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三】

自此之后, 徐行就过上了一段难得悠闲的日子。

说是悠闲，也不尽然，她对这般全然陌生的地界总抱有一种过于旺盛的探索心理, 既然来都来了, 寻舟的记忆一时半会也没有要好转的迹象, 不如放宽心态, 且等便是了。

对她的到来，别的鲛人不提, 平心自然是一百个欢迎, 还放下大话让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直到次日便听到同族惊慌失措的通传, 说一夜之间方圆十里的海蛇全都被盘成诡异的形状——据考察, 那似乎像是普通人族的粪便。

“……”

对于徐行这种奇怪的手癖, 平心也是略有耳闻了, 毕竟没造成什么危害, 自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是和徐行打过交道, 别的鲛人又没有, 东海之下难得来个新鲜人物, 有几只性情调皮的鲛人趁着寻舟不见便偷偷游去看她, 隔着水草，她便坐在那贝壳上, 对着悄悄窥伺的视线坦然回视。

不出十日，徐行已成了一个“流动景点”，谁都要来看一看再走。平心担忧徐行会对此事颇有恼怒，毕竟以她的经验来说，这位大人的脾气可说不上好，至少绝没有当猴给别人参观的爱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徐行竟然毫无反应。

“不论怎么说，这儿对我眼睛挺好。”徐行仰头望着嘟噜噜打转的海水漩涡，感叹道，“传言不虚。都是个顶个的大美人啊。”

只可惜，最大的那只美人至今没个影，至今还在跟她“捉迷藏”。

徐行当然不觉得他离开了，应该是躲在哪里正在偷看吧。

该怎么把他引出来呢？

很简单，就是什么都不做。

海底纪律鲜明，职责分配得还颇有条理，平心手握大权，底下照样纷争不休，和人族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鱼口较少，斗争规模从动辄大军压境变成了村口械斗，三天两头都要打上一回，而鲛人们也深谙打架不得破坏现场的地道规则，都会另行开辟一道战场，免得殃及池鱼。

徐行睡梦中有点模糊地听到外头传来“你出来！”、“出来我们打过！”的吵闹叫嚷声，还没等她踱出去看热闹，那起此彼伏的激昂叫声就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霎时没音了。

她出去时，就见着十几条鲛人都头朝下、被当做海草一样竖插在泥沙里，了无声息，尾巴绷直，全都晕了，寻舟背对着她站在那儿，指尖还染着血珠，眉宇间几分戾气地道：“……吵死了。”

“是挺吵的。”徐行看出了他想要自己给个台阶下，于是从善如流道，“让平心派人把他们抬回去吧，以后别往这儿来了。”

寻舟：“……”

看来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徐行换了个话题：“你这几日去哪了？怎都不见人影。”

寻舟：“与你无关。”

语气跟吃了钉子一样又冷又硬，迎面扔过来简直要呛死人。

“哦。”徐行好似没感觉到，很是爽朗地挥挥手道，“那我不问了，再见。”

寻舟：“…………”

徐行都走出去一段距离了，才听他在身后用古怪的声调道：“你去哪？”

徐行挑了挑眉，伸手指指头顶，自在道：“我回去了。”

寻舟上前一步，阴沉沉道：“你敢？”

好说了，这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她不敢的事？说干就干，徐行偏身向前，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往上涌去，转瞬便身形不见，满目膨胀破碎的水泡中，她往后一瞥，果不其然，寻舟那条琉璃色的鱼尾正随着水波不断振动起伏，利落地切开水面，很快便已追至尾端。

徐行忽的玩心大起，趁他指尖快要触及腰际之时，陡然疾停，张开双臂，等着寻舟就这样重重撞进怀里，而后笑眯眯地扣住他的背部，轰然一声，将人轻巧又无可违抗地压回了地面。

寻舟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便要挣扎，但徐行铁了心地缚着他，他越是挣动，便绞得越紧，呼吸困难。他似是有些恼了，猛地张口露出獠牙——徐行怎可能不知他那两三招，早已空出两指闪电般探进他嘴里，指腹就将将卡在他尖锐的獠牙下边，一用力就能咬出对穿的血洞。

他被这“突然袭击”震住，想咬，咬不下去，更不知自己为何咬不下去，只有些发懵似的用舌尖舔了舔徐行的手，怔住了。

徐行看着他几分无措、几分茫然的眼神，心头不由有些软了。

……若她刚开始还在犹疑寻舟目前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如今看着这熟悉的眼神，也再明白不过了。这不就是尚未被她从河里救出、还会被困在一层薄冰里无法动弹的寻舟么？

虽然她天天伸脖子嚷嚷要天伦之乐，要曾几何时甜美的徒儿，但真看到这副惴惴不安模样的寻舟，心中滋味当然说不上好。

而且，以前不知道就罢了，如今对着这样的寻舟耍流氓，那委实有些“喜欢小的”之嫌了。

尽管心中柔肠百转，但徐行的手还是分毫没松。

“明明是你把我拖下来的。现在要抓到你可真难。”徐行笑吟吟道，“早这么乖乖的不好吗？我要和你谈谈。”

寻舟很不买账：“放开。”

“别闹。”徐行放轻力度扯扯他的发尾以示惩戒，说着说着又开始满嘴跑马了，“我知道你丢了记忆，见到哪都很陌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长得这么大了——哪里都是。其实为师从前也很费解这个问题，究竟是吃了什么……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相信我。也只能相信我。”

寻舟一滞，白到快无人气的面庞上浮上一抹质疑：“为、师？”

“啊，是。”徐行随意道，“我是你师尊。”

寻舟幽幽道：“那你之前说……”

“可以亲我，是吧？”徐行坦然道，“同时，也是你的道侣。兼，毕生重要之人。”

不管放在哪个族里，这句话都有些太过超前了。这宛如雷劈般的噩耗仿佛让寻舟消化了许久，仍是无法理解。他一脸空白地反问道：“你怎么可以同时是我的师尊和道侣？”

徐行理直气壮道：“为什么不能？”

寻舟定定看了她一阵，偏过头去。眉目绷紧，一副不想再和她说话的模样，蓝紫色的耳鳍微微颤动。

徐行戳穿道：“承认吧。你很开心。”

寻舟：“我不……承认。”

徐行：“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行笑倒在他身上，二人腰腹紧密相贴的地方传来微微震动。

这温软柔韧的触感没让他有任何的抵触，只有极致的安心，安心到他想将手悄悄放在她的背上，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就这样独独二人，永远在漆黑的水下静静漂浮。

˙不知为何，寻舟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他找到他缺失的本源了，可他一点也不想把她吃掉。

……只是看着她的笑罢了，他好像便已经神魂颠倒到，仿佛被她吃掉也心甘情愿了。

-

好大徒失忆的第二十日，徐行兴致勃勃地开始修葺他的栖息地。

在所有海蛇隔着百米便绕着她走后，她已经将此地的风土鱼俗摸得差不多了。鲛人不是群居生物，亦无家庭亲族之分，除了没成年的小鱼苗和伤患病患会被暂且收容在本源珠贝附近的珊瑚礁里吸收“沐养”，其余鲛人都会单独开辟一个地界，并通过气味标记来建造出自己的家。

虽然并未有明文规定，离本源珠贝最近的地界，多半由掌权者占据，有执政外交权能，平心就住在此处；向外一些，则是族内颇有威望的强者与长者所居；再向外，则是普通的鲛人，亲密一些的会将巢穴搭在附近结伴生活；而边缘处，就是些脾气古怪或人缘不好的鲛人了，几乎不会有人往这儿串门。

徐行亲切地将其命名为一环、二环、三环与四环。

寻舟很轻地拧着眉，道：“我们，五环？”

“不。”徐行真诚道，“我们这种叫臭外地的。”

寻舟：“……”

看上去寻舟不是很满意这个称呼，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徐行整理巢穴的兴致。她无事闲逛时发现不少鲛人的巢穴外都生长着鲜艳的海生植物，甚至还有异色藤壶，都很有自己的特色，于是她哪里都顺手薅回来一点，正忙忙碌碌地挨个种在寻舟光秃秃的巢穴外部。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尤其是还常有访客到来。深海下无人观赏，诸位动植物的面孔都长得很模糊，模糊也就罢了，动辄就从水草丛里钻出一张有些抱歉的丑脸来，徐行选好看的斑斓鱼留下当临时家具，不好看的便全都拍走。

一番动作之后，效果显著，这儿从凄凉的野地变成了一个精彩的垃圾堆。

寻舟又不知跑哪去了。

徐行扒拉浓厚的水草丛，忽然扒拉到一只偷看的寻舟，双目相对，她默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将水草放回去了。

但为时已晚，寻舟这回真的不知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