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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妇 赫连菲菲 18565 字 1天前

第71章 回门(含祝瑜夫妇)

潘柳儿的事尚未摆平,许氏近来兴致不高。

她会愿意出席这种场合,祝琰还觉着挺意外的。

她这个做嫂子的,为家族平乱无可厚非,但两个人感情上的嫌隙,只能他们二人自己修补。

祝瑜瞧她问的蹊跷,不免奇道:“许氏不是与你挺合得来吗?怎么知道她去,你却这样意外?”

祝琰摇摇头,抿唇笑了,“不是,我只当那天是咱们随意聚聚,没想到会这样热闹。”

宋泽之与潘柳儿纠缠不清,对正在读书且尚未成婚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事关许氏体面,不仅嘉武侯夫人那边瞒着,这件事就连祝瑜她也不准备提及。

眼前就是仪门,远远看见祝夫人身边来迎的嬷嬷,祝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到了上院门前,就听见一阵笑语欢声,听说祝家姊妹到了,纷纷抢出来迎着,瞧见人群里的叶氏,祝琰不由有些头痛。

姊妹俩相视苦笑,各自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人。

进屋说了阵闲话,叶氏便携着名姑娘挤到祝琰跟前。

“琰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侄女儿,叫叶欢。”回头又不住给那女孩儿打眼色,“这就是你琰姐姐,还不过来见个礼?”

女孩儿被推搡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伏下身子向祝琰行礼,开口说话的声音有如蚊呐,低得几乎听不见。

祝琰瞧跟前人多,不愿叫女孩儿难堪,叫身边的梦月把人搀起来,扶到身边坐着说话。

“早年我不在京,跟家里的亲戚们来往的少,今儿还是头回见妹妹。”

女孩儿温温吞吞红着脸,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瞧得叶氏焦急不已,上前推了她一把,“在家里的时候好好地,不是好些话要跟你姐姐聊?”

对祝琰讪笑着道:“琰儿你别跟她计较,这孩子自小害羞腼腆些,人倒是不笨的。”

回眸恶狠狠提醒那姑娘,“还不把你给你姐姐做的手帕、香囊拿出来瞧?”

这一提醒女孩儿才像如梦如醒,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东西,“姐、姐姐……”

叶氏恨铁不成钢地剜她几眼,对祝琰堆笑道:“你妹妹用心思做的,手艺尚还过得去眼,自然跟你家里那些绣娘们比不得的。”

祝琰将手绢等物拿来一一细看一回,赞了几句,宽勉那女孩子。祝瑜觑空挤过来,遮在叶氏跟祝琰之间,“娘那边找你呢,还不过去看看?”

回身对上叶氏耷下去的眉眼,“三舅母,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替琰儿听听?”

祝琰得空抽身,带着梦月去了里间。

一撩帘子,就听一声低喝,“没廉耻的东西!”

祝琰给梦月打个眼色,自己拂帘入内。里室床上坐着进来更衣的祝夫人,她身边两个体面嬷嬷敛息屏声地肃立在那儿。

抬眼瞧见祝琰进来,祝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方才瞧见你舅母又缠住你,说些什么来?”

瞧她有意遮掩家里的事,祝琰也不打算多问,走到妆台镜前拢了拢头发,笑道:“也没什么,话话家常罢了。”

祝夫人蹙眉道:“她是趁咱家的势趁惯了,总觉着如今有了靠山,可随意安排她娘家那些个穷亲戚。那叶欢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闺女,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少听你三舅母瞎眼吹捧她。”

祝琰抿唇笑了下没吭声,大人行事不漂亮,何苦为难作践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她方才叫人赏了那叶欢,瞧的也不是三舅母的脸面。

她也从这年岁过来的,自然明白受人摆布命运的感受。前路从来不由自己选,也没资格选,只能随波逐流,放任为之。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祝夫人坐在床里头,脸上疲色尽显,“年节下事务繁多,正是该你这个宗妇使力的时候,不能缩在屋里往后退,得牢牢把家里的大库钥匙攥紧了才成,莫给旁人机会钻了空子。”

说关切也有关切,不过更在意那个“宗妇”的名头权力多些。

祝琰没打算与她争辩,面上笑容始终淡淡的,由着她敲打“提点”。

正说着话,一个婢子急赤白脸地进来,刚要说话,瞧见祝琰在,反抿嘴不言语了。

祝夫人脸色差得很,又不好撵祝琰出去,手里一只紫绸手帕几乎绞得碎了。两个婆子朝婢子打个眼色,三人一道退出去商议处置。祝琰别过头打量了一遍祝夫人,过个年节,母亲瞧来老了几岁,原本保养得宜的莹润肌肤,也透出几丝疲惫憔悴的暗黄来。

“你如今也该多注意身子,早点儿再怀个孩子,子嗣有了,位置才坐得稳。老三那个未婚妻,瞧着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往后进了门,与你有得争呢。”

老生常谈这些话,祝琰就快倒背如流,她拈茶在手胡乱答应着,半句也没往心里头去。

片刻外头热闹起来,原来是乔翊安领着一众小辈男丁,来内宅给祝夫人等磕头拜年来了。

未婚的闺秀们被引到后头次间避着,屋里的长辈女眷们脸上笑盈盈的,各论身份按次序坐了。祝琰祝瑜等成了婚的妇人立在长辈们身侧,帘子一掀,就看见乔翊安那张带笑的俊脸。

后头跟着面无表情的宋洹之,祝氏族里几个已及冠的子侄、祝琰舅父姨母那边的男性后辈,一拥十来个青年鱼贯而入。

宋洹之瞧见人群里的祝琰,朝她轻轻颔首示意。

乔翊安大大方方一撩袍子,当先给祝夫人行了大礼。

人群里传出几声笑,几个女性长辈偷觑祝瑜,“咱们瑜娘有福气,郎君又能干又俊俏。”

“可不是?乔世子可是如今御前红人,家世是没得挑。”

“待瑜娘和咱们祝家也看重……”

婆子抱着刚睡醒的琴姐儿从暖阁出来,琴姐儿一眼瞧见父亲,就挣脱了婆子要找乔翊安抱。

屋里哄笑成一片,瞧乔翊安好脾气地携着闺女,不时说几句俏皮话,把几个有威望的长辈哄得笑声不住。

在男人里头,乔翊安是顶耀眼的那种人。祝琰不由瞥了眼祝瑜,见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待吃了正席后,宾客三三两两的散了。

叶氏几番想找祝琰再说话,都给人绊住了没能凑上前。

祝琰和祝瑜下午还约了聚宴,同时跟母亲告辞出来,才走到花园,就听身后一阵疾呼。

“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呀!”

回眸瞧是祝瑶,提着裙子跑的头上都是汗。

祝瑜神色不咸不淡地道:“出事了?”

有事方才在屋里没说,特地趁着没人在旁追出来聊,可见事情还不简单。

祝瑶神色略带忸怩:“姐姐们劝劝爹娘吧,一把年纪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祝瑜冷笑:“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体统,怎么今儿你才知么?”

祝瑶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祝琰抚了抚她胳膊,轻声道:“你慢慢说。”

祝瑶双眸泛红,拉着祝琰的手道:“爹这半年多,不是迷上了听戏么?又是搭戏台,又是买家班。有两个唱小旦的不安分……爹也犯糊涂,非要抬姨娘,娘不肯答应,那两个就日日撺掇着爹跟娘发脾气……”

她话没说完,祝瑜扭身就朝外走,祝瑶拖住她衣角,含泪道:“大姐姐,你不帮忙劝劝吗?”

祝瑜冷笑道:“这种没廉耻的事别拿来说与我听,我嫌腌臜。”

祝瑶委屈得直垂泪,“今儿宾客点了那小旦的戏,为着这事儿拿乔不肯上台。母亲气的不轻,方才差点儿犯了头疼病。”

祝琰沉默好一阵,前几年祝至安还一心扑在前程上头,如今做惯了权贵泰山,倒开始寻花问柳享起艳福来。为老不尊,为长不慈,为主不严,叫她这个当女儿的劝什么好?

见祝瑶一脸担忧,知道她素来与父母亲近,自是不愿爹娘为了这等事犯龃龉,祝琰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是个未嫁的闺女,这种事不是你应当管的。娘有她自己治家的本事,爹那头……回头我写封信给大伯父,总有能劝他的人。”

祝瑶听她肯出力,心中稍稍安定,红着眼睛点头道:“多亏还有姐姐们,不然,我真是……”

“别算上我,我可不管这档子脏乱事!”一旁祝瑜冷飕飕地道,噎的祝瑶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祝琰何尝愿意理会,不过是不愿家里再糟乱下去,惹人闲话罢了。

等大伯父那边当真来了消息,端看她爹祝至安知不知羞。

行至二门上,宋洹之带着玉书玉轩正候在对面穿堂,乔翊安被几个祝氏小辈缠着,不知笑闹些什么。

祝瑜打趣了他跟祝琰几句,推祝琰与宋洹之同车,先往戏园子那边去。

她在西南角门上等着,好半晌乔翊安才脱身出来,见她神色不虞地盯着自己瞧,乔翊安笑着摸了摸鼻子,“大年下的,夫人要训话?”

祝瑜不理他,率先弯身掀帘上了车。

乔翊安稍迟一步,长指掀开棉帘直接坐到祝瑜身边儿,左手一揽就把人捞进怀里,掐着下巴叫她仰起脸,含笑道:“要训些什么话,为夫听着。”

祝瑜啪地拍开他的手,神色恨恨地道:“我问你,我爹家里的养的那个班子,是不是你替他寻的?”

乔翊安没否认,两手枕在脑后倚着车壁,“难得岳父大人赏面,做女婿的自然只有使力奉承。”

“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必跟你有干系,乔翊安,你给我把人弄出去!你自己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就算了,祝至安他这把年纪了,临老闹出这种丑事,寒不寒碜?”

第72章 生变(潘柳儿尾声)……

“这算什么寒碜事?不过把弄个小戏子,最多算是闹得过火了些,教训个两回,也便都学乖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兴头上,舍不得,过得些日子淡了,人养在后院里头,还不由着岳母收拾?”乔翊安一脸哭笑不得,“再说,你想让我怎么把人弄出去?人已经给岳父大人收用,我到他房里要人去?”

他捏着祝瑜的脸,高挺的鼻子在她鼻尖上蹭了蹭,“心尖儿,大年下的,别跟我闹脾气使性子,嗯?妹子闺女都跟着车呢。”

祝瑜抬手推他,“你还知你闺女跟着呢,还不放开!”

这事多少算是迁怒,祝瑜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祝至安自己持定不住,旁敲侧击央乔翊安帮忙寻养班子,乔翊安未见得肯在他身上花这般心思。

对祝家的事,乔翊安向来是被动态度。若是有求于他找上门来,他多半都肯应,不论多为难的事,只要他口头上打了包票基本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要他主动上赶着巴结讨好祝至安夫妇,却也不能够。

在祝瑜看来,他帮衬外家无外乎是不想给人瞧笑话。做了姻亲,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难逃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祝家日子过得好,对他没甚坏处,能少替他扯后腿,还能博个重视妻族的仁义之名。

自然,他时常挂在嘴边那些哄她的话,什么“为了你委屈求全,替你们祝家当打杂仆役…”,“要不是因着宠你,你瞧我理不理会那几个姓祝的…”,“你是我宝贝闺女的亲娘,几个孩子的母亲,我乔翊安的嫡妻,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再没第二个能欺负你…”云云,她是一个字都不肯信的。

前头车里,宋洹之被乔翊安带着几个祝家小子灌了不少酒,本来不觉什么,进了车里被炭火一烘,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头枕在祝琰肩上,脑袋随着马车来回颠动,眼看要从肩头滑落,祝琰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掌心触到的肌肤温热,均匀的呼吸像羽毛,轻柔地拂过手腕间的脉搏。他扭动脖子,调整个更舒适的角度,头顶的束发抵在她颈上,将身体的重量向她微倾。

祝琰被他挤在车壁上,声音里略带了一丝埋怨,“二爷别睡,车里透风,仔细睡着了受凉。”

宋洹之“嗯”了声,鼻音慵懒,他没睡着,不过是借着这几分难得的醉,同她亲昵地贴近一点。

被他枕得肩泛酸,为了配合他的高度,一直强行挺直着脊背,这会儿连腰也有点酸痛,她拍拍他的脸颊,一面推他一面小声道:“二爷你、重死了……”

这声线里含了一丝娇甜的味道,听得宋洹之心里微微地悸颤,刚欲开口,就听外头洛平扬声跟人寒暄,示意拐个弯就到乔家的戏园子了。

宋洹之直起身来张开眼眸,眸内清明一片,半丝醉意都没有。

好在祝琰也无暇顾及去瞧他的神色,亦没拆穿他的装醉耍赖,她抚了抚被压皱的披风,率先掀帘下车。

几个眼熟的乔家管事等候在门前,一见祝琰夫妇,就热情地迎上来寒暄,“徐家大爷大奶奶、许家四爷和二姑娘已进去了,正在客馆歇息。小人这就叫人带路,二爷二奶奶里边请。”

今日难得没落雪,院子里清扫得十分干净,叠石假山,水榭亭台,处处美景。被小厮带到一座院前,两名美貌温柔的侍婢迎出来笑道:“二爷二奶奶刚晌午吃了酒,这会儿乘车过来,难免困顿,奴婢等备了温汤软床,爷跟奶奶稍事歇息再往后园听戏去。”

祝琰瞥了眼宋洹之,见他神色淡然显是不意外。想来距离宴会还有段时间。

一进屋中,宜人的暖香就扑面而来,正中一座厅里,壁上悬挂着美人图,博古架上堆满了各色宝贝。

单是一间客馆,就足见用心,这座宅院平素不住人,偶然才会邀极亲近的人家来治宴,平日便空空荒废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和景致无人欣赏,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内里纱幔垂着,掩映着一张极大极阔的床。如云的衾枕堆叠在上面,被暖烘烘的热浪一沁,叫人生出几丝昏昏欲睡的困倦来。

侍婢捧了热水进来,含笑蹲跪下来侍奉夫妇二人浣面净手。

“戏台申初开锣,爷跟奶奶歇一阵,先用些茶点。若是闷,隔壁就是徐大爷跟徐大奶奶的院子,可过去一道说话儿去。”

宋洹之摆摆手,“退下吧。”

两婢柔柔行个礼,含笑退了出去。

祝琰头回见识乔翊安宴客的规格,想到他素来的名声,和那些艳闻,不由有些复杂地瞥了眼宋洹之。——他这半年多跟乔翊安形影不离,这样“体贴周到”的侍宴,怕他早是习惯了吧?

宋洹之瞧见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里间。

暄软的床铺深陷下去,整个人便如躺进了云里。

“想什么呢?”

方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这一瞬有了延续的空暇。

“在想——”祝琰望着头顶朱红织锦绣珠的纱帐,“你们男人,真懂得享受……”

沉湎在这样的温柔乡美人谷里,谁还愿意守着内宅那点巴掌地寸步不挪呢?

大姐夫如此,她父亲如此,想来宋洹之也……

“我是头回来他这儿,以往乔家设宴,也不都是这样的。”他闷笑一声,翻身拥住祝琰,“难得偷闲,没人吵你,也没有吵我。”

他指尖落在她腮边,轻柔地抚着,“累不累?我抱着你躺一会儿,可好?”

午间被灌了几盏酒,虽不至于昏醉,这会儿也不由有些上头。

她眯着眼睛没说话,只将自己朝他的方向缩了缩。

头顶上男人声音放的缓了,幽幽道:“我没叫那些女孩替我抹过身解过衣裳,我在外规规矩矩,你大可放心。”

“……”祝琰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分明是打趣自己多心。她没睁眼,鼻端嗅着他衣襟上的皂香味道,徐徐陷入沉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直到祝瑜派人来问时,祝琰仍未醒。

年节前后多日操劳,加上今晨早起应付祝家的家宴,她能安眠的时候非常少。宋洹之拿着本杂集在瞧,左手仍横在她身下,怕惊了她的好眠,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

尘埃在光线中起舞,昏黄的光晕笼在她鬓边。这一瞬天高地远岁月静滞,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浮起来。

偶然听得窗外有几声孩子的笑,后头跟着嬷嬷们大惊小怪的疾呼。心里盈盈充胀着的这份满足感,兴许就是“喜欢”……?

瞧她枕在自己臂弯,毫无防备的恬淡睡颜。庆幸岁月宁静,同享如斯流光。

那些沉痛的仇怨,深重的苦楚,不得已的争逐,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在祝琰浑然不觉的时候,宋洹之将那个悠闲静谧的午后短暂相拥的温柔暇光,小心收进回忆的椟中,不时翻开来回味细看……

往后的岁月里,他总能忆起那一年那一日的种种。

从瞧来平淡寻常,毫无特别的点滴中,品咂出一抹叫做幸福的甜味。

甚至只是草草的一个拥抱,连他更喜欢的亲吻与密接都不曾有,就蓦地砸进忆海,每每浮现,便惊起一片涟漪。

鼓点声扰了梦,祝琰醒过来时,外头的戏已经唱了好一阵。

屋子里光线微沉,两个美貌的小婢子乖巧安静地守候在外间,听得屋中窸窣声响,方含笑撩帘进来。

“大奶奶吩咐,叫不要扰了奶奶歇息,那边戏且还有得唱,奶奶慢慢梳洗,待身上去了乏再过去不迟。”

今儿本就是闲聚,算不得正经筵席,祝瑜不忍心扰她安眠,纵着她在此懒散着。

祝琰瞥了眼外间,揉着额角低问:“二爷呢?”

“宋二爷被我们大爷喊到书房里瞧画儿去了。”侍婢跪下来服侍她穿鞋,另一个取了新衣过来要替她更换。水红色的绸缎绣着芍药牡丹,那衣裙一看就是新做的,比照着她的身量尺寸,不知什么时候备下的。

祝琰摆摆手,示意仍穿自己身上这件,侍婢也不坚持,走过来替她抚平袖子和衣摆。

虽是年节,毕竟宋淳之的丧期还不满一载,有些忌讳祝琰时刻注意着,一直以来穿戴得都比较清素。

妆戴完毕,侍婢引着祝琰往戏楼那边去。

同祝宅的戏台子不同,这处的戏台三面环水,设在蜿蜒迂回的桥廊正中,对面是个水榭,用围屏遮了半边,地上挖空做了露天的地龙,银丝炭里不知混着什么香,一靠近就有清新的香味扑面笼来。

几个年轻的女眷正凑在一处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台上的戏。

徐大奶奶见着祝琰,远远就朝她挥手,“听说你晌午酒多了,这会儿好些?”

祝琰含笑坐到空着的椅上,回身跟许氏和乔家两个姑娘打招呼。

祝瑜道:“乔翊安带着他们瞧画儿去了,才得的两幅三石散人的落雪图,花了两万多银子,叫宋三爷他们帮着掌掌眼,瞧是不是真迹。”

宋泽之在名家丹青上头有研究,乔翊安今日专程下帖子请了他来。

祝琰瞥了眼许氏,想到晌午洛平回报南棠里那边的情况:“到第三日便有些熬不住,清早起来就头昏,从床里跌到地上,摔得手脚都青了。小芬姑娘央我来求,能不能请个郎中给她们姑娘瞧瞧。”

许氏跟乔家两个姑娘都熟稔,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悦色。徐大奶奶等人张罗着要摸牌,乔姑娘等都凑上去瞧热闹,祝琰携了许氏的手,坐到朱栏边上说私话。

“泽之同我坦白了。”许氏靠在亭栏上,低声道,“他说,觉得很对不起我,煎熬了这段时间,不想再瞒着我。他说,是自己一时糊涂,跟我保证,从此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

“二嫂替我跟泽之出面做恶人,是怕我被那人言语伤及,也不愿我同泽之脸面有损,我心里是有数的。”许氏垂眸瞧着结冰的湖面,幽幽道,“她不肯放手,我能理解。进过那样的火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抓住个温厚可靠的人,做下半生的倚靠……似乎无可厚非。泽之也有他的不得已,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原宥。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仁厚善良、古道热肠,原本这些都不是错。可我还是会觉得受伤,觉得难过,觉得心里堵得慌。二嫂嫂,你说,是我太小心眼了吗?”

祝琰摇头,抬手轻拍许氏的肩膀,“易地而处,换做是我,也一样会觉得不舒服。宝鸾,你别太强迫自己,没人要求你必须大肚必须容让。你生泽之的气,是理所应当,这不是小心眼,是他所言所行,没能思虑你的立场。”

许氏垂低了脑袋,痛楚地抱住头,“我也不想为此纠缠,他诚心求我原谅,向我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绝非故意惹我伤心。可我实在没办法……我好像,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了。甚至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办法再说服自己相信……二嫂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如何……?”

嬉闹的人群就在左近,欢声笑语掩盖住许氏孤绝的忧伤,祝琰不知该如何劝,她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拥着怀里痛楚不堪的姑娘。

她心底生出几许柔软的枝芽,在冬日最后一缕余晖中,茂盛开花,她不知为何,会怀有这样一丝期冀。

她想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身边所有的人。用她可笑而坚持的一点义气,为他们遮蔽阴雨。

正月初七的晚上,祝琰带着玉轩洛平等人出了一趟门。

南棠里小院东边偏房里,潘柳儿得了信,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抬手拢了拢头发,急忙催促着身边的人,“快,小芬,扶我过去。”

几日没进水米,终日靠着大夫开的汤药维持,她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

小厅里祝琰坐在位上,端着茶盏轻嗅那茶香,无声地等着来人。

潘柳儿一进门就扑跪下去,泪水涟涟地道:“求奶奶赏奴一条活路。”

祝琰抬抬手,示意左右将人扶起,“你不曾承我的恩,我自然也不占便宜受你的理,潘姑娘请坐。”

潘柳儿不安地坐下去,漂亮的杏仁眼左右顾盼,不安地望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仆婢。

“潘姑娘放心,”祝琰抿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今日过来,绝无强逼姑娘屈从之意。我还是那句问话,潘姑娘想要什么价码。”

潘柳儿眼底渗出几分屈辱的泪意,“夫人这样说,是将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我出身微贱,夫人心底瞧不起我,可出身风尘受人欺凌,这条路,并不是我自己选的啊,我……”

“潘姑娘。”祝琰开口,打断了她的低泣,“潘姑娘身世可怜,我很同情,但此并非三爷铸成,更与我无干。姑娘这腔委屈,该向铸成姑娘身世可怜的人去追诉声讨,而非向我。据我所知,我家三爷,有份救助姑娘出水火,让姑娘脱离樊笼,得以恢复自由自身。按俗常来讲,这算是一份恩情,姑娘可认?”

她面容微冷,在听对方诉苦之时,眼底半分怜悯都不曾有,这令潘柳儿有一丝慌乱失神,艰难听完她后面所言,潘柳儿勉强点了点头,“是,三爷恩情,柳儿愿舍余生想报,故而……”

祝琰笑了下,“姑娘既领受这份恩慈,所言所行,却处处恩将仇报,我不愿以歹心推判姑娘为人,却也实在无法理解。姑娘不必急着驳斥,姑娘做过什么,咱们彼此都明白,官府里关着的那些山匪画押的供状,还摆在府衙案头,姑娘没被牵涉进去,并非姑娘聪慧机敏,而是三爷存了善念,不愿姑娘才出火坑,又入牢狱,自己费心费力救活的人,不想亲手再推回万劫不复之地。”

“姑娘所说的报恩,如果指的便是这个,想必这世上,无人消受得起。”

“这些时日,姑娘住在这儿,想必也想了许多,我希望姑娘能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我不是男人,对姑娘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心思。如果姑娘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那对不住,想来这间小院,就是姑娘余生归处。”

潘柳儿听得脸色发白,抬起泪眼怔怔望着祝琰。

“姑娘觉着我凶蛮无礼也罢,觉着我仗势欺人也好,姑娘既然想入三爷后宅,难道不曾料想过如今?”

祝琰说罢,缓缓站直了身,梦月忙递手腕过来,搀扶着她朝外走。

潘柳儿从椅上滑跪下去,重重扑在地上叩首,“夫人,您难道就忍心……”

祝琰回头,冷笑道:“我忍心不忍心,姑娘只管慢慢瞧。”

言罢,跨出门槛,扶着梦月的手去得远了。

**

是夜,洛平进了一趟内院。

“奶奶,那潘氏说,她想通了,愿意承奶奶的情,领五百两银回她家乡银洲。听说她家里还有人,有两个兄弟在码头做糖水生意。”

祝琰坐在炕前跟管事婆子对账,闻言只是摆摆手。

宋泽之沾惹的这段桃花,便此掐断,再没了下文。

又一日许氏进来,同祝琰商议,“……想把婚期再退后一段时日,只是怕长辈们不肯。”

残冬的阳光洒在炕几上,瞧着和煦,却半点不觉温暖。

祝琰握着许氏的手,朝她点点头,“你若是想好了,我尽量帮你向母亲提一提。许夫人那边,你慢慢劝。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支持你,慎重思量。泽之年轻不定性,也该学着怎么做个成熟的男人。”

只是还未等祝琰同嘉武侯夫人说起此事,京里就发生了一场变故。

——上元节前夕,皇城在静谧安和中陷入沉眠。一道璨亮的火光划破夜幕,沉寂多月的永王在上元宫宴前夜,公然造反逼宫。率府兵五千,联合北方数个不知名的小族,从永安门、南定门两翼杀入,踏着残雪和血浆,直闯内廷——

作者有话说:不等晚上了,先发。

第73章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赵塬就藩,二皇子赵擎乃是外族舞姬所出,生来就没有继任大统的可能。赵鄞曾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继任嗣位。无论是出身还是排序,他都应当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哪怕父亲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他,但这些年来,他仍努力收敛性情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在适当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父皇、为国朝排忧解难。

他以为总有一天,父皇瞧在他这份孝心份上,瞧在他多年的劳苦功高份上,会予他应得的回报。他以为只要肃清了所有向上攀登路上的障碍,最终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可他未曾算到,赵潜会留有一个遗腹子。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英明神武的父皇,宁可将江山托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肯留给他。

皇孙归宗,本就引得朝中震荡。就在几日前,他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皇帝有意在上元宫宴、群臣面前,宣旨指定太孙为储君。

他自然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一旦旨意颁布下来,他就彻底与那个位置无缘。这些年的委屈求全,退让隐忍,就全都成了笑话。

届时全天下的人都会耻笑他,说他输给一个小儿。

他不能任由那个不该出现的孩子坐上太孙之位,不能继续忍受在他人座下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应得而未得的一切,他要亲手抢回来!

永王府铁甲包围皇城的时候,天还未亮。无人的街巷静悄悄的,铁器刮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昨晚明月楼设宴,朝中几个受器重的将领还昏睡在温柔乡中。在无人注意的甬道上,无数人影悄声攒动,逼近宫城。

叫开宫门的是道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疆急报,珞弋部联合西金部族犯境!快快知会皇上!”

睡眼惺忪的禁卫站在城楼上,努力朝下细瞧,一人单骑立在稀薄的晨雾中,阴云笼着天地,漫天飘飞的雪片迷着人眼。

厚重宫门徐徐开启,那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飞速奔入门内。

旋即便闻破空声响,楼上的禁卫蓦地张大了眼睛,只见数百只羽箭齐发而来,穿透雪幕直取楼头。

箭矢上绑着浸满火油的干草,一落地便燃起一片火海。

数不清的马蹄飞跃过火线,喊杀声震天,惊了静谧宫城内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入后宫时,正是黎明时分,黑压压的浓云遮在瓦顶,更远的地方只瞧得见滚滚浓烟。

“快,把皇孙带进来!”

太后早已惊醒,头上来不及簪戴,苍苍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随意挽起。不着妆的脸上透出平时瞧不见的憔悴病色。

话音刚落,赵成就被几名宫人簇拥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因着方才奔走太快,额上微微见汗。每逢十五原是该他泡浴温泉水的日子,也是发病最频繁的时候。

“成儿,过来。”

太后朝他招了招手,赵成乖巧地走近,跪坐在她脚边。

大殿内静的可怕,宫人们个个敛气屏声,生怕外头那些不要命的反贼冲杀进来,带累了自己。

赵成一言不发,伸手扣住太后的手背。

太后坐在炕前,侧眸打量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孩子。他生的比寻常十来岁的孩子弱小,但胆子并不小,这样危急纷乱的时候,也不见他面上有半分怯弱之色,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已吓得哭出来了吧?

此刻他面容平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门窗方向,作出谨慎戒备之色。

太后悲哀地想到,这样慌乱危急、生死难料的时刻,这孩子已不知经历了几回。

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那样动荡不定,许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又在无数的明杀暗害之中活了下来。

**

火势凶猛,半空中弥漫着挥不散的浓烟。

一顶软轿在厮杀声中停到乾元殿前,铁甲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内里踏出一只一尘不染的羊皮靴子,踩着宫监的背脊步下轿子。

“王爷!”

“王爷!”

此起彼伏,恭敬的呼喊,无数人折腰而跪,在永王面前让出一条道来。

永王脚步不停,踏阶走入乾元殿内。

寒风卷着浓烟,在开敞的大殿内回转。

皇帝被一名老监扶着,趴卧在床脚剧烈地咳嗽着。

自打春天中了慢性毒后,皇帝的身子骨就越来越差。饶是用世间最昂贵珍稀的药材培补着,也难以回到从前的程度。

有些不详之语,太医们不敢说。但皇帝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们赵家的人,少见长命之辈。上一代君王,他的父亲,也只活到了五十七岁。如今到他这里,花甲之年,有子有孙,四海升平,邦国安定,于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在长剑刮地的尖锐声响中缓缓抬起了脸。

他第一次,仰望自己的第三子。

几个儿子里头,这个孩子自小就最性急。沉稳不足,急躁冒进,他早年有意磨杀他的性子,希望能引导他成才,辅国安邦,做他兄长赵潜的左膀右臂。

终是令他失望,这个孩子长到如今,近而立之年,仍是如此的鄙劣不堪,连逼宫弑父这样的事都做出来。

永王居高临下地望着老迈的父亲,从他眼底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的那抹轻视和失望。

“事到如今,我在你眼里仍是一无是处?——”强行按下心底汹涌的恼恨,永王抽剑出鞘,剑刃抵住皇帝的脸。

“从小你就看不起我,视我为无物,你心里头只有你那宝贝儿子赵潜。”永王朝前走了两步,冷笑道,“又如何?赵潜早就死了,连鬼魂都不知被打落了哪一层地狱。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你一向瞧不上、一向厌恶至极的儿子。”

皇帝咳了两声,默然闭上了眼睛。

永王被他的态度刺痛,手中剑刃一翻,逼近皇帝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皇帝牵起嘴角,低笑起来,“朕早说过,你天资有限,不是治国那块料。劝你早些歇了心思,莫打皇位的主意,你偏不肯听。如今走上这条路,朕丝毫不觉着意外。”

“你天生就是凉薄鄙陋之人,与你那浣衣局出身的母亲一般……鼠目寸光,朽木难雕……”

“住口!”永王手里的剑颤了颤,眼里泛着赤红的血丝,狠狠瞪住面前的人,“你还敢提我母亲,你还敢提她!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无能,约束不住后宫,我母亲如何会惨死?我又如何会小小年纪就失了庇护?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从小长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究竟有多痛苦?”

“不,你知道,你明明都瞧见了,都听见了,可你选择不理会!你明知我受苛待,却从不替我说半句话,我从小就需得卑膝奴颜,讨好皇后,讨好赵潜,讨好你!你但凡叫我往东,我便绝不敢往西,我过去二十八年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取悦和讨好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逼我低头。连你也不行,你听到了吗?连你也不行!”

那老太监膝行上前,抱住永王手里的剑,颤声哭道:“过去的事多半是王爷误会了,误会了皇上对王爷您的一番栽培之心啊。亲生的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上当真未曾庇护您,十三岁那年,您就要往永州之藩去了啊。皇上忧心您离了京城,饮食不惯,又知道您素来乘不得长途的车马,所以、所以才直把您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王爷,您快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发了旧疾,需得赶紧传太医,王爷,王爷!莫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让皇上彻底对您失望了才是。”

永王冷笑一声,剑身一旋,拍开那老太监的手,“晚了。”

他持剑在殿中踱着步子,语气轻快地道:“这时候才来求饶说软话,太晚了!听见外头的声响没有?是本王的铁甲府卫,在斩杀你们手底下那些走狗。本王受屈受辱这么多年,今日就是吐气扬眉的时候!待本王抓住你那个宝贝金孙,在他身上穿出几个透明窟窿,哈哈哈哈,你会是什么表情?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出言讥讽我么?我好期待,那将是多精彩的一出戏啊!”

他几步踱到门前,朝外大声喝道:“把赵成那小崽子给本王抓过来!抓活的,传令下去,抓活的!”

他回身挑衅地望着皇帝,“你放心,我会给他留个全尸,到时候你跟他们父子泉下相见,可别忘了告诉赵潜,是本王,是本王成全了你们祖孙三人,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相见!”

皇帝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猛然一口气窒在喉腔,好半晌没能缓过来,脸色涨的泛青发紫,使劲张大嘴巴想要呼吸,看起来就像马上就窒息过去一般。

老太监吓的魂飞魄散,抱着皇帝大声哭道:“皇上,皇上,您可别吓老奴,皇上!”

就在这时,半遮的殿门猛然被人踢开,永王站在阶前,就连对方的脸都没瞧清楚,就被几个黑影掀翻在地。

“儿臣(微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皇上)恕罪!”

第74章 问对

永王从地上半坐起身,借着不远处滔天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看见自己的六弟赵塬。

此刻荣王穿着朴素的衣袍,风尘仆仆地站在姜巍身畔。

“是你,赵塬?”

他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人,“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他的视线在姜巍和荣王面上来回逡巡,一瞬间,面如死灰,“你们串通好的?”

荣王移步走向里间,恭敬地扶起地上剧烈喘息的皇帝,“父皇,慢点儿,要不要紧?您有没有受伤?”

皇帝紧抿着唇,强行压抑住喉腔中的咳意,别开手腕避开了荣王的搀扶。

荣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意,但很快又挤出笑来,“父皇,孩儿听说北地那边有异动,担心您的安危……无召回京,自知死罪……”

他话没说完,被一阵笑声打断。

永王缓缓站起身来,拾回佩剑一步一步靠近,“你以为你这样讨好他有用吗?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野种。你再怎么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也丝毫不会心软。你和我在他眼里,根本连赵潜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更何况,你曾经对他下毒,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荣王摇摇头,回过身来,站到永王面前,“皇兄,你拉我下水,将与北边部族往来的罪证栽赃给我,不过是不想我与你争那个位置罢了。我在狱中,你屡次加害,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人知道的吗?你在山西建十四处私器坊,偷偷炼铸兵器,安的是什么心?当真是父皇屈了你,对不住你吗?父皇一次次给你机会,不忍父子兄弟血脉相残,皇兄,您怎么就不懂呢?”

“笑话!”永王挥起袖子,大声喝道,“你与我有何区别?论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犯下的杀头之罪何尝少了?你有什么资格摆出这副仁德正义的模样来指责我?成王败寇,从来只论结果,今日若我事成,我便是正义之师!”

荣王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永王恍然在他眼里,读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永王不由蹙眉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皇兄,事到如今,还没瞧清局势。”他指了指外面熊熊火焰,火舌染红了半片天幕,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从荣王和姜巍出现那一瞬起,形势就已然调转。

“如果父皇当真无情无义,何不在第一次查获皇兄的私器坊时,就绝了皇兄的前路?皇兄可以狠下心来弑父,父皇却从来不曾想过杀子啊。皇兄,挑拨你今日前来的人是谁?在你和北域部族之间,传话的是谁?皇兄,你但凡还有半丝理智,求你想一想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嘉武侯、刘淼、楚王赵赢、禁卫统领薛佳、宋洹之……一众熟悉的面孔,恭立大殿之外。

“启禀皇上,逆贼已尽数就擒,押解于北安门外。”

“火势已经控制住,交由宫内司水龙卫接管。”

“承安门处擒获报信细作一名,还请皇上定夺。”

大势已去,永王眼底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手中长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去,一一打量着殿里殿外的人。

心中悲凉已极,忍不住潸然落泪。

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被利用也好,被辜负也罢,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动手。荣王所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妃走的那个雪天。正如今晚,这样寒冷寂寥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哭喊着奔过夹道,去求父皇再瞧母妃最后一眼。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在冷风中,任雪水浸湿单薄的衣裳。风一道道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站着的,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的脸。无数细碎的雪花涌进眼里,化为冰凉的泪,一行行从脸上落下。

那一晚,他在母妃逐渐冷去的尸骨旁边,暗自立下誓言。

他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这世上最尊贵不凡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再也不想跪在任何人脚下,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点温暖。

母妃,我食言了……

他痛楚地蹲跪下去,指尖摸上那把长剑。

回转剑刃,抹向自己的脖子。

在荣王凄厉的呼唤声中,他含笑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死,人终归一死。

总好过,苟延残喘,做一世囚徒。

这一瞬,他真正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不该奢望温情,求而不得的尊严,这一瞬,随着生命消逝,一一放下……

**

雪下得很大。

这个上元节,满月未能如约出现。

阴沉的天幕里飘着轻盈如羽毛般的雪。

宋洹之在宫里同刑部的官员夜审昨晚抓住的细作。

原定设在今晚的上元宫宴取消,以太后抱恙的借口,拒绝了各地藩王与官员们觐见。

大火损毁了不少殿宇,由乔翊安带着工部的人商议修葺重建。

自葶宜过世后,一直甚少出门的郢王进了一趟宫。

皇帝旧疾复发,太医们汇聚在乾元殿门前,远远瞧见郢王进入,迅速让开一条路来。

大殿中光线昏暗,皇帝虚弱地坐卧在龙榻,瞧上去脸色很差。

郢王站在阶下唤了声“皇兄”。

其实自打皇帝登基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已经不再这样称呼了。

“皇上”、“圣上”……他是弟弟,也是臣工,昔年兄弟情分,半点提不得,需时时恭谨顺服,体现为臣的忠心,称呼上半点不容出错的。他就是凭着这份小心谨慎,才能成为所有手足里头,唯一平安活着、体面留守京城的一个。

皇帝眉头颤了颤,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慵懒,“来了?”

“来了。”

“坐吧。”

“谢皇兄。”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在此刻静寂空荡的殿中,却显得有一丝紧绷。

郢王在榻对面早已备好的椅上坐了。

皇帝徐徐开了口。

“自登基至今,二十六个年头。咱们十二个兄弟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余下你与朕,和大皇姐。”

“一转眼,连你也老成了这样,须发皆白,再不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美郡王了……”

郢王低眉笑了笑,“臣弟年岁也不小了,又错失爱女,痛不欲生,如何能不苍老憔悴呢?倒是皇兄,正值鼎盛之年,加以调养,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皇帝摆摆手,“你呀,别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啦。这么多年,你留在朕的身边,时时伴驾凑趣,带给朕许多快活的闲暇时光。每每回忆起来,都觉着十分庆幸,幸有你陪在身侧,朕才没有觉着太过孤单。太子过世后,是你悉心宽慰,朕才能那么快从阴霾里走出来。朕从未疑心过你——”

郢王缓缓站起身,垂下眸子,双膝曲起,跪到了地上。

“臣弟,自知死罪。求皇兄发落。”

皇帝抓住龙榻扶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朕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报复当年,朕坐了这个位置,将你贬去江南?几个兄弟里头,朕唯独留了你的性命,你不懂吗?你当真不懂吗?你是朕唯一信任的兄弟!朕这一生杀人如麻,何曾对谁手软?唯有你,唯独你!”

郢王半抬起眼眸,注视着皇帝。

第75章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的活在恐惧里,真的是幸事吗?”

人人都道,他从南陲返回京都,留在宫中伴驾,是无上荣光。自己独生的女儿,嫁了功勋卓著的将领,他这一生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

可前面一个个兄长的惨死,令他无一日能安寝,无数个夜里大汗淋漓的惊醒过来,他永远忘不了如今皇位之上那人,是用何种手段走到今天。姊妹们生来就被盘算好了用途,或是送到蛮荒之地和亲,或是选配给重臣之子拉拢各家势力。

天家岂有真正的亲情?和睦友爱,不过是做给他人瞧的戏码。

他像只被困于笼中的雀鸟,不得已配合着皇帝扮演着兄友弟恭,作为唯一幸存的手足,时刻替皇帝向天下人展现着他的仁慈重义。

“恐惧?”皇帝目视他,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字眼。“朕与你的恩赏与信任,另眼相待的殊荣,对你来说,唯有恐惧?”

“易地而处,皇兄喜欢这样的恩宠吗?”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被迫折断羽翼,收敛野性臣服于人,为了苟活在世,不得不矫饰真意,战战兢兢地曲意逢迎。

“皇兄们争位之时,我尚未及冠,未有王妃,不曾结党,你们不防备于我,无外乎因我年幼力弱而无倚仗。从来都与兄弟情谊无关,却要我承情感念,加倍臣服。”

“同皇兄秋狩遇险那年,我不过十四岁,飞身跳出来替皇兄挡住那一箭时,我根本未曾思虑太多,不过因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不过是为您眼中最不可能的那点手足情谊,敢问事后皇兄如何待我?”

皇帝半眯起眼眸,这件事显然这么多年无人提及,“你护驾有功,朕自然……”

“不!我并不想立什么功劳,更没想过要您赏赐回报什么。可您觉得这里头有我的安排,在您心目中,所有人任何行事必定有所图谋。是您的疑心,一日日消磨尽了我们之间的手足情。您看似加倍看重我,恩赏我,一次次在父皇面前举荐我,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叫人以为我想争些什么……我无可奈何,只能屈从依附于你,求一夕之安,只能任由所有人,视我为你的附庸走狗。我被迫与你站在同一阵队,自己从来都没得选。”

“这几十年间,我亲眼看着昔日一同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闹的手足,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横死早殇,不得善终,您要我如何不惶恐,如何不惊惧?”

“您的所谓恩宠,就是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刃,什么时候落下来,斩断我的头颅,根本不由得我选。”

“我还能如何?我要自保,我要丰自己的羽翼,结自己的阵营。就像当初的你一样,只有我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令你有所忌惮,才能不会莫名失了这条小命。”

“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王妃腹中的男胎,究竟是怎么没的……皇兄为了绝我的路,不叫我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惜断我子嗣,毁我亲儿……”

他怒视皇帝逐渐平静下去的面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挤出词字,“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悲戚的表情敛去,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得此报,是朕,罪有应得。”

郢王摇了摇头,道:“若要论错对,是臣弟错的更多。一错,生于天家却未能认清自己的命,错把君王当手足;二错,不该为了荣华富贵,应允从南郡迁回京都,致使全家落入樊笼,供人利用;三错,资质平庸,不该生了那妄念,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博个稳妥前程,拨弄朝局,错使……淳之命丧永王之手……”

“四错……四错,我那独女葶宜,不该一味娇惯纵容……,令她……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郢王已然泪流满面,扑跪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皇帝半坐半卧在榻上,瞧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幼弟哭扑在地痛不欲生,他没有出言斥责,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哭泣。

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是皇帝。哪个君王践祚,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攀爬上来?

那些悔和怨,从来只属于失败者。他年轻的时候,赢了手足兄弟,争得这个位置。年老的时候,又平了几个不安分的子孙,留得这现世清明。

他从不回头看。

也绝无可能,向失败者低头认错。

风声吹过夹道,呜呜咽咽擦过耳际。

嘉武侯挽着赵成的手,一步步走在风雪里。一老一少沉默着,一路走到慈宁宫前。

“殿下,臣就送您到这儿——”嘉武侯顿住脚步,松开了拉住赵成的那只手。

过了上元节,这个年节也就算了了,从今日开始,赵成已经重新开始进学,上午同宁毅伯念四书,吃过午膳后就在校场跟着嘉武侯练习骑射。

天刚擦黑,还未到宫里掌灯的时辰,赵成站在宫墙的暗影里,抬眸注视着嘉武侯,“宋爷爷,他们说,今后会有新的师傅来教成儿骑射,是真的吗?”

他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嘉武侯线条坚毅凌厉的脸,他看着对方,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似安抚,似欺哄,眼角添了几丝深的纹路,俯下身来轻轻按住他的肩。

“微臣年迈,过了今冬,身子越发不及往年。原该陪伴殿下直至殿下及冠,如今瞧来,是不能够了。军中几位大人,均是骑射武艺上的好手,不仅能教导殿下拳脚,更能引习武方兵法。殿下好生跟着他们学,将来——”

他没说完这句话,转而又替赵成紧了紧颈间披风的系带,“殿下的心疾和哮症,要细心将养,宫里太医的方子按时用着,骑射拳脚学个大概,能健体强身便罢,切莫太过勉强,反损自身。殿下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民间少年,勿再自轻……从前的称呼,切不可再唤了……”

赵成垂了垂眼睛,浓密的睫毛根部沾染着雪絮化成的露气。他突然有些难过,隐隐觉得,那些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走得越来越远。“吾、吾知道了。”

嘉武侯点点头,朝他恭敬地弯身行了一礼,“那么,微臣告退——”

他振袖旋身,步步走远。

赵成立在阶上目送他,待他走出数十步,眼看就要转过夹道,走出内廷,赵成蓦地提步跨下玉阶,一面呼唤一面奔跑过去。

“嘉武侯爷爷!”

嘉武侯转过头来,浓眉紧蹙,环顾四周,生怕这不合理的称呼给更多人听去。

赵成紧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底泛起的胀痛,“嘉武侯爷爷,能不能替吾问一问宋、宋大人,他去年夏天应承吾的那件事,可还作数?”

嘉武侯抿了抿嘴唇,对上他苍白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那些矫正称呼、提醒他认清身份的话语,没能忍心说出口。

赵成嘴角弯起,露出个欣悦的笑容。

这一瞬他才褪去眼底复杂阴翳的神色,像个真正的十岁孩童,为一件细小的琐事而快乐着。

嘉武侯从来都知道,这孩子的前路有多难走。能这样笑着的时候,只怕越来越少,那么最后满足他一个小小期待,又何妨呢?

**

二月十二花朝节,民间有踏青赏花的传统。

冷寂了许久的嘉武侯府,难得置办一回小小的游宴。

也没邀请太多外头的人,只自家小辈在庄子上闲玩两日。

这回去的是清水县的一个小山庄,离京城大半日的车程,众人清早出发,午后才到,会在那里短暂停留两日。

最兴奋的自然是宋瀚之和三房那边的浩之、湛之等少年,提早知道要外出,头两日就兴奋的睡不着。

不过在嘉武侯跟前,少年们还算沉得住气,暗地里不管怎么上蹿下跳,在长辈面前还是乖巧地应允了一系列的叮嘱。

出发那日正是二月十二,宋友卿亲自带着侍卫队护送小辈们出城。

原以为祝琰和宋洹之一个要忙庶务,一个要在宫里办差,这回出行只负责张罗筹备,不会亲自跟着去,谁知车马队到了山庄,却发现宋洹之夫妇早已等候在那边。

一家人被安排在山庄后院,各分了宿处,几个男孩共居一间院子,隔壁住着年纪稍长的宋泽之,书晴书意和三房的书静同住一座小楼。祝琰提早过来,命人安置打点了宿处。

到得午后,乔家的乔敏儿、琴姐儿和徐家的澍儿也到了。

祝瑜这回有事没有同来,托付小姑乔瑛帮忙照看着敏儿跟琴姐儿。徐家也只来了个姑娘,负责管束徐澍。

孩子们凑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很快就打成一片。

书晴和书意帮衬祝琰打点着晚上的膳食,近傍晚的时候,宋洹之从外头带进来一个眼生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素袍,身量单薄,瞧上去同徐澍差不多年纪,行事说话却很沉稳,见到祝琰,礼貌地唤了声“婶婶”。

“这是隔壁山庄的黄少爷,对这片地界很熟悉,知道你们过来游玩,特请过来替你们引路作伴儿。”

宋洹之谨慎地介绍着对方的来历,宋瀚之等人本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少年没什么兴趣,听到宋洹之这样说,登时便态度大改。

“是么?你姓黄?那我们喊你黄老弟?”宋瀚之一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上前一把揽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们明儿想去后山捕猎,跟我们说说,这时节山上都有什么?山鸡野兔就不提了,有没有山鸮、土狼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