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贝壳睡得并不舒服,徐行在海水暗下来前将水草铺满,焕然一新的巢穴紧密地包裹着中间,再也没法从外面看进来了,她仰躺着,看头顶飘来飘去的黯淡灯笼鱼。
寻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床边垂眼看她。
“我昨晚说到哪了?”徐行懒洋洋地道,“……说时迟那时快,来不及解释了,我向师姐,也就是你师姑她暴露了身世秘密——那是我这辈子见过她眼睛瞪得最大的时候。就这般立即赶到现场,一道火圈便将当时肆虐的妖族全都烧了,你呢,当时脸上黑漆漆的,缩在脚边,手上还攥着那串腊梅花……”
此人绝非是能认真讲故事的主,时而天马行空,时而添油加醋,还试图编鬼故事吓他,自然没成功。
寻舟听着这些自己亲历的故事,陌生之余,又莫名熟悉,可就像是隔着一道鸿沟,怎样都合不到一起。
徐行道:“想起来一点么?”
寻舟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便明日再想吧。”徐行翻了个身,熟练地将自己摊平,有些不太满意地嘀咕道,“这儿有一点不好,就是晚上都没人出门。心血来潮想逮几个作奸犯科的都没处去。”
寂静一瞬,气氛一时有些沉凝。
寻舟俯身,看着她,缓缓道:“若我一直想不起来,你待如何?”
徐行没睁眼,道:“还能怎么办。等啦,等。”
反正,她失忆时,寻舟也不是没等过。要论等,没人等得比他还要久了。
寻舟道:“你该有重要之事吧。”
徐行道:“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比你重要吗?”
这一句话,毫无犹豫,俨然出自本心。寻舟一下噤了声,眸光闪动,眼睫颤了又颤,就这般默然许久,方堪堪启唇道:“你……”
徐行全然不知自己随口一句话又让某人心跳如雷、荡漾不止,缺心眼似的已然睡熟去了。
寻舟:“……”
他静静站了半晌,面色掩在阴影中,似是有些气恼、又有些不甘,很轻地咬了咬嘴唇,竟闷声将手抵在榻边,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
他有些生疏地蜷在徐行身边,一瞬好似四肢都很有些多余,不知该摆在哪里才好,只能有些蔫蔫地垂在身侧,总是不便。可怎样改换姿势,都觉别扭。
耳旁窸窸窣窣个不停,徐行浅浅蹙起眉,伸手自他颈后穿过,松松往怀中一带。
她没醒。
寻舟的脸侧紧紧贴着她的颈窝,呼吸相闻,近到能听见徐行比常人要稍快一些的脉搏,“咚咚”响动。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她腰际,贴合、相扣,两人的发丝覆盖交缠,却从不会打结,好似一切就该这般天生契合。
他也很快睡熟了,在沉静万分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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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舟失忆的第六十日,正逢鲛人族五年一度的节庆。
再跌宕起伏的经历,这么多天也该说完了。但寻舟仍是没有要恢复记忆的迹象,唯一庆幸的是,脑子出了问题,身体倒是异常健康,甚至思维敏捷不少,都会随机挑选幸运师尊进行反问了:
“……你说,你回到掌门峰后,便决定将我暂且送回东海。”寻舟紧紧盯着她,“为何?你不是在犹豫么?”
徐行死鱼眼道:“因为突然看你就很烦。”
“不。”寻舟追问道,“我做了什么?”
当着他的面转述他当初是怎样放肆的,哪怕是徐行的厚面皮也撑不住这般磨练,于是一到这种少儿老儿都不太宜的话题便掠过不提。但寻舟不知为何对此极有求知欲,一点细节都要追问到底。问完还要微微睁着眼,十分无辜地道:“你那时是怎样想的?”
徐行道:“抓来打死。”
寻舟道:“说谎。”
当然是在说谎了,连重罚他都舍不得,让他一路得寸进尺地险些爬到头上来,不回想还好,越回想徐行便越怀疑是不是当真是自己的错,二师兄早便提醒过她不要对徒弟太过娇惯溺爱,莫非那才是洞若观火的先见之明?
罢了罢了。
鲛人的节日是“祭海节”,看样子应该是唯一一个节日,徐行二人都待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了,早前还能听到张灯结彩热闹纷纷的嘈杂声。
生命实在是太过漫长,是以什么俗事都显得并无必要,这五年一度的祭海节近乎承担了人间所有节日该有的职责:祭祀、欢庆、求偶、斗武、维持秩序,一连要办好些天。根据规矩,众鲛人要和海神像一同走遍整座水中城,从每只鲛人的巢穴前慢慢经过,这般才能显示出雨露均沾的海神赐福。
想也知道,寻舟从前是被有意无意排除在外的。然而这次,平心想必也很为难,托着海神像不过来吧,又显得十分怠慢、刻意孤立,那过来吧,想也知道寻舟绝不会高兴到哪儿去。
在这待了两月有余,鲛人们的新鲜劲早已过了,徐行也并无半点要让寻舟融入此处的意思,两方相安无事,偶有不长眼要来挑衅的,她手闲着也是闲着,成天见的揍鱼打螃蟹也累不到哪去,简直如同两尊难缠的大佛莅临海底。
对此,徐行的解决方式很为简单。
“你想待在这么?”她问。
寻舟摇了摇头。
“那好。”徐行笑道,“不如跟我回岸上吧,这条可爱的小鱼?”
寻舟也忘记了自己答没答应,开没开口,总之醒神之时,他已与徐行并肩站在峭壁之上了。
海风咸涩,一轮圆月挂在当空,峭壁上徒生草木,每一株的枝叶都十足坚硬宽大,风吹竟不动摇,只有二人的发尾衣袍猎猎起舞。
“不就是一个节日?”光亮中,徐行轻哼了声,不置可否道,“也不是非得在下边才能过啊。”
寻舟盯着她的侧脸。
徐行这一说好话就浑身刺挠的毛病怕是没法治了,只仰头道:“虽然你可能忘了——罢了,我记得就行了。你的生辰——算了,已经过了。但总之,说过的话要做到,准备的东西也要用到,是么?”
她一拊掌,无数天灯便缓缓燃起,黑沉的海面霎时亮如白昼。
海面上,银鱼穿梭,宛如细小游龙,远处山高水阔,群峰绵延,宛如天地间仅仅二人,而一切都在彀中,泼墨之景,美不胜收。
寻舟仍是凝视着她。
他想说,前往穹苍时用的生辰不过是当初族老随口所出,并无什么意义,但若是师尊认为这个日子值得纪念,那它便是自己的生辰。
还有,这些银鱼……
“我说过,我心胸狭隘。”徐行面不改色道,“当年欺负过你那些老鱼,搜罗起来是费了点劲,但要他们把你受过的苦暂且受那么一点,也不算多过分吧。”
就是这些鱼表演不太敬业啊,怎看着都那么愁眉苦脸?
寻舟轻声道:“我已不在乎了。”
“是吗?”徐行无谓道,“我在乎。”
寂静半晌,寻舟笑了起来。
他道:“师尊,这些日子让你操烦了。”
“……”终于想起来了么,徐行叹了声,道,“确实是个大麻烦……”
寻舟垂眼,半真半假地烦恼道:“可师尊对从前的我那般上心纵容、予取予求,还真是让如今的徒儿有些难过。”
“吃醋直说。”徐行无情道,“我对如今的你,莫非就有多坏么?”
寻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指尖若即若离地顺着她颊边流落下去,轻按着她唇角,落下一吻。
徐行突然又开始有点想念刚失忆的傻鱼了。
海神的赐福,似乎并无作用。
就算一定要许愿,他也只会对着徐行许愿,要与至爱之人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