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苏云汀腰有些撑不住楚烬的重量,才气喘着道:“回去……”
楚烬会意,打横将他抱起,转身欲走,却突然听到小院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一只孤零零的茶杯被摔出窗户,碎成了好几瓣。
院子里,二人吵架了?
“放我下来。”苏云汀拍了拍楚烬的肩膀。
楚烬将他重新放在地上,苏云汀转身就往小院里走,边走边低低的笑,“沅茵姑娘火气倒是不小,就是可惜了我府上的顶好的青瓷茶杯。”
郑沅茵扭头看着他,“苏家富可敌国,还缺这么一个茶杯吗?”
“晏儿,”苏云汀几步跨进门槛,目光掠过一地的瓷片,忽地莞尔一笑,“既然沅茵姑娘喜欢摔杯子,你去库房多取几套釉色鲜亮的茶盏来,给沅茵姑娘摔着玩。”
“是。”苏晏低垂着头,轻声应了却未走。
郑沅茵忽然仰起脸,稚嫩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莫说是苏晏这种未经过人事儿的,饶是苏云汀也被她惊了一瞬。
她执起绢帕,轻轻拭过脸颊,声音里带着疲惫:“苏相尽可取笑我,你们将我软禁在此处,不过是想以我来威胁父亲,不如现在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
“杀你?”苏云汀闻言轻笑,用脚尖轻轻拨开地上的碎片,站在了郑沅茵面前,“你真以为就凭你能威胁到郑怀远?”
郑沅茵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不信?”苏云汀刻意放缓语速,确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郑沅茵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心思飞转。
她看不透苏云汀的企图,若说他不是拿她威胁父亲,又为何将她囚在府上?是在享受这猫鼠游戏的乐趣,还是另有所图?
这种看不透猜不着的心思博弈,比严刑拷打更让人煎熬。
可她手无寸铁,除了任人宰割,似乎别无选择。
过了半晌,郑沅茵才缓缓有了反应,“苏相又想玩什么把戏?是新的折辱方式,还是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付我父亲的筹码?”
苏云汀轻轻摇头,唇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只是一个简单的赌约,关于……信任。”
郑沅茵道:“赌什么?”
“我们就赌……”苏云汀慢条斯理地抚过衣袖上的云纹,“你父亲郑怀远,以及你二伯郑怀仁,究竟会不会舍你的性命,攻城。”
郑沅芷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刻,似乎连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赌注是什么?”她的声音干涩。
苏云汀的笑意深了些,“若我赢了,”他目光扫过这精致的院落,语气轻描淡写,“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苏府,给我当儿媳妇。”
这个赌注听起来近乎荒谬,所有人都知道,苏云汀没结婚,哪里来的儿子?
侍立一旁的苏晏早已羞得满脸通红,默默垂下头去,连耳根都染上绯色。
“若你输了呢?”郑沅芷指甲掐进掌心。
“若你赢了,”苏云汀迎上她的目光,“我立刻放你自由,并且向陛下陈情,郑家过往的罪责,一笔勾销。”
郑沅茵睫毛在空气中轻轻抖动,“骗人,都是骗小孩子的。”
确实骗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博弈,不可能因为一个赌注就被改变。郑沅茵更清楚,她父亲和二伯不可能因为她落在苏云汀手里,就为了她放弃最后一搏。
只是……
心里隐隐有一处狠狠地痛了一下。
世家的贵女,从小就被教育要为家族奉献,她自小就知道,将来长大以后会被家族联姻,甚至当他们告诉她,再过两年要嫁给皇帝成为一宫之主时,她内心中也毫无波澜。
凤冠霞帔与寻常嫁衣,于她并无分别。
“过了年,你也要十六了吧。”苏云汀毫无征兆地问。
郑沅茵木讷点头。
“与我家晏儿正相配。”苏云汀笑眯着眼睛,“若郑家不顾及你,不如考虑考虑我苏家。”
说罢,苏云汀也不等郑沅茵回答,径直出了房门。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他给了郑家机会,但如果郑家坚持要造反,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郑沅茵看着苏云汀的背影,用袖子抹了一把未干的泪。
楚烬见他出来,展颜笑笑,“你越发有老父亲的模样了。”
苏云汀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陛下若觉得眼热,不如也认个干女儿?”
说着,他微微转头,朝着屋内的郑沅茵扫了眼。
“有你一个,都够朕操心的了。”楚烬顺势握住苏云汀的手腕,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
掌心酥麻感让苏云汀轻轻一颤,他试图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我需要陛下操心什么了?”苏云汀挑眉,语气里带着不服气,“况且,我也不是你儿子。”
楚烬脸上笑开了花,凑近他耳边低语:“朕也生不出苏相这么大的儿子。”
苏云汀伸手,在龙头上狠狠给了一巴掌。
拍完了,又觉得面前的人不是苏晏,正要收回,却被楚烬握住手腕。
楚烬只怔了一瞬,随即瞧着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眸子里映着日光,亮得惊人。
这一笑,让苏云汀看得有些出神了。
自打北境开战以来,楚烬看他就跟看仇人一般,就连偶尔在床榻间缠绵,也总是全程冷着脸。
此刻这一笑,像是阳光瞬间超亮他心底的阴霾。
苏云汀不自觉也跟着他笑,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楚烬赶紧抱住他,“待一切事毕,朕可将沅茵过继到朕的名下,决对让她体体面面和晏儿成婚。”
苏云汀将笑出来的眼泪抹在楚烬的龙袍上,“这可是你说的。”
楚烬点头,“君无戏言。”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上挂着的一片雪花。
楚烬突然动了,猛地将苏云汀打横抱在怀里,动作快的叫人猝不及防,怀里的人挣扎一下,“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苏相既然有求于朕,”楚烬的嗓音低沉,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不放。”楚烬答得干脆,抱着他穿过廊亭。
“楚烬。”
“嗯?”
“去祠堂。”
楚烬蓦地顿住了脚步,怀里的人沉默了良久,终是仰头望向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铃铛,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你不是一直想去拜祭我父母吗?”
他指尖无意识蜷缩着,最终轻轻抓住楚烬的衣领:“今日,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托腮][托腮]总觉得自己越写越差,状态也差,写完了自己不满意,改来改去[托腮][托腮]
想写一个暴风雨前的平静,写点甜蜜的故事,大家有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让我康康]
第57章
朱漆木门缓缓开启, 陈年的檀香扑面而来。
楚烬小心翼翼地将苏云汀放下,掌心仍虚扶在他腰间。
“去上炷香吧。”苏云汀轻声道,他的嗓音略有些哑, “他们……等你很久了。”
楚烬整了整衣冠,才在蒲团上跪了下来,“老师, 师娘,不孝学生楚烬,来看你们了。”
他这一声,唤得低沉。
楚烬早就想来上一炷香, 只是苏云汀一直拦着, 他不愿同苏云汀在旧事上吵架, 便也一直不提。
苏云汀在楚烬身侧跪下,指尖轻轻拂过父母灵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父亲,母亲, 汀儿今日带了一位故人来看你们了。”
灵台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着他唇边浅淡的笑意。
“便是你们的学生,楚烬。”他侧首看向身旁的楚烬, 目光里含着说不清的缱绻,“也是当今圣上。”
“这些年,多亏他处处照拂。”楚烬听得一愣,转头看他, 苏云汀继续道:“若没有他日日在汀儿身边提点,只怕我要犯下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大错了。”
楚烬唇角悄悄挽了笑。
“母亲曾说,盼我寻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父亲总担心我性子太倔,得罪人而不自知。”苏云汀声音渐低, 将香分给楚烬两柱,“如今有陛下在我身边,他知晓我畏寒的旧疾,也纵着我偶尔的任性,你们可以安心了。”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灵位上的字迹。
楚烬从苏云汀手中接过香,拿过火折子慢慢引燃,俯身又拜了三拜,“老师师娘或许不知,如今的云汀,已是国之栋梁。”
“两年前江北水患,他拿出数万私银赈灾,救数万百姓于危难。”
“去岁边关雪灾,他力排众议开仓放粮。”
“这样的云汀,是楚烬最倚重的臣子,更是天下百姓之福祉。”
楚烬一口气说了许多,一旁的苏云汀侧目看着他,眼睛里喷出的火,几乎要将楚烬烧尽,“楚烬,你说这些做什么?”
“朕只是想对老师和师娘说,他们教出了个好儿子。”楚烬淡然伸手,,轻轻拂去苏云汀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香灰,“云汀嘴硬心软,总不算太坏。”
“楚烬,便是你把我捧上天,”苏云汀声音骤然转冷,“我也绝对不会放过郑家。”
“朕知道。”他微微停顿,目光深邃往下身侧的人,“留着郑家,不过也是慢性毒药,迟早要荼毒百姓,虽然你的做法激烈了些,但长痛不如短痛。”
“你便放手去做,朕替你兜着底。”
在苏云汀的火辣的目光中,楚烬一把拉了苏云汀,“我们一起,给老师和师娘磕头。”
烛火“啪”地一声作响,楚烬解下腰间龙纹玉佩,又从苏云汀腰间拽下苏夫子留下的玉佩。
“做什么?”
楚烬不答,而是将两枚玉佩一并排置于香案前,“老师,师娘在上。”
苏云汀不解,扭头瞪他。
“朕,楚烬,今日在二老灵前盟誓,”楚烬撇了一眼苏云汀憋红的脸,笑眯眯转回头道:“朕与云汀,生死同衾,江山共守,纵使沧海化尘,此心不移。”
“说什么胡话呢?”苏云汀心脏猛地一颤,就想甩开楚烬的手,却温柔的大手被抓得更紧了。
楚烬凝视着灵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庄重。
他的声音在祠堂内清晰回荡,“朕郑重向二老承诺,此生不立后,不纳妃,不生子,唯愿与云汀执手,共度此生。”
楚烬蓦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云汀,“就算天地不容,万人反对,朕也决不背弃次诺言。”
“你……”苏云汀喉间发紧,“你当着我父母的面,说这个做什么?”
“你今日带朕来,”楚烬指尖轻轻抚过他微烫的脸颊,轻声道:“不正是想与跟老师和师娘介绍朕么?朕想叫他们安心。”
“胡说。”苏云汀别过脸,耳根难得染上了绯色。
二人手上的香,青烟袅袅升起。
楚烬伸手搭在苏云汀的肩头,声音沉稳道:“我们一起,给二老磕头。”
苏云汀怔怔地望着父母的灵位,将信将疑地跟着楚烬磕头。
楚烬一边磕头,一遍振振有词,“一拜谢亲恩。”
苏云汀一怔,楚烬搭在他肩膀的胳膊轻轻用力,又带着苏云汀再嗑一个头,“再拜缔鸳盟。”
第二个头磕下时,苏云汀的眼眶微微发热。
“三拜许白头。”
当第三个头扣在蒲团上,苏云汀抬眼望着楚烬,眸中水光潋滟,“楚烬……”
楚烬伸手拿过苏云汀手中的香,和自己的并在一块儿,插在了香炉里,“礼成。”
做完这些,楚烬转过头一脸的笑眯眯,他忽然将苏云汀打横抱了起来,不管不顾地迈步往外走。
“楚烬,你做什么?”
“该入洞房了。”
苏云汀抱着楚烬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膀上,“青天白日的就入洞房,成何体统?”
“体统?”楚烬轻轻低笑,“承蒙苏相日夜教导,朕早就忘了体统为何物了。”
“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教你白日里做这种事了?”
楚烬抱着他毫不费力,大步走起来如带着风,他故意贴近苏云汀的耳边,压低嗓音道:“苏相在朕的御书房,压在朕的奏折上宽衣解带时,可分什么白日黑夜了?”
“你!”苏云汀恼羞成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楚烬朗声大笑,几步跨进暖阁,将人轻轻放在软榻之上,指尖在苏云汀的脸颊上游弋,“那便权当朕自学成才吧。”
苏云汀下意识便想要躲,被楚烬掰着下颌转过来,“今日你躲不掉。”
“楚烬……”
楚烬单手探至他的玉带上,玉带扣在指尖发出细微的声响,楚烬沿着繁复的纹路慢慢解开,目光却始终锁着苏云汀的眸子,“父母都拜了,云汀,莫告诉朕,你不是这个意思。”
苏云汀的睫毛轻轻忽闪一下,终是慢慢闭上了眼睛,默认了。
衣衫窸窣落地,楚烬动作难得温柔,微凉的空气乍一触及皮肤时,苏云汀轻轻抖了一下,“你方才……不该在我父母面前胡言乱语。”
“朕发誓,”楚烬轻轻吻了吻他轻颤的睫毛,“句句真心,绝没有胡言乱语。”
“你是皇帝,怎能不立后……”
“朕便是不立,”楚烬的指尖轻轻刮在他的下颌线,“你若是拿权势压朕,朕就将同你的之事昭告天下。”
苏云汀倏地睁开眼,“你威胁我。”
“嗯。”楚烬低笑,“朕便是威胁你了,你要拿我怎么办?”
楚烬耍起无赖来,苏云汀也拿他没办法。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可是,后宫无主……”
楚烬道:“太后不是爱管么?叫她管便是了。”
如今郑家蒙难,郑太后却还稳坐在后宫,他既然未插手此事,苏云汀便也没着急拿她入狱。
苏云汀望着帐顶摇曳的流苏,眼睑沉下去,“可是,林妃的仇,陛下不报了?”
楚烬微顿了顿,“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眼界全在宫中那点事儿上,哪里左右得了你们的大计。”他的声音越大沉静,“再说,父皇不喜她,她在宫中守了半辈子的活寡,日后还是要继续守着,也算是报应了。”
苏云汀还是犹疑,“即便如此,江山却不能后继无人。”
楚烬轻轻在他唇色蜻蜓点水,“那我们领养一个吧。”
“胡闹。”苏云汀蹙眉,“皇家血统岂能混淆?”
“你江山都是硬抢的,”楚烬低笑,温热的气息贴着苏云汀,“再从朕皇兄手里再抢个孩子,有何不可?”
“你真蛮不讲理。”
“小时候他们抢朕的东西,朕长大了抢他们的孩子,公平的很。”楚烬指尖慢慢描摹着苏云汀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恣意。
苏云汀痴痴地笑,“的确很公平。”
说着,苏云汀主动攀上了楚烬的身子。
双腿盘在楚烬的腰上,像是一条无骨的蛇,青丝如瀑布般散落,他仰首吻上楚烬的唇,交缠的吐出诱人的低语,“来吧。”
楚烬双手扣住苏云汀的腰,带着无奈的宠溺,“你这样,我怎么对的准?”
苏云汀不肯下来,楚烬抬手“啪”地一巴掌,“下来。”
苏云汀吃痛,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双腿。
才刚离开楚烬的身,苏云汀突如其来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抓着楚烬的肩膀,指尖狠狠陷进去。
“王八蛋,轻点。”
“狗东西,方才急不可待的是谁?”楚烬话虽如此说,动作却是越发的轻柔。
翻来覆去几次,苏云汀还是被折腾的受不住。
带着颤音呜咽,“阿烬……”
“换一个称呼。”楚烬在耳畔低语。
“楚哥哥……”
“再换。”
苏云汀不知道还要叫什么他才满意,扭着脸道:“王八蛋。”
楚烬轻声笑了下,指腹摩挲着他泛红的眼尾,“方才我们可是在你父母面前拜了堂,叫声相公来听听。”
苏云汀抓了一旁的枕头砸过去,“不要脸。”
楚烬一把接住枕头,单手揽住苏云汀的腰,顺势就垫在苏云汀腰下,脸上笑得更烂了,“多谢。”
苏云汀难得的又羞又愧,竟然红了脸。
楚烬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苏云汀的下巴,欣赏着他红透的脸颊,不由得笑出声,“拜了堂,越发像个大姑娘了。”
“谁与你拜堂了……”
楚烬低头吻灭了他的反驳,缠绵间轻轻呢喃,“你啊!娘子!”——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私自成婚了呢!![撒花][撒花]
第58章
第三日, 北境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
城楼方向,传来刀剑碰撞的锐响,士兵冲锋的嘶吼, 巨石砸中城墙的闷响,几乎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了,商户纷纷落下门板, 百姓紧闭门窗,整个街道瞬间空空荡荡。
只有冷风卷起地上的残叶。
而在苏府的暖阁里,却有着和外面截然相反的宁静。
苏云汀拾起白瓷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的清粥, “尝尝这个, ”他将一碟淋了辣油的笋块推到楚烬面前, 轻声道:“比御膳房做的爽口。”
清粥配小咸菜,苏云汀一贯都吃的很素,好在楚烬也不挑食,苏云汀吃什么, 他就跟着吃一点。
远处,一声巨石撞击城门,传来一声震耳的轰鸣。
楚烬夹了一筷子笋放到嘴里, 咀嚼片刻给出了中肯的评价,“不如朕母妃做的好。”他嘴上虽如此说,手上的筷子却不见停,又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 “明日,叫你家厨子多做一些,送来宫里。”
说罢,楚烬放下筷子, 目光不转地落在苏云汀脸上。
苏云汀被他盯得心里发慌,胸膛因慌乱剧烈地起伏。
明日……
苏云汀心中默默泛起一丝苦笑,三十万大军压城,即便他已经推演了无数次,谁人又敢承诺明日的事儿?
楚烬“啪”地撂下筷子,“明日,朕亲自来取。”
一顿早餐,吃得各有所思。
吃早饭,苏云汀推开门,只见苏晏和郑沅茵,杨三和姜砚都齐刷刷立在门外,如四尊石像。
“都堆在这里做什么?”苏云汀微微皱眉。
杨三率先迈前一步,道:“主人,我随您去。”
苏云汀微微颔首默许了,一旁的姜砚抿了抿唇,固执道:“我也去。”
不等苏云汀开口拒绝,杨三猛地回头斥道:“你去做什么?”
“我爹也是武将出身,身为他的儿子又岂能贪生?况且……”姜砚往前一步,坚定地迎着杨三目光道:“我姜家一百多口的性命,我要亲自去讨回来。”
姜家出事时,姜砚还小,尚不到正式习武的年龄,况且他多年在外漂泊,身子本就单薄,又因进宫落了根,体质就更不如寻常男子了。
战场刀剑无眼,姜砚这小身板……
正在苏云汀犹豫间,楚烬突然抬眸道:“便让他去吧。”
“我也去。”苏晏也不甘示弱。
“你去作甚?你也习过武?”苏云汀挑眉。
苏晏脖子一扬,声音清亮:“主家你还没习过武呢,为何你能去,我去不得?”
“你便把家里给我守好,莫要让人这时候在苏府搞事,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了。”苏云汀道。
苏晏只是有些倔强,但听得进去劝。
一向是苏云汀在外做大事,苏晏在家里将苏家几个蠢蠢欲动的小辈镇住,不叫苏云汀有内忧外患,专心做他的事。
“我……”这时,立在一旁许久未言的郑沅茵突然开口道:“带我去吧,毕竟是我父亲和二伯……”
“郑姑娘,”苏云汀转身凝视着她,“你我的赌约,你输了。”
郑沅茵缓缓抬起头,唇瓣微颤,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从今日起,”苏云汀缓缓上前两步,“你便是我苏家的人了。”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声音如寒霜,“你若是再想着郑家之事,我杀了你。”
郑沅茵不可思议地看着苏云汀。
“郑家谋反,当诛灭九族。”苏云汀的语气不善,“你,你姐姐郑沅芷,甚至你宫里的姑姑郑太后,你们都不过是郑家野心的弃子。”
忽然,城门处传来战鼓的轰鸣声,震得郑沅茵心脏猛地一停。
是了,郑家起兵。
自然是不会顾及城里家人的死活,战火响起,他们便都该变成一具具尸体。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墨宝,想起二伯常说的“郑家儿女当为家族赴汤蹈火”,野心本就在那,只是她以前不曾看见。
郑沅茵也才将将要十六岁,个子要比苏云汀矮上一大截,她低着头咬着唇,苏云汀自她脑瓜顶向下看她,“你便留在苏府,晏儿会护你安全,既然做了苏家的媳妇,自然没人敢拿你祭旗。”
郑沅茵缓缓跪倒在地,对着苏云汀磕了三个头,再抬头眼底一片清明:“沅茵……谨遵苏相教诲。”
远处杀声震天,苏云汀淡然转身:“走吧。”
楚烬却未动,苏云汀回头看他,“云汀,”他声音极低,“你也留下,朕自己去。”
苏云汀脚步未停,只淡淡道:“王八蛋,想一个人逞英雄?”他回眸撇了一眼楚烬,“瞧不起谁呢?”
楚烬望了望苏云汀的背影,忽地轻轻一笑。
这人打小就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十四岁那年他染了风寒,烧得满脸通红,却非要撑着要来楚烬这里,吃一顿他母妃做的红烧肉。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倔强更胜往昔。
楚烬无奈地摇了摇头,追着他的脚步上来。
二人穿过城楼下的甬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城楼上的弓箭手每一张弓都拉成满月,一刻不停地瞄准城下射击。
梁辕指挥着城内仅有的禁卫军负隅顽抗,他的玄甲上结了一层白霜,“右翼补上二十人。”他的声音嘶哑的厉害,一把拉住身边踉跄后退的士兵,厉声道:“退后者,杀无赦。”
那士兵脸色惨白,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将军,西侧有云梯快要架上来了。”
梁辕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弓箭,急步向西侧冲去,奔跑中差点撞上苏云汀二人,“陛下,苏相,”他急声道:“此处危险,不如先回宫中暂避。”
苏云汀四处望了望,见守城的士兵皆显得疲惫,身上背着的箭袋已经见底,他夺过梁辕手上的箭,轻轻拍了拍的肩甲,“辛苦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梁辕眼神坚毅,“马革裹尸,是士兵的荣耀。”
苏云汀淡然笑了笑,“叫他们都下去吧。”
梁辕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云汀,好似自己方才耳聋了,没听清般,“什么?”
“三千禁卫军,如何敌得过三十万北境军?”苏云汀一针见血。
梁辕倏地跪下,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铿鸣,“臣,愿宁死守城,绝不退缩。”
“不必做无谓的牺牲。”苏云汀目光淡然如水,仿佛不是在战场,只是叙说闲话,“带着他们都下去吧。”
梁辕一时拿不准主意,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便听苏相的,叫带着你的人在城内听候命令。”话虽是对梁辕说的,楚烬的目光却自始至终紧紧锁着苏云汀,生怕多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梁辕深吸一口气,虽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朝着城上的弓箭手道:“停止射击,收队。”
一霎时,城上的箭雨戛然而止。
所有弓箭手同时收弦,动作整齐划一。
待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甬道尽头,梁辕手持着剑柄始终不肯下去,手指在斑驳的城墙上反复摩挲,倔强地站在甬道口。
楚烬回头,朝着梁辕道:“拿点酒来。”
见苏云汀欲向城墙边走去,楚烬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苏云汀不得不停下脚步。
“朕有一事要同你说。”楚烬的声音在风中有些轻。
“是想说苏云枭吗?”苏云汀平静地问。
“嗯。”楚烬紧紧扣住苏云汀的手腕,垂眸道:“朕数日前派苏云枭去了北境,带着……”
“带着一封密信。”楚烬不忍开口,苏云汀替他说了。
“你都知道?”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苏云汀望着城外的大军,“我那堂弟很早便投了你了,他恨我,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杀了我的机会的。”
楚烬此刻所有情绪上涌,百感交集,他原本还觉得有愧于苏云汀,却见苏云汀似乎皆有盘算,终于才卸下心中的负担。
“不错,朕叫苏云枭送往北境一封密信,密信上痛斥了你的恶行,恳请北境军回旋‘清君侧’。”楚烬一股脑和盘托出。
撞击城门的声音闷雷般传来,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陛下做的对,”苏云汀与楚烬对视一眼,“有了这封求救信,北境军一路南下并未受过多阻拦,也算免了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
苏云汀语气听不出波澜,淡然如水的感叹:“确实比我预想的要早上一点。”
手握皇帝的密信和苏云枭手中的令牌,北境军方能如入无人之境,直抵城下。
“苏云枭……”苏云汀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上一辈人,苏云汀在继承家主时几乎全杀尽了,这一辈中,苏云枭算是硕果仅存的还算不错的苗子,只可惜,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若是郑怀仁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还能留他一命吗?
气氛一时凝固了,苏云汀扯开嘴角笑笑,故意逗弄楚烬道:“就是不知道,陛下这句‘清君侧’,要清的是谁啊?”
楚烬迎着他的目光,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字:“你。”
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巨响,士兵的嘶吼,箭矢的破空声……
所有喧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酒来了。”梁辕取了一坛子酒回来。
楚烬接过酒坛,用力拽开封口的殷红封泥,忽然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他的唇边,溅湿了他玄色的龙袍,他将酒坛递到苏云汀面前,“给你。”
苏云汀接过酒坛,弯了唇角,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喝完,将剩余的酒坛猛地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苏云汀道:“走吧,”他拭去唇边的酒渍,“去会会清君侧的北境军。”
说罢,苏云汀迈步,直赴城楼的边缘。
望着苏云汀的背影,这一刻,楚烬眼中的苏相变得立体了,不是平日里的算计和虚伪,而是迸发出几分桀骜不驯的光芒。
楚烬来不及的细想更多,几步追上苏云汀的脚步。
京城的城池就算再坚固,也难抵三十万大军的猛攻,城门被砸出许多破损的坑洼,巨大的撞门声,让整座城池都陷入恐慌,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曾经对北境军的崇拜,在如此巨大的恐慌下,迅速发酵成了恐惧。
“什么忠良?分明是乱臣贼子!”
“郑家造反,还不是连累我们全城百姓!”
有一些胆子大些的,躲在巷子角落窃窃私语,从崇拜到咒骂,也不过才短短几日。
甚至只需要一点点刻意的引导。
“什么清君侧,还不是只为自己手中的权利。”
“苏相纵有千般不是,可至少这些年来,京城总归是太平的。”
“谁说不是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流言如风,轻易地钻入每个人心间。
苏云汀耳聪目明,一路行来都听在耳朵里,他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讽:果然,百姓愚钝。
这并非居高临下的鄙夷,而是一种自我解脱。
苏云汀似乎突然就没那么恨了,那些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一个的百姓,叫他们如何分得清他父亲的品性?又如何分得清楚郑家的品性?
他们脑子里的那些是是非非,不过都是上位者动动手腕,便能轻易扭转的罢了。
执念起,执念落,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
苏云汀缓缓站在高墙之上,素色的大氅在风中飞扬,俯瞰着城下的三十万大军,唇边始终凝着一抹冰封的笑意。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右手——
“开!城!门!”——
作者有话说:感觉快要写完了呢[害羞][害羞]
第59章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 缓缓洞开。
霎时间,城外混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顺着寒风猛地灌进来。
门后的守军们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刀,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做好了北境军肉搏的准备。
老狐狸郑怀仁却轻轻抬起右手,一道命令无声地传遍北境军, 原本山呼海啸般的攻势,霎那间戛然而止。
前一刻还还杀声震天,突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的转换,让城上城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郑怀仁缓缓仰起头, 目光越过三军, 与城楼上的苏云汀对视一眼,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的压迫感,清晰地传上城楼:“苏云汀, 你胆量不小啊!竟然敢跟我唱空城计?
苏云汀一袭青衣,立于墙垛之后,闻言唇角微扬, 仿佛只是在与老友寒暄,“郑将军误会了,既是戍边的北境军归朝,哪有让将军‘敲’门的道理?”
苏云汀故意将“敲”字咬得极重, 仿佛刚才并不是在“攻”城,只是敲门。
郑怀仁却不接着他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算孙成的防军埋伏在城中, 也不过五万人马,如何能与我北境三十万雄狮相抗衡?”
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刀:“你们这招空城计,只学会了装腔作势,实则……不自量力。”
苏云汀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淡然一笑,“哦?既然如此,那将军为何……还不敢进城呢?”
“本将军是接到陛下求援的密信,特携三十万北境军清君侧,匡扶社稷!”郑怀仁声如洪钟,将“大义”的名分高高举起。
苏云汀青衫临风,“陛下现下就在此处,”他侧身让出半步,“不妨问问陛下?”
楚烬明黄色的龙袍在风中翻飞,他不比苏云汀的沉静如水,他那双凤眸冰寒彻骨,仿佛从骨子里便带来的威严,让人忍不住就想顶礼膜拜。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自上而下睥睨着城下的士兵。
“朕,安好。”
被楚烬目光扫过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垂下头颅,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天威的亵渎。
楚烬声如洪钟,穿透城下,“从不曾写什么求援的密信。”
郑怀仁握缰的手青筋暴起,他征战沙场二十余载,岂是能当猴子戏耍之人?
他当初楚烬的密信时,便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炸,但北境粮草断绝已至生死边缘,京城又传来郑怀远下狱的消息,天时地利皆在掌中,即便没有那封密信,他也定要挥师南下!
就算是精心为他编织的罗网,那又如何?
三十万铁骑踏遍山河,整个天下谁与争锋?
城中守军不过螳臂当车!他就是要改天换日,就是要问鼎九州!谁人能拦?
“臣早知道有人假传圣旨。”郑怀仁低低一笑,眼底掠过残忍的厉色,“已然将其就地正法。”
城楼上,苏云汀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虽早有预料,但亲耳听闻噩耗,心口还是不禁抖了一下。
他杀了苏云枭的父亲,早已与苏云枭结下死仇。
他们平时也是来往不多,但此人心肠不算太坏,如今却变成他计划的牺牲品。
总归是苏云汀亏欠了他的。
若还有将来,他清明烧纸,一定替他多烧一点。
“郑将军既知圣旨是假,”苏云汀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却还是挥师进京了。”
“圣旨虽为假,”郑怀仁义正辞严道:“但陛下身边的奸佞却为真,本将军自当替陛下清奸佞,振朝纲。”
说着,郑怀仁若有深意地望了望苏云汀。
“既如此,城门已大开,将军为何不敢入城?”苏云汀挑眉,语带讥诮,“莫不是将军怕了?”
郑怀仁目光阴沉地扫过幽深的门洞,那千斤闸门若是落下,入城部队顷刻间便会成为瓮中之鳖。
里一半,外一半,攻城之大忌。
可若是不进,错过战机再要破城,少说也要多耗数日。
粮草!一路劫掠所得,根本不够三十万大军三日之需!
郑怀仁撇了撇嘴角冷哼一声,就算是困兽之局又如何?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罢了,三十万铁骑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够将这皇城给淹了。
“哼!”一声重重的冷哼,郑怀仁强行挺直了脊背,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势,就如同漏气的皮囊,强撑的气势里漏出几分虚张声势,“苏云汀,你再装腔作势,也休想拦住本将军亲手宰了你这佞臣。”
他嘴上虽如此说,却一直按兵不动。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道温热的触感忽然从袖底传来,楚烬宽大的龙袖之下,悄然握住了苏云汀冰凉的手腕。
仿佛在说:不要信他,你不是佞臣。
苏云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了然的笑意,他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手,转而朗声对着城下道:“既然郑将军喜欢跟本相在这里闲叙,本相倒有一些旧事,正好与将军确认。”
苏云汀心思一动,郑怀仁便知他要动摇军心。
可进,风险难测。退,功亏一篑!
在这进退两难之际,竟只能眼睁睁听着苏云汀“胡言乱语”。
苏云汀道:“本相近日得了个故事,想分享给各位。”
“十三年前,”他声音平缓,如叙家常,“边陲小镇,有个少年随父出征,彼时他刚满十八,敌军大举来犯,其父率主力出城迎敌,不幸被困,音讯全无。”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许多北境老兵的目光微微闪动,十三年前的栾城之战,他们中有些人,曾亲身经历。
“城中只余他与兄长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既要抵御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又要稳住城内惶惶人心。”苏云汀的声音沉静,娓娓道来,“为解父亲之围,少年血气方刚,毅然率军出城迎战。”
身后的杨三猛地攥紧双拳,指节泛白。
那是一个绝望的冬天,杨三重重喘了一声粗气,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片冰原的寒冷。
苏云汀的声音在寒风中微微发颤,“他带着三千骑兵追至落鹰谷,一进峡谷,一声声破空的箭雨倾盆而下。”
郑怀仁越听脸色越发难看,他的军队里,本就收编大半的杨家旧部。
这些人肯随他挥师京城,为的是“清君侧、诛奸相”的大义名分。
若是让苏云汀再翻出这些陈年旧事,岂不是要功归一篑?
“够了!”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骤然炸响,硬生生打断了苏云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
郑怀仁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佩剑“铮”地一声出鞘。
这一剑,笔直地贯穿空气,死死钉在城楼上那道青衫身影上。
“苏云汀!你这巧言令色的国贼!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他嘶哑的咆哮声中带着濒临崩溃的疯狂,“十三年前旧案,早有公论,杨氏父子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已伏国法。你今日重提,是想为他们翻案,还是要借此掩盖你今日挟持天子,祸乱朝纲之实?”
“全军听令!”郑怀仁挥剑斩裂长风,“攻城!即刻攻城!先登城楼者,官升三级,赏千金!取苏云汀首级者,封万户侯!”
咚!咚!咚!
战鼓如雷,震得大地颤抖。
漫天的箭矢得了令,遮天蔽日地袭来。
杨三立即踏步上前,巨盾"轰"地顿在地上,长剑已然出鞘,将二人牢牢护在身后。
城墙垛口后,楚烬在翻飞的龙袖下紧紧握住苏云汀的手,他掌心滚烫,仿佛恨不得将苏云汀按进掌心。
苏云汀却轻轻推开盾牌,任由箭矢从鬓边掠过,衣袂在风中翻飞,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此刻弯成了两道月牙。
“郑将军何必如此动怒?”
苏云汀的声音不小,在战鼓与喊杀声中,依然能清晰地落在士卒耳中,“是怕我继续说下去,让你身后这些杨家军的旧部知道……”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兵,有些人呢脸上带着些许迷茫,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当年,落鹰谷设陷阱围攻杨家三郎,致使杨三郎孤军奋战至全军覆没的……”
又一支利箭“嗖”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几缕发丝,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笑眯眯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是你郑怀仁,郑大将军啊。”
这句话像一道定身咒。
许多正在冲锋的北境士兵,尤其是那些年纪稍长的老兵,脚步猛地一滞。
当年杨家反叛的疑云,一直是鲠他们心中多年的刺。
此刻,这根刺被苏云汀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
“休要听他一派胡言!”郑怀仁几乎咬碎钢牙,疯狂地挥舞着佩剑:“杀!快杀了他!”
苏云汀却恍若未闻,故事故事仍在继续,他的语速不快,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每个人的心里,“郑将军是笃定了杨家满门尽数毁在你手?这桩旧事便死无对证了?”
郑怀仁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苏云汀没有看他,而是拍了拍身侧人的肩膀,“杨三将军,十三载沉冤,血海深仇,今日,该由你亲自来清算了!”
在万千道目光的注视下,杨三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狰狞的刀疤脸。
城下顿时哗然——
那道横贯左脸的狰狞刀疤,在夕阳下似乎还在滴血。
若不计那道刀疤,杨三眉宇间的英气,与十三年前龙渊关的杨老将军,果然有七分神似。
杨云驰,他还活着?
这一刻,城下北境军,尤其是那些被收编的杨家军旧部,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是……是三公子!”
“三公子没死!他还活着!”
杨三目光目光如万年寒铁,死死钉在面色惨白的郑怀仁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郑怀仁,声音因为积压了十三年的仇恨而沙哑,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响彻云霄:
“郑!怀!仁!”
“我,杨云驰,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这一刀,”他抚过脸上狰狞的疤痕,眼中跳动着复仇的火焰,“你可还认得?”——
作者有话说:我本来想一章解决这个剧情,啊啊啊啊,没解决掉!!
那……容我再来一章!![撒花][撒花]
第60章
“我杨云驰, 杨家第三子。”
杨三声如洪钟,猛地扯开胸前护甲,寒风中, 露出布满累累伤痕的胸膛。
“这一刀,”古铜色的手指按在左胸一道狰狞的锯齿状伤口上,“是郑怀仁手中的贪狼剑所刺, 伤痕呈锯齿状,形似被猛兽獠牙咬穿。”
他手指猛地移向右肩一处紫黑溃烂的箭创,声音陡然拔高:“这一箭,这淬毒的北狄狼牙箭, 是当年郑怀仁亲手所射, 他们穿着北境衣甲, 用的却是敌虏的毒箭!”
杨三怒目圆睁,染血的手指直指城下的郑怀仁,“郑怀仁,你勾结北狄, 残害忠良,如今铁证便在我的身上。”
此言一出,城下彻底沸腾。
“三公子身上的伤做不得假。”
“那箭创……确是北狄的手法。”
“郑怀仁!你竟然通敌!”
郑怀仁面色由惨白转为铁青, 握剑的手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如臂指使的军阵正在土崩瓦解
“休得听他妖言惑众!”郑怀仁声嘶力竭地试图挽回:“他在污蔑!杨云驰早已投敌,他是北狄派来的细作!”
“郑将军稍安。”苏云汀轻笑,“不知道众将士可还记得栾城姜家?”
“若说杨家投敌也就罢了, ”苏云汀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姜太守死守栾城三月,粮尽援绝,最终城破殉国, 阖家男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敢问郑将军,姜家满门忠烈,难道也投敌了不成?”
他根本不给郑怀仁反驳的机会,侧身向着城楼内侧,甚至比请杨三更加郑重,“姜公子,请让诸位北境袍泽,再见一见姜家的风骨。”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姜砚缓缓步出阴影。
他并未身着甲胄,而是一身素白色的长袍,远远望去,更像是穿了一身孝服,姜砚身形清瘦挺拔,如同风雪中孤傲的修竹。
“这是……姜家小公子?”
“姜家……姜家竟然还有血脉存世?”
“错不了!那眉眼,和姜太守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郑怀仁猛地抬手,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厉色。
“苏云汀,你好深的心,找来一个杨云驰不够,竟还敢找人冒充姜家子嗣?”他转向躁动不安的军队,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诸位将士切莫受其蒙骗,姜太守满门忠烈,城破之日,姜家上下一百三一口人,包括年仅八岁的幼子,皆已殉国。”
郑怀仁摊开手,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兵猛地推开身前同伴,踉跄着扑到阵前。
他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公子!真是您吗?末将……末将是栾城守军校尉赵莽啊!当年还抱过您,您左臂下……是否有一处烫疤,是您五岁时不小心碰倒药炉所致?”
这突如其来的细节求证,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城楼上,姜砚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手,缓缓地解开了衣服最上方的两颗盘扣,微微扯开衣领,露出了左侧锁骨下方一片扭曲的疤痕。
寒意刺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
“没错。”姜砚开口,声音沙哑,“您记得没错,砚儿幼时体弱,家中常年药香扑鼻,五岁那年,我贪玩乱跑,不小心撞倒了药炉,父亲寻了许多名医,还是留下了这个疤痕。”
“公子!真的是您!”那老兵赵莽再也抑制不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苍天有眼!姜家……姜家终有后啊!”
苏云汀微不可查地心里一痛,可惜……
姜家,到姜砚这里便再无后人了。
这一跪,一哭,如同点燃了引信,许多旧时的老兵也大多信了一半。
“当年,”姜砚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北狄围城三月,我父亲率着最后那些饿得连刀都提不稳的守城兵,在城头用命御敌。”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似是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而郑怀仁,你——”他猛地抬手指向城下那个面色惨白的身影,“你打着驰援的旗号而来,我父亲在城头看见你的旗帜时,还曾对众将士说:‘怀仁至矣,栾城有救矣!’”
姜砚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凉的讥讽:“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你带来的不是援军,而是屠刀!你所谓的里应外合,洞开城门。”
“你还……”姜砚的声音颤抖,“趁着我父亲御敌时,亲自带着亲兵,杀向了毫无防备的太守府。”
他目光如火,“郑怀仁,十三年前的旧账,今日该结算了吧。”
风雪呼啸,城下万千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郑怀仁。
然而,这位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北境王,在绝对的劣势下,竟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嘶哑而癫狂的大笑。
“就凭你们几句流言?”他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你们以为,凭着几句空口白话,几段陈年旧事,就能扳倒我郑怀仁吗?”
他猛地调转马头,对着身后虽然骚动但尚未完全溃散的中军声嘶力竭地吼道:“众将士听令,此人勾结北狄,构陷主帅,意图乱我军心,毁我北境长城。”
“他们才是真正的国贼!”
郑怀仁麾下真正的根基,是跟着他征战十几年的嫡系,以及后来扩充的十万精兵,这些都是郑怀仁真正的底气。
至于郑家旧部,不过只剩下五六万的兵马。
就算他们他们全部临阵跳反,也还是抵不过二十几万的大军。
恰逢此时,郑怀仁再加一码,“谁能取城上贼人首级,我郑怀仁在此立誓,与他平分天下,世袭罔替!”
“郑将军说的对,休要听信那些人的妖言。”
“冲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原本有些动摇的中军,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眼神再次变得凶狠起来。
就在那十万扩充兵马被利益驱使着疯狂涌上,而郑家嫡系老兵仍在忠义与怀疑间痛苦挣扎,整个战场陷入混乱拉锯的紧要关头,楚烬缓缓上前一步,“大家且看。”
他从龙袍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手心缓缓展开。
那物件以玄铁铸就,形如猛虎,虽历经岁月,表面光泽暗沉,却自有一股沙场的肃杀之气透出。
“此物,”楚烬将虎符高高举起,声音清晰地传遍战场,“杨老将军的兵符,想必诸位……也还认得。”
“今日,社稷遭逢巨奸,国贼当前。”楚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以此符敕令杨家旧部——”
他手持虎符,如同手持雷霆权柄,目光如电,直指乱军之中的郑怀仁:“诛杀国贼郑怀仁,肃清君侧,以正视听!”
杨三第一个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却无比洪亮,眼中热泪终于滚落。
他道:“杨家三郎,杨云驰谨遵陛下敕令!诛杀国贼!”
郑怀仁看着那枚在风雪中闪耀的虎符,他找了十几年的虎符,竟然真的在姜砚那小畜生的手里。
“想亡我?”郑怀仁高高举起佩剑,状若疯魔,“众将士,随我先斩了杨家旧部,再取城上之人首级。”
他嘶哑的咆哮在风雪中回荡,却只激起零星几声应和。
这反常的死寂,比震天的杀声更让他心慌。
郑怀仁高举佩剑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瞬间冻结,“你们……”
此时,新兵阵型忽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跛脚断臂的人一步步走出来,在万千目光注视下,他抬起沾满污泥的手,缓缓擦过脸颊的泥污。
他的脸虽然也有细微的伤痕,却比杨三更好认一些。
“杨二郎?”说罢,郑怀仁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张向来威严的脸此刻写满了错愕。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不是死在了慈安宫门口,是苏云汀亲手……
郑怀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淬毒的利箭般射向城楼上的苏云汀,“好!好一个苏云汀……”
他踉跄着后退,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
他自以为手中握着三十万大军,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苏云汀的一次次示弱,一次次骗了所有人,让人以为他是郑家的狗,让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连这些年来苏云汀的每一次低头,每一分隐忍,都是淬着毒的假象。
而他自己,不过是苏云汀精心饲养的困兽,在对方画好的牢笼里,演完了最后一出戏。
“好一个跪雪地、斩杨二郎。”
“好一个低头求和、扩军十万。”
原来是一早就布好了局,为了让杨二郎掌握新兵的兵权,为的就是今日以多数压倒他这个困兽。
他堂堂镇北将军,竟然只是个空架子。
郑怀仁仰头大笑,笑声在风雪中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城楼上那道青衫身影,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苏云汀,你……真的是……好得很啊……”
郑怀仁死死攥着手中的利剑,攥得指节泛白,眼中尽是癫狂与绝望。
笑声戛然而止。
郑怀仁死死按住剧痛的心口,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雪地上。
……
“走吧。”楚烬轻轻扶住苏云汀微颤的手臂,“外面风大。”
才转身,却见杨二郎横剑立在甬道口,玄甲上还淌着敌将的血。
“臣,恳请陛下明鉴。”杨二郎拿出手中的染血的账目,字字如刀,“臣有本奏,当朝丞相苏云汀,贪墨军粮,罔顾边军性命,当斩。”——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我大段大段的剧情,终于写完了,一身轻松!![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