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天生的。”

霍彦闻言立马仰头,与他对视后,眉眼霎时弯起,万里春风尽入眼眸,他蹦起来跳进霍去病怀里,显然是心情大好。霍去病下意识接住他。

“阿兄的骨头硬是瘦的,今天做好吃的,吃火锅,暖融融的多好。”

他牵着霍去病的手,望着满天星,还跟小时候一样蹦蹦跳跳。

“今夜星光漫天,明天天气一定好,我想糊个风筝,阿兄陪我去放风筝好不好?”

霍去病也随着他摆手,也没问火锅是什么,只问了风筝。

霍彦便说他要用纸糊一只小漂亮,要大大的,才配得上他家漂亮。

这时已经有了风筝,也与后世没了多大区别。骨架一般用竹子制作,劈开削光滑后,用火烤弯曲定型。风筝面使用丝绸或薄布,也可能使用纸张,但霍彦没来之前纸张制作工艺尚未成熟,使用较少。但出于军事用途考虑,为了便于携带和操作,风筝尺寸不是太大。

霍去病对这个很敏感。

“你糊给我看,或许可以用你的风筝在军中来传消息。”

霍彦不懂他怎么用,但霍去病说让他糊,他就满口答应下来,糊!我给阿兄糊,不过先吃饭吧,我饿了。

霍彦是真饿,一回家,就开始折腾火锅,叫人架铁锅,备菜,他连司马迁也放过,只叫他去叫苏武。

司马迁担心霍彦,一直没走,见到霍彦一进门神采飞扬地招呼人,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来。

因为刀工杠杠好,被指挥着切羊肉的霍去病瞧见他的笑和落在霍彦身上的视线,刘彻的话忽然回荡在耳边,“阿言。”

霍彦正抓了一把花椒放入臼中,用大力捣着,闻言抬头,“阿兄。”

霍去病直接道,“有人误会了你和司马迁。”

他向来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

打小相伴,他那副神色,霍彦顿时心知肚明,他没问谁误会了,更没急于辩解,因为跟霍去病用不上,他只道,“他把我当成平生知已。”

霍去病知道霍彦素来对情感敏感,他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火光明灭,他道,“那阿言如何想的呢?”

霍彦直接道,“我不喜有人欺负我罩的人。”

霍去病笑起来。

“我也一样。”

[道是无情却有情。阿言的意思是他不喜欢有人欺负司马迁,磕到了。]

[什么都磕只能让你营养不良。]

[我是变态,我磕骨科。]

[阿言跟去病天下第一好!]

[去病的意思是他也不喜欢有人欺负他弟弟,因为他弟,他罩着的。]

[司马迁更爱了。]

[什么有人直接把刘彻名字说出来呗。]

……

苏武一进院子就被这热闹的场景和诱人的香气吸引,他快速窜到霍去病身边,“去病兄长,阿言阿兄煮什么呢,好香好香。”

霍彦见他来了,就指挥着众人将一口大铁锅架在庭院的炉灶上,锅里倒入了精心熬制的羊骨汤,随着炉火的升温,汤底渐渐翻滚起来,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各种食材就被整齐地摆放在了石桌之上。新鲜的羊肉片薄如蝉翼,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翠绿的葵菜、洁白的萝卜、鲜嫩的蘑菇,每一样都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一旁的铁锅中,羊骨汤正在翻滚,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庭院之中。霍彦将捣碎的花椒、茱萸等调料一股脑儿地倒入锅中,瞬间,锅中的香味愈发浓烈,刺激着众人的味蕾。他心中想着:没有辣椒,果然不好吃。

苏武不争气咽了一口口水,在霍彦介绍完各种食材的涮煮时间和最佳吃法时,率先夹起一片羊肉放入锅中,不一会儿,羊肉变色后,他便捞出来,蘸上特制的酱料,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阿言爱我,连吃都不忘我!”苏武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霍彦闻言又给他夹了几把切好的羊肉片,拍了拍他的脑袋,“敞开肚皮吃,想吃什么就涮什么。”

苏武对着他就笑,露出了不明显的梨涡。

他还是个少年人,颇贪舌尖味,明明只小了几个月,却是一群人中最小的,最是招人疼。

此时吃得脸颊红扑扑的,就对着所有人阿兄阿兄的叫。

霍彦应了,目光柔怜,给他又夹了一筷子,霍去病和司马迁也看着这小孩吃饭,眉眼柔和。

[呜呜呜,呜呜呜。我感觉我开水壶成精了。]

[小武明明很爱吃,小武牧羊的十年,只能吃布毡,他怎么吃得下啊,呜呜呜。]

[阿武宝宝,去病宝宝,迁迁宝宝,言言宝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这一辈子都不要吃苦。]

[咱们只吃饭,不吃苦。]

[阿武这么爱吃。]

[没有辣椒不好吃,可以去跟西域人做生意。]

[等一下,西域!]

[我艹,阿言啊,要死了。]

[张骞啊!]

[张骞!]

[汉武帝即位后,从匈奴降人的口中得知西迁的大月氏有报匈奴世仇之意,但苦于无人相助,便决定沟通与西域的联系,欲联合大月氏,以两面包夹之势夹攻匈奴,“断匈右臂”。于是张骞就出发了,然后被截留了。 ]

[他走的是河西走廊,两边都是山,跟走廊一样,隔绝了汉朝和西域。是匈奴的片区,只有把它抢过来,才有机会让西域臣服。在历史上,特别是汉朝时期,河西走廊对于中原王朝的军事防御和交通联络有着极其关键的战略意义。汉朝在此设立马场,培育大量优良战马,比如山丹军马场就位于河西走廊中部。这些战马对于当时汉朝军队增强骑兵力量,与匈奴作战等军事行动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为汉朝开拓疆域和巩固边防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马场滋生汉军。]

[这个着啥急啊,等你旁边吃肉的去病十八了,打那群人跟玩似的。]

[阿言,再给你哥喂点肉,瞧我宝宝瘦的。]

……

霍彦坐直了身子,给他阿兄夹了肉,他也觉得他阿兄太瘦了,圆滚滚才好呢,谁家打仗不吃饭啊!不吃饭哪有力气!

已经吃饱了的霍去病望着弟弟闪亮的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吃完了。

霍彦开心,他一开心就想给乖乖吃饭的他阿兄把脉,“嗯,阿兄身体棒棒的,明天让人熬奶糖给阿兄吃。”

霍去病比了个手势,“五袋。”

霍彦讨价还价道,“三袋。”

霍去病笑了,“成交。”

那点心眼全用来骗糖了。

霍彦无言,有时候他都怀疑弹幕说的霍去病跟他阿兄不是一个人。

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他阿兄立志去打匈奴,那匈奴只能跪下喊爸爸。没什么,他对他阿兄实力还是有一定认识的。

弹幕刷得飞快,很快又跑了题。

霍彦无声比了个口形。

“张骞在哪里。”

他能指路,有用,救!

[前两年,不是舅舅给他们打怕了嘛,匈奴监视渐有松弛,张骞趁匈奴人不备带领其随从,逃出了匈奴人的控制区。]

[但在他留居匈奴期间,西域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月氏的敌国乌孙,在匈奴支持和唆使下西攻月氏,月氏人被迫从伊犁河流域继续西迁,进入咸海附近的妫水地区,征服了大夏,在新的土地上另建家园。他们就在这里住下了,也是怕了匈奴,就把曾口口念叨着的世仇也忘了个干净。]

[张骞大概了解到这一情况,他折向西南,进入焉耆,翻越葱岭,直达大宛,就是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让大宛王送他们入大月氏。他的决心未变,但是大月氏已非昔年的大月氏了。他们新的国土十分肥沃,物产丰富,并且距匈奴和乌孙很远,外敌寇扰的危险已大大减少,便也放下了世仇。]

[张骞等人在月氏逗留了一年多,但始终未能说服月氏人与汉朝联盟夹击匈奴。于上年动身返国,特地从羌人那儿走,但外面全是敌人,羌人是匈奴的狗,然后他水灵灵的又被匈奴劫了。]

霍彦在心里也骂了一句艹,外面全是匈奴的狗,不行,他又给霍去病夹了块肉,阿兄多吃,我想要匈奴的狗都成大汉的狗。

[下年,匈奴为争夺王位发生内乱,张骞趁机和堂邑父逃回长安。]

[今年,他还在匈奴放羊。]

[这要救吗?明年他自己跑回来了。]

霍彦的目光落在了匈奴内乱上,“内乱保真?舅舅现在就在准备征匈奴中。”

[保真,崽,匈奴内部由多个部落组成,各部落之间为争夺水草丰美的牧场、有限的资源以及在单于庭中的话语权,时常纷争不断。]

[左贤王部与右贤王部长期存在势力范围划分的争议,双方在阴山以北的大片草原地区互不相让,摩擦频发。]

[在匈奴的权力核心,围绕单于之位的继承与权力分配,贵族之间也存在激烈角逐。现在军臣单于在位,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对单于之位觊觎已久,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与军臣单于的亲信势力明争暗斗。]

[在军臣单于死后,伊稚斜自立为单于,并率军攻打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很快於单兵败,被迫逃亡汉朝。伊稚斜则在匈奴内部开展了大清洗,对反对他的势力进行打击与屠杀,至此,伊稚斜单于正式成为了匈奴的新单于。]

霍彦把玩手上的杯子,目光明亮,想搞事的心很强烈。

“若是军臣单于死的时间是我们能决定的,那么一切就好玩了。”

若是能把这个伊稚斜一起杀了,就更好了。

霍彦看向霍去病这个GPS,摸了一下唇下红痣,忽然想离开长安了。

“阿兄。”他附耳在霍去病身边,嘀咕了两声,霍去病的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他拉着霍彦提前离席,钻进自己屋子,霍去病掏出自己凭着卫青他们描述所绘制的地图,他指着路线跟霍彦讲解,先从长安出发穿越关中平原,经咸阳抵达云阳,随后进入萧关道,过关后沿黄河西岸北行。接着会来到河西走廊,途经武威、张掖等城市。离开河西走廊后便进入大漠,然后他指了指一大块未知的地方,准确无误的划出一个点,“我预计匈奴王庭在这,你我去试试,找不到就回。”

霍彦笑容满面,连连点头。

“找得到的话,我就装成巫医,骑着漂亮,你做侍从,先取信匈奴那个太子於单,然后等舅舅和李将军攻河南时,我们趁机做掉匈奴王。这样匈奴内乱,不撞一起了吗?”

霍去病卷了卷轴,“回去收拾,明天出发。”

霍彦嘿嘿笑起来。

[说干就干,你们俩个是疯了吧!]

[去匈奴太危险了!]

[不是,你俩还是孩子啊!不行,我不同意。]

[太危险了。]

……

弹幕吵得热火朝天,霍彦拿着自己用白桑椹做的染发膏把自己的假发又给糊了一层,然后打包了一堆化妆品,决定给自己画个紫唇,涂个黑眼线。

[你干脆画成石矶那样吧!]

[你不要浪!]

[等着人就行。]

[不准去!]

[匈奴王是那么好杀的吗?]

……

霍彦笑嘻嘻,架出了自己的指南针和望远镜,“放心,我以前经常自驾去蒙古,而且这次带阿兄和漂亮了。有阿兄在不会迷路的。”

弹幕更不放心了。

[别两人一起被抓了。]

[不会的,霍阿言带了致死量的乌头粉。而且去病也在。]

[但愿没事儿。]

[浪死人了!]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第66章 匈奴的神降临

霍彦看似是说干就干, 实际上并不是。

他的马场年年要胁带着丝绸、茶叶到云中,五原一带交换匈奴人的马儿。

虽然汉匈双方你死我活,但一直存在着互市制度, 这个制度从汉高祖时期就存在,算是汉朝对匈奴实行的羁縻政策中的一种。

哪怕到了今日双方战事频繁, 但互市并未完全中断。这一制度之所以能延续, 背后有着复杂的利益考量。对于匈奴而言,他们的生活以游牧为主,日常所需的很多物品无法自给自足。像精美的丝绸和铁器, 能让他们的贵族生活,霍彦的茶叶更是匈奴人心中的珍品,他的钱有一部分就来自于这些与匈奴交易收入。而匈奴人与汉朝的商人便是优质马匹,这些马匹不仅在农业生产中有一定作用,更是汉朝军队组建强大骑兵的关键。

互市的地点有着严格的规定,云中、五原这些地区地势相对平坦,交通便利,便于双方人员往来和货物运输。同时, 这里也处于汉朝的军事监控范围之内,能有效防止匈奴在互市过程中进行侵扰或其他不轨行为。

霍彦就要搭着商队走到边境。

听到他说要去匈奴地的丹叔的魂都要吓飞了。他知道霍彦肯定不会为了他的挽留和害怕放弃自己计划的人,所以他就挑了几件重要的事,什么齐王的流言后续处理,什么公孙敬声的处理,大大小小百八十件妄图让霍彦熄了心思。

霍彦哂笑, 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你拿这些你自己就能处理好的事烦我, 那我养你作甚?”

他的语调冷淡, 霍去病也静坐, 看不出喜怒。

他去意已决,丹叔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劝霍去病,想让他们俩三思。

霍彦甩了袖子,叱道,出去。

丹叔最后也无法,只得给他们俩准备好商队和路引。

[你简直是疯了!]

[你的行动力太强了,说干就干,像只脱缰的野马。]

……

霍彦不愿意看那些弹幕的批评,只轻阖眉眼,在心里思虑着别的事。

八月份的云中互市。

胡地八月便算得上冷了,草全已经枯黄,这是今年最后的一次互市,难得的大太阳天,阳光热烈地洒在这片特殊的交易之地。

那装着茶叶的商队抵达时,互市的市场早已喧嚣一片。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匈奴人粗犷的吆喝声,也有汉朝商人的讨价还价声,还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声和牲畜的叫声。

市场上,霍彦和霍去病覆着面具,把自己裹得严实,指挥着人手将茶叶整齐地包装好,茶叶一过来便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那是匈奴人难以抗拒的味道,不少匈奴人已经开始牵马过来。

霍彦轻笑与匈奴人打交道,带着霍去病在市场中穿梭,霍去病目光敏锐地搜寻着汉军巡逻的空档。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忽然,他在一个匈奴人的摊位前停下,霍彦也随之停下,“可以走了?”

霍去病摇头,指了指眼前的一匹马,眼眸发亮,“我要。”

霍去病伸手轻轻抚摸着马的脖颈,他是骑兵,对好马自然而然的爱之甚深,“好马,带上它。”

霍彦也仔细观察着这只马,这匹马浑身黑亮如漆,四蹄修长有力,眼神中透着一股灵动与桀骜,他相信霍去病的眼光,只让身后的人拿钱给那卖马的匈奴人。

那匈奴人还要介绍别的马,却被霍去病拦了,马好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不需要旁人介绍。

霍彦让人去牵马,自己跟着他走。

霍去病来了兴致,把这一个互市里他能看上的马都挑了出来,霍彦轻笑,以为他是喜欢这里,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翻身上马,他以为只是牵马走两圈,却不想霍去病跑起来了。

霍去病很爱这里,他策马扬鞭,行在辽阔天地,不自觉的露出笑意。

“阿言,跟上,随我冲出去。”

风很大,霍彦听不见,他被呛得咳嗽。霍去病似乎笑了一下,他一手拽着马缰,另一手拽住霍彦的马缰,霍彦像只风筝似的,被他牵着疾驰,好像在一个土丘处转了好几个弯,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他们轻而易举的离开了汉军的视线。

霍彦在疾驰中往远处望了一眼,互巿已经化成了远处的小点,他一开口又呛了一大口风,最后决定死死抱住马,别影响他阿兄发挥。

霍去病一人拽两马,匈奴人的马是没有马具的,而且他挑的马都是性烈难驯,霍彦骑上去都嫌废劲儿,可在霍去病的手上,却乖顺的像小猫,拽着两匹马短时间内疾驰数十里,霍去病却丝亳不觉疲惫,像是解开了一直以来的枷锁一样,他吹了声口哨,小漂亮横跨出来,蓄势待发,与他大爹一起如离弦长箭驰骋在这片辽阔天地。

霍去病越笑声音越大,他没着甲胄,还穿着宽袖单衣,袖中鼓满风,眼睛明亮的吓人。纵情又自由,他终于跑起来了,一口气又拽着霍彦跨过了几道土坡。

霍彦脸都白了,他被颠得只能看见他阿兄的衣袖被风鼓起随草浪一起如汹涌的潮水般层层翻涌,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与那澄澈如洗的蓝天相接,勾勒出天地间最为辽阔的边界。

长风略过,白草堪折。

霍彦低下头,把自己伏在马上,忍不住跟着霍去病打了个呼哨。

这一趟,就算全无结果,也是来对了。

阿兄要跑起来啊!

[长安的鹰鸟在飞。]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阿言像是个马上的挂坠子,hhh。]

[他弱不禁风,他鹰击长空。]

[病病属于长空,属于战场。]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阿言很开心啊,他被甩成这样还在笑。]

[我的阿兄要飞得高高的。]

霍去病驱着跨下的马慢走了两步,才放下牵霍彦马的手,他的目光落在霍彦苍白的脸上,忽然怔住了,他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了霍彦,却看见霍彦在笑,笑得与在长安时完全不一样。

他也不由自主的随着笑。

跑起来啊!

二人一虎悠哉悠哉,未央宫炸开了锅。

两个好大儿留的口信,说去别的地方玩玩,让刘彻的脑子嗡嗡响。

“出去玩,出去玩,长安玩不下他俩了,你的两个兄长都是逆子,也不知道带朕!”

他以为霍去病他们去黄河那边玩了,冲怀里的刘据和卫子夫抱怨个不停。

卫子夫,不,现在要称卫皇后了,听见皇帝幼稚的发言,心下也觉得好笑。

“他俩年少好玩,陛下息怒。”

在去岁,因皇后之位已空缺一年有余,中大夫主父偃上书皇帝,请立皇子据生母卫子夫为皇后。同年三月甲子,卫子夫正式被册立为了皇后,大赦天下,刘彻的身份亦由庶长子变更为嫡长子。

刘彻含笑挑眉,瞧着她,只把卫子夫瞧得有些不自在,才老狐狸似的缓缓道了句不成器。

卫子夫的心要跳出来了。

她这样子确实柔软可笑,刘彻便歇了逗弄她的心思,他笑着将刘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

父祖皆不长寿,五十岁便磕然长逝,他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或许他死了那日,据儿如他那样还未长成。那时恐怕仲卿也老了,所以他一定会将据儿托予去病和阿言。

可这两个逆子性子还得磨磨,不然他若逝去,据儿年幼,就靠那两个孩子了。

帝王的心思难猜,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待仲卿回来,再说吧。

霍去病和霍彦在草原上稍作休整后,继续踏上前往匈奴王庭的路。他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兽径深入草原。又看到一堆草和坡子,哪怕拿着指南针,霍彦也不知道往哪走,他以前之所以能来蒙古玩,纯粹是国家修路了,现在被匈奴人治理,方圆十里这玩意儿都长一样啊,都是草。这玩意儿乍一看漂亮,空阔,看久了,就崩溃了,这么大,往哪里走啊!

他恨。

“阿兄,我迷路了。”

霍去病看着旁边的树,点头,“都绕了一圈了,我还以为你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呢。”

霍彦想死,他把指南针什么的全给霍去病了。

“带路,阿兄。”

霍去病很疑惑,这路不是很明显吗?

但他想起他弟笨得连风向都认不出,便抿紧了唇,想了想,哄霍彦道,“那我捉个舌头给你玩吧。”

霍彦不想听见他阿兄说给他捉东西玩了。

前几天刚到匈奴聚集地,他阿兄就兴致勃勃地说给他捉小犬玩,他真以为是去散养的羊群里偷猎犬,当时还傻乎乎地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谁料他阿兄直接带他正面刚了一个小部落,给人家营帐放了把火,让小漂亮赶着一群羊就跑。人家小部落倾巢而出,被他阿兄使着小漂亮拿人当狗逗。

他阿兄溜人主打一个随意,他指哪儿匈奴人追哪儿,一玩玩到半夜,觉得没意思了,就随意拎只羊崽子做口粮,把带不走的羊往别的部落地一扔,带着他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呼啸而过。然后躲在暗处一边烤羊,喂老虎,一边看匈奴人因为争羊打架,纯把那群匈奴人当逗趣儿的玩意儿。

汉人都说匈奴人善征伐攻略,霍彦却觉得他阿兄比匈奴人擅长多了,匈奴人纯粹是凭暴力,而他阿兄,他只能说,他阿兄来草原就是匈奴的神降临,匈奴人就是他阿兄口中的舌头和小犬,跑不出他阿兄的手掌心。

他以为他是来吃苦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吃苦,但他是来吃羊的。

弹幕已经疯了,现在全是他阿兄的粉丝,每天入目就是爱心,正事干不了一点。

“阿言不喜欢捉舌头吗?”

霍去病疑惑道,“真不喜欢?”

竟然会有人不喜欢捉舌头。

霍彦无语,拿出个昨天没吃完的羊腿,给他啃了一口,才道,“我们纹两天捉了八个舌头,看了三次狗打架,你老看着指个路,我俩看能不能给匈奴王烧死算了。”

霍去病啃羊腿,配茶,霍彦边煮茶,边拿着蜜往他茶杯里搁,“你以后打仗时不要嫌这样麻烦,没煮开的水里有虫子。”

霍去病敷衍点头。

沙场,死生之地,敌人说来就来,哪容得你安心煮水,或许打了三天,喉咙发干,却连水都没得喝。况且他的打法,很难歇下来的。

像现在这样,是因在暗处,小打小闹,不用奔袭,不用杀敌。

阿言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阿言还太小,他得哄着。

霍彦递水给他,他一口一口慢吞吞的喝完,才道,“匈奴王帐找不到,而且守卫不是这些外围的小部落可以比的,烧不了,还是你的法子好。”

霍彦点了点头,掏出了自己的假发,涂了紫唇,青面,把自己画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冲霍去病冷冷一笑,声音低沉嘶哑,“你面容虽贵,可黑气盈身,恶蟒有吞天之相,待你至亲亡故,就是你身死之时啊!”

霍去病嗯了一声,“捉个舌头,让他带我们去找太子。”

小漂亮趴在他俩身边,大口大口的啃着羊,匈奴人栖息地带太过平坦又没树木遮蔽是不适合老虎生活的,但是强者改弯环境,它大爹有本事给他找地,找羊吃,它现在不要太适应。

“胖儿。”霍彦唤它,它便直起身子,然后被霍彦不像人的脸吓得嗅个不停,它小爹活着呢吧。

霍彦笑得温柔,然后跨坐它身上。

“阿兄啊,我们捉个舌头去吧。”

第67章 照他满怀冰雪

霍去病的抓舌头很简单, 跟赶羊差不多,先是制造恐慌,然后在“羊群”跑出去的瞬间扑上去, 捉住落单的“小羊”。

他的战术乍听很粗暴,但是再听还是很粗暴, 可偏偏最有用。

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什么兵法的影子, 他随心所欲的像是在玩耍,可是又处处是兵法的精髓,疾如风, 徐如林,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他的马跑得比匈奴人还快,他的抢略在匈奴人想不到的地方,匈奴人抢不过他,追不上他,只能看着他如一只苍鹰般将爪子嵌入小羊的身体,而后腾飞而起, 大摇大摆的离开。

他打家劫舍比匈奴人还匈奴人,霍彦看着看着就习惯了,作为一个在匈奴地方上行动的矮墩墩,他这个人也就比匈奴人的羊战斗力高一点儿吧,比起小漂亮他都还差得远呢,连霍去病行动他都参加不了, 就只能偶尔跟在小漂亮后面,帮小漂亮开个羊圈的门什么的。

所以跟着霍去病走了大半个月, 如果不是霍去病偶尔会给他指路, 他连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整个人傻气的懵懂着。

“我是一个小废物,嘚啵嘚啵嘚。”

霍去病又一次使伎俩把人引了出去。霍彦偷感很重的猫着腰,放出了他身后的小漂亮,小漂亮一顿操作,羊飞牛跑,轰轰烈烈,又引走了部分人。霍去病跟飞似的在两部分人中挑选合适的小羊,叼了一只踢到了霍彦面前。

霍彦躲在暗处,见到脸朝地的匈奴人,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那人比见到鬼了还害怕,说了句匈奴语,歪七扭八地霍彦一句也听不懂。

“阿兄,他能指路不?”

霍去病直接给了那匈奴人一拳,也念句匈奴语。

通话加密,霍彦就听见了咕叽咕叽声。

然后霍去病就给霍彦使了个眼色,霍彦就往那人嘴里塞乌头粉。

得,又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又是不知道匈奴王在哪,不是,那匈奴王是什么乌龟吗,天天就在王庭里,也不出来巡游的吗?”

他纯粹是抱怨,匈奴人的权力架构他还是知道的。

单于处于权力的最顶端,是匈奴部落联盟的最高首领,总揽军政大权,拥有最高决策权,如发动战争、和谈等事务都由单于决定。单于的地位是世袭的,一般由挛鞮氏家族成员担任。

在单于之下是左右贤王。左贤王地位较高,通常是单于的继承人,负责管辖匈奴东部地区,其领地广阔。右贤王则掌管西部地区。左右贤王有自己的军队,可以在自己的领地内组织军事活动,并且在单于出征时,他们也需要带领军队跟随作战,为单于提供军事支持。

再往下还有左右谷蠡王,他们的地位稍低于左右贤王,同样有自己的军队和领地,辅助左右贤王管理事务,并且在战争时期发挥重要的军事作用。

此外,还有日逐王、温偶駼王等诸多小王,他们分别掌管不同的部落或区域,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在大事上要听从单于的指挥。这些小王构成了匈奴部落较为庞大的贵族阶层,他们通过定期的会议等形式参与匈奴部落联盟的事务讨论。他们现在所抓的更底下的匈奴牧民,估计一生知道的最大的大人物就是日逐王了,如果能问出匈奴王庭所在,才是奇怪呢。

匈奴与中原的发展轨迹看似毫不相干,但细想之下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中原出现秦皇嬴政,匈奴有冒顿的匈奴一统,中原有汉武刘彻续一统之基,匈奴出现伊稚斜欲重现其祖之威。

秦时出现了蒙恬,把匈奴打得却弓,不敢南下牧马。

汉武帝时出现了卫霍,生生折断了匈奴的辉煌,让他们遁逃北渡,把伊稚斜的一统梦打了个稀碎。

匈奴人自此消声灭迹。

细想匈奴人的失败不光是因为天生将军,更是因为在中原历代君王都在企图大一统,强中央,弱地方时,秦皇要郡县,汉武要推恩,匈奴人的统治模式却还是类似于分封制。

单于将土地和部众分封给这些贵族,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地内进行管理。这些贵族在自己的辖区内有相对独立的权力,包括军事指挥权和一定的行政权,能够管理自己领地上的部落民众,组织军队作战。

哪怕匈奴的权力集中程度相对较高,单于对各贵族仍有很强的掌控力,在大规模战争或重大决策时,各贵族需要听从单于的调遣和命令,但是现在的匈奴王军臣可汗可不一定了,他老了,不然左谷蠡王伊稚斜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的亲信势力明争暗斗,他也不会压不住了。

霍彦都能看清楚的事,霍去病自然门清儿。

在小部落周围打转的他们连左右贤王在哪都问不出,更别提匈奴王庭了。但是往更大的聚集地去,他一个人可以单枪匹马杀个来回,可算算时间,舅舅该到了。霍去病的目光落在霍彦身上,突然笑了。

“阿言。”他唤在那边喂老虎和马的霍彦,霍彦偏头,疑惑地看向他,道,“阿兄,问不出就算了,再找找,我们去救张骞吧。”

来都来了,起码捞一下再回去。

霍去病的笑意愈发深了,像在看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张骞个犯人,压也不压这儿,一般都在最内围或是再北,他们得穿过不止一个匈奴的聚集地,对阿言来说太危险了。

霍彦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头踢草,“那算了,反正你说了算,我跟着你。”

霍去病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我们去河南吧!”

霍彦花容失色,抱紧了小漂亮,“你疯了!”

霍去病笑盈盈,不说话。

霍彦的神色突然变了,良久,他恨恨道,“霍去病,你的心眼全落我身上了是吧!”

怪不得大力支持他呢,怪不得做出胜券在握的样子呢!

又说能杀匈奴王,又说能救张骞,敢情他面前的这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在上战场呢!

“你TM实话跟我说,现在到底在哪!”

他疯了,他被骗了,他被他阿兄骗了!

好想发疯!

“霍去病!你不给我个解释,我一口乌头粉。”他顿了顿,然后把乌头粉收了,换成了过期的清心丹,“我一会把这个卡你嘴里。”

霍去病含笑,从容不迫,把霍彦这长条直接拨出地面,扛在肩上,翻身上马,单手提缰,动作行云流水,他指了指南方,“往前五十里,就能去见舅舅了。”

说完,就带着小漂亮疾驰。

霍彦被他提在马鞍前,恨的牙痒痒,“你!”混蛋!

还没说完,就被霍去病拿衣服给裹住了,从头到尾,只露出了眼睛,霍去病怕他呛风,还难得贴心地给了他一块糖,“乖。”

那糖是麦芽糖,粘得很,霍彦牙都动不了,一时被糊口,只能恨恨地瞪他。

霍去病,你完了!

你等着!

[河南地,就是今黄河河套地区,刘彻这次给舅舅的任务就是抢夺这块地方。]

[照着这个时间,舅舅刚到,还没开打。]

[去病是要去打河南地,所以才怂恿阿言来这里的。]

[我的天哪,不是,冠军侯想打仗拐这么个弯啊!]

[让他打啊!]

[他才十四岁啊!]

[猪猪和舅舅不让他上!]

[阿言本来是有个想法,但正中去病下怀,去病一打包票,阿言就信。]

[阿言遇到哥哥,脑子废一半了。]

[他哥说啥,咱们信啥。]

[我真以为去病是来救人的,我老感动了。现在我不敢动。]

霍彦回想自己的一路,由于霍去病表现的过于棒,加上他不认路,听不懂匈奴话,所以他每天除了吃就是在草里跟小漂亮玩,他过于废物,但这不是他阿兄坑他的原因。

不是!

“霍去病!”他好不容易把那糖咽下去了,大声控诉道,“你骗我!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霍去病知道这是霍彦的偏爱,他要不直说,以后有的麻烦。所以他直接说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打匈奴,陛下和舅舅都不同意,说我太小不稳重,他们喜欢把鱼养在罐里,把我关在长安,可鱼想入水,我想打匈奴。陛下知道我想跟着舅舅跑,他担心我,所以他会防备我出长安。但是他不会防备阿言,因为阿言和他们同心。”

“整个长安能送我到互市的人没有几个,阿言的马场却因为为天子挑马年年过来,我本想着要扮成你跟着过来的,我了解阿言,你一定为我遮掩的。谁料你那一日自己说要过来,我自然大喜过望,在我的行踪上,陛下和舅舅绝对信任阿言。陛下不会相信阿言会放我去打仗的。我本想在互市时就抛下你的,你总会为我遮掩。但是那时阿言看着我笑,我便觉得可爱,带着阿言也无妨的。”

霍去病不想扔下霍彦,哪怕他自己更好行动。

霍去病知道霍彦听到这一定不生气了,阿言与他,是陷囹圄而不相左的关系,他有恃无恐。

不出他所料,霍彦从咬牙切齿变成无牙无齿,他抿紧了唇,良久无言,他心中觉得开心,又实在有气,最后决定掏出他的小生姜包,迎风落泪,发出哽咽声。

就哭给霍去病看,你霍去病对得起谁!

他哭得起劲儿,霍去病仔细回味,依稀是小白菜的调子。

“挺应景。”他在霍彦抑扬顿挫的哭声里,突然想道。

金鸟西沉,玉兔登梢。

霍彦揉了揉眼睛,收了小包,想看他阿兄愧疚。

但只看见月色照人,少年明亮眼眸。

“我长在帝侧,自小时便立志是为大汉打仗的。长安的好,总要有人守,阿言,待此间战毕,我任你打骂,但现在不行。我要去为我战一场!我想与舅舅一起破阵开路,为大汉而战!”

霍去病可能荣归,可能惨烈,可能满身是血,可能死在荒野。

但此间月明,照尽他冰雪襟怀。

纯粹之人当行纯粹之道。

霍去病,今视死如归!

司马迁这样,霍彦喜欢,他自认护得住司马迁行纯粹之道。

霍去病这样,霍彦太爱了,他几乎无法克制心跳,灵魂的共振不止一星半点,阿兄就该这样,可是与之而来的是担忧,是护不住霍去病的担忧。

他一言不发,脸上一应喜怒哀乐的表情似乎都被水泥封住了,他不哭也不笑,因为他哭不出也笑不出,他想哭又想笑。他只好坐在霍去病前面,紧紧握着马鬃,当一个漂亮的人偶,与他一起驶进黑暗中。

“阿兄,跑起来啊!”

良久,他道。

霍去病大笑,他扬鞭策马,“阿兄带阿言跑起来!我的阿言也是要做英雄的。”

霍彦的眼圈悄无声息的红了。

[生在此间,是要做英雄的!]

[世人说阿言像舅舅,但不是笑就像的啊,最像舅舅的一直是去病。]

[阿言先跑起来啊!]

[纵死犹闻侠骨香。]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阿言啊,也要尽情的跑吧!]

他俩星夜疾驰,第三天中午才看见了汉军的营帐,汉军已经匈奴鏖战了一番,现在正在休整。

霍去病策马狂奔至汉军营帐前,霍彦瞧见了这些军人穿着的铠甲,便松了口气。

这些汉军穿的是当时常见的札甲。它是由一片片的甲片用绳索或皮条编缀而成,甲片一般是长方形或方形的,有牛皮、犀牛皮等材质。这些甲片层层叠加,能有效防御刀、箭等武器的攻击。这些士兵的札甲应是最普通的,只护住了前胸、后背等关键部位。

他阿兄是真人形导航啊,这也能找到。

他正欲跳下马喘口气,谁料刚靠近汉军营帐,就被两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上前拦住了去路。士兵目光警惕,枪尖一横,将他们的去路彻底截断。

“站住!什么人!”其中一名士兵高声喝道。

小漂亮顿时嗷了一声,把拦路士兵吓得退了两步。

霍去病急忙勒住缰绳,马匹前蹄扬起,长嘶一声,才稳稳停下。霍去病抬眸,从马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他伸手把小漂亮嘴堵上了,目光平静递上他与霍彦的符传,朗声道,“我乃霍去病,特来拜见卫将军。”

在马上的霍彦翻了个白眼,阿兄,你这样只递符传,上面只记录基本信息,如姓名、籍贯、出行事由等内容,没记录你舅是谁啊!

你当我看大门呢!哟,是阿兄,快进快进!

果不其然,那两名士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们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霍去病风尘仆仆,衣衫上还带着些羊血,看着实在不像普通人,马上的霍彦面容稚嫩,脸上还带着几分赶路后的疲惫,身后还跟着一只老虎,在他们看来,能在这时从北来,这两个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易于之辈。

果然,士兵们看过符传,依旧不为所动,长枪依然稳稳地指着他们。“马上要打仗了,赶紧带着这大虫离开!”

霍去病皱眉,霍彦这时颤着脚过来,他未开口就笑,颇为讨喜,掏出了自己侍中的官印放在士兵手上。

“我是陛下的侍中,现在来送信的,烦请通传一二。”

士兵们凑近一看,只见官印雕工精细,上面的印记清晰可见,不像是假的。

两人的神色微微一变,但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么重要的信物,他们也不敢轻易相信。“这官印虽说看着贵重,但我们也无法确定真假。你们还是稍等,我们得去通报一下。”

说完,一名士兵匆匆跑向营帐内,留下另一名士兵继续看守着霍去病和霍彦。

霍彦依旧在笑,对霍去病说,“阿兄,这次想来又是胜仗了。”

他发现这些来往士兵铠甲上的每一片甲叶几乎都无破损,很明显是都被仔细检查,有损坏的地方就立即进行了修补。见一叶而知秋,霍彦笃信这次的后勤不错。

霍去病目不转睛地往里面望去,卫青治下军纪向来严明,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犹如棋盘上的棋子,每一座营帐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既能保证士兵们的生活空间,又方便在紧急情况下迅速集合。营帐周围,有士兵们用简易工具挖出的排水沟渠,即使遇到降雨,也能保证营地内不会积水。

一个将军可不止管打仗的事。

不一会儿,那名士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熟人。

李息本是为了凑热闹,看谁能这般胆子在人舅舅面前装外甥的,没想到一来竟看到了真外甥了。

霍彦见了李息信步而来,眼睛一亮。

“李将军,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他与霍去病曾在拐子手上救过李息的幼子,虽不算相熟,但平时大年小节也是有些往来的。所以他终于不用证明霍彦是霍彦了。

霍去病也轻揖一礼,“李将军。”

李息知道他俩刘彻有多看重,根本没想到他俩本人竟会出现在这里,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示意士兵们收枪,让出道路。

“你俩跟我来。”

霍去病和霍彦对视一眼,霍彦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嘴,霍去病才放下心来,牵着马和小漂亮,在李息的引领下,穿过层层营帐,向着卫青所在的中军大帐走去。一路上,他们看到的是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来往的士兵正在进行操练。他们步伐整齐,口号响亮,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刚劲有力。

“你俩怎么会来,陛下有什么私密话竟惹得你俩过来?”

霍彦轻笑,指了指天,“不可尽言,将军见谅。”

李息以为是刘彻要安排战局,立马表示自己都懂。

帐中。

卫青正对着军事地图沉思,手中的笔不时在地图上比划着。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帐帘被猛地掀开。

“舅舅!”霍去病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营帐内回荡。

卫青下意识抬起头,看到霍去病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迅速变成了愠怒。

“去病,你怎么来了?”

卫青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目光落在霍去病身后的霍彦身上,微微皱了皱眉,“阿言怎么也来了!”

霍彦依旧是笑,“姨父让我们给您捎口信来了,舅舅。”

有事没事都是姨父要干的。

卫青突然也笑,他直接甩给了霍彦一道刘彻发来的信折。

“你俩还会骗舅舅了!”

霍彦一目十行看完后,笑不出来了,他一下子跪地上了。

刘彻的笔迹龙飞凤舞,上面的内容却与是字迹完全不符的幼稚。

仲卿,去病和阿言留信,抛弃朕去黄河那边玩了,不成器,都不带朕!

“舅舅,就是我来买马,想来看看你!”

卫青难得对他俩冷脸,只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掀袍,单膝跪地,“去病想为将军亲卫,随将军开疆拓土。”

卫青一向温和,但此时的愤怒几乎要掩饰不住。

“你现在还没巴掌大,就要翻天了,是吧!”

霍去病梗脖子。

卫青更气了。

“给我滚回去!把弟弟也带回去,听见没!”

霍去病梗脖子,不回答,跟只大鹅似的。

卫青被他这样气得胸腔起伏不定,打又舍不得,骂又不管用,只能自己气自己。

他太了解这个外甥了,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营帐的气氛僵持。

霍彦跪在一旁,膝行到卫青身前,直接跪地长揖,朗声道,“舅舅,我也不想他去,可他已经来了。舅舅,你是知道的。他属于这里。所以请您让他去做一名普通的士卒,与您一起冲锋,暂时全了他一腔热血吧。”

卫青摸他的脑袋,不让他磕下去,轻声叹气,没有谁比他更知道霍去病的志向和才能,可这孩子毕竟还年少。他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去病,战场凶险,绝非儿戏。你太小了。”

“舅舅,我不小了。”霍去病抬起头,目光坚定无比,“我已苦练骑射有十载,兵书也读烂了三十卷,就是为了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如今战机就在眼前,舅舅,您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霍彦站在一旁,看着霍去病和卫青,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霍去病,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他平安。

卫青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去病,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就在我身边做个亲卫。你且记住,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可擅自行动。”

霍去病看着地图上标记的河南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然后拉起霍彦转了个圈。

“阿言,我要上战场了!”

霍彦被晃得晕,他望向卫青,却见卫青冲他笑了一下,“阿言也留下吧,有伤员呢。”

霍彦嗯嗯点头。

卫青笑得更深。

舅舅依旧是如往日一样温和,但他为什么总觉得阿兄不会如愿呢。

哈哈哈。

第68章 死什么死,活着!

霍彦的预感没有错。

这战卫青不下场, 只坐镇中军,甚至连作战策略都已定好。霍去病这个将军亲卫自然无用武之地,每天百无聊赖, 只能去看着粮草、兵器等物资的供应,偶尔带着人去勘测水源。卫青是帅才, 他手把手的教着霍去病他的行军思想, 看着霍去病去处理这些需要将军处理的事。霍去病的进步几乎肉眼可见的一日千里。

将军需要不仅是冲锋陷阵,更重要的是协调各方,在战场上, 士气是可以从将士的面容上看出来的。

世上有天生的将帅,霍去病是其中翘楚中的翘楚,但好玉也需好的琢玉师,很幸运的是卫青这个他最亲近的长辈就是。

他今日所累积的东西来日都会成为战场上他的助力。

世上有天生将帅,可哪怕一母同胞,也不一定就都长一根筋,霍彦就没长将帅的那根筋儿。他压根儿搞不清楚在哪儿安营扎寨,也搞不清楚如何操练士兵, 霍去病需要理清的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没有用处。

他们的方向不同。

卫青也不会拿磨霍去病的方式去磨霍彦。

比起把霍去病一直带在身边,他对霍彦更像是放养,他允许霍彦随军,允许他在军营里随意走动,平时也不多问霍彦到哪里, 只是过个几天叫霍彦来问个话,大抵他也知道没有霍去病, 霍彦出不了军营。

霍彦很自在, 他喜欢这种安排, 让他可以每天去认真观察,这个军队的运行需要多少后勤的支持。他呆在民兵运粮的队中几日,便了解军粮在路上的消耗几何,后期总体要如何从中央调粮。他看着军队操练,会了解军队的兵备,从中去琢磨兵器的优劣以及防护装备的重要性,虽然新铁的方法给了刘彻,但是大部分士兵用的还是以前旧铁打的甲,大部分新铁还是用在了马蹄铁上,不光是因为铁铁的量不够,更重要的是在战场上,马比人值钱。

他打算回去长安,就去找刘彻,召集手下匠人,仿照唐代明光铠的样式减少铁的含量,重新制作新的盔甲。还有那些负责打造兵器的工匠也要召一些,要重新打些兵器。还要把他马场里养护马匹的人也调一批过来,战马的健康状况决定了骑兵的机动性。

他想做的事很多。

一场胜仗的背后,不仅仅是前线将士的勇猛拼杀,更离不开后方有条不紊的组织与调度,他以前只在中央往军队中调度粮草和军需,那些对他而言只是在上报的奏书上的一笔字,他没有概念,直到来到这里,他真真切切地进入这些士兵的生活,他才发现他在中央写下的一笔字背后悬着万条人命。

他的眼睛在看,他的耳朵在听。

但是他的平静生活被匈奴的又一次反攻打破,一个个伤员被抬到了医帐,连日不熄的灯火,断腿残肢,累累又落在他的眼中。

霍彦在这盈在鼻尖似乎永远都无法消散的血腥气中,救活人,救死人,看着昨日与他促膝长谈,跟他讲述从战场上背出兄弟,想要他给家中老子娘写封信的少年们,在今日眼睛忽然涣散。

相较于现代,古代的冷兵器战场实则要残酷得多。在那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专业的战地医生与护士,伤员们自然也无法享受到及时有效的抢救。一旦身负重伤,绝大多数人都难以逃脱在战火中丧生的命运。只有极少数运气极佳的人,在战斗结束后仍顽强存活,且未被敌人杀害,才会被己方战友救回。

然而,即便被救了回来,重伤员的死亡率依旧高得令人咋舌。在当时有限的医疗条件下,很多严重的伤势根本无法得到妥善医治。各种感染风险极高,伤口难以愈合,再加上缺乏有效的止痛和抗感染药物,伤员往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也正因如此,战场上最终能够存活下来并落下残疾的人反倒并不多。

卫青的治下伤亡已经算好了,可是霍彦仍觉得这两个月像是熬了一辈子。

因为医少,医术不精,所以他把自己当成八个人使,他在来来往往的血气中,支锅,为患痢疾的伤兵熬黄连汤,期待着这个汤可以有效果。他愤怒,因为他没有造出酒精,所以他只能跑遍整个营帐,想拿低度酒给人消毒,因为药物不足,他只能看着更多的人死在伤寒,死在伤口感染。

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难过,因为他难过了,倒下了,那后面受伤的人要怎么办呢?

“战争根本不是当英雄啊!”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箭头卡到骨头里去了,箭头拔不出来,虽然伤的是腿,但是人迟早也会因为伤口化脓等等原因死去。而他被救回来时,伤口发青,已经开始有化脓的迹象,少年人看着这个小巫医,年轻的眼里写满了绝望和痛苦。

“让我死吧!”

霍彦闻言几乎拿不动自己给病人刮腐肉的小刀,他想起在行游路上遇到的等儿归家的老夫妇,心中一黯,道,“我将你中箭的腿截掉,可以吗?”

年轻人眼中升起一丝恐惧,艰难的想要摇头,但是腿上传来的痛楚却让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霍彦看着他,道,“你家中阿翁阿母还在不在?他们都想你回去的。”

年轻人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弯,慢慢的生起一丝希望和生气,然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回去了,我连地都种不了,我阿母怎么办呢,倒不如死了。”他强撑着问霍彦,“将军赢了,我若死了,天子能给我阿母赏赐吗,能不要她交粮吗?”

霍彦的唇无力的张合,他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骨,只能将膝盖微屈,然后他不顾年轻人的意愿,直接掐着年轻人的下巴,给他灌了制好的麻沸散。

“准备止血的药粉,热水,酒还有干净的布巾和火。”

他冲其他的两位医生喊道,这时的军队中也有“军医”。只是这些人大多只是了解基本的草药知识和外伤处理方法,只会包扎伤口和拿简单的草药来止血、镇痛,像用马勃来止血就是比较常见的方法。

所以上一次见霍彦缝人胳膊,他们都快吓死了,但霍彦的方法确实是好,加上身份在这儿,他们也不愿反抗,连忙按照霍彦的吩咐去准备东西了,只是在心中想着竟有人心狠如厮。

等到需要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霍彦取出一柄没有用过的薄刃短刀,用酒擦拭过后又放在灯上燎了一下,才站到床边的年轻人身边,对着那腿上的某处一刀切了下去。

站在一边打下手的两名大夫睁大了眼睛盯着霍彦的动作。只见她下刀利落却有十分的有分寸,没有一点生疏,两三下以后就找到了感觉,下刀干净利落。

床上的人脸上出现了汗珠,隐隐有要醒的迹象。

“再给他喂。”

旁边的两个军医忙舀旁边一锅的麻沸散,给人塞进口里。

霍彦终于停下手中的刀,利落的挑起一边用热水煮过的线缝合伤药,然后包扎起来。做完了这一切,才抬起头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旁边站着的两个大夫早已经看的有些出神了,见霍彦抬起头来望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道:“郎君,这……。”

霍彦放下手中的东西,在一边的水盆里洗了手,“麻烦两位多照看他。他的伤口也不能见水,若是这几天没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另外。”他顿了一下道,“他若醒了寻死,你便与他说,我乃天子近臣,卫将军的外甥,此战若胜,天子有赏。天子无赏,我赏!”

“只管要他们好好活着,我会安置他们。”

他说完之后,就往下一个伤员那里去。

“死什么死,我好不容易救的,都给我活着!”

这世道无他们的立锥之地,我就想办法帮他们撕开呗。

活人总比死人重。

[汉武帝时期,朝廷会给予阵亡士兵家属一定的抚恤金,主要是金钱和粮食。这些财物可以帮助家属维持基本的生活,缓解家中失去主要劳动力后的经济困境。同时,在徭役赋税上会有所减免。比如减免家中的田赋,减少家庭成员服劳役的时间,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家属的负担。对于一些表现特别英勇的阵亡士兵,朝廷可能还会对其家属进行额外的赏赐,赐予布帛等物资。]

[可是政策是这样的,实施起来又是一回事了,落到他阿母手里又有几分呢。]

[世道如此。]

[言哥,顶天立地!]

[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我哥说管就一定管,你不要寻死啦!]

[谁比我问心无愧。]

……

这场战争以汉军收下河西之地为结局。

汉军拨营,霍彦跟着卫青一起离开。

他骑着马,骑着骑着,就跑了神。

“阿言,要不要和你兄长一起去射飞鸟?”

直到卫青喊他,他才恍若梦醒,轻轻的摇了摇头。

“阿兄去吧,我不善此道,就不去了。”

旁边的霍去病一脸担忧,也放下了步子,扭转马头,与霍彦并驾,他伸手,勾霍彦的小指。

“我真后悔带你过来了,阿言。”

霍彦如何,没有谁比霍去病更清楚了。

因为他的幼弟总在深夜,带着一身血腥气,到他的床前跟鬼一样坐着,总是在他半睡半醒时,幽幽的对他来了一句,“阿兄,又有人死了。我睡不着,你给我想个办法。”

霍去病觉得要不是他胆子大,他真当不了霍彦的兄长。

“这是河南,不是长安,死人是常事。”

少年和他一样的脸,就幽幽看着他。

但他能怎么办,他直接给人敲晕,塞进床里。

别多想,睡觉!不然你阿兄困得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

霍彦轻笑,显得想到折腾霍去病的晚上,整个人泛着活气儿。

他盯着霍去病,而后沉吟片刻,忽然又笑了。

“你说什么?阿兄。不带我!你敢不带我!你现在对我来说是吊死鬼不穿衣裤。”

霍去病平常山崩不动的脸色微微变了。

又是阿言这独特的话术!

李息倒是好奇问霍彦什么意思。

霍彦笑得温柔,“死鬼不要脸。”

众人一起尬笑起来。

大家都尴尬,霍去病反而不尬了,他驭马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好像午后陪刘彻在花园里遛食,听刘彻悲春伤秋念诗。

阿言跟姨父生的似的,都属夏天的。

一会儿热得人睡不着觉,然后突然一场疾风骤雨就变了天。但总归打雷也打不死他。

“你还想回家吃饭吗?所以另一个别念了。阿兄嫌恶心。”

霍去病跟卫青一脉相承的心宽,卫青听着他俩说话,也道,“吃饭重要。”

霍彦的疯劲儿莫名其妙被他俩嘎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气鼓鼓的脑袋,“扫兴,太扫兴了。不懂我,都不懂我!”

[你这个歇后语是有水平的。]

[阿言上次骂王温舒是屎壳郎趴在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

[阿言的精神状态好像好多了。]

[他是想搞大事。]

……

第69章 祸水东引

霍彦回到了他的长安, 他来回走风沙里滚了一趟,被人看到与卫青一道回来后,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是想跑的, 但在卫青温温柔柔的眼神下,霍去病都服帖的, 别说他了。

温柔刀, 刀刀割人性命。

霍彦已经堆起了二皮脸开始接受自己被批斗的旅程,可是卫青这次没直接带他俩去认接受三方会审,只关了他俩各自禁足。

“不是, 为啥啊!这样不好吧,舅舅不让我们去见姨父吗?姨父也不生气吗?我俩偷渡啊!”

霍彦像只蛆一样在自己的大床上拱来拱去,嘴里念念叨叨,“太狠了,破我心防啊!”

卫府因为卫青的功劳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大,卫青疼爱这两个小子,给他们俩留了府中东西最大的两个房间,就处在对面。

屋中十分干净, 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和整齐,并没有多余的摆饰,只有一张案,一个书架,并着放武器的架子,案头放着几本书, 一盏油灯,墙上挂着几十幅白纸绘的地型图, 上面的匈奴两个字, 刚劲有力, 气透纸背。床头还挂着几件单衣,除了那张价千金的玳瑁床,利落到得几乎像个雪洞。

霍彦顶着一头乱毛,蹭地起身,翻滚下床,一路不忍直视,阴暗爬行到窗户边,然后扒拉着窗棂,骚扰对门的霍去病。

“霍去病,你理理我,都没人理我!我孤单啊!我要出去!阿兄,阿兄,阿兄~”

卫府的侍从不多,不少是卫青的旧部因受伤无法上战场的军汉和其父母。霍彦和霍去病关禁闭是常有的事,他们平时就照着卫青的意思,按时送饭,跟这两孩子说会话,出来溜达时就看看那个门锁有没有被撬开就是。所以今日霍彦往外面嚷,检查门锁他的老仆早已习惯了,这个小主子只要被关烦了,就要烦他阿兄。

老仆也不拦霍彦,耸拉着他松垮的眼皮,溜溜达达地就走了。

霍彦巴着窗户,见到他也一乐,漂亮的面容在阳光下发着光似的,开朗得不行,大声冲他喊,“翁翁,一会儿能给我和阿兄捎个梨干炖汤吗!就是那个不要蜜加枣的和那个加蜜的!”

老仆唉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小郎君,老夫不是那姓陈的,老夫耳朵好使着呢!”

得知认错了人的霍彦笑容没变,“那你给我拿梨汤,好不好,翁翁!”

卫府院里有一棵大梨树,霍彦天天给它浇水,今年终于结了一批果子,霍彦搁入秋了,就心心念念炖梨,每天都搁树下嘀咕。只可惜只吃了一两回,就被霍去病忽悠着傻乎乎的去吃了两三个月的沙子,现在十月初才回,梨子都成了梨干。霍彦耿耿于怀,啃了梨干还不够,还要吃梨干汤,誓要把自己没补齐的补回来,自回后就被关着也不能阻止他啃梨,他趴窗口,把脸上肉肉叠起,软乎乎地央着家中老人给他炖。

家里的老仆们年纪都大了,把他和霍去病当自己娃儿看,就喜欢他俩多吃,他一撒娇,那梨干他一回来就下了锅,煮了一大锅,合府上下都饮上了那甜汁,也算尝了秋收冬藏的美感。

果不其然,老仆笑得满脸折子,高高地哎了一声。

“小郎君等着。”

霍彦高兴了。

“翁翁疼我。”

[阿言,你翁翁姓什么?]

[宝宝,你是真的宝宝,要不要加燕窝。]

[挥手帕~]

[我要吃梨,我要吃梨~]

霍彦不搭理这群笑话他的,还冲着霍去病在的屋子闹。

“理我嘛,阿兄,阿兄,你不要不理人哦,不好,不是大丈夫!”

霍去病在屋子里把他这半天说的话一一全听在耳里,歇了看图纸的心思,他倒不是觉得被人扰了兴致,只是实在觉得可爱,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把手中的轩辕犁模型放下了,小心地避开霍彦那乱七八糟堆放了一地的小发明,推开了窗户。

由于是在家中,他穿得简单,只穿了一件宽松柔软的雪青色大衫,衣衫上绣了枝桃花,背后搭了一截青袍,他乌色的头发只用了一根玉簪半散半挽的撑着,不少头发滑落在肩。

他平素一向整洁严谨,言行全是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跟把剑似的,锐气逼人。现在一推窗,却是眉目松驰,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但他这身衣服是霍彦的。

卫青为了让他俩不舒服,特地让他俩调换了房间。

霍彦与霍去病对视,然后忍不住弯了眉眼。

“阿兄俊俏的很。”

霍去病有些不习惯这个宽袖,但是听见他的赞扬,还是微弯了唇。

“你今日也很俊俏。”

他俩就互相扒着窗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天南海北地,他俩乱说一气儿。

霍彦与霍去病心照不宣。

最迟明天刘彻就要召他们了,公事处理好了,就要处理私事了。

现在不出去是好事,大舅舅的竹竿,阿母的巴掌都在等着他们。

外面都是敌人。

他俩不愧是刘彻的好大儿,说是第二天就是第二天。

刘彻第二天下了东朝,就让他俩滚过去,彼时霍彦还在呼呼大睡。

作为一个没人管就浪的夜猫子,他昨天晚上忙活了一晚上做了一款可以温水的自热壶想做军需,还有霍去病和卫青的药膳配方,他也重新改了,天微白时才借助药物闭了眼,现在自然是困得睁不开眼,任凭传唤的侍人怎么砸门,他都不吱声。

霍去病在那边见状,随意披了件单衣,就上前拦了那些未央宫的侍人再砸门,经常看霍彦门的老仆颤巍巍地准备掏钥匙开门锁,就被霍去病夺了,他拿起钥匙就破门,他知道霍彦点安眠香的习惯,捂着口鼻,就把熟睡的霍彦给打横抱出来了。

霍彦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光着脚,在秋冬交际之际,瑟缩了一下,更显身形单薄,他正梦到自己没救活他阿兄,正崩溃着呢,被风一吹,迷迷瞪瞪地醒了。

一抬首,就看见霍去病抱着他,跟逃命似的往他屋里逃,然后在他身上裹衣服,裹完一层又披一层。他迷糊的以为是霍去病回魂,揉了揉眼睛,近乎贪婪地望着霍去病,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出手去碰霍去病的脸,似喜似悲,只有眼泪顺着鬓角滑落。

“阿言,作噩梦了,都说胡话了。”

霍去病不喜欢他哭,但是他哭得实在是太惨了,像是失了魂一样,最后少年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抬起手, 摸摸霍彦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我一人过去,你再睡会吧,乖。”

霍彦看到霍去病陡然放大的一张脸和那一声熟悉的阿言,猛地扒住了霍去病的手,没梳好的漆黑头发软趴趴垂在额头,面如浮雪,一双眼睛乌黑水润,却红通通的,跟只兔子似的。

“你是来怪我的吗?”

他说着便笑。

霍去病闻言,反问,“是你在我的梨汤里放草药的事儿吧,没事儿,阿兄不生气。”

霍彦现在脑子嗡嗡直响。

霍去病有些担心了。

他正欲再探,就被霍彦轻轻捧住了他的脸,脸颊是温热的,霍彦的心突然狂跳起来,然后直接冲霍去病撒了一把他平时用的安神香,霍去病迅速躲开,但霍彦接着又扔了一把,他不光扔药粉,他还一边怪笑一边往自己的香炉里撒,把屋里搞得烟斜雾横。

“跑什么?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霍彦话说得霸道,实际上却是死死抱住霍去病大腿,霍去病觉得霍彦像是一条美人蛇,而他就被缠住了,那蛇就等着毒性发作,把他困住呢。霍去病知道应该直接踢开霍彦,但是他难得舍不得,最后他还是因为心软自愿被他幼弟放倒了,歪在床头。

我幼弟越来越疯了。

他失去意识时,觉得自己应该踹霍彦一脚。

糟蛋玩意儿。

霍彦舒服了,他探了探他阿兄的鼻息,心中只有快乐,然后半知半觉盖上被子,挨在霍去病身边睡回笼觉。

他阿兄刚回魂,魂魄不稳,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刘彻知道,他贴身保护最安全。

未央宫的侍人等得着急,进了霍彦的屋子,就见到了苍白着一张脸,支额倚在霍去病旁边小憩的霍彦突然睁开了眼,艳红的舌尖张露,像条美人蛇。

“滚出去!”

侍人吓得都退了出去。

然后屋里这条回过神来的美人蛇捂着脸苦笑起来,“我去!”

不怪我,是那个梦的错。

[言儿,你又怎么了!]

[你把我宝怎么了!]

[你发疯了!跟阴湿男鬼似的!]

[还挺带感儿,就是我言哥这味儿正。]

……

霍彦随意穿了件衣服,出了屋门,外面天色大亮,早已误了刘彻要他们过去的时辰。

霍彦慢条斯理地理袖口,然后叮嘱家中老仆一会儿等霍去病起来就说他过去了,让霍去病莫要担心。

“霍小侍中,这陛下。”

霍彦冷冷地瞥了那开口的侍人一眼,然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和善。

“哎呀,到时候我跟姨父说,你们莫怕,我们走吧。”

少年郎兴冲冲拉着侍人们走,仿佛刚刚那个眼神全是错觉。

未央宫中。

刘彻不动声色,很明显是知道了事情的头尾。卫青敛袖,很明显他是把头尾都说了。

下面的几个近臣与侍中面上各有各的神色,担忧,责难,事不关己。种种情绪,在霍彦进门时,全倾注在他的身上。

霍彦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鬼样子,顶着惯带的二皮脸,大踏步进去未央宫,未等刘彻发话,就自己从怀里掏了个垫子,然后他叭一下跪在垫子上。

“姨父,都是我的错啊!我就不该起毒死匈奴王,救张骞大人的念头的!姨父,我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他喊着姨父啊,哭唧唧的膝行上前,一下子就把头搁刘彻膝上了。

“我和阿兄被匈奴人追着跑,多亏阿兄拼死相护,我才能活着回来啊!”

刘彻本来是一肚子气,见到了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忍心了。

这小子和去病,他真疼到心坎里的宝贝崽子,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阿言吃苦了,不难受了啊!”

霍彦见势头大好,立马得寸进尺,拱他怀里,继续假哭,他就一个劲儿的抱怨,抱怨吃不好,穿不好,一分委屈他要说八分,说得在座的人都不由侧目卫青。卫青再大条,也知道霍彦是央着刘彻多给他军费。他抱拳轻咳一声,示意霍彦收敛一些。

结果霍彦非但没收敛,反而又一次伏在刘彻膝上,红着眼眶,扯着刘彻衣袖,无声垂泪。

“姨父,我救不活人,那些人都不活了不让我救,救活了也要死,说是死了姨父才给赏,家里老母才能活。姨父,他说他断腿种不了田了,他还要交税,我心里难受,怎么打胜了,人都不想活了呢,你这次一定要赏他们,不要他们这些受伤了的人交税了,他们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姨父他们没有钱,你要钱就问我要,好不好?”

“姨父,我出钱,军营里缺的东西我都理好了,酒精,可以热水的壶,新的铠甲,姨父缺什么就跟我说,我都招人去做,实在不行,我想办法我自己做。姨父帮我运给他们,好不好?”

他这一哭,这话一说出口,刘彻轻轻抚摸着霍彦的额发,眼中闪过一道暗芒。阿言的产业不大,尚能说出这些话,那些与阿言一样行商的巨贾豪族,却不愿报国,让他捉襟见肘,真是该死啊。

他的目光落在张汤身上,张汤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但是想天子所想一向是他这寒门立身的关键,故而他脑子一转弯,便明白了刘彻是嫌他荐的酷吏敛财不够,杀人不够。

他立马一拜,刘彻才将目光转回霍彦,他的目光和缓,声音低柔。

“阿言年少温良,又有报国之心,姨父一定帮阿言。”

站在一旁的卫青捏着帕子,突然蹲下,给霍彦递帕子。

“舅舅为阿言高兴。”

霍彦努力弯起一个巨大的笑容,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和刘彻,“姨父,呜,舅舅,可我真的好难过,大家都死了,我救不活,都怪我。”

刘彻愣住,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如何怪得上你啊,阿言太过温良可就不好了。”

卫青忍不住了,心肝宝贝把他往怀里抱,“不怪阿言,阿言不哭。”

泪珠从指缝里滑落,霍彦用浸足了水的眼睛,从指缝间偷偷观察刘彻。

刘彻多疑。与其遮遮掩掩偷偷做,不如破罐子破摔把所有想做的事全部展露出来。

只不过他说着说着,想起霍去病和卫青,想起那些死人,反而带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他得争,他争一分就是为他们争一分活着的机会。

他的眼睛扑闪,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契约,放到刘彻面前。

“活都我干,姨父挂名,我没钱了,姨父要给我钱,姨父,快盖章,我现在就找人去!”

他这般表现,品性温良,行事利落,风风火火的说干就干,又敢担责,品性好又干实事的少年郎,还是自家的孩子,刘彻觉得自己怎么爱都不为过,爱得不行,又是盖章,又是夸赞。

阿言善谋变通,去病善断果决,有他俩在,据儿稳矣。

霍彦羞涩一笑,刘彻在众人面前笑说像个小姑娘,可见他是真满意。

[阿言啊,你是真哭还是假哭啊。]

[完全没入心,阿言难过时都是无声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跟珍珠似的。]

[他的肢体动作都在根据彻子的反应调整,你说是真哭还是假哭。]

[彻子好感值100,阿言撑死50。]

[可是彻子的话就全是拿阿言当工具看嘛,全是评价,阿言哭了耶,反正我爱舅舅,全是阿言不哭。]

霍彦从未央宫中出来,移步踏在阶下,与各位大人施礼道别,面容无波,除了微红的眼眶,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桑弘羊和主父偃留在了最后,他俩互相爱不对眼,但是对霍彦的一腔疼爱还是胜过了对彼此的厌恶的。

桑弘羊牵霍彦的左手,“怎么去匈奴那地方了,都瘦了,受没受伤啊!”

主父偃拉右手,“不哭了,那些人跟咱阿言有什么关系呢。”

霍彦笑起来,笑得没心没肺的。

“那能让我去蹭饭吗?二位大人。”

桑弘羊和主父偃登时争了起来,霍彦这个当事人却施施然的脱身下阶,他没良心的紧,连头都不回,就只往戏楼跑。

戏楼。

丹叔见到他惊喜得很,只是霍彦批头盖脸给他报了一堆菜名。

“胡麻饼,毕罗,糖冰雪冷元子,酥琼叶,东坡肉,蟹酿橙,再加一份炙羊肉,嗯,还要一份粔籹①。”

丹叔:“啊?您不问别的,就专来干这事?”

霍彦面无表情,翘起二郎腿。

“我带回去吃。”

丹叔哦了一声,“要不要给您加壶卓夫人刚做的蜜煎羊奶和鱼脍?”

霍彦道,“鱼脍不要。”

丹叔心领神会,“那您这次还是自己搬回去?”

霍彦看戏的目光移开,落在他面上,“你说呢?”

丹叔一笑,忙着就弯腰下去了。

卓文君不明所以,给他装了一壶奶,提醒道,“阿言不爱喝这个。”

丹叔笑而不语。

这位主又是惹了卫夫人,卫大人,还有霍郎君中哪一位了,忙着赔罪呢。

霍彦猫猫祟祟的扛着大包小包的到霍去病的屋子前,提步三下,最后决定先探头试探一下霍去病的态度。

霍去病刚睡醒,他只记得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内容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他还记得得去抱一下阿言,因为梦中的他没保护好阿言,阿言哭了好多次。

所以一看见猫猫探头,霍去病便起了身,半蹲下身子,与霍彦来了个面对面。

“谁惹你哭了?”

霍彦吓了一跳,他把身上东西一放,拨腿就跑,然后被霍去病拎着衣领,把整个人端了起来。

“跑什么?”

霍彦的耳朵登时支起来了,直接把今天面见刘彻的事一五一十说完了。

霍去病不置可否,只是把那道蟹酿橙放到了他面前。

“我今天是睡迷了。”

霍彦欲要解释,却被霍去病抬手制止了,“如果没有我默许,你放不倒我。”

他又给霍彦夹了块炙羊肉,“阿言这次以弱示人很好,阿言很聪明,可是别哭太用力,会难受的,疼你的人会心疼。”

霍去病目光坚定地看着霍彦,那眼神仿佛能洞悉他内心深处的所有想法 。

霍彦微微一怔,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没想到霍去病会这么说。一直以来,他习惯了用各种看似“狡黠”的手段去达成目的,撒娇、装可怜,在他看来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阿兄,既然有用,为何不用?”霍彦轻道,“但我下次会看场合,会避开舅舅的。”

老仆就在这时端着新炖好的梨干汤走了进来,“小郎君,梨汤来啦。”

霍彦眼睛一亮,立刻抛开刚才沉重的话题,笑嘻嘻地接过汤碗,“翁翁,还是你最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真好喝。”

霍去病看着霍彦的模样,也不禁笑了起来。他端起自己的那碗梨汤,轻轻抿了一口,任由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我说的是不必哭,找我就可!”

霍彦的汤咽下去了,他翻出了张纸,抬笔记下霍去病的话,笑得眉眼弯弯凑到霍去病手边。他形貌昳丽,此时笑盈盈的,讨人喜欢极了。

“阿兄,签下你的名,盖下你的手印。”

霍去病挑眉,那张纸上霍彦赫然写着,“立字据者霍去病需保护霍彦到老,让他不受气,不讨好,不用哭。”

他扫到下面,“此誓最低期限一百年,如霍去病表现良好,霍彦可根据情况适当延长时间。”

霍彦的杏眼一笑就弯,微微上翘的唇边悬着一颗不明显的小红痣,飞起一层说不出的天真快活。

他催促道,“快签!”

霍去病的小虎牙半含半露,龙飞凤舞签下自己的大名。

霍彦心满意足,把那张纸晾干后,就好像得了绝世珍宝似的揣在怀里。

[此誓最低期限一百年,如霍去病表现良好,霍彦可根据情况适当延长时间。阿言盼阿兄长命百岁。]

[他真的超爱让人保证。]

[没有违誓的反应吗?]

[他只要保证,不要他阿兄有报应!]

齐王因流言自杀,主父偃活得好好的。

霍彦的酒精厂和那个温水杯的厂拔地而起,以为自己是把所有的事安排妥当了,正准备去把那些在出版社读书的孩子分到各个厂里和淳于缇萦那边,就得了卫少君的传唤。

“ 哎,要死,大舅舅可比刘彻难对付多了。”

霍彦不想去,他搁那里问弹幕。

“你们想个办法,让你们显得不那么没用。”

[你这小子!]

[把公孙敬声赌钱证据带着。这样谁能顾得上咱。]

[死道友不死贫道。]

[嘿嘿,妙极。]

……

霍彦笑起来,“妙极,不错。不过我拿什么?这不显得我心机深沉吗?”

[阿言陛下夸我了。]

[臣万死不辞!]

[臣懂。]

[且让赌场的人走一趟吧。]

[奸臣们,我们的馋言已入我陛下耳中了。]

[哈哈哈,电子奸臣派已成!]

[攻略阿言进度加1]

[一人我饮酒醉,七八个阿言跟我睡!]

……

公孙敬声以为自己是来看这两个时时压他一头的表兄的笑话的,谁料还没等他看到笑话,赌场的人拿了他欠债的账本登了门。

卫君孺直接晕了过去。

卫少君也气得不行。

一时之间,卫少,卫步,卫少儿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救完这个救那个。

罪魁祸首霍彦默默打发人走,霍去病望向罪魁祸首,就看见罪魁祸首眨眼睛,露小牙。

阿兄,我们俩才是一伙的哦!

霍去病笑了,保持沉默。

霍彦挺身而出, “舅舅们还有姨母,阿母不用着急,人已经回去了,我和兄长还有些陛下的赏赐,足够顶一阵子了。敬声表弟再凑些钱把剩下的还上就是。”

他轻笑向公孙敬声,“那个人说连本带利,共十万金。”

公孙敬声不住颤抖,最后恶向胆边生,冲霍彦伸出了手。

“你有钱,你借我!”

霍去病的面色瞬间不好起来,“阿言,回去,把你的东西要回来!”

霍彦还是笑眯眯,“可以,你去找陛下要吧,我的钱是为天子挣的,你若有本事,自可去要。”

公孙敬声想发狠,却被卫君孺打了一巴掌。

卫君孺气到颤抖,倒在了卫少儿怀里。

她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妇人,平生做过的唯一激烈的是大抵就是扇了自己爱逾性命的儿子一巴掌。

霍彦站在原地,望着卫家所有人满面愁容,突然叹了口气。

他这次是忘了考虑别人了。

“这些钱我会想办法的。不光敬声需要好好管教了,自姨母当上皇后,皇长子出生,家中子皆是任意胡来,虽只有敬声闯下大祸,但是由此可见,我卫家子都狂悖到什么地步了。昔日的田家已经离开长安了,若再不加以约束,卫家离田家也就不远了。”

霍彦边给卫君孺诊脉,边与卫少君道。

你是一家之主,你不约束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之事是开始还是结尾,全看你。

再不约束,卫家就是下一个田家,等陛下死去,姨母死去,新的外戚诞生,皇长子是要杀人给他们铺路的,那没人比没本事又惹众怒的卫家子更好了。

霍去病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冷眼瞧着公孙敬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第70章 刀子

霍去病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只依稀听见哭声,待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麻布,来往之人不少是他曾见过的侍中, 臣子, 无不涕泗滂沱。

有人死了啊。

他想着,然后自然的走到堂前,环顾四周。

这个堂前陈设, 他从未见过。

许是哪位他不识得的大人物薨逝了吧。

直到在棺木前沉默的青年抬起那张脸,他恍惚间退了一步。

阿言!?

阿言为何人跪棺?!

好像一瞬间刚刚模糊的一切全都清楚了。

他看见了抱在一起痛哭的大姨与阿母,几个抹眼角的舅舅。

他也看见了被人扶着的舅舅,舅舅的眼泪从眼角沁出,一边哭一边轻咳。

沉闷的肺音,一下一下,浑浊又窒息。

大家似乎都比现在老了好多,他还看见了舅舅眼角的细纹和鬓角的白发。

阿言, 阿言。

你们为谁而哭?

是姨父吗?

怎么不见我啊!

他有万千疑问,最后只踏着轻巧的脚步缓缓走向他的幼弟,然后跪坐在霍彦身侧,轻声问。

霍彦却仿若看不见他,他只是将自己的头死死抵着沉重的棺木,唇角紧紧绷起。霍去病靠近他, 这才看见霍彦把什么搂在怀里的。

那是一个小崽,模样很像阿言, 霍去病一见就喜欢, 可此时小孩乌溜溜的杏眼无声的沁着泪。

“仲父, 阿翁怎么还在睡觉,舅公哭,我也想哭。”

霍去病看见霍彦放在孩子脑后安抚的手霎那间颤抖,他近乎把自己弯成了一个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小孩继续向外看的眼睛。

“舅公累了,阿翁也累了。嬗儿,乖。”

霍去病突然反应过来了。

他望向自己的棺木。

原来是梦,原来是他死了。

他注视着他的幼弟清减了很多的身体在他的棺前弯了很久,就这样弯着,把他的孩子护在怀里,又似乎想从棺中听见久违的心跳声与呼唤声。

阿言,怎么不哭啊,哭出来就好了。

霍去病几乎如影随形的跟着霍彦,看着他如以往一样把所有的事安排妥当,看着他操持丧礼,劝慰刘彻,□□卫霍两家人的心,看着他把阿嬗哄睡,看着他处理原来落在他身上的政务。

霍彦像是一个机括,在他离去后,不知疲倦的接过他的那部分,充当大汉的权臣,天子的宠臣,成为卫家与霍家的话事人,太子的最大倚仗。

又是一年秋季,梨树上挂满了甜梨,所有人都走了出来。

因为阿言在,阿母依旧是陈家的老祖宗,太子依旧是太子,卫霍依旧在朝当权。

因为舅舅还在,天子依旧可以出击匈奴。

元朔六年的秋风很凉,可所有人都走出来了。

元鼎元年的秋风里带着甜香。

冠军侯府也有颗梨树,听下人说是霍彦刚来这天子赐宅的时候手植的。

今已亭亭如盖。

霍去病倚在梨树枝上,等着霍彦叫人来打梨做梨汤。

做一碗只加干枣的,就好啦。

可那一年,没有。

梨子被侍人沉默的取下,晒成梨干,被霍光沉默的嚼着,这个自幼沉稳的孩子给他以前最爱笑,爱玩闹的仲兄拿了一块,在青年无波的眼神中,轻声道,“仲兄,今年的梨不甜。”

青年人继续埋首政务,见他没事儿,就揉了揉眉心越来越重的竖纹,霍光识趣的出去了。霍去病在霍彦身前坐着,青年人看不见他,只是在霍光离开后,放下了笔,望着那梨干,望了很久,也没吃。

霍去病也望着他,望了很久。

阿言,说说话啊,你看梨很甜,你尝一尝啊!

自霍去病离去,这位冠军侯府就总是安静的。

除了霍嬗回来,稍有些动静外,其他时间都安静的像个墓穴。

霍嬗方满五岁,大步跨门,跟他阿翁一样的动作,拽着懒得劲的小漂亮,一见霍彦就黏糊糊的喊仲父。

霍彦依旧坐在廊前,轻轻地笑了。

这个小家伙像是春风,他一路过来,霍府的男女老少都笑了。

无人知晓的地方,霍去病也笑了一下。

这个小家伙一天一天的长大,跟他的阿翁一样,他喜欢骑着马儿在马场里撒欢跑,佩着最骚包的马具,带着他的五陵少年们,纵着小马去射鹿,马鞍上的金铃一步一响,小孩子也笑得灿烂。

卫青就常看着阿嬗,看着看着,就笑不出来了。

阿嬗,去病。

霍彦依旧沉默,陷于公务,不与人交,卫青身子渐不大好,刘彻便把更多的权柄交予霍彦。

他手握钱财与军政大权,是一等一的权臣,虽无一手遮天之名,却有一手遮天之实。

世人所求的名与利,与他而言,皆是掌中一握土,他漏一些就漏了。

但是青年人一手遮天,却只不过是为战凑钱,引荐将才,拨钱为百姓分发农具,普及教育罢了。

他似乎温良入骨,只想做为民的天子臣。

他静默无声,似乎已经褪去了锋芒,现在只想依从天子,交好群臣。

直到元封元年,天子欲带小冠军侯泰山封禅。

上上荣宠,霍彦却疯了一般的阻止,天子一概不听,天子自信的可怕,哪怕霍彦搬出了霍嬗身体不好,天子也不听。天子认定泰山府君会保佑他的小冠军侯不会英年。

霍彦第一次发疯了,像是被夺了最后珍爱之物的怪物。

他抽刀砍伤了力荐封禅的公孙卿以及一干儒生,血溅在朝廷大殿之上,成了一个水泊。

满朝哗然,却在窥见天子神色后,静默无声。

青年人横着剑,将剑死死插在大殿石板之间,他跪在剑前,一字一顿,仿若泣血。

“臣死罪,请陛下收回我的爵位,也请陛下将冠军侯的爵位收回,臣至今无子,请陛下隆恩将阿嬗过继给我,臣愿百死已偿。”

霍彦的头低垂,“臣愿百死以偿!”

他这一句话引得天子震怒,刘彻的面色冷然,目光却哀伤,“阿嬗是去病的血脉,他是大汉下一个冠军侯。”

案几被大力掀翻在地,奏书如雪花一样砸在霍彦脸上,霍去病几乎下意识的跪在霍彦面前,却只能任由奏书穿过他砸向霍彦,把霍彦的脸划伤,血缓缓流下。

原来他死了啊。

霍去病看着霍彦,想摸摸他的脸,却又一次穿过,“阿言,疼不疼啊。”

他己经死了啊。

他只能看着他的幼弟又一次缓缓下跪,腰弯得像是个满圆,他依稀看见地下的水渍。

“我已经失去了阿兄,姨父,我只有阿嬗了。”青年的身子极力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我只剩下他了,我不想他去打匈奴,我只求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陛下,臣求求你了,臣可以以金赎命!”

原本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开,几缕发丝肆意地垂落在他满是泪痕的脸颊上。他的脖颈也不自觉地伸长,让他此刻,整个人像极了一只孤立无援、绝望哀鸣的伤鹤 。

“多少金可以赎我嬗儿的命呢?”他问上首的皇帝,泪水不自觉的滑落,“姨父,我当年为什么不赎回我的阿兄呢?”

天子垂泪。

太平本是将军造,不见将军见太平。

阿嬗没有去泰山,他成了霍彦的孩子,似乎一切已经稳当。

秋风一年一年起,长辈们渐次离去,连小漂亮也长眠不起了。

又过了很久,舅舅死了,若没有霍彦,卫家便彻底散了。

大汉的军魂不在了。

霍彦将自己培养好的将领送去战场,虽没有卫青与霍去病在时的凶残,但至少也是胜多败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直到霍嬗从军。

这个孩子被霍彦养的太像霍去病了,他太像了,所以他也要去战场,不顾霍彦的阻拦,他也要抗击匈奴。

然后,他也死在了抗击匈奴的地方上。

霍彦疯了。

他终于疯了。

他摸着镜子中的自己,喃喃自语。然后发疯一般砸碎镜子。

霍去病看着他幼弟杀灭地方豪族的手段越发狠戾,什么暗中安排亲信,深入豪族内部,收集他们贪赃枉法、强取豪夺的铁证,待证据确凿,便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将罪证一一罗列,让豪族们百口莫辩,他都不干了。他像是一只无人管束的恶犬,直接动用私军,趁夜包围府邸,将其核心成员一网打尽。

他像是在玩弄牲畜一样玩弄朝中大臣,他巧妙利用各方势力间的矛盾,精心编织罪名,将反对他的声音一一下狱,彻底清除。

桑弘羊被他调离长安,金日磾被他斩于刀下。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无人再敢轻易挑战霍彦的权威。

他的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没有人可以牵住霍彦,连太子都不可以。

就像太子也管不了他越来越疯的父皇一样。

刘彻与霍彦一起疯了。

他们俩个一起疯了般去找神灵显灵,一个盼着与亲人见面,一个盼着长生不老。

没人认为杀人成性的霍彦还清醒着,只知道他又杀了一个骗他和天子的方士。

天下儒生恨他,骂他,啐他,却也依从他。

没人敢对一个怪物似敏锐的疯子阳奉阴违。

一时之间,豪族土绅不敢冒头,国家越来越有钱,天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

他们有了书读,有了粮吃,要往上爬,可以去念太学,可以递名帖,可以参加考试。

霍彦依旧在发疯,只是症状似乎好多了,不再无缘无故提刀砍人了。

他只是每日对着镜子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他只能看见自己满脸的皱纹和白发,那双杏眼也只剩浑浊一片,跟他印象中的人差太多了。

“不像,不像,不像了。”

他手中的镜子飞出,掷下地上,碎成碎片。

下面跪着的霍光几乎不敢动了。

他怕死,所以他怕仲兄。

他敬权,所以他敬仲兄。

霍去病看着霍彦,霍彦望着霍光离去的背影,眼睛晦暗一片。

霍去病的心近乎下意识地明白了霍彦的想法。

“阿言,你累了。”

霍彦抑住轻咳,却止不住胸腔中的血。

他要死了。

或在这次秋风起。

他撑不过刘彻了,哪怕已经杀了江充,他死后,焉知没有李充,张充。

霍去病在又一次秋风中看见霍彦提刀,他帮太子做了最后一件事。

弑君。

在要被侍卫拖出去凌迟的那一刻,霍彦掷出了自己的短刺。

他一生都没中过,这次也没有,只是戳进了刘彻大腿的骨缝里。

“成事在天,陛下命不该绝。陛下,我这把刀是不是很利?”

他哈哈大笑,任由自己无力倒在冰凉的石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像是阿兄啊,阿兄,你是来怪我的吗?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渗,眼神渐渐的涣散开来。

对不起啊,我没护好他们。我连据儿都护不好了。

可我好累啊,我天天都在吐血,我没有血了,我没有嬗儿了,我没有舅舅了,我没有阿母了。

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阿兄也早就不要我了。

我是个疯子。阿兄是大英雄。

我无法去茂陵了,紧挨着阿兄的泰安侯墓只能空置了。

以后连见到阿兄的资格也没有了。

无法同归了。

霍去病想搂着他,却只能任由他的尸体被刘彻叫人抱到自己的身边。

太子很快到了,满室的血让他吓出了冷汗,他几乎跌坐在榻前。

年老的皇帝老泪纵横,他的血几乎糊满整个床榻,他却在呼唤身边的刺客,他的孩子。

“阿言,阿言,朕赐你无罪,起来啊,阿言。”

刘彻近乎是吼着,他的血越流越多,巫医捂都捂不住,谁也不敢让陛下截肢保命,真正敢的人在榻下,他们只能任由皇帝的眼神涣散。

“阿言,阿言,朕好孤独啊,阿言。”

起来啊!

霍去病抱着自己的幼弟,看着姨父一点一点拨开自己幼弟的头发,年老的皇帝浑浊的眼睛似乎变回青年时的明亮,他喘息着将霍彦的手放在手里,对着太子道,“朕活得太久了,他不放心你,所以要和朕一起死。”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刘据近乎伏在地上。

刘彻大笑,他摇了摇头,“你不肖朕。”

太子的面色惨白。

“儿臣…”

他欲解释,刘彻却甩袖,“让他陪葬茂陵,厚葬。”

刘据如蒙大赦,他将霍彦从霍去病怀里抢走,无声的痛哭,哽着声音,喊了一声阿兄,一个都当祖父的人哭成了孩子。

他的阿兄死了。

一直助他,一直护着他,哪怕疯了都会替他解决问题的阿兄死了。

刘彻的唇色青白,他没有叫自己的傻儿子,只是将目光放在床幔上,然后咽了最后一口气。

江山千里,惠然来慰幽独。

他好孤独啊!

霍去病一只手牵住霍彦,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刘据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一时之间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掉下来。

他的父皇,他的阿翁死了。

霍去病的长梦惊醒,他支着额,梦中内容已记不太清,但他只觉得自己这个梦不好。

他只记得梦中的阿言一直哭,他很难过。

“翁翁,阿言的梨汤好了没?他不爱加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