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宋曦挣扎着试图起身,却被李焱用身体牢牢压制。
“宋曦,你听清楚了。”李焱双手撑在她的肩膀两侧,眼中血丝密布,“当年构陷宋家之事,全是母后及潘氏一族所为,我全然不知情。潘颖是给了我‘醉梦’不假,可我从未想过用它来毒害你哥哥,不信你看,这才是‘醉梦’。”
李焱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雪白的瓷瓶,拔掉塞子倒出其中通红的药丸,与宋曦先前在偏院所见果然截然不同。
“我的确不希望宋煦能够醒来,至少不是现在就醒来。”李焱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只白瓷瓶,倒出其中黑色的药丸,正是宋曦先前所见:“我给宋煦吃的,不过只是寻常的安神药罢了,虽能让他睡得更深,却绝非毒药,对身体有益而无害。你若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唤太医来当场一验!”
宋曦嗤之以鼻:“陛下当真准备充分,只不过在这皇宫之中,谁又敢违背陛下的命令呢?”
李焱额角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收紧:“你宁愿信潘颖,也不愿信我吗?”他低声道,视线落在她漠然的面容上,“你哥哥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可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
宋曦倔强地轻哼一声:“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她眼底的冷漠和讥诮陡然刺中李焱的心,强压着的情绪顿时翻涌而来,冲破他苦苦维系的理智屏障。
“你不是不相信我。”李焱突然直起身,声音骤然提高,“你是不愿相信,你就是想找个理由名正言顺离开我!因为从始至终,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此言一出,犹如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宋曦骇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李焱眼底燃烧着的熊熊怒火。
“你心里没有我,你根本不喜欢我!你进宫不过是为了报复母后、报复潘颖当年对你的逼命之仇!如今你觉得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拍拍屁股就想走,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你早就想找个理由与我撕破脸离开了,你根本不想与我有过多牵绊,否则为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要悄悄服用避子汤?”
避子汤——宋曦一惊,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身下锦被……
他都知道了?
她确实长期服用避子汤、确实不愿生儿育女,可她不想生育的原因并非如李焱所说不想与他存在过多牵绊,而是……她害怕。
被她刻意遗忘的、远在端国公府后院那些阴冷的记忆如毒蛇般窜出,浮上脑海——
彼时她不过十岁出头,刚入国公府为奴不到半年,常被差遣到各房各院中做活儿,与院中女眷多有来往。一个冬日清晨,端国公最宠爱的侍妾临盆,她被调拨过去端水递物。她此前从未见过妇人生产,心中便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待入了后院,听见那孕妇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又觉得心里发慌,院子里的摸摸催促她换水,待她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子像块破布般躺在血泊中,身下是被褥裹着的一团血肉。
接生婆说孩子被养得太大,产妇年纪又太小,身体还未完全成熟,足月的男胎活生生卡死宫口……
“你在想什么?”李焱气急败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在与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宋曦抬眼,发现李焱不知何时已凑得极近,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喷薄在她耳边。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躲开他侵略性十足的视线,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
“若你心里有我半分,”李焱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将那视为宋曦愧疚的铁证:“否则为何要长期服用避子汤?”
宋曦耳中一时嗡嗡作响,目光怔然而无措——他怎么会知道她服用避子汤?
李焱仿佛从她瞬间慌乱的眼神中得到了无声而明确的答复,胸口郁结多时的愤怒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从你我第一次亲热就开始了吧?嗯?我还傻乎乎地认为与你心意相通、盼着与你生儿育女,可你却……”
“我……我害怕……”宋曦忽然哑声低语,眼泪悄无声息夺眶而出,“我……见过很多次,我怕像国公府那些姨娘一样,生个孩子身下一片血肉模糊,半条命……甚至整条命都没了。我更怕我的孩子将来也要在这吃人的宫里挣扎求活,与兄弟手足勾心斗角,最后死于非命……”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我见过太多女子……没能从产床上下来,还有被皇权帝位吞噬的无辜生命……”
李焱顿时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解释——她恨他、她另有所爱、她入宫别有用心——却唯独没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阿曦。”半晌,他的声音软下来,伸手抚上宋曦柔软的长发,温声道:“别怕,宫里的太医稳婆都是最好的,我绝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何况你若当真不想生育,直接告诉我便是了,避子汤乃寒凉之物,你不该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他说得真诚,宋曦微微有些动容,可接着还是擦去眼泪,神色恢复冰冷淡漠,“不重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李焱胸口一阵刺痛。他宁愿她继续哭闹,也不要这样冷漠疏离,“怎么没意义?”
他急切地抓住她双肩,“既然你我心意相通、既然不是因为恨我,那我们……”
“谁说我不恨你?”宋曦突然笑了,笑容令人心底发寒,“谁说咱两心意相通?你不是认定我从未爱过你吗?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为了报复潘家人才入宫的,服用避子汤,害怕是一个原因,不想与仇人有更多牵扯也是一个原因。李焱,潘氏构陷宋家人,不过是为了扶你上位,无论你是否知情,你都是最后的得利者,所以在我眼里,你并不清白。我从前不喜欢你,今后更不会爱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扎在李焱心底最痛的地方。
他松开终于手,踉跄后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
“你……说谎。”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随便你怎么想。”宋曦别过脸不看他:“请放我与兄长离宫。”
“我说了,绝无可能。”李焱突然暴怒,一掌拍碎身旁的小几,“你从前对我如何,都无所谓,但是往后,你是否爱我,便都由不得你。从今日起,你就在凤仪宫中,哪里都不许去!”
说完,李焱转身离去,厚重的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落锁声在空荡的寝宫内久久回荡。
宋曦呆坐片刻,喉咙里发出她压抑的哭声,在凤仪宫这座华丽的金笼中回荡。
门外,李焱背靠宫门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掌心。
秦福广远远看见,识相地挥手屏退所有宫人。
细碎的泪水从年轻的帝王指缝间渗出,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碎成无数更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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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爱的囚笼
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凤仪宫,一夜之间成了重兵把守的禁地,一向圣眷优渥的贵妃,被敕令禁足,不许踏出凤仪宫半步,这般雷霆骤变,引得宫中人人都道辰贵妃触怒圣颜,独宠后宫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与此同时,困锁凤仪宫多日的宋曦整日不进水米,整个人恍若纸扎成的一样,面容苍白,双目无光,唇瓣干涸失色,窗外漏进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竟更添几分枯槁之气。
“娘娘,奴婢求您多少用些粥吧……”映画跪在榻前,不知第几次捧着新鲜的莲子粥,眼中碎泪簌簌而下:“您本就病着,又不吃不喝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宋曦眼睫微动,略回了神,视线扫过,落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
映画跪在地上,捧着一碗莲子粥,双手高高举过额头,浅绿色的宫装窄袖滑落至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和小臂上交错红肿的鞭痕——李焱因她疏于职守让自己离了视线从皇后那里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而重重责罚了她,慎刑司的鞭刑在她身上留下无数条这样红肿交错的鞭痕。
“……”宋曦喉头一阵酸苦,挣扎着起身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女,却引来对方一阵慌乱。
“娘娘!”映画膝行上前,搀着她道:“您身子十分虚弱,且快躺好……”
“对不起啊。”宋曦喉咙干哑,就连吐出的话音也像干涸的沙地,嘶哑而虚弱。
“是我连累了你。”宋曦捧着她伤痕累累的手,发颤的指尖悬于半空之中,始终不忍触碰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煜昭他……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娘娘,是奴婢的错。”映画吸着鼻子小声抽泣,“是奴婢没有看顾好您,让皇后娘娘钻了空子,离间您与皇上的关系。皇上他对您一片真心,您万万莫要生他的气,既伤了圣心,也伤了您自己的身子。”
宋曦忍不住皱眉——自映画在偏院子门口别夏渊渟打昏后,便将偏院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尽,只记得御花园中潘颖与她谈话一事,想来是夏渊渟出手,以针炙或药物让她暂时忘却了偏院里的记忆……
想到夏渊渟,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悚然——他不但是过去的淮南王李淼,还改头换面藏身宫中、就连自己此番回宫,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如今细细想来,此人心思深沉,所图必定不可告人,就连自己也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手中棋子,他的话可信多少?他对哥哥,当真如他所说那般情深意重?
越往深处想,越是头疼欲裂,宋曦干裂的唇渐渐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自从发现李焱暗中对兄长用药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如今身处的宫城之中犹如一个危机四伏的华丽囚笼,每个人都带着虚假的面具,夏渊渟是、映画是、煜昭是,就连她自己……也是。
她既疲累又恐慌,不思饮食,只靠李焱头偶尔过来强行灌下的几口参汤续命,意识时常游离在昏沉与清醒之间,从前怀抱着的那些报复潘氏族人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只求带着哥哥离这座逼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囚笼越远越好。
思绪回笼时,映画还跪在她的床前,苦求着她饮食喝药,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哭腔。
“快起来吧……”宋曦闭目摇头,长发散在枕上,犹如黑色的藤蔓。
家道中落,籍没为奴,遭到禁锢,受人苛待。她这一生,最恨被人拘禁束缚,不得自由。可煜昭这个人,分明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对她做她最痛恨之事,甚至连自己的半生不幸也是因他而起……
何其讽刺。
这个皇宫、这个名为爱的囚笼,她一刻都不愿多待了,可她被长困于此,无力逃离,能做的,也仅仅只有绝食自毁。
“娘娘,您这样……皇上真的会要了我们的命的。”映画跪在床边啜泣,秋苹夏竹等人闻声亦伏倒在地,小声抽泣。
这些陪伴了她许久的宫女,虽名义上是主仆侍婢,她也清楚她们是李焱的人,可长久相处以来,她早就将她们当作朋友和姐妹,如何忍心见她们如此,刚准备伸手端过粥碗,殿外传来整齐的跪拜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
宋曦下意识抽回手,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动作没能逃过推门而入的李焱的眼睛。
李焱立在屏风边,目光往下一扫,帝王的赫赫威严压顶而来,映画等人不禁瑟瑟发颤抖。
“贵妃还是不肯吃东西?”他的声音里压着怒意,眼下青黑明显,朝服上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显然刚从朝议中抽身。
他最近似乎很忙,每日来到凤仪宫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更迟,眼下的青黑也一日重过一日,就连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急怒。
映画伏地发抖:“回陛下,娘娘她没有胃口……”
“统统滚出去!”
映画等人如蒙大赦,鱼贯而退。
李焱一撩龙袍下摆,在榻边坐下,伸手抚上宋曦苍白瘦削的脸颊。
触手一片冰凉,唯有呼吸间微弱的热气证明她还活着。
“你还要要折磨自己到几时?”他的指腹攀上她微微开裂的唇瓣,摩挲间沾上一丝殷红。
宋曦睁开眼,视线紧紧盯在李焱身上,声音沙哑:“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宫?”
她的嗓音嘶哑干涸,李焱眸色一暗,取过案上温水,含了一口俯身渡入她口中。
宋曦别过脸,大半温水顺着唇角流下,打湿了绣枕。
“不放。”李焱斩钉截铁道,说完猛地捏住她下巴,强迫她张嘴,又强硬地灌了半碗水,掰开她的嘴塞进几片参片。
过于急促的水流入喉,宋曦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狼狈地扭头想躲开他的桎梏,可对方的手却像钢筋铁钳般强硬有力,她半点都挣扎不脱。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原来一直以来对她总是温善柔和的煜昭,竟也有如此强势蛮横、不容抗拒的一面。
她无力反抗,只能以眼神表达心中不满,目光仿佛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李焱胸口阵阵闷痛。
他一寸一寸皱起眉,视线犹如鹰隼,紧紧盯着她的脸。
她刚喝了水,干涸的唇瓣终于恢复湿润,眼眶和脸颊因剧烈咳嗽而泛起一层薄红,鬓边的碎发被温水打湿、紧紧贴在耳畔。
……既狼狈又无端惹人怜惜。
李焱眯了眯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喉咙开始头一滚,伸手扯下外袍远远丢到一边,毫无预兆地翻身上床压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
宋曦悚然一惊,下意识伸手推了他,却不经意按在他胸口,被胸膛下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吓得马上抽回了手。
李焱却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拉到头顶重重按在枕上。
“干什么?”李焱嗓音沉得可怕:“朕是皇帝,你是妃子,自然是命令你行侍君之责!”
说完,竟就这么俯下身去,粗鲁吻上她薄而失色的双唇。
“混蛋”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唇瓣便被对方覆上,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带着惩罚意味、凶狠蛮狠的亲吻逼了过来,李焱的舌尖不由分说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带着莫名的委屈、不甘和愤怒,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炽热滚烫。
所剩无几的理智顷刻间被完全攫取,对方的气息完全占据舌腔。
宋曦一阵头晕目眩,胸腔里所剩无几的气息仿佛也在对方一次次急迫无度的征伐和掠夺中消耗殆尽,手指无助地揪住床帐,双目紧闭,眼角泛起淋漓湿意。
唾液交错声与急促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隐秘的床帏间交织出一片春色。
李焱在她舌腔中攻城掠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开对她唇舌的纠缠,手掌隔着轻软的衣料一路下滑,最后越过寝衣下摆,悄无声息探入衣下,攀上她的腰窝。
宋曦被他忽如其来的举动惊起,猛地挣了挣,含着屈辱的泪雾怒视李焱:“我说了我们已经恩断义绝!”
“那是你一厢情愿。”李焱吻去她眼角的碎泪,一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掐,换来一声婉转的轻吟,另一手攀上她的衣襟,手腕翻转间,宽大的寝衣便被疏然剥落。
“我没同意。”他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同意的,趁早死了出宫这条心,对你我都好。”
他的话音一如往常,温柔而平和,但不知怎的,却叫人觉得无比陌生而可怖。
李焱趁她愣神,又凑近前来,想再去亲吻她微微红肿的唇,宋曦却把脸朝外重重一偏,只留给他一个泛红且削瘦的侧脸。
遭到无声的拒绝,李焱非但没有生气,本能的征服欲望反而被彻底勾起。
“宋曦,”他的嗓音沙哑而迷离,仿佛已被情欲完全攫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无论你愿意与否,这辈子,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了……永远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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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失踪
寝殿烛火摇曳,龙涎幽香在层层叠叠的纱帐间流转。
李焱的手掌悄无声息抚上宋曦纤细柔软的腰肢,忽而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灼热。炽热的体温灼烧着他的指尖,像触碰到一块烧红的暖玉。
李焱像被烫了一下,手臂骤然收紧,理智却随之回笼。
……烫。
怀中人的身体异常滚烫,体温高得可怕。
他低头看去,只见宋曦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羽睫轻颤,眸光涣散,唇齿间溢出的细碎喘息仿佛也带着灼人的热度。
这哪里是情动的征兆,分明是高烧不退!
李焱顿时如淋冰雪,前一刻还翻涌叫嚣着的情欲瞬间冻结成尖锐的冰锥,毫不留情扎进心间。
自责、悔恨、懊恼……各种情绪翻涌上心,他猛地松开钳制着宋曦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高床软枕间,宋曦终于摆脱了他的桎梏,单薄的身躯微微蜷缩,像一枝被暴雨摧折的白昙……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了过去,口中无意识地呢喃,呼吸间的气息带着苦涩的药香。
“……”李焱鬼使神差般凑上前去,终于听见她唇齿间轻轻呢喃的絮语:
“哥哥……”
李焱喉结滚动,突然抬手狠狠扇向自己脸颊,发出重重一声响。
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他沉冷的面容,眼底的懊悔与后怕清晰可见。
“来人!”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附身靠近昏迷不醒的宋曦,手指颤抖着为她系好散开的衣带。轻软如云的锦被被高高拉起盖在她的脖颈之下,掩住方才唇齿激战时在她脖颈上留下的细碎红痕时。
张院判带着众医女提着医箱鱼贯而入,映低眉垂眼匆匆而来,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帐,仅露出宋曦一只雪白的腕子在外,供太医诊脉。
“好好伺候贵妃。”李焱披衣转身,龙袍宽大的袖摆自屏风上一扫而过,随之他大步走向殿外的寒夜,任由凛风灌进衣襟。
刺骨的寒凉,却吹不散心头灼烧着的悔恨、愧疚,和对自己的厌憎。
远处传来朦胧的更漏声,仿佛也在谴责他方才行事荒唐。年轻的帝王站在长长的丹陛前,望着凤仪宫通明凤灯火,第一次尝到了近乎惶恐的滋味。
“秦福广。”李焱哑声唤来贴身内监总管,嗓音哑得可怕:“找到宋煦了没有?”
*
宋曦从混沌中挣扎着醒了过来,殿内只点着一盏残烛,纱帐外模模糊糊趴着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仿佛睡了过去,看她的身形模样,都无比陌生。
宋曦轻咳了一声。
趴在床前的小姑娘身形动了动,随即缓缓抬头,懵懂而清澈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向扫了过来,对上她半睁的眼睛时原地愣了愣神,半晌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瞪大眼睛,正要出声,却被宋曦伸手捂住了嘴。
“好妹妹,我头疼得慌,别大声说话……”宋曦压低声音,缓缓抬起上半身,故意让身上的锦被滑落半寸,露出一片锁骨。
小宫女果然忘了唤人,慌慌张张地凑了过来,下意识想帮她掖好被角。
“娘娘,奴婢这就去唤太医来。”
宋曦摆了摆手,语气温柔:“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小宫女点点头:“夏萍秋竹两位姐姐在殿外值守,映画姐姐在后院看着药。”
宋曦“嗯”了一声,拉过她的手,温声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茉莉。”小宫女第一次与贵妃娘娘直接说话,显然有着受宠若惊,声音又细又软,带着轻微的颤意。
宋曦望着她,十来岁的小姑娘,与自己一般大小,就连身量也差不多,可是胆子却差远了,无端让她想起数年前自己刚入国公府时的模样。
她心中一软,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宫女柔软的侧脸,温声笑道:“茉莉,很美的名字……”
茉莉的声音轻如蚊蚋,“谢娘娘夸奖。”
烛芯“啪”地爆响,映得茉莉睫毛投下的阴影不断颤抖。宋曦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悄然咬破舌尖,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
“我也好想……看一看故乡的茉莉花……”她望着帕子上的血迹轻笑,“茉莉盛开于五月,可我这病……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了。”
“怎么会呢?”茉莉急道:“宫中的太医们个个医术精湛,定能治好娘娘。”
宋曦苦涩地摇摇头,眼睫低垂,轻而低哑的声音里仿佛化进了无尽的失落:“我从小生于岭南以南,那儿四季温暖如春,即便是腊月里,也能看见漫山遍野的茉莉……”
她生于盛京城长于盛京城,别说什么岭南以南,就连盛京城郊都不曾离开过,哪里知道那边有没有茉莉花。编造这么一套说辞,不过是想令她放松大意罢了。
“茉莉,”宋曦拉着茉莉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想出宫。”
茉莉显然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极大,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但是宋曦的动作比她快上许多,在她还未张口叫人时,趁她失神,便手起刀落,一记手刀劈上她的后脖颈。
茉莉无声软倒。
宋曦暗道一声抱歉,从床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换上她的宫女衣裳,把人扶上自己的床,给她盖上被子,这才低垂了眉眼小心翼翼出了门。
她的力道掌握得极好,即便茉莉醒来,后脖颈上的印记也清晰可见,如此一来,李焱便知道她是被自己劈昏的,不会太过为难她。
宋曦匆匆换好衣裳,她与茉莉身形差不多,换做宫女打扮后,夏竹秋萍及一众金武卫都未察觉,她便在他们眼前悄然离开凤仪宫。
沿着漫长的宫道前行,夜风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扑面而来。
宋曦裹着茉莉的宫女衣裳,在夜色的掩护下踉跄前行。她的病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冷汗浸透了里衣。但这是她唯一的能够找到哥哥机会了——她绝对不能让昏迷不醒的哥哥再留在宫中。
……
夜色黑沉,宋曦一路急急而行,终于来到偏院。推开虚掩的院门,心却凉了半截,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院中死寂,不仅没有守卫太医的身影,连盏照明的宫灯都不曾点亮,唯有秋风卷着落叶在空无一人的局面上打转。
“怎么会……”宋曦喉头一阵发紧。
“哥哥?”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仍在空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响,檐角的夜鸦被她惊起,扑棱棱飞过,越显凄清。
走入内殿,宋煦的床榻空空如也,帷幔低垂,月光透过窗子将空荡荡的床榻照得惨白,几只药碗歪倒在脚踏边,残留的药汁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药痂。
宋曦双腿一软,浑身失力跪坐在地,手指死死攥住衣角——她来晚了,李焱把哥哥转移了,还是说……
“不,不会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冷静,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有几滴已经干涸了的暗红,指尖轻触,血色碎屑簌簌落下,在微弱的天光泛着不详的光泽——是血迹。
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还是哥哥醒来后自行离开了?
……必须找李焱问清楚。
宋曦咬牙站起,她扶着墙踉跄站起,眼前金星乱迸,待眩晕稍缓,便咬着唇一步步向外挪去。
……
夜色沉沉,御书房外守卫森严,金武卫的铠甲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
宋曦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石壁,正欲寻机靠近,忽听殿内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声刺耳。紧接着,李焱震怒的声音穿透紧闭的殿门:
“废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都看不住,这么多天了也没找回来,朕养你们何用?!”
他的嗓音低沉而狠厉,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怒意,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慌乱?
“陛下息怒……”秦福广的声音战战兢兢,“宋大人昏迷多年,按理说不会自己醒来离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相助,或是松大人自行醒来……”
又是一阵死寂,随后是李焱近乎咬牙的低吼:“继续找!翻遍皇宫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人找出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又补了一句,“此事绝不能让贵妃知晓!”
……原来如此。
宋曦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原来李焱这几日的忙碌、眼底的疲惫、他在她面前欲言又止的神情……竟是因为哥哥失踪了?他怕她知道后会恨他,所以才瞒着她?
可除此之外,他究竟还瞒了她多少事?
思绪翻涌间,她指尖发冷,几乎站不稳。此刻什么质问、什么对峙都顾不上了,她只想找到哥哥然后逃离——逃离这座皇宫,逃离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她借着夜色的遮掩,转身疾步离开,却在匆匆走下丹陛时,猝不及防与迎面而来的映画擦肩而过。
……看来她离开凤仪宫的消息,就要传到李焱耳中了。
果然,不久后御书房传来重物砸地的重响,李焱暴怒的吼声刺破夜空——
“封锁宫门,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宫去!”
第119章 死亡
寒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脸上,宋曦咬紧牙关,额头冷汗涔涔,微微散乱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边,宫墙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衣衫浸透肌肤,身后金武卫禁军铁靴踏着碎雪的声响如附骨之疽般难以甩脱。
“关宫门!”
力透苍穹的吼声刺破暮色,远处一扇扇朱漆宫门渐次闭合,犹如巨兽獠牙般缓缓咬紧。沉重的门环在震荡中发出又重又闷的撞击声,每一声都砸在她狂跳的心口。
——出不去了。
喉间一紧,宋曦死死攥住双拳,指甲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要回去吗?哥哥下落不明,即便离了宫,她也不能安心,可若是重新回到李焱为她打造的金丝囚笼里,她又心中不甘。
胡思乱想间,下唇倏然一痛,宋曦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察觉下唇竟被自己硬生生咬出血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金武卫火把光影已逼近转角,铁靴踏地的声响如催命的鼓点。
宋曦死死贴着冰冷的假山石壁,指尖抠进石缝,连呼吸都凝滞——来不及了,他们马上就会拐过来……
绝望如潮水漫上咽喉,她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完了,果然还是会被带回去。
脚步声越逼越近,她甚至能够听见金武卫将士行走间身上甲胄碰撞发出的轻响。
就在这一瞬,阴影里猛地探出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拽!
宋曦猝不及防跌进狭窄的假山缝隙,后背撞上坚硬的胸膛,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捂住她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
惊魂未定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沉静狭长的眼睛。
月光从石缝漏进来,勾勒出夏渊渟锋利的轮廓,他嘴角微扬,眼底却沉着意味不明的幽光。
“夏公子?”宋曦气音颤抖,喉间还凝着未散的恐惧。
“嘘……”夏渊渟沾染着夜露的指尖压上她咬破的唇,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远处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他俯身贴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裹着低语:“李焱的人正掘地三尺找你,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送你们安然出宫。”
火把的光亮突然扫过他们藏身的石缝,宋曦微微皱了眉:“我们?”
“不错,”夏渊渟在追兵脚步声逼近的刹那,附在她耳边清晰道:“你兄长……”
他顿了顿,满意地感受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已经被我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此话当真?”宋曦又惊又喜,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夏渊渟的胳膊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刺破长袍的衣料。
“哥哥他可还平安?”
夏渊渟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紧绷的指节,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放心,他被我妥善安置,目前很安全。”
宋曦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甚至来不及思考便紧跟上夏渊渟的步伐而去。
宫墙间的阴影如鬼魅般掠过,夏渊渟从小在宫中长大,对此地了如指掌,带着宋曦在错综复杂的回廊间穿行,每一步都精准避开巡逻的金武卫禁军。
夜风裹挟着远处的呼喊声,火把的光亮时隐时现,宋曦的心跳始终未能减缓。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二人来到一处杂草丛生,枯藤缠绕的庭院。
夏渊渟拨开茂密的灌木,露出假山后隐蔽的密道洞口。
“此地通往一处隐秘的石室,我为了出来找你,暂时先将明湛安置于此,现在你们兄妹二人汇合,可以通过密道一起出宫。”
宋曦:“有劳夏公子,你助我兄妹良多,宋曦无以为报。”
夏渊渟笑了笑,“何必说这些?明湛与我自幼相互扶持,是挚友,更是知己,你是明湛的妹妹,我当然不能丢下你不管。”
宋曦点点头,和他一起下了密道。
密道阴冷潮湿,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紧跟着他一步一步深入无边黑暗。
未几,石室的门就在眼前,宋曦的心跳陡然加速——哥哥就在里面!
“明湛就在此地。”夏渊渟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
宋曦根本等不及,几乎是扑向那扇门,颤抖的手指猛地推开——
“哥——!”
她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带着重逢的狂喜,可就在她扑向石床的瞬间,指尖触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冷。
宋煦静静地躺着,面容青白,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痕,而最刺目的,是那把贯穿他心口的长刀——刀柄漆黑,刀刃闪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
宋曦的呼吸骤然停滞,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宋曦的声音支离破碎,指尖颤抖着抚上宋煦冰冷的脸颊。曾经温柔疏朗的双眼,如今紧紧闭合,她发疯般摇晃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唤醒他:“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泪水模糊了视线,最后,她将宋煦逐渐僵硬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额头抵着他已经不再起伏的胸口,血腥味混着药香钻入鼻腔,熟悉的温度却再也感受不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阴暗的石室里回荡,像是受伤的幼兽泣血的哀鸣。
石室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夏渊渟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墙上,他踉跄着走近,向来沉稳的步履竟有些蹒跚。
“不可能……”他目光恍惚,声音嘶哑,唇瓣轻颤,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抖着不敢往下触碰分毫。
宋曦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映出他惨白的脸色。
所有的理智都化为乌有。
她突然转身,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站在阴影中的夏渊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你骗我!”她突然暴起,发狠地揪住夏渊渟的衣领,将他拽得一个趔趄,衣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每一字都带着血腥气从牙缝里挤出,“你说过他已经安全!你还我哥哥!”
她猛地扑上去,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夏渊渟胸口,每一拳都用尽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绝望和愤怒都发泄出来。夏渊渟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指甲在脸上划出血痕,眼中的伤痛比她更甚。
“砰——”地一声响,夏渊渟被她推得撞在石壁上,后脑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她。
“是我的错……”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唇角却勾起一抹惨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你打我吧,杀了我都可以……”
宋曦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看着他脸上混合着悲痛与自责的神情,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就在她即将滑落的瞬间,夏渊渟突然瞳孔骤缩——
“等等……”他猛地推开她,扑到尸体前,“明湛手里……好像有东西!”
他缓缓蹲下身,用力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一个歪歪扭扭的香囊滚落在地,上面绣着两只歪瓜裂枣似的鸳鸯,针脚凌乱得可笑。
宋曦的呼吸顿时滞住。
——那是她不久前亲手绣给李焱的香囊。
她记得那天自己将它重重摔在地上,而他却珍而重之地捡起来,一直贴身携带,从未离身。
夏渊渟的嗓音顿时沉了下来,面色凝重回头暼了宋曦一眼,“我仿佛在三弟身上看到过它。”
“……”
“原来如此……直中心脏,一刀毙命。”夏渊渟从她苍白失色的脸色中看到了答案,声音顿时冷得像淬了冰,指尖轻轻抚过宋煦胸口的血迹,“果然是他。三弟下手如此干脆利落,你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宋曦浑身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砸在丑陋的香囊上,将干涸的血迹晕开一片暗红。
夏渊渟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的信笺,塞进她血迹斑斑的掌心。
“其实自从停用李焱的药,你哥哥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夏渊渟的声音低沉,“他应该是在……最后的关头苏醒过来了,但是……”
“……”
“明湛不能白死。”夏渊渟咬牙切齿:“就算豁出我的命,也要为他报仇。”
话未说完,石室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声响。夏渊渟脸色骤变。
“宋曦。”夏渊渟突然攥住宋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想清楚——”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刀,“选一项吧。你是要自由,还是要与我一起为明湛报仇?”
自由。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宋曦混沌的思绪。
恍惚间,哥哥曾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不住地盘旋——
“小曦,希望你永远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可如今,说这句话的人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胸口插着凶手的刀,手里拽着她爱人的信物……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宋曦却感觉不到疼。
要报仇吗……
那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困在这座吃人的皇城里……双手染血。
那副模样的她,会是哥哥想要看到的吗?
就此离开?
那哥哥的死就会变成一场无人知晓的冤屈,宋家的血仇永远埋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
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透过石室的缝隙渗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夏渊渟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没时间了,宋曦——选!”
视线落在哥哥青白的脸上,又缓缓移到那个染血的香囊上。
——那是她亲手绣的。
——也是李焱亲手杀死哥哥的铁证。
“……”
宋曦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砸在地上。
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的冷意。
“我要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尖刀,一字一句钉进黑暗里。
"——我要给哥哥、给我们宋家讨回一个公道。"
夏渊渟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里带着残忍的满意,他一把拉起她,在金武卫禁军破门的瞬间,悄然离开隐入密道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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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真面目
夜风裹挟着潮湿的土腥气,从密道墙面的缝隙里渗了进来。
宋曦打了个寒颤,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刺破肌肤的尖锐痛感自手心蔓延,温热的血珠渗出,在黑暗中沿着指尖无声滴落。
现在出去,当面向李焱问个清楚吗?哥哥的死,究竟是否与他有关。
——可问清楚了以后……又能怎样呢?
若他真的是杀害哥哥的凶手,她又能如何呢?
眼前一阵晕眩,宋煦紧攥在掌心的香囊仿佛一根淬了毒的长针,反复刺进她的心脏。
……那是她喜欢的人亲手杀害兄长的铁证。
“……”心痛如绞,宋曦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特有的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宋煦躺在密室里的尸体还未凉透,李焱拥着她在她耳畔温声呢喃时怀抱里令人心安的温度仿佛还笼罩着她挥之不去。
既是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爱人,也是残忍杀害她家人的凶手。
恍惚中,仿佛李焱如往常那样逆着晨光为她绾发,可是忽然之间,她手中的发簪忽然一变,化作寒光闪闪的尖刀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额角炸裂般突突直跳,疼得宋曦几乎跪倒在地。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害怕不知道真相,却更怕知道真相……
密道出口渗入一线天光,石室里宋煦的尸体、夏渊渟蛊惑般的低语、李焱身上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温度——所有画面在脑中混杂撕扯,几乎要将她逼疯。
“砰!”
忽然,一声巨响在耳畔炸裂,火把的光亮顺着石壁攀爬而来,铠甲碰撞声近在咫尺,金武卫高亢的喊叫声破空而来——“速速禀告陛下,这附近有人!”
杂乱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亮得刺目。
还是被发现了吗……
宋曦心跳如擂,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从出口闪身而出,踩着一地碎雪,在夜色之下疾疾而奔。
夜风夹杂着掠过耳际,恍惚间又听见李焱温柔带笑地轻唤她的名字:
“阿曦……”
凄冷的夜幕下,他的话音却化作根根荆棘,狠狠刺进她的心脏最深处,伤得她心肺俱裂。
宋曦一刻也不敢停下,可是忽然之间,四面八方毫无预兆地亮起熊熊火光,四周一片漆黑的废园被照得亮如白昼。
铁靴踏碎枯枝碎雪的声响从各个方向朝她包抄而来,犹如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而她就是不知不觉坠入其中的困鸟,插翅难飞。
宋曦心中一惊,脚下趔趄,后背死死抵一颗着老槐树皲裂的树皮,粗糙的纹理硌得她后背生疼。
分明是数九寒天,背后却渗出淋漓冷汗,浸透中衣,被寒风一吹,冷得刺骨。
宋曦盯着不远处渐次亮起的火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一向讨厌雪天。
从前宋府还没有败落时,她活泼贪玩,惹得加重长辈很是头疼。依稀记得那一个寒冬,母亲带着她外出进香,午间在庙里的客房歇脚,她被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吸引,趁丫鬟婆子打盹时追了出去,一溜烟进了后山。
那只雪貂毛色如银,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追着它跑过已经结了冰的溪涧,钻过覆满积雪的灌木,全然忘了丫鬟婆子们的叮嘱,直到林间的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树影渐渐拉长,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向她抓来。
她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这才发现四周早已陌生。
风掠过积雪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她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阿娘……哥哥……”她小声唤着,声音发抖,却无人应答。
恐惧像潮水般漫上来,她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可每一条路都那么相似,每一棵树都像在嘲笑她的无助。鞋底沾满融化的积雪,裙角被荆棘勾破,小腿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可她顾不上疼,只是拼命跑,直到喉咙干涩发疼,双腿软得再也抬不起来。
天完全黑了。
她缩在一棵老树后,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夜风刺骨,她冷得发抖,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着嘴唇小声啜泣,生怕引来野兽,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弱,眼皮也越来越沉,寒意渗进骨髓,她蜷缩成一团,意识开始模糊。
好冷……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眼泪已经流干了,最后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她昏昏沉沉,意识眼看快要坠入黑暗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曦……”少年清朗的清澈的嗓音穿透风雪。
是哥哥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想回应,却发现自己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刺破黑暗,她颤抖着伸出手,终于在那片光影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宋煦提着灯笼奔来,发梢眉角都结满冰凌,靴底竟磨得见了棉絮。
“小曦!”宋煦喘着白气把她裹进大氅,掌心冻疮蹭过她脸颊,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的嗓音里带着清晰可见的后怕:“还好……还好哥哥没有弄丢你。”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襟,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全在这一刻决堤。
宋煦紧紧抱着她,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带你回家。”
“哥哥……”她眼角一酸,扑倒对方怀里放声痛哭,“我还以为我偷偷跑出来,阿娘阿爹生我的气……大家都不要我了……我还以为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人。”
“傻丫头,”宋煦轻抚着她的头发,每一个字音都轻而坚定:“我们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有哥哥在,你永远不会无家可归。”
宋煦的话在心底翻涌,却化作带倒刺的钩子……承诺永不丢下她的人,如今静静躺在地下里,而凶手或许就是她的枕边人……
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也没有了。
后知后觉的钝痛这才汹涌而来,淹没她的每一寸神经,可她却不能哭……一旦发出声音来,金武卫就会追过来。到了最后,她只能把痛苦和绝望咬烂了,嚼碎了,当作一团血气深深吞进肚子里。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她想。
夜越深,雪越重,宋曦已经精疲力尽,脸上头发上沾染着一层细雪,只是背靠着大树站着都觉得吃力,再也挪不动分毫了。
“就在这附近!”
“给我搜!”
“……”
金武卫统领的暴喝中,火光忽然向两侧分开,靴底碾过碎雪的声音中,四周的嘈杂瞬间静止。
"阿曦。"
李焱的声音穿透夜色传来,低沉冷冽,像一把刀直抵她后颈。
“我知道你在这里。”
宋曦咬紧牙关,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自己是走出来。”李焱的脚步声停在密道外,很近,“还是我过去找你。”
李焱的声音比夜风更冷,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宋曦甚至可以看见他投在雪地上的影子。
宋曦呼吸骤然急促,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
她是要出去方面向他问个清楚,可他越是步步相逼,她就越不想顺从。
宋曦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沉默片刻后,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娘娘!救救奴婢——”
宋曦浑身一僵。
那道声音算不上熟悉,可她不久前才听见——是小宫女茉莉的声音。
透过树影的缝隙,她看见李焱身边的金武卫单手扣着茉莉的后颈,将人按跪在地上。
茉莉脸色苍白,泪流满面,脖颈被金武卫掐得泛红,几乎喘不过气。
“我数三声。”李焱盯着树林,仿佛与她相忘,眸色阴沉,“她疏忽大意,没有伺候好贵妃,理应受罚,你不出来,我便重重罚她。”
宋曦猛地呆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李焱已经开始计数。
"一。"
宋曦的指尖发抖。
茉莉是无辜的……被她打昏,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她又怎么忍心她再因自己获罪?
"二。"
茉莉的哭声更凄厉,挣扎着想要跪地求饶,却被金武卫牢牢控制。
宋曦眼眶刺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她恨他的步步相逼,更恨自己的犹豫不决。
"三。"
“住手!”
她终于听不下去,从树影后踉跄着现身,夜风灌进肺里,冷得她浑身发抖。
李焱命人松开茉莉,目光死死锁在她身上。
“你果然……”他面色低沉,一字一顿道:“你果然对每一个人都很好,除了我。”
“煜昭。”宋曦动了动唇,声音却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她问。
变成这般决绝、偏执、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茫茫雪光下,李焱的脸色比她想象中更苍白。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冷笑。
“……”他一步步逼近,宋曦下意识往后退,可是身后就是苍天大树和森冷宫墙,她早就已经退无可退。
转眼间李焱已经在她面前站定,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我一向如此。”
宋曦一时惊愕,下一刻却如醍醐灌顶——是了。他是皇帝,自古能登上皇位的人,谁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又怎么可能温润如玉、天真纯澈?
是她太蠢,是她把他想得太好、太简单。
宋曦仰头看他,眼泪无声滑落。
“来人,”李焱冷冷道:“护送贵妃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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