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株新切下的睡莲。她未绾青丝,墨雪般的发丝吹落在腰际,夜明珠的冷光洒落在她右侧脸颊上,只见曾经狰狞的疤痕如云烟消散,再无踪迹。

殿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夜已渐深。宋曦漫无目的地捻着花茎缓缓旋转,花瓣上沾染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果子在她怀中抖了抖毛绒绒的耳朵,红葡萄似的小眼睛半眯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揪着花瓣的手。

虎口隐隐掠起一阵痒意,宋曦心不在焉地随手顺了顺果子的背毛,一时竟未察觉殿门被人轻轻推开,直到熟悉的龙涎幽香飘然而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探来,玄金色的广袖上织金龙纹在明珠光亮下熠熠生辉。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带着熟悉的温度与力度,下一秒便将那半谢的睡莲从她手中接过。

“嘤——”睡眼惺忪的果子陡然被人打扰,从宋曦怀里一窜而出,恶狠狠瞪了来人一眼,竖起尾巴跳出窗外,找了根粗壮的树枝趴下,蜷起尾巴呼呼大睡。

“它快被你揉碎了。”低沉微哑的嗓音掠过耳际,温热气亦拂动她鬓边碎发。李焱不知何时已俯身贴近,下颌几乎抵在她肩头,袍领轻蹭着她后颈,引来一阵细微颤栗。

宋曦屏微微侧首,轻轻瞄了他一眼——虽是回到自己寝宫,可不通传也就罢了,竟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这般作派哪里像一国之君,倒像是偷香窃玉的少年采花贼。

“阿昭……”她刚想起身,却被对方按住了肩。

李焱顺势坐在一边,将那睡莲靠近鼻尖轻轻一嗅,继而抬手别在她鬓间,指腹的薄茧轻轻擦过耳廓,顺势托着她的侧脸,细致端详起来。

右侧面容上狰狞的伤痕已尽数消隐无踪,左脸上还余下几道极浅的痕迹,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别看……”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残余的印记上流连不去,宋曦略蹙了眉,颇不自在地想要别过脸。

“别躲着我。”李焱指尖微微用力,箍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强行扳过来,又低笑着看着她道:“有什么好躲的?阿曦在我眼里怎样都很好看。”

宋曦不想理他,躲不开他的视线便只能自己避了眼,不去看他眼底若隐若现的促狭笑意。

“好啦,不与你顽笑了。”李焱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白玉匣子,匣面雕刻着吉祥八宝纹,边缘镶着一圈细密的金丝。他指尖轻轻一扣,匣盖应声而开,一阵幽香随之而来。

这个味道……

宋曦忍不住睁开眼睛,视线正好落在匣子里的雪莲精上。

晶莹剔透的药膏隐隐泛着淡青色光泽,冷冽的药香一瞬之间在偌大的无极殿内弥漫开来,似还带着雪山之颠的霜雪寒意。

“这是最后一盒了。”李焱轻声道,打开盒盖,用指尖沾了些许,轻轻点在她的颊侧。

药膏微凉,触肤即化,渗入肌理。

“用了它,很快你便可恢复如初。”

脸上的伤势可以痊愈,很快就能恢复原貌,若说心中没有欢喜激动之意,那是假话。

宋曦阖目,任由他因沾染药膏而微微发凉的指尖的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游走,良久,轻声道了句:“阿昭,多谢。”

“……”李焱闻言,指尖微微用力,点着她的脸颊,仿佛含嗔带怨:“你我马上就是至亲夫妻了,何须如此客气。”

宋曦“啊”了一声,倏然睁眼:“我何时说了要与你做夫妻?”

最后一盒雪莲精已在宋曦脸颊上尽数化开,李焱眸光微动,忽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这可由不得你。朕今日已在朝堂上宣布——择日立你为后。”

宋曦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在他怀中往后退了退,抬眸看他,眼角眉稍似有责备之意:“你也太乱来了。如今阖宫上下都说我是你从山里带出来的山鬼精怪……这般来历不明的女子你都敢堂而皇之立后,岂不是坐实了我祸主妖女的名声?你的那些重臣老臣们能答应吗?”

“管他们呢。”李焱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收紧双臂将她往怀抱深处一带,道:“左右是我娶媳妇,谁在意旁人的想法?”

宋曦一噎,眸光微闪,眨了眨眼睛抬头问道:“退一万步说,如今中宫有主,你要立我,那潘氏又当如何?”

“……”

此言一出,李焱不禁一阵沉默,双臂无意识地松了松,掌心摩挲着她的后背:“阿曦,证据不足,我暂时还动不了她……抱歉。”

宋曦心头一沉。

她早该想到的——潘家得势虽不过短短数载,但潘太后潘丞相等人颇擅经营,还有潘维这个圣上心腹在,潘家势力岂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李焱再如何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废后。

他所谓的“立后”,不过是给她一个虚衔、糊弄她开心的名分罢了,与后宫其他妃嫔位份并无不同,绝无可能真正动摇潘颖的地位。

宋曦心中一冷,因容颜恢复而生出的欢喜雀跃顿时烟消云散。她连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霜雪寒凉之意,一言不发。

李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忽如其来的沉默,心头微紧,低眸看她:“怎么了?”

宋曦摇摇头,面无表情:“没什么。”

李焱捧起她的脸,指腹抚过她的眉心:“你不高兴?”

她别过脸:“没有。”

偌大的寝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分明就是生气了。”李焱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看窗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释道:“你别不高兴。我……我真没糊弄你!我如今是真动不了潘家,可是阿曦,我知你不愿做妾,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迎娶你做我的正妻的!无论是大婚的礼仪、规格、形制、排场还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按照立后的标准来,甚至远远高于潘氏当初的规格,还有封号,我——”

“好了。”宋曦陡然身处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轻嗔道:“我什么都没说,怎的你倒是无中生有说了这么一车话?”

“……”李焱迎着她的视线微微睁大眼。

“我没有不开心,我在意的又岂是皇后的虚名?”宋曦收回手,略勾了勾唇,眼帘微垂,长睫轻颤,抚着自己犹带着清浅伤痕的脸颊轻声呢喃:“我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又成了这幅模样,还能奢求什么呢?你能给予我容身之处,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段话是她临时想的,语调婉转,嗓音轻而柔软,语气比她平日里温顺、柔和许多,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顾影自怜般的意味,李焱听了,必定喜欢又愧疚……

果然,李焱的怀抱陡然一僵,紧接着双臂一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阿曦,”他说着,双臂忽然一松,一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过去是我不够强,总是连累你因我吃苦受罪。但往后必不会如此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不会让你吃半点苦头……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必要他们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你且再等等我、等我彻底拔除潘氏的势力……”

他总是让她等,等他下山返京重登皇位、等他带兵西征收回摄政之权、等他彻底拔除潘家的势力。

可她一直在等,等到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等到他亲封她人为后的诏书、等到他的新后派人用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割开她脸上的皮肉……

她已经不想等了。

他的话,她也早就不相信了。

她回来,不过是不甘心残害自己的人每天活得逍遥自在。李焱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那她便自己动手。

“那些都不重要了。”宋曦一闭眼,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却在他胸膛微微发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心脏在自己掌心下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

“名分、位份我都不在意。你不必为了我的事为难。”

“……”

李焱沉默一瞬,微微松开她,忽而开口,语气轻快了些,似是想略过这个话题:“对了,我已命司衣局为你裁制凤袍。”

他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明日她们就来为你量体裁衣,还有司珍局前来为你打造凤冠、司宝局——”

宋曦指尖微蜷,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再等几日吧。”

李焱一怔:“为何?”

“我这幅样子,怕是会惹人笑话。”宋曦低声道,目光落在窗外的睡莲上,“映画她们也就罢了,外人就不必让她们受到惊吓了吧。”

李焱眸光幽暗,知道她仍在意那些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心中又是一痛,便不再勉强,只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雪莲精的效果立竿见影,你很快就会痊愈。不过你不想见客也无妨,待你伤愈之后再传人来吧……反正从今以后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翌日。

宋曦站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李焱说得不错,雪莲精的药效果然立竿见影,脸颊上最后的浅淡痕迹也已经消失不见,整张脸的肌肤莹润如玉,曾经的疤痕已彻底消失,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过。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唯有眼底沉淀着难以察觉的幽幽暗色,已与过去的她完全不同了。

“主子!”映画捧着梳篦站在她身后,惊叹道:“您的脸……完全好了!”

宋曦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嗓音:“传圣母皇太后娘娘口谕,请陆姑娘即刻前往建章宫拜见!”

宋曦指尖一顿。

铜镜中,她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

崔太后?此时寻她,怕是也没有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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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太后的忠告

建章宫雕龙画凤的朱红大门在宋曦面前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自皮肉伸出升腾而起,须臾掠过掌心。

“陆姑娘,太后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领路的嬷嬷微垂着头,声音恭敬,宋曦却能瞄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分审视。

“有劳嬷嬷了。”宋曦微微颔首,加快脚步跟在那老公女身后进了建章宫。得知要拜见崔太后,她特意梳妆打扮,穿了一袭天水碧宫装,纤腰束素,发绾流云,发间只一支白玉簪,越发衬得肌肤如雪,身形婀娜,又素净得恰到好处。

建章宫正殿,沉香袅袅,圣母皇太后崔氏端坐在凤位,虽已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宋曦提着裙摆缓缓行礼,却是双膝跪地、额头触地的大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崔太后好似轻声笑了笑,话音和气,尾音微微上扬,语气颇有些意外:“宋姑娘马上就是大越的皇后了,身份早就今非昔比,怎么还在哀家面前自称奴婢?”

她虽语带笑意,平易近人,却没叫宋曦起身,宋曦不敢擅动,只维持伏地叩首的姿态,一字一句道:“奴婢是建章宫出去的人,自然永远都是太后娘娘的奴婢。当年若没有太后娘娘提携相助,将奴婢从端国公府带入宫中,奴婢恐怕早就无命可活。太后娘娘大恩大德,奴婢铭感五内。”

“好了,起来吧。”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又略带威严:“走上前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是。”

宋曦起身,低眉垂目向前几步,恰到好处地停在离崔太后三尺远之处,既显恭敬,又能让崔太后看清她的容貌。

“倒是容光焕发,肌肤胜雪,此起从前越发娇媚明艳。”崔太后挑了挑眉,轻笑道:“不愧是千年雪莲,效果立竿见影,伤成那样都能恢复如初。”

宋曦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大眼:“太后娘娘,您都知道?”

她自入宫以来,只在无极宫中闭门不出,又有李焱派人守着,一直到她伤愈,都无人胆敢前来刺探打扰,没想到崔太后不仅知道她受伤,流连李焱为她支娶千年雪莲疗伤一事都了如指掌。

崔太后薄唇微勾,仿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后宫之中,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哀家。”

“娘娘圣明。”宋曦恭维一句,便不再多言。崔太后如今对她的态度不明,她若说错了话,恐怕会成为日后致命的把柄。

“哀家记得,你刚入宫时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与现在很是不一样呢。”崔太后不知怎的来了叙旧的兴趣,一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彼时你天真貌美,聪明伶俐,却是个安静内敛的兴子,凡事不争不抢,对留在宫中伺候圣上也没有什么兴趣,看似懵懂天真,实则活得最是通透。哀家原以为,你不会愿意留在深宫中蹉跎一生。”

宋曦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当然记得那段日子——初入建章宫时,她在崔太后心腹崔嬷嬷手下学规矩和各种取悦男人的手段,她付出两份努力,却做出了十二分的样子,只不过是不想再回到那炼狱般的端国公府罢了,本以为能瞒过建章宫所有人,没想到崔太后早就把她的心思和意图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潘氏一家太过咄咄逼人。

“太后娘娘,”宋曦抬起眼,声音轻而坚定,“若您知道奴婢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崔太后捻着盖碗的手顿了顿,锐利的目光直刺宋曦眼底。宋曦没有躲闪,任由太后看将她眼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尽收眼底。

须臾,太后放下茶盏,语气忽而热络几分:“好啦,马上就是皇后了,不必一口一个奴婢,你也随皇上唤我一声母后吧。”

“这……”宋曦一阵犹疑,怎么都开不了口:“还未经正式册封,这恐怕不妥。”

“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崔太后一抬手,吩咐左右道:“来人,赐座。”

宫女搬来椅子,放在崔太后的凤座旁。崔太后朝宋曦招了招手,宋曦不敢推迟,犹疑着缓缓走了上去,下一刻就被崔太后拉着手坐了下来。

“好孩子,”崔太后的态度比起先前热络了不少,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眼底一片关切之色:“那段日子,不好过吧?”

宋曦的背脊绷直了,她明白崔太后指的是什么,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昨日还口口声声此生只爱她一人的男人忽然改变心意另娶她人、她像被丢垃圾似的赛进出城的马车,落荒离宫时,举国上下欢庆国母册立的烟花在头顶炸响……随后的记忆更是不堪,凶神恶煞的刺客、脸上的皮肉被一寸一寸割开的剧痛还有凤凰山脚下刺骨寒凉的河水……

“回太后娘娘的话,确实难过,”宋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奴婢……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很好,”崔太后咧开嘴笑了,拍着她的手背赞刀:“好一个活下来了,不愧是崔嬷嬷用心调教一整年的孩子。”

说着,崔太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站在宋曦面前,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好孩子,告诉哀家,你想报仇吗?”

报仇?她当然要报仇,否则回宫做什么?只是——

宋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崔太后此言究竟陷阱还是机会?需得仔细分辨。

“奴婢愚钝,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哀家不是蠢人,在哀家面前就不必装了。”崔太后松开手,目光灼灼望着她,道:“潘家人欺你辱你,你若想把过去的账都讨回来,光凭皇帝对你的爱宠恐怕不行。就说眼下,皇后仗着寿康宫的势,就已在后宫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皇帝要立你为后与她平起平坐,你以为她善罢甘休?皇帝能护你一时,却不能时时护你,若她再对你痛下狠手,即便是把整座皇宫都翻遍了,也怕是再找不出一株千年雪莲了。

宋曦心脏一紧——原来崔太后连毁她容貌之人是潘颖一事都已知晓,这后宫当真无一事能瞒得过崔太后的耳目。

宋曦略一思量,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太后娘娘目光如炬,奴婢确实……恨极了潘氏,如过可以,恨不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崔太后眼底厉光一闪,点头道:“恨就对了。在这深宫里,没有恨的人活不长。崔嬷嬷教养了你一年,你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心中无恨,无法做到真正在宫中立足。”

她说这番话时,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被她鹰隼般的视线盯着,宋曦浑身觳觫,寒意不知不觉爬上脊背。

“既然把话说开了,哀家便直说了。今日叫你来,是要提醒你两件事。”太后坐回凤椅,声音微沉:“第一,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对你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

宋曦应了声是,冷冷道:“那位几次三番对我痛下杀手、苦苦相逼而不放,我又怎会轻信于她?”

“你是个聪明人。”崔太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字字道:“第二,不要对皇帝动心、不要对他存有哪怕半分情义。”

刹那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宋曦呼吸猛地一窒——她确实对阿昭……

“可是……”她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哀家这么说是为了你好,你完全可以不屑一顾,但哀家可以告诉你,你若交了真心,最后吃苦受伤的,还是你。”

说完,崔太后摆摆手,“哀家言尽于此,你且退下吧。记住,在这深宫里,能帮你的只有哀家。”

“是。”

宋曦应了一声,恭敬行礼退出,直到走出建章宫很远,崔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是,她早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宋曦想着崔太后的话,浑浑噩噩往无极宫的方向走去,转过回廊拐角,突然撞上一队宫女。为首的嬷嬷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寿康宫潘太后身边的心腹宫女李嬷嬷。

“陆氏,原来你在这里,太后娘娘正找你呢。”李嬷嬷傲慢地扬着下巴对她道:“随老身走一趟吧。”

说完,她兀自转身,走出两步发现宋曦没有跟上后,气恼地回过头厉声呵道:“杵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抱歉。”宋曦看也不看她,平静地继续往无极宫方向而去,指甲却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我今日乏了,不想见客。”

"你!"李嬷嬷没料到她会这般回应,一时怒上眉山,斥道:“反了你了!太后娘娘懿旨竟敢不从,来人——”

她显是有备而来,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宫女应声出列,捋起袖子朝宋曦逼来。

“不得无礼!”随宋曦而来的武婢秋萍夏竹见状上前挡在宋曦面前,对李嬷嬷怒目而视:“陛下有旨,我家主子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就去哪,轮不到旁人造次!”

“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李嬷嬷粗短的眉毛一扬,像是怒极,正准备爆发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强压怒意,从袖中取出一物命手下宫女递至宋曦眼前。

“太后娘娘想得果然没错,陆姑娘如今是尊大佛,没那么容易请得动。既然老身无法请动姑娘,便换旁人来请。”陆嬷嬷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宫女手中之物,冲宋曦道:“姑娘可识得此物?”

宫女双手捧着那件东西一步步靠近,宋曦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物件的刹那,双目不禁大睁,瞳孔一阵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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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交换条件

寿康宫宫女手中捧着一块成色极好的鲤鱼玉佩。玉质是罕见的和田青玉籽料,通身泛着莹润的光泽,鱼鳞部分雕刻的花纹仿佛细若发丝的金线编织,鱼首鱼尾微微曲起,仿佛正与什么东西互相追逐打闹。

宋曦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下意识就忘那宫女手里伸——这块玉佩她再熟悉不过,青玉鲤鱼金丝佩,原是一对,其中一只正挂在她的脖颈上,贴身携带,小心保存,即便身在国公府为奴、遁入深山、坠崖落水,也为让它受到半点磕碰,而另一只玉佩的主人却正是她的兄长,宋煦。

“陆姑娘。”李嬷嬷的声音乍响,面前的宫女也顺势抽回手,收起玉佩,宋曦的指尖就那么空落落悬在空气中,只差一点便能触碰到兄长的随身之物。

“太后娘娘有请,姑娘若有话想说、有事想问,就随老身走一趟寿康宫吧。”嬷嬷召回宫女,最后瞄了宋曦一眼,神情倨傲地转身离开。

“哥……”

宋曦怔愣一瞬,下意识想要拔腿追上前去,片刻前崔太后在建章宫的忠告便浮上脑海,一字一字在耳边回荡——

“寿康宫的潘太后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映画等人虽不识那玉佩,却从宋曦骤变的脸色中猜到那玉佩对她颇为重要,也忍不住劝道:“主子,寿康宫的人怕是来者不善,要不要先回宫,与陛下商议后再……”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当年牵扯进二皇子谋逆一案后便突然失踪再无踪迹,她原以为他遭遇不测,或许早就离世了,可如今他的贴身玉佩重现,无论真假,她都不得不走这一趟。

“无妨。”宋曦强自镇定道,“映画姐姐,你先回无极宫吧,夏竹秋萍随我去寿康宫走一趟。”

夏竹秋萍有武功在身,对付一些寻常宫女内侍绰绰有余,宋曦心意已决,映画虽不放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宋曦跟着李嬷嬷等一行人,穿过重重宫墙来到潘太后的寿康宫前。

夏竹秋萍在殿前就被拦下,宋曦深吸一口气,冲她们安抚似的笑了笑,最终还是跟着引路宫女步入殿内。

潘太后比建章宫崔太后还要年轻几岁,生着一张雍容富贵的圆脸,眼角眉稍却隐隐已可见斑斑细纹。宋曦入殿时,她正斜倚在软榻上,旁边侍立着盛装打扮的皇后潘颖。

宋曦心头不禁一窒——眼前一幕何其熟悉。

今日之前,她踏入寿康宫统共不过两次,每一次面对的都是潘氏姑侄二人、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记忆。

第一次,她还是御兽苑的宫女,身份卑微,命如草芥,只因李焱对她比旁人不同了些,便引来潘氏嫉恨,欲强行灌她服下避子汤。

第二次,她已脱了奴籍,重复自由之身,可即便如此,在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丞相之女眼中,她仍是一只可以被随手碾死的蝼蚁,只因自己的存在挡了潘颖的皇后之路,便被囚在冰冷的佛堂地下暗牢任人摆布……

如今已是第三次……她今生第三次踏足寿康宫,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民女陆月歌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思绪纷乱间,宋曦恭敬行礼,继而转向潘颖,同样恭敬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潘颖一言不发,森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恨不得要把她的脸烧出一个洞来,反而是凤座上的潘太后冷笑一声,先开了口:

“你倒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哀家听说片刻前,你在建章宫可是以奴婢自称,态度温柔和顺,怎么到了哀家这里,却换了另外一副嘴脸?”

两宫太后不和,没想到各自的势力早就已经渗透对方宫中,竟将对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当真有意思。

宋曦浅浅一笑,盈盈服身道:“月歌从前在建章侍奉崔太后娘娘,如今虽脱了籍,但昔日主子的照拂之恩不敢或忘,在崔太后娘娘面前,月歌自然是奴婢。潘太后乃圣上生母,地位贵重,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天下人在二位娘娘面前,自是地位微贱,月歌也是一样的。”

她说这番话时低眉顺目,态度恭敬顺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潘太后勾勾唇角,脸上笑意不减,眼底的冷意却越发认森寒刺骨。

“还是这般能说会道。”潘太后的视线在她脸上上下一扫,笑道:“又生得这般好模样,无怪皇帝对你念念不忘。”

潘太后阴冷的视线犹如毒蛇淬满毒液的舌信,被她的目光一扫,仿佛昔日被利刃割开皮肉的炽烈痛苦再度临身。宋曦强忍心底的厌恶和恐惧,迎着潘太后的目光,直接了当道:“太后娘娘,民女方才见寿康宫宫人手中持有家兄旧物,不知娘娘以此召民女前来是为何意?”

潘颖怒道:“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太后娘娘?”

潘太后瞥了潘颖一眼,后者立刻噤声。潘太后又转向宋曦:“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你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你的哥哥五年前在李淼谋逆一案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宋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太后娘娘当真目光如炬,消息灵通。”

“哀家知道的,可不仅仅是这些。”潘太后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哀家还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寿康殿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曦胸口陡然一紧张,刹那间心跳如擂,脱口而出道:“哥哥他如今身在何处?他还活着吗!”

潘太后放下手中茶盏,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眼底精明锐利的眸光一闪而过,宋曦心中一沉,不禁懊恼。

“要想在宫墙之中立足,便要舍弃私情、舍弃自我、舍弃一切挂碍,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软肋……”

入宫之初,崔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可是方才情急之下却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宋曦定了定神,心口直跳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太后娘娘若肯告知家兄现在何处,月歌感激不尽。”

“哀家可以告诉你,”潘太后放下茶盏,声音陡然一转:“只要你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宋曦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底的忧急之色:“太后娘娘请讲。”

“离开盛京城。”潘太后一字一顿道,“远远离开皇帝的视线,再也不要再回来。至于皇帝要立你为后之事,你自己去推掉。”

她说这番话时,一旁的潘颖眸光阴冷,一只纤纤玉手无声绞弄着腰间的衣带,望向宋曦的视线里满是厌恶之色。

如今是装也不愿装了。

宋曦沉默一瞬,蓦地轻笑出声:“太后娘娘当真好谋算,这是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后位,换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消息?”

“放肆!”潘颖怒上眉山,拍案而起,“你怎敢如此对太后娘娘说话!来人,给本宫掌嘴——”

“颖儿!”潘太后抬手制止潘颖,随即一击掌,方才那宫女又捧着玉佩来到宋曦面前。

“你且看看,”潘太后轻抿一口热茶,慢条斯理道:“此物是真是假、是不是你兄长贴身之物,你应该比哀家清楚。”

宋曦看着那熟悉的纹样,胸口又是一阵刺痛——那玉佩她与兄长一人一块,从小到大贴身佩戴,她怎会认不出?

只是这个时候,万不可示弱,一旦被人掐住软肋,就会再次万劫不复。

“是真的又如何?”宋曦略微抬起眼眸,眼中锋芒毕露,“一块玉佩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宋曦!”潘颖率先沉不住气,指着宋曦怒斥:“你竟如此冷心冷情?连自己兄长的下落都漠不关心?”

宋曦浅浅一笑,缓缓道:“十岁时家中生变,我籍没为奴,之后辗转遁入山中,吸风饮露、与野兽虫蛇为伴,再后来遭人暗杀推下悬崖……一次一次游走在生死之间,这些年来,也没见有什么兄长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既然如此,我又何须为了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兄长放弃后位?”

“你——”潘颖似乎被她的一番话惊到:“冷心冷肺、刻毒无情,陛下当真看错你了。”

“那你可要问问陛下,为何宁愿喜欢冷漠刻毒的我,也不碰你这位雍容端庄的皇后一根手指头。”宋曦不以为然地轻声笑了笑:“何况兄长在时,最疼爱我了,万万不可能见我吃苦受罪而不顾。我在这世上艰苦求生都不见他出现,或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里,宋曦话音一转,看向潘太后,一字一句道:

“太后娘娘以为,我会相信出宫后能平安无事吗?我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先前陛下立后时,我步步退让、出宫离京,只求安稳度日,可马车还未驶出京郊外,转眼就会被你们的人毁伤容貌推下山崖吧?太后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话?”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我们从未做过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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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交易的筹码

“大胆!竟敢血口喷人污蔑当今太后!”潘颖浑身发抖,指着宋曦怒斥:“母后与我,都从未做过你口中之事!”

“是与不是,你们心知肚明。”宋曦强行按捺不断翻涌上心头的怨憎,垂首福了福身,仿佛不愿再看她们一眼,冷冷道:“兄长的事,太后愿意告知也好,不愿告知也罢,左右我也没太多的兴趣。时候不早了,告退。”

宋曦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潘太后如冰刀般得声音从背后刺来,“宋曦,过去的事,哀家不想与你掰扯。实话告诉你,你的兄长宋煦眼下就在哀家手中,你就这么走了,不怕后悔终生?”

宋曦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微微发颤。殿内熏香浓得呛人,混着潘氏姑侄身上馥郁浓烈的沉香和脂粉香气,熏得她眼前一阵晕眩,胸口发闷。

“哥哥他……当真在你手中?”她没有回头,声音绷得极紧。

“你以为哀家在骗你?”潘太后冷冷一笑,道:“你的兄长宋煦,今年二十有八,生得与你有八分相似,哀家断不会认错,而在他腰腹右侧,有一道月牙形疤痕。”

腰腹右侧,一道月牙形疤痕……正是十年前,哥哥为她摘樱桃时从树上摔落所留。

宋曦不由得心中一乱——那道伤疤极浅,又生在隐秘之处,如此细节,若非肆意摆弄过哥哥身体之人绝无可能知晓。

哥哥他……究竟如何了?为何竟会任由潘太后的人看见身上的隐秘伤痕?

宋曦强行压下脑中各种纷乱复杂的思绪,勉强定了定神,转身望向太后。

“哥哥在哪里?”她问。

潘太后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反应,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手里的茶盏,慢悠悠道:“他如今就在寿康宫中,你若不信,哀家这就可以领你去见他。”

“母后!”潘颖忍不住道:“她还没答应母后的条件,怎么能现在就……”

“不重要。”潘太后打断她,旋然起身,拖着长长的凤袍拾阶而下,站在宋曦面前与她四目相对,一字字道:“口说无凭,是与不是,你自己随哀家前去一见便知。”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崔太后的话言犹在耳——

“寿康宫那位不可信任,她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崔太后确实警告过她不要相信潘太后,可如今……若哥哥真在潘太后手中……

然而潘太后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她扶着潘颖的手,竟然兀自转身,没有再看宋曦一眼,朝寿康宫侧门走去。

“想见你的兄长,就跟上来。”

“……”宋曦深深一闭眼,终是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寿康宫花园的抄手游廊,随之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潘太后领着众人进了院子,下人推开房门,只闻一股陈旧而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是寿康宫佛堂。

佛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菩萨像前幽幽燃烧。潘太后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只留潘颖和李嬷嬷守在佛堂里。

一进入这间佛堂,过往不好的记忆尽数涌入脑中,宋曦强压下心中不快,转而望向潘太后:“太后娘娘,我哥呢?”

潘太后轻笑一声,转动供桌上鎏金香炉。随着机关咔哒作响,佛龛后的墙面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药石的苦涩气息和若有似无铁锈味涌上来,宋曦胃部一阵痉挛。

“就在下面,随哀家来。”

宋曦皱着眉,停步不前。

“寿康宫那位的话,你不要相信……”

崔太后的话在耳畔回荡,宋曦戒备地望着阴暗的石阶,一言不发。

会是陷阱吗?上一次被强行带到石阶之后的遭遇至今想起来,仍叫她记忆犹新,如果潘氏还想故技重施对她下手,阿昭恐怕是来不及再救她一次了……

“怎么,怕了?”潘太后挑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宋曦咬住舌尖,血腥味直冲脑顶,意识陡然清明,她咽下一腔血气,哑声道:“劳烦娘娘带路。”

石阶陡峭潮湿,李嬷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潘太后紧跟其后,在她之后便是宋曦,潘颖则走在队伍最莫。

跳动道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众人沿着石阶下到不知第几层转角时,宋曦脚下陡然踩到一团软物——是只死老鼠,眼珠已经被蛆虫蛀空。

宋曦一脚踹开死老鼠,再顾不上什么礼仪法度,停下脚步,恨声道:“……你们竟将哥哥关押在这种鬼地方!”

“少废话!”潘颖悄无声息掏出一把匕首,用刀鞘狠狠捅了捅她的后背,厉声道:“快走!”

“……”

一路无话。众人终于抵达底层,一道铁栅门出现在宋曦视线里,李嬷嬷掏出钥匙开锁,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进去吧,你哥就在里面。”潘太后侧身让开一条通道,由宋曦通过。

宋曦迈步的瞬间,李嬷嬷手中宫灯的光晕照进了牢房——那是一间逼仄狭小的牢房,虽然阴暗潮湿,所幸还算干净整洁,没有死老鼠死苍蝇之类的秽物,整间牢房只有正中摆放着一张简陋的石床,石床之上——

宋曦瞳孔骤缩,一时之间什么也顾不上了,越过众人跌跌撞撞朝那张石床冲了过去。

“哥哥!”

宋曦的声音碎在空气里,她踉跄着扑在石床前,震诧的视线落在石床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却格外瘦削的男人,平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四肢透露无力地垂着,乱发遮住了面容。

宋曦颤抖的手指拨开那人额前的发丝。尽管消瘦得脱了形,但那道熟悉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她做梦都认得出来——正是她的兄长,“无双公子”宋煦。

片刻的震诧过后,宋曦伸出手搭在宋煦脉上——对方身体温热,脉搏微弱,气息时有时无,虚弱至极,任凭她如何呼喊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宋煦虽然没有死,却已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怎会如此!”宋曦回头嘶吼,虽竭力压抑,但泪水仍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们对我哥做了什么!”

“放肆!”潘颖厉斥道:“你这贱婢,一再给母后泼脏水,先说母后派人暗害于你,又说本宫派人毁你容貌!母后岂能任由你空口白牙污蔑?派人于你失踪之处搜寻数日,最后在那深山脚下一处隐秘所在寻得此人!找到他时,他已是这般半死不活之状!母后见他与你有几分相似,好心救回,谁知你不但不领情,反倒屡次出言不逊!”

“好心救回。”宋曦冷哼一声:“难道不是想用哥哥来与我谈条件吗?”

“大胆——”

“颖儿!”潘太后抬手止住了潘颖的话,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曦,“哀家费了大力气才把他从山中带回宫中,还为他延请太医看诊,可惜他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哀家也很想知道,这些年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劳烦太后娘娘了。”宋曦拉住宋煦两条失力的手臂往自己身上搭,试图背着兄长起身:“我自会想办法救治兄长。”

背他起身其实很容易,宋煦轻得像个孩童,曾经能单手举起她的兄长,如今瘦得只剩一把瘦削的骨头。

“慢着!”潘颖见她起身欲走,连忙伸手拦下:“谁允许你带他走了?母后的条件,你还没有答应。”

“要我离开皇宫,绝无可能。”宋曦背着哥哥,头也不抬,冷冷道:“二位娘娘从来言而无信,谁知道我一离宫,等待我的又是谁派出来的刺客。”

“你——”

“但作为换回哥哥的条件。”宋曦微微抬起眼帘,眼中已是一片决绝:“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要皇后之位。”

虽是两宫皇后并立,但中宫凤印已交潘颖手中,中宫无过,断没有轻易移交凤印的道理,李焱许她的皇后之位,不过是个虚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舍弃出去,换兄长周全。

潘颖怒道:“你!出尔反尔,言而不信!”

宋曦不甘示弱:“我本来就从未答应过你们什么。你们也可以不接受,但是哥哥我必须带走。”

“你休想!”

“来时我已派心腹前去告知陛下我的行踪,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下朝,相信陛下很快就到。”

“你倒是变得聪明了。”潘太后眯起眼睛:“哀家就喜欢聪明人。也罢,你可以把人带走……”

潘颖不满得攥住她的袖子:“母后,这怎么可以,难道还要留她在宫中,继续蛊惑圣上吗?”

“放心,普通嫔妃在后宫还掀不起浪来。”潘太后拉起潘颖的手,温声安抚:“你是中宫,难道还怕弹压不住下面的嫔妃吗?”

“母后,为什么不把那件事——”潘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潘太后抬手拦下。

与此同时,宋曦背着兄长缓缓往石阶走去。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人你可以带走。”潘太后道:“但不是现在。哀家要你先拒了皇帝的立后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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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博弈

“既是交易,便该按照交易的规矩来。”潘太后冷哼一声,双手一拍,几名人高马大的宫女陡然出现在石阶之下,拦住宋曦的去路。

宋曦猛地下意识将兄长护在身后,眼底一片戒备:“太后娘娘,这又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潘太后用绢帕掩住口鼻,嫌恶地扫视阴暗的地牢,“你的兄长是哀家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岂能轻易放走?”

地牢顶渗下的水珠砸在石板上,像倒计时的更漏。宋曦盯着潘太后精致得犹如假面的面容,心中一片寒凉——眼前这个女人生得慈眉善目,可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蛇蝎般的冷血。

“太后娘娘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宋曦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为什么还要——”

“口说无凭。”潘太后缓缓朝她走来,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尖利的护甲陷进皮肉,“等你真正推掉后位,哀家自会放人,在这之前……来人——”她甩开宋曦,转向李嬷嬷,冷冷道:“动手!”

李嬷嬷领着数名宫女冲了上来,趁宋曦不备,迅速抢过宋煦,还未等宋曦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拦,便将宋煦带到身后,挟制了起来。

“混账东西!”宋曦惊怒!反手扇了李嬷嬷一巴掌,目欲裂尖叫道:“把哥哥还给我!”

那一巴掌用了她十二分气力,李嬷嬷没有防备,整张脸被重重打偏过去,捂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前不是对他的死活不屑一顾吗?”心腹挨打,潘太后却不以为意,反而冷冷一笑,抚着长长的护甲道:“小丫头,哀家差一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放开我哥!”宋曦眼睁睁看着寿康宫宫女架着宋煦绵软无力的身体消失在石头阶尽头,想追上前去却被捂着脸对她怒目而视的李嬷嬷带人拦下。

“滚开!”宋曦紧咬牙关,同时悄无声息从发间拔下一根攥入掌心。

“别急啊。”潘太后气定神闲道:“若要对你哥不利,哀家早就动手了,你今日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边说着,悠悠走来俯身贴近宋曦耳畔,檀木幽香混杂着脂粉的甜香腻得令人作呕,“哀家要的,只是你信守承诺,推掉后位,并且……离宫。”

宋曦猛地抬眼,“我没答应离开皇宫!”

“现在可由不得你了,丫头。”潘太后拍了拍她的脸,幽幽笑道:“三日之内,离开皇宫,哀家会让你们兄妹团聚。”

紧紧攥在手中银簪“当啷”一声落地。

宋曦双膝一软,陡然跪倒冰冷石板上。兄长微弱的呼吸声混杂着崔太后冰冷的忠告交缠在耳畔,每一个字音都像是锋利无比的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寿康宫的那位不可信任,她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多愚蠢。她想。

诡计多端的潘家人……明明有人提醒过她的,她却仍然轻信对方,愚蠢地踏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我答应你。”宋曦沿着口腔里的软肉,每一个字音都像竭尽浑身气力才从肺腑伸出逼出来的一样。

“我会告诉李焱,我不当他的皇后……我也会离开皇宫,和哥哥远走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希望你们能放我和哥哥一马……”

“乖了。”潘太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三日后,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眼眶一酸,一滴泪自眼角沁出砸落在地。宋曦抬手擦去眼角碎泪,朝兄长被人带离的方向无声道了句:“哥哥,等我。”:

说着,她随即决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石阶。

每上一级台阶,心脏就像被剜去一块。走到地面时,佛堂外眩目阳光刺得她眼前发黑。

重回佛堂。

潘太后扔了帕子,随即便有寿康宫宫女捧着金盘净水鱼贯而入——宋曦怔怔看着潘颖挽起袖子,亲手服侍太后净了手,掌心一阵刺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不知何时已经掐破掌心。

“记住,三日为期。”潘太后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地望向宋曦。

“太后放心。”

宋曦僵硬地行礼告退,转身自潘颖冰冷的视线中缓缓而过,挺直脊背走出寿康宫。

犹如魂魄被彻底抽离,宋曦失魂落魄走下台阶,直到被守在阶下的夏竹秋萍搀起胳膊,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捂着嘴冲到宫墙死角处,忍不住扶住朱红色雕龙画凤的立柱用力干呕起来。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

“快回宫!禀告陛下,传太医来!”

“无妨……”

夏竹等人手忙脚乱想搀着她回宫,却被宋曦艰难地摆摆手拦下。

她今日还未来得及进食,即便用尽全力,只吐出几口酸苦的胆汁。

宋曦勉强定了定神,用袖口狠狠擦净嘴角,眼眶红了一圈。

“我没事。”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隐隐约约带着几分仿佛淬了毒的决绝。

“先回无极宫吧。”

*

宋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寝宫。

推开无极宫朱红宫门的刹那,双腿便陡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寿康宫佛堂地下室的阴冷气息仿佛还黏在皮肤上,哥哥苍白如纸的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阿曦!”

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内殿疾步而来。李焱已经下朝,长眉紧蹙,面色忧急,见宋曦回来了,他快步迎上前来,伸手稳稳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阿昭……”宋曦刚张了张口,却被对方一把揽入怀中。

李焱身上龙涎香的气息仿佛一团柔软的云气将她拥在其中包裹着她,温暖得几乎灼人。他生有薄茧手指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我刚下朝就听说你被母后叫去,正想去寿康宫寻你……”

说着,李焱略松开宋曦,双手搭在她肩上,目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急道:“母后她……没有对你做了什么?”

“……”

宋曦闭上眼,哥哥被寿康宫宫女架走时的无力模样在脑海中反复浮现。

潘太后她硬生生从她身边抢走她唯一的、仅剩的亲人。

……可是她还不能告诉李焱。宋曦心想。

至少现在不能,寿康宫的人连建章宫都渗透了,何况李焱的无极宫?她们一定在暗中监视,若让潘太后知道她向李焱吐露实情,哥哥他……必死无疑。

她绝不会离开皇宫,潘太后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身在宫中,还有李焱和崔太后的势可借,一旦离开皇宫,潘太后就能轻易置她兄妹两于死地。

她本就一无所有,死了也无所谓,但是还有哥哥……

不能让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潘太后手中。

得想个办法,既能留在宫中,又能从潘太后手中救出哥哥……

“我没事。潘太后也没有为难我。”心念一动,宋曦定了定神,唇角勉强勾起起一道浅浅笑容,眼眶却陡然一红,一滴碎泪不由自主滑落。

李焱见她骤然垂泪,微微收紧双臂,眼神锐利:“没事?”

他皱着眉,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湿痕,声音微沉:“告诉我,是母后……母后又让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阿昭……”宋曦轻轻吸了吸鼻子,微抬泪眼,眸中荡漾着盈盈泪雾。

“真的与太后娘娘无关……”她轻声道,手指轻轻揪住李焱的龙袍袖口,“我想了很久,你执意立我为后,此举恐怕不妥。”

“不妥?”李焱狐疑道:“为何突然说这个?果然是母后逼对我说这番话?逼你放弃后位?”

“不是!没有!”宋曦猛地睁大眼睛,慌乱地摆摆手,急声道:“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话,与太后娘娘当真没有任何关系!阿昭你想,两宫太后并立多年,两位太后心不合面更不和,你夹在中间已经很是为难。你若再执意立我为后,但是两宫皇后并立,宫中更是要乱成一锅粥了,朝中大臣定是非议连连。”

宋曦垂下眼帘,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意味不明的微光,“长此以往,怕是影响你的君威……我,不想让你因我为难,更愿你受我连累、在史书上留下瑕疵……”

她说这番话时,眼眶微微泛红,眸中泪雾涟涟,眼底似有不舍、为难和飘摇不定的踌躇,更是把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令人难辨真假。

李焱直勾勾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头,一字字道:“你骗不了我,此话定是母后逼你说的。”

宋曦急忙摇头:“不是的,是我自己……”

“撒谎。”李焱眸色转深,怒火在眼底跳动,“她如何逼你了?既然你不敢说,我便自己前去问个明白!”

他转身要走,宋曦慌忙拽住他衣袖。

“阿昭!”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慌,索性放任泪水决堤,“求求你不要!真的不是太后……是、是我,我害怕……”

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着不是太后所逼,可每一句发颤的话音、每一个颤抖的动作、每一个躲闪惊惶的视线,在李焱眼里,却都在无声宣告自己受到潘太后的要挟和逼迫。

李焱停住脚步,双手拥着她的肩:“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我怕成为众矢之的,”宋曦哽咽着,这次倒全是真心,“怕真实身份曝光……你知道的,我是……宋业成的女儿,臣之女何德何能位居中宫?”

李焱神色软了下来,叹息一声,将宋曦搂入怀中:“别怕,被人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没人能拿你的身份做文章。”

宋曦将脸埋在他胸前,嗅着熟悉的龙涎气息,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哥哥的遭遇,两宫太后的博弈,还有她被迫做出的妥协……

但理智很快回笼。

她不能冒险,至少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不能。

“阿昭……”她轻轻推开李焱,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忽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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