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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妇 赫连菲菲 18565 字 1天前

几个男孩子把少年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起来。

祝琰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宋洹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少年模样看起来单薄,但知道的东西可不少,“这边山上林子浅,多是种的果树跟庄稼,外围山里有野丛,也多是果木类,这样的山林里头住不下大的鸟兽,松鼠和狐狸算常见,再就是野狗、貂和穿山甲这一类……”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更难得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狐狸?狐狸也行啊。”十二岁的宋浩之拊掌道,“等我猎了狐狸,剥下皮毛给我娘亲做抄手。”

“我也要,我也要!”徐澍举着两只小胖手,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小哥哥带我一块儿去抓狐狸!”

祝琰目送几个少年人勾肩搭背地走远,要去那片据说有各种小兽出没的山林踩点设陷阱,回身瞥了眼走近的宋洹之。

“稳妥吗?我担心成儿的身子吃不消,又怕……”

怕少年们不知轻重,冲撞了这个不能冲撞的人。

宋洹之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周都安排了守卫,不会出事的。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玩法,殿下亦不是小气骄纵的人。”

“倒是你,难得出来一趟,眉头松开些吧,嗯?”

第76章 游玩

难得出来玩,祝琰自然也不愿扫兴,再三嘱咐了跟着的仆从细心照看,又把晚膳需要准备的东西瞧了一回,才同宋洹之携手去后院逛花园。

初春的草木泛着青芽儿,远还没到花红柳绿的时候。

“这些孩子平素难得出来玩,一到外头没了约束,简直疯到没边儿。”宋洹之想到方才浩之他们几个兴奋的模样,素来冷肃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二爷幼时也这样吗?”祝琰望着他的脸,总是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从她识得他那一天起,他就是冷静的、沉默的、很少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嗯……”宋洹之回想了一番,自己年幼的时候仿佛也并不怎么喜欢跑到外头疯玩,最多不过缠着兄长教他习武练剑,或是躲在校场没人注意的角落瞧父亲练兵。“年幼时,家中同龄的孩子不多,跟族里的堂兄弟们关系不算近。多数时候只缠着大我许多的兄长,我记事时起,兄长就入了兵营,我跟在他身后,需得乖乖听话,做完他交代的功课,才能得到一把木剑,学上一两招擒拿招式……”

兴许是一直和兄长在一块的缘故,他几乎没有格外顽皮活泼的时候,像宋瀚之这样上树下河、走鸡斗狗的胡闹,在他记忆中几乎不曾有。

宋洹之别过头去,笑望着她道:“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趣,特别闷?”

祝琰摇了摇头:“二爷兴许天生就是情绪不易外放的人,也没什么不好。与你相处久了,渐渐就知道你并不是凉薄冷淡,只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好,四处言说。”

他暗里也帮衬过祝家,摆平了不少事。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当面跟她邀功,几番都是祝瑜知道后,背地里告诉她的。

宋洹之瞧她眉目如画、婉柔娟秀,轻声开解自己,不由心中微悸,轻轻捉住她的手,令她更靠近自己,“阿琰……”

话音未落,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及近,“什么意思?许姑娘怎么说?”

是宋泽之?

宋洹之敛去眸中柔色,闻声站了起来,自打上回发生过潘柳儿的事后,宋洹之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就一直不太好,见了面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出言斥责,祝琰怕他又给弟弟难堪,忙扯住他的袖角,朝他摇了摇头。

那边宋泽之还不知兄长就在左近,对面前回话的小厮厉声道:“你倒是说啊!”

小厮一脸为难地道:“三爷,小人当真把三爷的信送到了,在许家门房里被晾了小半日,才等来了许姑娘的回话。她说这些日子不得闲,三爷的邀请,她只心领了,山庄实在太远,她不便外出远游,着三爷找别的姑娘去玩……”

小厮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去瞧宋泽之的脸。

宋泽之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旋即攥紧了拳头追问:“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还是……?”

小厮摇了摇头:“许姑娘何等身份,岂会来见小人?这话是吩咐她身边的彩云姐姐来传的,彩云姐姐对小人的态度也……挺差的,远不如平素那样亲热。”

宋泽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嗫喏半晌,用力跺了跺脚,“罢了,你去吧!”

小厮不放心地道:“三爷,我瞧许姑娘这回真气着了,您要不下回在找个别的由头,把她约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宋泽之抱臂靠在一棵树上,抬指捏了捏眉心,他没应声,扬手命小厮退下。

微凉的风吹拂着他的衣摆,颀长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孤清。

他刚从“山匪”手上出逃回京时,许氏日日来探望,悉心料理着他身上的伤,瞧他不愿多说,一直耐心等到他愿意倾吐真相。不曾追问逼迫,更不曾令他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越发愧疚,深悔自己一时心软多事,招惹上潘柳儿这朵桃花。

从前相好的时候,他尚觉不出自己对许氏究竟有多在意,如今她冷着他远着他,才叫他明白,何为痛心疾首,何为相思难熬。

自打过了年节,这两个来月,许氏一回都没见过他。

他想当面跟她说声抱歉,想求得她的宽恕谅解,哪怕她不肯原宥,打他几下骂他几句,也好过这般疏远冷落。

祝琰抓着宋洹之的手,从另一头的小道绕出了园子,怕此时宋泽之瞧见他们会觉着难堪。

“二爷得闲,好生开导开导三叔,这回的事,伤损许姑娘的颜面不说,在感情上对许姑娘也是个挺大的打击。”

宋泽之就是对这段感情太十拿九稳,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许氏都会嫁给他,都注定会成为他的妻子。

“三叔也是将及冠的人了,该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见宋洹之紧锁的眉头越收越紧,知道他对宋泽之还在气头上,抬手拂了拂他的胸口,“二爷这会儿先别过去了,三叔心情正坏着,叫他知道咱们在旁听见那些话,也要觉着不好意思。这会儿天色不早,山上林子密,想必都黑透了,二爷不若出去迎一迎成儿和四弟他们……”

宋洹之叹了声,伸指在她脸颊上轻摩,嘴角抿了一丝笑道:你才多大的人,比泽之还小一二岁,可从来没像他这样混账胡闹过。”

祝琰抬眸剜了他一眼,轻推他道:“二爷快去吧。”

宋洹之朝她点点头,沿着小路快步走去院外。祝琰站在风里,目送他背影走远,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大笃定,不知道自己帮着许氏推迟婚约,到底对是不对。

同为女子,她能体会许氏的失望和不甘,可她是宋泽之的嫂子,是宋家的媳妇儿,她站在许氏那边,在这桩婚事中插手,宋家众人若是知道,会不会怪她……

**

约莫半个时辰后,少年们才大呼小叫地回到院子。

“黄少爷”被簇拥在一群少年中间,左手牵着徐澍,右手被湛之挽着,一面走,一面答着少年们的问话。

见着祝琰,徐澍伸出脏兮兮的小胖手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干娘,黄哥哥可厉害了!方才做陷阱,他一瞧就知道哪里的土最松软,最容易打洞。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祝琰抬眼看去,正对上“黄少爷”瞧来的目光,他含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需忧心。

他自幼身子不好,甚少有机会外出玩耍,平素不是猫在屋子里瞧书,就是趴在窗前望着同龄的孩子们在外玩耍。在民间的几年,日子过得清苦,可他觉得那时候才是一生里最好最自在的时光,那些孩子们说起摸鱼抓虾、做阱打猎的每一件小事,对他来说都是那样有趣,那样生动。

他虽不能亲手用小锄头去挖一个捕兽用的坑洞,但仅凭着一双眼睛,和“偷来”的那些经验,便足以令他在这群世家子弟之间“脱颖而出”、“傲视群雄”。

最崇拜他的无疑就是徐澍了,一路上拉着他问东问西,一刻都不肯停。

祝琰捉住徐澍的小黑手,无奈笑道:“要吃饭了,澍儿先去梳洗,待会儿回来再告诉干娘,黄家哥哥到底有多威风。”

几个少年都被推去洗漱更衣,“黄少爷”随着梦月去屏风后净手。

祝琰亲自递了手巾过去,目中满是担忧,“身子还吃得消吗?”

他身份特殊,是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的人,方才外出一个多时辰,祝琰一直悬着心,怕孩子们不知轻重带累了他。

“我没动手,有宋家几位公子带头出力,一路对我十分照应。”他笑了笑,接过祝琰递来的巾帕,抹净双手,抬起颜色浅淡的眸子注视祝琰,“婶婶,我今日很开心,真的,比宋叔叔答应教我耍剑时还要开心。”

祝琰不由心里发涩,同情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如果不是大人之间发生太多纠葛,他何至于一出世就坐下病根,连外出玩耍都成了奢望?

他原该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孩子,生来身份尊贵,享用不尽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合该被疼宠着长大。

他身上素色的袍子沾了泥污,祝琰蹲下身来,用手帕替他轻轻地掸拂,“殿下衣裳脏了,晚点我叫梦月拿新的过去给您换上。尺寸不知小了没,您试试看,按上回量的,放宽了半寸,听说殿下长高了不少……”

“劳烦婶婶,又替我做了衣裳。”他生来就没有亲娘,几番辗转,跟在一个残疾的老人身边长大,吃喝穿戴都是极简陋的,身上穿的往往都是用大人的旧衣缩减来的。

后来,宋家找到了他,两个宋叔叔都待他极好,给他富足的生活,让他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也不用再拾旁人的旧裳。可他还是没机会,穿一回母亲亲手做的衣裳。

如果他亲娘还活在世上,应当也会如宋家婶婶一般,有着这样慈善美丽的眉眼,温柔亲切地瞧着他……

想到这里,他猛然垂下头去,心中一阵赧然。

宋婶婶才新婚,年岁尚轻,哪里就像他娘了呢?

可是心底,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

听着比他小三岁的徐澍,一声声的唤着“干娘”,如果他也能如此,该多好呢?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只有坐在宋洹之下首的宋泽之默不吭声,一言不发。偶然宋瀚之等人出言相问,要喊他好几声,才得他两句敷衍的应答。

祝琰和乔瑛等人商议着明天的行程,少年们要去山上狩猎,书意等人想往庄子边上的草地去骑马。

琴姐儿年纪还小,需得有人贴身照看,祝琰自然接管了这个任务。

入夜,叽叽喳喳兴奋了整日的孩子们都睡着了,祝琰提着灯笼,扶着雪歌的手从外走回宿处。

宋洹之没在屋子里,梦月说他去了宋泽之的院子,祝琰坐在帐子里,翻出本宋洹之带来的旧书随意看了一阵。

她心里头放不下,怕宋洹之犯倔又要责骂弟弟。可两兄弟之间说私己话,她到底不方便去过问,靠在枕上强撑着眼皮儿,坐了大半日马车,又照应这么多孩子,身上到底太疲倦了,不知等了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宋洹之回来时,就瞧见她和衣卧在枕上的样子,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还持着一卷旧书,发髻半散,柔亮的头发依偎在雪白的颈边。

他轻手轻脚地收合那本书,左臂穿过她颈下,右臂抄起她的腿弯,将她平放在床里。

祝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囫囵地唤了声“二爷”。手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就着他的动作躺进床里侧。

宋洹之嗅见一抹浅淡而清幽的香气,萦绕在她发间。垂眼瞥见半敞的衣领里,微动的一捧软雪……

他凑近她的唇,试探着轻吻,见她蹙了蹙眉头,睫毛颤动几下,别过脸去又睡着了。

宋洹之轻笑一声,替她盖好锦被,和衣躺到她身边。

家里办这么一场游宴,为圆那孩子一个愿景。可真正辛苦操劳受累的人,却是她。

他又如何忍心,为一己私欲,扰了她的好眠。

第77章 告别

次日是个晴天,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屋脊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耀着人眼。

二月的春风还略带几丝寒意,对身子格外虚弱的徐澍,她半点不敢轻忽,吩咐侍婢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随时瞧他见汗就要替他更换。

“黄少爷”早早就到院前来等宋瀚之等人了,今儿穿的是一袭牙白色绣竹纹的锦袍,袖子用腕带扎紧,手上戴了只羊皮护罩,脸色虽仍是雪白,但瞧上去也有几分少年人的飒爽利落。

宋瀚之等人各自持着弓箭、短刀、绳索等物,摩拳擦掌要等待今日的“丰收”。

宋泽之昨夜受命,要贴身护持这班小鬼,陪他们一同上山。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跨上他那匹枣红色骏马,“今儿谁不听我的话,就要受罚留在山里头砍柴。”

少年们不理会他的威胁,嘻嘻哈哈地争抢着上马。

玉书亲自牵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来到“黄少爷”面前,“爷您骑这个,原是二爷替我们二奶奶备的,今儿乔家小姐要跟着外头去,二奶奶这马是骑不成了。”

宋瀚之纵马溜出一段路,眼瞧着“黄老弟”没有跟上来,连忙回转马头过来催促,“黄家弟弟,你快点儿啊,咱们赶紧去瞧瞧,昨晚挖的陷阱里有东西没有。”

徐澍年纪太小,只能和侍卫同乘一骑,正紧绷着小脸不高兴,“黄少爷”上了马,朝他挥了挥手,“徐澍,这匹马是你家的吗?这么高大健壮,你骑上他可真威风!”

他这么夸了一句,徐澍立马就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吗?这是我爹亲自替我挑的大马,说是大、大什么碗来的。”

“是大宛马?怪不得!宛马素有‘天马’之称。”他一本正经地吹捧着徐家坐骑,宽慰着马上苦着脸的小人儿。

瞧黄家哥哥识货,徐澍不禁更得意了,再看这位什么都懂的小哥哥,也是要由人牵着马才能走,跟他一样远远被落在后面,心里的阴郁一瞬便都散了。

**

书意书晴和乔瑛等人挽着手,唱着歌,一路热热闹闹地穿过田垄,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原。

早有从人在旁支了帐幕,摆设棋盘、琴案、茶点等供姑娘们玩乐。

今日没有长辈在侧,姑娘们半个眼神也没赏给那琴和棋,各自跨上从人牵来的小马,惊声叫着、笑着,骑在马上相互追逐玩闹。

琴姐儿瞧着好生艳羡,一再催促祝琰也带她同乘。

就听耳畔传来几声极快的马蹄声响,回过头去,见黝黑的骏马上坐着宋洹之。

“给我。”他说。

祝琰有些犹豫,琴姐儿虽是她的外甥女,跟她关系最近,但不得不承认,这女童着实被家里宠的太过,不大容易哄。宋洹之脾气一向不怎么好,对人没什么耐心,万一琴姐儿哭闹起来,他会不会……

似乎瞧出她的心思,宋洹之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怕我委屈这孩子?”

他拍拍身前的软垫,柔声道:“你抱着她一块儿上来。”

姑娘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此刻瞧去只见几个淡淡的人影。周遭余下几个负责炊事的婆子,和看守帐子的从人,连梦月和雪歌也被她特赦一道玩耍去了。

祝琰迟疑着伸出手,放入他掌中。

男人稍稍施力,将她和胖乎乎的琴姐儿一道扯到了马上。

她怀抱女童,侧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上,他两臂合拢,稳稳持着缰绳,将她和女童虚护在怀中。

风轻轻吹过,撩起耳际的碎发,擦在脸颊上,微微的生痒。

怀里的女童兴奋极了,不住催促着快跑,再快些,一会儿要往东去瞧一棵树,一会儿要往西去追乔瑛等人。

宋洹之好脾气地哄着那孩子,“好,都听乔二小姐吩咐。”

他微微垂下头,下巴抵在祝琰鬓角上,低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方才犹豫什么?我有那样凶,对小孩子发脾气?”

祝琰抿嘴笑了笑,摇头说自己没这样想。

“瀚之他们那边,二爷不去瞧瞧吗?”她还惦念着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怕小孩们玩疯了,失了分寸。

“泽之在。”宋洹之轻声说,“要是这点事也做不好,他也就算废了。”

祝琰想起昨晚他去宋泽之那儿耽搁了许久,有心想过问,又怕他觉得她多事,难免厌烦。

“我没发脾气。”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宋洹之淡淡地道,“我只对他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他想清楚,如果还想挽回许姑娘,就得多用些心思……龟缩在家里头,由着小厮去传话,算什么诚意?”

祝琰不由失笑,“二爷好本事,如今在哄姑娘的事上也能做人师傅?”

宋洹之别过脸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祝琰以为他会假装没听见,不会再接这个话茬。半晌,却听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自己在这上跌过跟头,自然有些心得,不过——”

“我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祝琰脸上揶揄的笑容一瞬僵住。

没想到偶然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开到了自己头上来。

宋洹之这样认真的答,倒叫她有些不自在。

过往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辜负了谁,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去想了,如今只想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好好尽到自己应尽的本分,无愧于心就是……

宋洹之将她神色变换瞧在眼里,心里淡淡的窒痛起来。他的妻子瞧上去是个极温和绵软的人,可骨子里执拗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很难三言两语改变她的心意。

要打开她的心墙,不是件容易的事。

**

浅草没过马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琴姐儿累坏了,依偎在祝琰怀里睡着了。

宋洹之牵着马,缓步朝帐子方向走着。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

这一刻宁和安定,流光悠慢,世事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宋洹之望着他和她之间那个小小圆圆的影子,不免也有几分遗憾。

如若睡在她怀里的孩童,是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

这一刻是否就更加圆满?

**

帐前燃起篝火,烘烤着诱人的食物。

少年们兴奋地回忆着白天跑马逐兽的快意。

徐澍玩的太疯,这会儿眼皮打架,歪在宋泽之身上快要睡着了。

书意和乔瑛坐在火前小声地说着女儿家的私己话。

书晴凑到祝琰跟前,把自己亲手编的一只花环递过来。

这时节还没长出什么花来,多数是野草和树的枝叶,书晴手很巧,将各色不同的枝叶绾成繁复的花型,总拢成环状。

祝琰弯起眼睛笑道:“给我的?”

书晴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嗫喏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谢谢,我很喜欢。”祝琰知道她旧日受过创伤,自然不会逼迫她,她将花环戴在头上,含笑问身边的梦月:“瞧,书晴替我做的,好不好看?”

见她不仅未嫌弃,还四处与人夸赞自己手巧,书晴红着脸缩到一边,只偷眼去瞧祝琰的神色。

**

月色下,宋洹之带着赵成缓步朝山下走。

外围旌旗猎猎,皇家禁卫前来接应皇孙回宫。

少年行至车前,回身望着宋洹之道:“宋叔叔。”

宋洹之躬身揖手,“殿下请讲。”

少年眼眸泛红,不由抓紧了袖角,“我、吾来日,还有机会再同他们……一起……么?”

他问的含糊,但他相信,宋洹之能听懂。

他静静望着对方,企盼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

宋洹之沉默片刻,郑重朝他点了点头。

“能。”

“待殿下身体养好了,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手里真正掌握了无上的权力,谁能阻挡他,再见到宫外自由的天——

作者有话说:补字数

第78章 消息

三月初二,祝夫人叫人送帖子过来,喊祝琰后日回一趟祝宅,要同她商议祝采薇的婚事。

随祝琰来京近一载,祝采薇一直在祝夫人的安排下相看人家,去年冬天和光禄寺少卿府的公子梅逸贤彼此有意,去信征得了大伯父一家的同意,便与对方商量在年底办喜事。

祝琰去时,祝瑜已经到了。

祝夫人歪靠在枕上,瞧上去有些病怏怏的,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见祝琰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听说宋三的婚事又推迟了,是出了什么事?”

祝琰抿抿唇,温笑道:“没什么,许家太太找人相命,说是流年不利,建议许妹妹今年别成婚,这两年宋家本也不大太平,怕犯忌讳。所幸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不是等不得,婆母跟许太太商议好,明年再寻个吉日给他们办婚礼。”

是提前跟许氏商议好的说辞,老一辈的人最信命理之说,何况宋家如今这个情况,既然有碍康宁,更不得不谨慎待之。两家是早年就定下的婚约,只要不出大的变故,许氏早晚是要嫁进去的。

内情只有两个当事人以及祝琰夫妇知晓,祝琰连祝瑜都没有说,自然更不会告知祝夫人。

祝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恰采薇和祝瑶一同进来问安,话题便岔了过去。

瞧采薇眼眸微肿,祝琰不免问了两句,“昨晚没睡好么?在京里快一年,还是觉着不习惯?”

采薇摇摇头,惆怅地瞥了眼祝夫人。

后者这才说及将两人喊回来的用意。

“前儿你大伯父来信,说你祖母身子越发不好,给多少郎中瞧过,说法都差不多。”

祝琰捏紧了帕子,下意识问道:“郎中是怎么说的?”

祝夫人叹了声:“还能怎么说,不外乎那些叫人伤心的话。就是为着这个,今儿才喊你们过来商量,采薇跟瑶儿的婚事,得加紧着办。”

意思是说,怕祖母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小辈要守丧,怕耽搁了两个姑娘的婚期,因此要提前些办婚仪。

“家里有喜事,说不准还能冲一冲病邪,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他也同意这么办。”

祝琰两手交握扣在膝上,久久没有说话。

祖母缠绵病榻多年,上回二堂兄过来也曾说病势越发严重了,却没想到会进展的这样快。

按照祝夫人的话推测,祖母的寿数岂不就在这一年半载间?

一直没吭声的祝瑜难得开了口,“既是如此,家里便准备起来吧。梅家那边我去探探口风,徐家那头——”

她看了眼祝琰,“二妹跟徐大奶奶熟识,就劳二妹私下里打声招呼,看什么时候得空,两家长辈见面定一下日子。”

商量的是婚事,按说未婚闺女不宜在旁听着,可因着祝老夫人的病情,所有人的情绪都较为沉重。

祝夫人这段时日因为戏子的问题跟祝至安闹脾气,根本无心去管家里的事,眼前要同时给两个女孩儿备婚,心里头也颇没头绪,“瑜娘这阵子多回来几趟,你妹妹们办嫁妆还得你帮忙盯着。”

祝瑜冷笑一声,“这我可不敢当,今儿还是在婆母跟前说尽好话才来的,明儿能不能出门还未可知。”

饶是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怪腔怪调,被她当着人前顶撞,仍是气的祝夫人脸色通红,“瞧你没出息的德行,一个老太婆就拿捏住你啦?你可是乔家的当家奶奶!”

“当家奶奶当的也是乔家的家,”祝瑜笑了声,“祝家什么时候轮到我指手画脚?万一管的多了,保不齐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没安好心’。”

当初为了拆散祝瑶跟荣王,祝瑜给祝瑶安排了不少相看人家,没少被祝夫人责怪。

祝夫人手指发颤,指着她道:“你这个当长姐的,就是这样给妹妹们做样子的?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又不要你出钱办嫁妆,不过费费嘴皮子多叮嘱叮嘱下人,就为难死你了?她们俩可都是你亲妹子!”

见为了自己的事惹的母女拌嘴,祝瑶和采薇都有些尴尬,忙劝道:“大姐姐心里有我们的,我们如何不知道?只是毕竟大姐姐要掌家,还有孩子们要管,一时不得闲也是有的,母亲(二婶)别怪罪大姐姐了。”

祝瑜抿了口茶,就站起身来要走,“这屋子里熏的香叫人头疼,我走了,还得跟梅家太太打招呼去。”

“走,没得叫我屋里这低劣的熏香熏坏了尊贵的乔大奶奶!”

祝夫人气得眼红掉泪,忙用帕子捂着脸。

祝琰在旁不免劝了几句,听祝夫人一再抱怨长女的不驯服。“脾气倔得活驴似的,顶顶像你那个不成器的爹……”

采薇和祝瑶一左一右虚扶着祝瑜,将她送到院子外,“姐姐别跟娘生气,这些日子娘跟爹闹别扭,心情不大好……”

祝瑜回过身来,握住采薇的手,“妹子你别多心,我不是冲你,是不喜欢我娘安排我,像安排她屋子里粗使丫头似的。多大个人了,为了个小戏子把自己作践成这般……”

到底不好当着堂妹的面指摘爹娘,祝瑜勉强住了口,“嫁妆的事叫我娘悉心办着,也好过她镇日闲着胡思乱想。有什么急处难处,或是不满意的地方,只管叫祝瑶使唤人私下跟我讲一声。”

正说着话,祝琰也从屋内告辞出了来,采薇同她亲近些,拉着她的手说两句话就红了眼眶,“二姐姐,你说我还有没有机会,趁着日子还没到,回海洲去瞧瞧祖母?”

虽然老太太对几个孙辈都不假辞色,但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亲祖母。采薇出来这一年也十分想家,京城再繁华,也终究不及梦里的故乡……

来京这一年,采薇对当初祝琰寄住在自己家里时的景况有了更鲜明的认识,心里对祝琰也便更亲近了几分。

宽慰了采薇几句,祝琰同祝瑜一块告辞出来。

马车驶在热闹的广平街上,车外的叫卖声、说笑声此起彼伏,车内却很安静,姊妹俩并坐在椅上,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阵,才听祝瑜幽幽地道:“我对祖母都没什么印象了,还是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回海洲瞧过两次,后来我议婚、成亲,又有了琴姐儿,越发没机会走那么远。我虽然听得也有些伤怀,但一定不及你,毕竟你在她身边时日久——”

她转过头去望着祝琰,后者垂首坐在那儿,脸上表情很淡。

“我听采薇偶尔提及,她待你——似乎也不太好。”

祝琰知道姐姐是为了宽慰自己,才说这么一番话。她点点头,苦涩笑道:“祖母是因为生病,性子才格外急躁些。”

后来托二堂兄给她送来那些银票和地契,说是补偿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其实祖母心里也是很想对她们好的吧,只是被病痛折磨的太久,自己控制不住脾气。

祝琰俯下身去捂住脸,“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愿被人瞧见软弱的一面,哪怕已经病的很重,仍要用发脾气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还很厉害,谁也别想拿捏欺哄她。”

祝瑜抬手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生老病死是肉体凡胎跨不过去的坎,你看开些……”

祝琰摇摇头:“我没事。倒是姐姐,何苦跟母亲吵?平素你都忍着不言语,今儿怎么却不肯忍了?”

祝瑜笑了下,“我说些气话逗逗她,你没瞧她那个样儿?蔫巴花儿似的。你瞧她骂我的时候,是不是精气神都好些?”

祝琰苦笑:“姐姐明明是好心,何苦说气话扮歹人,回头娘又要伤心记恨,想法子折腾,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姐姐。”

祝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早习惯了。她想把事情推给我,不外乎觉着爹做的事丢人,她怕给人嘲笑,躲着不敢见人。叫她提早习惯习惯,乔翊安胡来的时候,她劝我息事宁人那些话可是一套接一套的说,怎么到她这儿却不灵了?叫她有个事做,也免得胡思乱想伤身子,你放心,办嫁妆的事累不着她,我嘴上说不管,又有一回真的能甩手不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祝瑜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得罪人,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又何尝不是她?

祝琰想到那一日在乔家内宅,乔翊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过刚易折,叫她劝劝姐姐,收敛些脾气,别太倔强。

姐姐跟姐夫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宋洹之傍晚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祝琰坐在里室圆桌旁对账,眉头紧紧蹙着,不时提笔在账本上做个标注。他站在外间瞧了她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他。

梦月端了热茶过来伺候,宋洹之朝她摆摆手,将屋子里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面前光线倏然一暗,祝琰抬起脸来,这才注意到宋洹之。

“二爷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说句话,静悄悄杵在这儿吓人。”她合上账本站起身来,被宋洹之按住了肩膀。

“你坐。”他立在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按肩背,“今儿累不累?听说你跑了好几个地方,见了不少人。”

肩膀上确实有些泛酸,男人手指有力,揉捏的很舒适。她闭上眼睛,轻声道:“三妹的婚期要提前,我跟周姐姐通了气,徐家同意五月前办婚礼,正找人相日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些内宅琐事,宋洹之没有打断她,不时“嗯”“唔”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祝琰缓缓叹了声道:“人生无常,当时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虽说回京嫁人,本就是变相的永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仍然接受的很难。

这种感觉宋洹之明白,他失去过至亲之人,明白那种痛楚和遗憾多令人心碎。

“虽然我在心里也暗自怨过,甚至恨过……可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那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宋洹之俯下身来,抬指抹掉她腮边的泪痕,轻轻环抱住她,低声道:“要不要去见一见?”

兴许还赶得及最后一面。

毕竟是十年贴身照料,日夜不曾分离。论与祖母亲近,谁又比的过祝琰?

她低低的抽泣声一顿,张开湿漉漉的眼睛侧眸望着他,“去见?”

怎么见?

她手上管着嘉武侯府的钥匙,每日处理不完的杂务,眼看书意也要备婚,还有族里婶娘们交代的那些事……

“没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去,我来安排。”

“家里不必操心,各处都有管事,她们做不了主的,母亲也可以处理。”

“岳母那边有姨姐帮忙,你也可以放心。”

“我多安排些人手给你带着,再找两个有本事的大夫随行,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问自己,想不想去?”

“我……”祝琰一时语塞,从没料想过这个可能性。

第79章 上路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将脸贴在她鬓角上,“行事只管随心,你只是嫁进来了,不是蹲大牢了。”

他语气很淡,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自然,祝琰无疑被他的言语打动了,她再三踌躇不过是为着担忧旁人的眼色和可能会有的闲言碎语。

但宋洹之的态度如此干脆鲜明,无形中令她心里多了一丝丝底气。

祝琰次日去上院请安的时候,嘉武侯夫人坐在炕首,一见她来便忙把她唤到身边,“我都听洹之说了,你在海洲十来年,一直是你贴身照顾着亲家老太太,情分非比寻常,如今这个景况,你想去瞧瞧,我们都支持。家里的事别挂在心上,只一条,这山长路远的,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知道么?”

去海洲的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天傍晚宋洹之亲自去见了一回祝至安,托付他带祝琰同行。

祝夫人知道此事时,已是两日后,临启程的前一晚。祝至安难得回她的院子,将自己要回海洲探望病危的母亲,以及将与祝琰同行一事说了。

祝夫人情绪十分激动,指着丈夫斥道:“她不懂事,你也跟着犯糊涂?她一个成了婚的妇人,撇下婆母、太婆母一大家子人和事,自己去南边瞧娘家老太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是嫌自己过得太快活了吗?海洲一去一回少说一个月,再在那边耽上一段时日,等她再回来,怕是管家的早就换了人!不行,我得说说她去!简直是胡闹!”

她披衣裳拢头发就要朝外走,祝至安唤了声没能唤住,连忙追上几步钳住她的手腕,“你别添乱!”

祝夫人恼道:“我怎么是添乱?我这是为了她好!才成婚几天就孤身往外跑,一走三四十日,有她这样做妇人的吗?”

祝至安手上多用了一成劲儿,把她拖到屋子里,“别嚷嚷了,是洹之亲自来找我,要我带着琰儿。洹之都不计较,你计较些什么?母亲这回病重,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琰儿她有这份孝心,如何不能成全?你只管管好家里两个要出嫁的孩子,旁的一律用不着你多事。”

祝夫人最是听不得这话,左一句“你懂什么”,右一句“不用你管”,如今这个家,从祝至安到三个女儿,全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两个小戏子都敢拿乔作势叫她难堪,她一把甩开祝至安,扑到帐子里哭了起来,“对,不用我管,你们都都不用我来管,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几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个个跟我便如仇人似的。丈夫更是靠不住,纵着几个没脸皮的小贱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我真是命苦,我真是命苦!”

她容色妍丽,出身也算好,年轻的时候,祝至安待她甚是不错,夫妻之间是有感情的。过往只要她哭闹起来,祝至安都肯拉下脸面来说几句软话,可眼前他实在没这个心情,自打收到海洲来的信,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年迈的母亲。他离家多年,本就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心里存了愧疚。如今母亲病入膏肓,他又何尝能泰然处之?

妻子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应当在这时候跟他闹。

祝夫人哭了半晌,没听到男人半句宽慰之语,不由偷偷抬眼,却发觉祝至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屋子,一时怔住。她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孤独。

隐隐觉得,就连她最疼爱的幼女祝瑶,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

不管祝夫人怎么不赞同,祝琰还是如期上了路。

宋洹之有公事无法陪伴,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人都拨给她用着。

七八日后,到了临城,入夜,祝至安被在地方任职的同科拉去饮酒叙旧,祝琰独自留在驿馆,约莫夜半时分,外头下起雨来。祝至安迟迟未归,祝琰打发洛平去外头迎了几回,一直未见人影,眼瞧雨势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只怕今晚父亲无法回驿馆,明天的行程也要因此耽搁下来。他们的时间很紧急,祖母的病情一日一日恶化。他们等得,祖母却是等不得的。

这一路祝至安轻车简从,并没有大肆张扬回祖宅的事,也不知这边的官吏是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不等祝至安到驿馆休整,就被人沿途拦下请去叙旧,连拒绝都不能。

快子夜了,天际传来阵阵雷声,仿佛有人在云头拿着一把锤子,誓要将天幕凿出个洞来。祝琰躺在帐子里辗转反侧,又是牵挂祖母,又是惦记父亲,身体虽然已经疲倦至极,仍旧无法安眠。这七八天匆匆忙忙赶路,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入夜投住驿馆,中途几乎不曾休息,吃喝都在马车上解决,她和父亲一样,都想尽早到达海洲,唯恐错过与祖母最后相处的机会。

间或也会想到嘉武侯府,想到自己走后那些未了的事如何处置,想到宋洹之……

从年节至今,两人还未试过分别这样久,有时他在外办差,两三日便会折返回京,会带些时鲜吃食、或是较为特别的土产给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同他相处,不需要说很多话,守在同一个屋子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知道他就在左近的位置,有时抬头望过去,便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伴着淅沥的雨声,在这陌生狭窄的驿馆里,不知如何,突然很想念他。

他心口疼的毛病,不知道发的频密不频密。自己离开京后,他还会时常回内宅去么,在衙门总有做不完的事,三餐又不记得按时吃,玉书他们惧怕他的威严,不敢多劝半句……

想到这里,祝琰不由自嘲起来,她可真是劳碌命,这些事何尝需要她如此挂心?未成婚的时候,嘉武侯府里的日子不也是照常过着么?宋洹之长了那样高的个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被饿到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雨声里夹杂了一阵喧嚣。

她披衣坐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倾盆的大雨里,一辆马车艰难地被勒停在驿馆门前。

她听见洛平的声音,扬声招呼着来人。

雨声太大,听不清楼下的人语。

身后帘子被拨开,梦月急匆匆地奔入进来。

“奶奶,二爷把老爷接回来了!”

祝琰怔怔望着她,用了一息时间消化这个太过突然的消息。

她转过头,视线越过雨幕望向正走进院子的人,青蓝的伞面之下,掩映着一个瞧不真切的影子。

时光仿佛回溯至去年初春,他来迎嫁的那个瞬间。

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潮湿而昏暗的客馆。

她藏身在窗后,偷偷朝楼下探看,去瞧自己将要嫁的那个男人……

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到了门外,——是他正在登阶。

祝琰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紧张,侧坐在榻上,抬手拨了拨松散的头发。

随着一声轻响,门被从外推开。

梦月的声音就在那人身后,“奶奶才刚睡下,听说二爷来了,匆匆起来,命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熟悉的声音就在门边,“把茶给我,时辰不早,你们都去休息,这里不必伺候。”

祝琰缓缓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宋洹之跨入室内,手里端着茶盘。

烛光微微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祝琰声音发紧,“二爷怎么来了?”

宋洹之袍角上滴着水,靴子上溅满了泥污,他素来爱洁,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光线昏暗,距离十数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茶盘放在桌上,轻声道:“惦念你,放心不下,所以就跟过来了。”

他站直身,朝她张开手臂,“就这么看着?还不过来吗?”

祝琰攥着袖角,微微蹙着眉尖,“我走了,你又跟过来,家里的事怎么办?差事本就做不完,这样丢下行吗?”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宋洹之抬手揉揉眉心,笑叹了声,“停。”

他提步朝她走去,一步,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脏污的外泡滴着水珠,被他一扯一拽,除下来丢在一旁。

“傻瓜。”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左思右想都是别人。走了这么多日,有想我吗?”

结实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腰,手腕一收,就令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冰凉湿润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用力嗅着她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

体温隔着微潮的衣裳传过来,祝琰不知怎的,那一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不想?”

祝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宋洹之低笑一声。“那就对了。”

“阿琰,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第80章 故人

夜深人静,连窗外的雨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唯有净室传来些微水声,是远道而来的宋洹之正在沐浴。

方才吩咐梦月给祝至安送去了醒酒汤,祝琰去瞧了一回,见父亲尚算清醒,想来明日晨早赶路没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她靠坐在床上,将宋洹之带来的细软收捡整齐,路上穿的那套衣裳溅了不少泥污,腿内侧的衣料与马鞍摩擦,明显薄撕,几乎要不得了。

她想象自己一路疾行,车马颠簸,又是恶心又是疲惫,他比她出发迟了三日,这么快就赶上他们的脚程,这一路上兴许都没有休息过……

她随父亲上路,护卫带的也足,哪里就需要他刻意推掉公务陪同前来呢?

他能有这份心思喝诚意,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

男人腰上系着宽大的布巾,站在床侧勾住她的下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祝琰瞥他一眼,从收拾好的细软里挑出一套素色绸袍递给他,“谁帮二爷收拾的东西?连寝衣都没带一件。”

宋洹之接过袍子胡乱披在身上,抬腿坐到床边,“临时起意,来的匆忙,叫玉书随便捡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带着。”

他伸臂把床上的东西都拨到一边,搂着祝琰斜靠在床头,“玉书自然没有你这样细心,所以你不在家,我处处不习惯。”

祝琰笑道:“二爷是因玉书服侍的不好,所以才特地追来吗?”

宋洹之低笑一身,翻身把她按到枕上,“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坏……”

他俯身朝她微抿的唇轻吻去,手掌抵住她的手,五指穿进她指缝间,紧紧地将她扣住。

“我放心不下……”接吻的间隙,低柔的嗓音混着轻喘直钻入耳中,惹的她酥痒难耐,闭目轻挣。

“嘶……”宋洹之抽了口气,嘴唇贴到她颈边,轻哄,“别乱动。”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对他的反应已经极为熟悉,祝琰知道发生什么,听得那喘声越发沉而长,脸颊轰地滚烫发热,别过头去不敢瞧他的眼睛,只咬着唇道:“明、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他闭目笑了声,张口轻咬在她颈边,“知道,我不做什么……只是,太想你了。”

低低的语声,像敲在心头的细小鼓点,震荡得心湖兴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祝琰很久以后才回味过来,原来那晚在驿馆见到他时,自己是很欣喜的。

被人放在心上牵挂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仿佛是她平生第一回 ,清楚的知道有人珍视着自己。

不图回报,无关情*欲,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金属与她一个人的感情。

**

次日一早便起床赶路,有宋洹之带人打点行程,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海洲。

临进城前一晚,同出城来迎的二堂兄祝振远在驿馆碰了面。

叙旧一番后,祝振远简单说了祖母的情形。

“这半年多一直不大认得人,偶尔清醒一点,便闹着不肯就医吃药,父亲母亲轮流哄劝,总是不成。人憔悴瘦弱的厉害,本就沉疴难愈,再三天两头的断药,怎么能好?”

祝振远望向祝琰,“以往都是二妹妹在身边侍奉汤药,兴许肯听你的劝呢。”

这不过是宽慰之语,到了被大夫断定没多少时日的程度,这病定然是不会好了。祝振远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希望祝至安和祝琰心里先有个底,免得明日见了面,反被老太太的模样吓到。

晚膳过后,几人便分头去了各自的房里。

祝琰坐在床边,心里很沉重。

她走的时候祖母虽也病着,但精神还好,言语行动都利索,也不至于糊涂认不得人。

似乎就在她出嫁后,老太太的病势急转直下,祝琰暗自揣度,兴许同自己回京是有关系的。

祖母虽然脾气古怪,难以亲近,平素待她实在算不上温和,但毕竟十年相伴,寸步不离,一朝没了她在身边,祖母也难习惯。

老太太一辈子强硬惯了,始终不肯说句和软的话熨贴人心,就连当日催她回京,也是连斥带骂的撵她快走。

想到明日就能见面,祖母不知憔悴成什么模样,祝琰心里一阵阵难过发涩。

宋洹之走过来搂着她安抚,“先别自己吓自己,明儿瞧了什么情势再说。乔翊安在附近有产业,识得几个良医,已经托他去信帮忙,这两日就到海洲,到时候一块儿帮祖母瞧瞧,兴许有得治呢,嗯?”

祝琰闭目点了点头,疲倦地靠在他肩上。

窗前的香案上轻烟袅袅,外头雨意正浓。

又回到这个终日湿漉漉、阴沉沉的地方。

天幕像遮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太阳在此隐匿了踪影,只看见一团一团灰沉的云层在天边游走。

祝振远引着祝琰一行进了祖宅。

大伯父等人早已等候在门上。

一见到祝琰,大伯母就快步迎了上来,把她拢在怀里哭了一场。

“好孩子,还以为再难见着你了。”

曾经那十年时光实在说不上温馨愉快,琐碎的日子里无法避免各式各样的隔阂与误会。却在长久的分别过后,在眼泪中抿尽了恩仇,大伯母此刻这份疼惜的心情,想来也定是真的无疑。

祝琰不觉泪湿了眼眶,屈膝向大伯母和两个堂嫂问安。

她走的时候二堂嫂刚刚有孕不久,如今小腹已经平坦如初,身后乳母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婴孩,小嘴衔着短白的手指头,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几个陌生的面孔。

祝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格外喜欢小孩。“这就是文姐儿吧?快给我抱抱。”

祝振远来信报喜过,祝琰记住了孩子的名字。

一行人被迎进厅中,说了好一阵话。宋洹之是嘉武侯府世子,又是头一回上门,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紧张,安排了颇奢费的酒宴为他洗尘。祝至安数年不回祖宅,如今回来,族里几个有威望的叔公特地过来同他叙旧。

话题转到祖母的病情上,气氛便变得有些压抑。

祝琰早就惦念不已,前头男人们吃酒还未结束,她就悄声随大堂嫂去了寿安堂。

祝琰以为自己不会轻易落泪,这么多年在祖母跟前,她早就习惯了隐忍。

可当旧日那些熟悉的景色一一出现在眼前,踏进堂屋,看见门上挂着的那张旧毡帘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朝外涌。

屋子里很静,一如旧年她在时一样。

帘子掀开,见到祝琰的脸,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侍婢都变得激动起来。

祝老夫人侧坐在炕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从祝琰的角度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一个瘦弱枯槁的剪影,落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

老夫人望着炕边的窗,外头灰蒙蒙的天,飘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细雨。

祝琰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上前两步,又在距离她数步之外顿住了步子,“祖母……”

声音又低又哑,带了几声哽咽。

老夫人佝偻的身形蓦地僵住,她撑着炕桌艰难地想站起身,两个侍婢和大堂嫂纷纷惊呼着朝她扑去。

祝琰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祖母颤着两腿倒在了炕边,幸亏侍婢眼疾手快把人搀了一把,这才没跌倒在地上。

大堂嫂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向祝琰解释道:“祖母腿上没力气,站不稳。”

又朝老夫人笑道:“祖母,您快瞧瞧谁来了?”

老夫人缓缓回过头,祝琰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跪下来行礼。

“孙女不孝,回来瞧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