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身份“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
“降雪轩在王府的东北角,出了正院书房前的西角门,往东走是前院,穿过前院一直往北,最尽头的僻静小院就是降雪轩。”崔海如是介绍道。
薛南星恭敬听着,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直至绕过一屏极其阔大高伟的大理石刻照壁,方敢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
昭王府内竟不是一味地堆砌奢华,反处处透露着风雅之韵。廊腰缦回,院落错落,花草与檐角皆以黑白色调为主,清雅素净。寻常府邸多是牡丹杜鹃,追求素雅的则是种竹兰之类,可一路往里走,见得最多的还是
桂树。
薛南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崔公公,王爷是很喜欢桂花吗?”
崔海扫一眼四围星星落落的桂树,悠悠地叹道:“何止是喜欢,这些可都是王爷的念想。”
薛南星循着崔海的目光再次望去,只见那些桂树高矮错落,杂乱无章,有的已经长到丈余高,有的却仅及半腰,参差不齐,仿若随手撒落的种子自然而生。
“既是如此喜欢,可为何好像无人打理?”薛南星费解。
崔海将怀中的拂尘一扬,“这昭王府啊,乃是在昔日的护国将军府上加建而成,咱们王爷自幼便是在这儿大的。儿时就种下一些树苗,后来去了宫里也没少回来看。再往后,王爷常年征战在外,但每每回京,总会带回几株珍稀的桂花,有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五花八门,老奴这记性,也记不全乎咯。”
“这些年来,王爷随心所欲地东栽一簇,西种一棵,除了浇水,也不许任何人擅自修剪。时日长了,这些桂树自然而然便长成了这番景象。”
薛南星闻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讶异,原来昭王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爱桂之情。然而,前路茫茫,未知重重,这“阎王殿”能少待一日便早一日解脱。一个月后,办案期限一到,若能寻得线索,定要尽快设法离开此地才是。只不过,怕是无缘闻到金秋的桂花香了。
崔海又抬手往西边一指,“西苑那头有个沉香园,那里的桂树倒是有人精心照料,只是王爷平日里轻易不许旁人踏足。”言罢,他脚步微顿,端着麈尾拂尘,目光扫一眼薛南星,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程公子,虽说王爷待您特别些,但王爷立下的规矩,还请您务必谨遵,切莫触犯了。”
薛南星愣了一瞬,拱手道:“那是当然,多谢公公提醒。”她心中忍不住苦笑,昭王哪里是待自己特别,无非是怀疑自己的身份罢了,非要说特别,那也是对着她的脾性特别古怪。
薛南星忍不住探长脖子,轻声问道:“公公,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这般阴晴不定吗?”
崔公公忖了一忖,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倒也不是。从前,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阴着,近来才是阴晴不定。”
薛南星:“……”
“王府里的规矩虽不算繁多,但有几条,程公子可得记牢了。”崔海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桂树绝不能碰,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另外,正院是王爷的居处,王爷议事多在书房或前殿,这两处,得了王爷应允便可以进,但后殿和厢房等闲不能靠近。”
崔海说着,声音多了几分肃然,“王爷素不喜外人踏入他的寝殿,即便是贴身内侍也不能久留。所以程公子可要将路记牢了,千万别走错了。尤其是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最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所有紧要事务,只管告知老奴便是。”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
她跟在崔海身后半步,一边走一边看,不知经过了几个院落,越看越摇头。府里静悄悄的,疏花疏木的,连只鸟都不多见。偶尔见到一两个扫洒浆洗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仆妇婆子,见到他们二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不出声。
一派清冷寂寥之景,活脱脱一个“阎王殿”。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崔海才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他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唤道:“程公子,降雪轩到了。”
薛南星望院里望一眼,只见一个平眉细眼的内侍碎步迎出来。他先是向薛南星行了一礼,“程公子有礼。”转而又朝崔海恭敬禀道:“公公,您吩咐下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南星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早前在大理寺的那个无白么?
崔海见她面露诧异,挑了挑眉道:“王府里除了几个年逾四十的聋耳嬷嬷,并无其他丫鬟女眷。无白你已然见过,王爷安排他住在降雪轩的后罩房,以便随时照应。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便是。”
无白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肤白细腻,声线柔糯,乍听之下与少女一般无二,应是自幼便被净身,进了昭王府,想来也是昭王信任之人,才两次被派来监视自己。
薛南星朝无白点了点头,客气笑道:“那日后就有劳无白小哥多多费心了。”
无白连连哈腰,“公子折煞奴才,您直呼奴才无白就好。”
二人各怀心思地打了个照面,崔海又向无白交待了几句。
薛南星抬眸望向垂花门上镌刻的“降雪轩”三个大字,她是有地方落脚了,可不知梁山眼下境况如何。会想起昭王昨夜说自会安排,却不知会做何安排。她转而向崔海行了一礼,“崔公公,不知您的人去城南取行李时,可有见到我那同乡大哥梁山?”
崔海轻轻抬眼,漫不经意道:“府中正巧缺个护卫,今日他已经来了。此刻就在后院,回头交班时,老奴会让他前来寻你。”
一日未见,梁山竟已成了昭王府的护卫。薛南星心里冷哼一声,不仅派了个人盯着她,还用梁山来拿捏住她。
薛南星双眼眯成一条缝,腹诽着道了声多谢。
崔海将拂尘往肘间一搭,“不必谢我,谢王爷就行。”
崔海离开,无白便引着薛南星进了降雪轩。
*
院子比薛南星想象中大,布置得素雅干净,倒不似久无人居的样子。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设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里屋内还有一间小净室,想来是为了天冷时方便沐浴所设。
屋子南北开窗,绕过后罩房便可以看到外墙,要瞒住人进出不难,若要绕去前院,还需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逛完一圈,无白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在正屋布了膳。
用完膳,薛南星让无白打了水,放在正屋内的净室,又以身染皮肤隐疾,不惯有人服侍为由,打发了他。
待无白离开后,薛南星阖上房门,首要之事便是检查门窗铰链与锁扣,所幸皆是完好无损。她便将门窗紧闭,又从房内的盆栽里捻了一些尘土,撒在窗沿和门缝之下,方才安心进了净室。
净室内,水汽氤氲,如烟似雾,薛南星终于能解开束胸,任由水流轻柔环抱,让周身的疲惫涤荡一空。渐渐的,两颊泛起淡淡红晕,如桃花初绽,肌肤在水汽中更显细腻如脂,与胸前的半壁白玉几乎融为一体。
她凝视水面的倒影,轻轻抚上那半块玉佩,想起外祖父与父母的未了之案,怔怔陷入沉思。
如今昭王将康仁十二年的卷宗拿出来,其中缘由无非有二。其一,他或许有意重审当年的旧案,其二,则可能是他心中有所顾忌,唯恐他人插手翻查。若是他真有重审之意,那便要搏得他的信任,设法参与此案,方能一探究竟。倘若他是因惧怕他人翻查而收起卷宗……那就更要成为他的心腹,唯有如此,方能接近真相。
可她转念一想,今日两次见到卷宗实在太过巧合。先是高泽与无白离开,将自己单独留在卷宗室前,再到陆乘渊突然出现,当着自己的面将卷宗带走。直至方才,在书房内,那份卷宗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说高泽离开事出有因,那位白老先生也是因为认错人才让自己找卷宗,但种种迹象放在一块儿想,就很令人起疑了。
此刻,薛南星不得不怀疑是陆乘渊想要故意试探她。可他为何要用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试探自己,若他是怀疑自己与薛家有关,那么他到底是敌是友。
她再想深一层,当初外祖父是收到京中的来信后才惨遭不测,来信之人可能是他信任的任何一个人。换言之,京中任何外祖父的旧识皆不可信。昭王身份特殊,与宫中牵连甚广,无论他目的为何,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多一份危险,断不可掉以轻心。
一思及此,薛南星旋即起身。
外间的天色彻底黯了下
去,薛南星只点了一盏油灯,用铜签将灯火拨得极其微弱,借着灯火,在净室的门后裹上束胸。她犹豫一阵,还是从换下的衣袍里摸出如仙给的那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那条状之物托在掌心,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思来想去,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微弱的灯火,端详起来。
东西的一端穿了条坚韧的皮绳,严丝合缝地卡在一块半掌大小、软硬适中的牛皮上,接口处是一个活动的牛皮圈,质地更硬,依照如仙所说,转动牛皮圈便可调整角度。
薛南星将牛皮圈转至上宽下窄的位置,那东西卡在里头,恰好能朝着下方,若是隔着衣袍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夸张。
她将那东西放在肚脐下,只凭着感觉稍微比了比,再将皮绳绕在腰间,打了个紧紧的活结。动作一气呵成,她几乎没顾上细看,待东西绑好了,才掌起油灯,低头睨了眼。
“嘶——”,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别开脸,一掌拍在双眼上。
饶是她验过不少男尸,可这浅浅一眼,冲击力绝不逊于拍岸惊涛。
束胸便算了,她常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袍衫,揣着一本验尸手札,有时候觉得太难受,稍微松懈几分也无所谓。可现下却被迫多了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还不知要顶着它晃悠多少时日。
薛南星扶额摇头,一步一叹地出了净室,仰头倒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声:都说小人难防,奈何这“活阎王”更难防啊!
*
书房内,烛台影绰。
陆乘渊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而书。
“胡文广的尸体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悬于北城门外,告示也已拟好,只当他是不堪酷刑折磨而亡。明日一早,进出城门的人便会看到。”高泽低声禀告。
陆乘渊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封好信函,声色幽沉道:“本王记得工部的赵允祁曾上报一笔修建北城门箭楼的预筹,你去赵府递个消息,说本王对那笔预筹有疑问,请赵允祁亲自来北城门看看。”
“是,属下领命。”高泽双手接下信函,躬身退下。
话音甫落,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白老先生来了。”崔海细沉的声音响起。
白老先生,名曰白九昭,论年纪,他与崔海不过相差寥寥数载。然自从十一年前那场废太子风波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至此,精神便时好时坏。但他是大理寺的老人,前后历经四任大理寺卿更迭,虽只官至五品寺丞,但此人极其精通律法,博闻强识,颇得大理寺内众官员的敬重,故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白老先生。
平日里道骨仙风的白老先生,此刻却将弯垂的寿眉拧作一团,步履匆匆赶来。他全然不顾礼节,甫一踏入书房便急不可耐阖上房门,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份验状,声音哑而哽咽,“敢问王爷,这份验状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乘渊负手走出书案,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白先生可曾看出这验状出自何人手笔?”
白九昭神情复杂,耷拉的眼皮下渐渐泛起微红,“老朽虽已年迈,目昏耳聋,但程大人的验状,老朽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份验状,尽管与程大人的笔迹有所差异,但验尸的习惯、手法,乃至验状的笔风,皆与程大人如出一辙。即便是当年的张启山,也只能得其七分神韵。”
他又顿了一顿,眼神愈发坚定,继续道:“或许旁人难以察觉,但自程大人初入大理寺起,老朽便有幸目睹其手书验状。他每份验状开头,必书‘初情莫重于检验’八字,以此警醒自己,人命关天,不容丝毫懈怠。”
陆乘渊垂下眸,扫一眼白九昭手里,“本王并不记得这份验状写了这八个字。”他忆起修觉寺那日,程耿星径直定论,呈上的是结案文书,并未附上验状。
白九昭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将验状递至陆乘渊面前,指着验状的首二字“初验”,道:“王爷请看这个‘验’字。”
陆乘渊接过验状,这“验”字果真似有轻微改动痕迹,按原笔划,这“马”字边更像是要书“忄”字边。
“此人显然有意隐瞒,却不慎笔误。若非熟知程大人此等习惯之人,绝难发现端倪。”白九昭不可置信地盯着陆乘渊,枯槁的双手几乎要上前去擭他,“王爷,这份验状墨迹尚新,究竟是何人所书?难道程大人当年并未遇难?”
陆乘渊负手立于,不露声色。
离了书案,堂下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光晕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
白九昭见他不言语,又取回验状,趴至书案一隅,掌灯细看起来,口中喃喃道:“这笔迹虽相似,却多了几分清隽之风。若非程大人亲笔,那必是他极为亲近且熟悉之人所写。或许是他悉心培养的关门弟子,抑或是……”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第32章 求证你怀疑他们没死?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他看向书案上的验状,只觉它不再是一页纸,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将罩在他眼前的云雾一把拨开,心中长满倒刺的硬壳,倏忽间被搅开一个豁口,在这一刻,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陆乘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什么时辰了?”声音哑得可怕。
崔海瞧出不对劲,喏喏道:“回王爷话,怕是已经戌正了。”
“戌正……”陆乘渊振袖转身,抛下一句:“备马车,进宫。”
*
马车行得极快,一刻钟后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陆乘渊由提灯的小黄门引着,一路往德政殿疾行。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陆乘渊只觉今夜的风声尤其大,吹得他脑袋嗡鸣,思绪纷乱。
拐过最后一道宫墙,两个宫人的低声窃语被风灌入耳里。
“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歇在德政殿咯。”其中一个轻叹着道。
“嗐,那有什么法子呢?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只消贴心伺候着便是。”另一个答话,听那声音,估摸着年纪要大些。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回回……”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回皇后那边都得打发人来,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皇上那心思,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一个小奴才,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哪天不被磨得骨头都不剩才怪哩。”
“嘘!这话可不兴再说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
“王、王爷,奴才见过王爷。”二人见到陆乘渊,霎时噤了声。
陆乘渊并未理会,兀自进到殿前,不多时便得了通传。一个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迎出来,引着他进了德政殿。
景瑄帝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从堆叠的奏疏缓缓抬头,“怎么,有急事?”
陆乘渊面上无甚表情,可满身的霜露之气哪里骗得了人。他躬身行礼,“是,外甥的确有要紧之事请舅舅帮忙。”
言语间少了君臣之分,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景瑄帝眸色一黯,想到早上那盘未尽的残局,奏疏下的指节渐渐发白。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说吧,是何事?”
陆乘渊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立于宫灯投下的光晕中,向景瑄帝深深一揖。
“舅舅,外甥斗胆再问一次,十年前薛尚书一家之案,当真没有丝毫疑点吗?”
发白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松开,恢复了血色。景瑄帝微微抬眸,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珠串,语气平和,“未晚,你对此案的执着,朕心中
自是明了。但朕已经多次告知于你,那桩案子,是朕亲历亲审。薛家一门三口,加之程家满门,共计十三具遗骸,皆由张启山亲自检验。他是程老的高足,朕相信他不会……”
“然张启山此人并不可信!”陆乘渊打断道。语气虽仍是恳切,但这大殿之上,敢打断当朝天子的,又有几人。
霎时间,殿内侍从纷纷俯身,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瑄帝未露愠色,只是微微怔了怔,负手踱出书案,睨向陆乘渊,“有脾气了?”
“外甥不敢,只是心中疑虑难解。”陆乘渊俯首揖下,做请罪之姿。
“有脾气是好事。”景瑄帝轻轻拍了拍陆乘渊的肩头,越过他身侧,一挥袖道:“尔等都退下吧,跪着碍眼得很。”
待内侍们尽数退下,景瑄帝的眉宇间添上几分凝重。他折回身,看着陆乘渊,“你既有所疑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说吧,张启山到底如何不可信了?”
“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陆乘渊直提要害。
景瑄帝目色一凝。
继而,陆乘渊将望月楼的死者与观音像失踪案的关联一一道来,“望月楼一案恰恰证实了观音失窃案背后有疑,彼时大理寺与刑部携手追查,以张启山的能力,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张启山任大理寺卿八年之久,若当真为他人马首是瞻,又怎会仅在这一个案子上动手脚。无独有偶,十年前一案也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
“所以,你怀疑这桩案子也有问题?”景瑄帝顿了顿,又问一句:“你怀疑他们没死?”
“是,至少并非意外。正因为当年是张启山亲自验尸,那十三具遗体的死因,抑或是不是真的死了,便都存疑。若非有蹊跷,他为何要将此案的卷宗撕去。”陆乘渊语声愈发坚定,“没记错的话,薛程两家十三口的尸首是在出事半月后才找到,找到时,尸身早已腐烂,难辨真容。死者身份全凭张启山一人断言,若他有心隐瞒死因,换尸而验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
“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
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缓缓道:“朕亲眼所见,的确是清玄……”声音很沉,沉到近乎哽咽,“清玄胸口有一颗红痣,饶是尸身腐烂亦隐约可辩。”
陆乘渊一怔,“但是死因……”
“死因也无可疑!”是不容质疑的帝王之声。
陆乘渊抬眸看向景瑄帝,眼底搅起云雾。他心知景瑄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若非亲眼见到不可推翻的实证,景瑄帝怎会轻易相信薛夫人已死。
霎时间,陆乘渊只觉得方才那只拨开云雾的手,忽尔也飘渺起来。
是他太心急了,从回京后重遇程耿星,见到程耿星写的验状,再到发现那份卷宗被人动了手脚。他太急于想要证实薛南星还活着,才把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却几乎忘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样,一样希望他们活着。
而那个人,是共主天下,是生杀在握的天子,又岂会轻易被人蒙蔽十年之久。
眼底那团云雾渐渐化作失望,写入眸中。
景瑄帝将这失望之色尽收眼底,迟疑一瞬后,道:“但朕只能确定清玄的身份,你若能找到实证,想查其他人,朕也允了。”
实证?
陆乘渊心下一沉,即便是那份验状,也算不上实证。他用了十年时间去接受的事,确实不该因为一个猜测就妄下定论,只是……
他沉默地站着,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我……没有实证。”他稍稍顿了顿,又问一句:“舅舅,可有些事,即便只是猜测就足够了,不是吗?”
景瑄帝并未说话,神色亦是寂寂然。
“您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然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陆乘渊声音很沉,不知是对景瑄帝说,还是对自己说。
景瑄帝怔然,怎么会没有。只是多年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头顶的冕旒,脚下的苍生天下,让他不得不将这份“放不下”与那个人一起埋进青州的坟墓里。
那句尘封多年,被揉碎了捻进骨血里的话,断断续续又浮上耳边: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我们曾经并肩,便就够了。
景瑄帝默了好半晌,终于缓缓开口,“你想如何查?”
“开棺验尸!”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
夜色深沉,一轮弯月斜挂天际,清冷孤寂。
陆乘渊回到昭王府时,已过了亥正。他下了马车,立于府门口。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迎风一晃,如静水微澜。
他在门前默了片刻才迈入府门。
崔海在前头提着灯,风灯中的火光不算亮,堪堪只能照清二人身前的寸尺前路,照不清暗夜中的人。
“崔海。”黑暗中,陆乘渊轻唤一声。
“奴才在。”
“府里向来都是如此安静的吗?”
崔海被陆乘渊这么一问,霎时怔住,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家王爷为何忽然问这个。他留意着细听了一阵,四下确实有些太静了,甚至连夏蝉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他微微侧后,将身子躬低了些,“王爷喜静,府里不许下人喧哗。且眼下夜已深,各院的仆从也都歇下了。”
“都睡了吗?”陆乘渊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
崔海自荣亲公主在世时就开始伺候陆乘渊,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眼下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崔海提着灯往陆乘渊靠近了半步,“不过程公子第一日入府,其起居习性尚不可知,奴才不好妄下定论。”
陆乘渊轻轻“嗯”了一声,兀自朝前走去,脚步仍是不疾不徐,却在经过正院时,未加丝毫停留地往北边去了。
越沉的黑夜,思绪越是清晰。
从德政殿出来,陆乘渊心里便生出无数猜想。方才景瑄帝当即已经下令命人去青州开棺,以御前亲兵的速度,三日来回绰绰有余。
换言之,只需要三日,他便能进一步证实程耿星的身份。
陆乘渊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薛南星仍然在世,他会作何反应。但那毕竟只是人在绝望中,生出的一丝妄念罢了。可当有一日,这丝妄念化作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深渊,让昔日那些抓不住的、看不清的念想突生根蔓,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快了起来。
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心间猝然一阵刺痛,一股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
他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毒!
倘若递回来的消息真如他所想,倘若她真的没死,倘若在府里的程耿星真的是她,他该如何?
他要告诉南星自己快死了吗?可她分明已经忘了自己,又何苦让她再痛一次。
陆乘渊向来不信命,然而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被命运弄人四个字牢牢囚住了,进退不得。
思绪到这里,陆乘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迟疑了。
可再抬头时,降雪轩已近在咫尺。
院里熄了灯,只得那轮弯月孤清的光。
崔公公跟上来,轻声问道:“王爷,可要叫醒程公子?”
陆乘渊立在降雪轩院前,听了这一问,却是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缓缓道出三个字:“不必了。”
第33章 死法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晨光鲜亮,透窗而入。
薛南星昨夜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实在太累了,带着纷纷的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继而好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还没醒吗?”声音清朗。
“没呢,王爷吩咐了,等闲不能吵醒程公子。”另一道声音柔细,犹疑一瞬后又道:
“要不,世子殿下再等等?”
“我都等多久了。再说了,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世子,王爷有令……”
“开口闭口王爷、王爷,嗐!”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
五感渐渐清晰,薛南星隐约感觉左后腰有什么东西膈得慌。她下意识向右侧一个翻身,哪知自己睡觉极不安分,早已挪到了床榻边上。
“嘭”一声,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摔到榻下。
薛南星扶额起身,才发现昨夜挂在腹下那个东西,不知何时挪到了左后腰。
外间的人似是听到里头的声音,隔着门扉扬声问道:“师父,起身了吗?”
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冲入净室重新绑了个死结,迅速穿好中衣和外袍。
她在打通的耳房里简单洗漱完,回到正房束好发,再次确认窗沿和门缝的尘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启了门闩。
甫一开门,薛南星的胳膊就被人擭住。
“师父,没想到你真的住进王府了!”凌皓那张一如朝阳般的脸凑了上来。
薛南星微笑着抽回手臂,行了见礼,转身步入房内,边走边道:“承蒙王爷不嫌弃,委以重任,我自当识时务。”
二人闲叙几句的工夫,无白已经奉来了茶。
凌皓兀自坐到茶案旁的圈椅里,嘻嘻一笑,“我表哥那个人,惯来刀子嘴豆腐心。我早就看出来他对师父你青睐有加,只是碍于颜面,端着姿态罢了。”
他举起茶盏,啜一口茶,挑着眉道:“这茶啊,要抢着吃方显其味。于是,我故意向知砚兄举荐你,让他知晓你并非无处可去。这不,他一听,立马就急了。”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全然忘却自己是如何软磨硬泡求着陆乘渊的了。
薛南星笑了笑,举起茶盏做敬酒状,“那草民便以茶代酒,敬世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嘛,没人的时候,你是我师父,我是你徒弟。”凌皓故作不满地嘟囔着,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豪迈地一搁茶盏,转而问道:“师父,昨日查案的进展如何?可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薛南星点头,“知道了,是烟柳巷里一间南风馆的小倌。”
凌皓一听“烟柳巷”三个字,全然不顾后头的话,激动道:“你们竟然去了烟柳巷!?”
薛南星瞥他一眼,“是。不仅如此,还查到烟柳巷一间叫雨花楼的青楼里,有一名妓子失踪了,她很可能见过真凶。”
尔后,她将曲澜生的身份来历,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以及梅香失踪之疑详尽道来。
凌皓是越听越摇头,听到末了,眉头早已拧作一团,“嗐!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线索。”
凌皓扬手一挥,仿佛烟柳巷就在眼前,“想当年,我凌皓、凌云初纵横烟柳巷,往北曲那儿一站,香粉帕子都不知要被砸多少条?眼下去烟柳巷查案,居然不带我。”
他越想越怄,一掌拍在大腿上,“昨日我就该来找你们!都怨我娘,不过是吐了几回,脸色稍稍没那么好看罢了,她便小题大做,硬是将我拘在府中整整一日。”
薛南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勉强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凌皓又啜了口茶,不忘提醒道:“下回若是还要去烟柳巷,定要带上我。”
“好。”薛南星颔首,笑着去拨茶中的浮沫,少时,手上的动作却忽地一滞。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凌皓,问道:“世子,你从前可有同宋世子一道去过烟柳巷?”
“你说宋子谦?”凌皓搁下茶盏,“有倒是有,想来我第一回去烟柳巷,就是被他和几个紫云书院的同窗拉去的。只不过,自两年前他娶了那位龚家二小姐后,就脱胎换骨了,好几回喊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据说他与那龚二小姐成亲后琴瑟和鸣,恩爱得很,且这两年他又一门心思扑在母家的生意上,我们便也不再喊他去了。”
他微微一顿,“想来也是。那龚二小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好歹也是工部尚书龚士昌的千金。反倒是晋平侯府,如今已是日落西山。宋家到他这辈,竟无一人入仕,整个府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罢了。子谦若想重振家业,自然得倚仗这层姻亲关系,在朝堂内外打通关节,把章家这门生意稳住了。”
“不过你别说,他的确是个心思活络之人,几年前竟设法让皇上知晓了望月楼,还引得御驾亲临,提下一首佳作,自此,望月楼便一跃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说着,凌皓叹一声,“只可惜啊,这京城第一酒楼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我估摸着,他心里也不好受。”
薛南星听完,默了一晌,将凌皓此番话在心中反复思忖。原来宋源早已娶妻,并且十分倚仗妻子娘家的势力,那么,他定会将自己的特殊癖好隐藏好。若二月十四那日,与曲澜生同乘马车的人是他,那他怕被梅香见到真容,也就都说得过去了。
但还有两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一是凶手如何行凶,倘若真的是宋源所为,即便他能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算好时辰提前喂服解药,他又是如何在诗会上分身,趁曲澜生将醒未醒时,将他扔下望月阁,而自己又正正好站在台中央亲见这一幕。
世上当然没有分身之术,但有障眼之法。她再一细细回想,诗会那夜,宋源似乎一直都在楼下正厅,要么是他用什么法子障了众人的眼,要么,就是还有一人,在暗处做他行凶的影子。
二是曲澜生为何要在死前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又或者,这两个疑问是否都是同一个答案?
一时间,薛南星只觉得思绪都浮在水面,触不到底。思索了良久,又将疑虑拉回最初的一问:“世子,那你们从前去烟柳巷,可有去过南风馆?”
“当然不曾!”四个字斩钉截铁,凌皓毫不犹豫道:“子谦与夫人情深意笃,举案齐眉,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他想了想,又生怕被人误解有何不为人知的癖好,连忙转向薛南星,神色郑重道:“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方才让你带我去烟柳巷,是去那个什么雨花楼。若是南风馆那种地方就免了,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是爱好龙阳之人。”
他“咦”一声,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之事,一脸嫌恶,“好好的男人,做女子打扮,一个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话到末了,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男不男、女不女……薛南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虚地咽了口唾沫,“魏大人已经着手帮忙寻梅香了,咱们暂且不必去烟柳巷了。”
她没顾着去看凌皓眸中的失望,而是瞥一眼外间的天色,转念问道:“王爷可在府上?”
“我方才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了,说是望月楼的管事带回来了,表哥亲自去了大理寺审问。咱们可要去看看?”凌皓反问。
薛南星稍一思量,宋源的家世背景,昭王不会不知,也难怪昨日与他分析案情时,昭王已然对宋源有所怀疑。想来审完那个管事,便会去晋平侯府。无论宋源是否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也无论他是否真的是凶手,曲澜生的死法定然还有蹊跷。
一思及此,薛南星回到:“王爷审案,何须你我在场。不如先入去望月楼看看。”
*
二人乘马车至望月楼,见望月楼已被封锁,门口虽未贴封条,但由数名影鹰卫把守,等闲不许人靠近。
其中一名影鹰卫验过琝王府的印信,便带着二人进了望月楼。
推门入楼,二人一路往里走。
明明仍是同一座木雕屏风,同样宽敞明亮的正厅,许是少了人息,薛南星总觉得与前日之景大相径庭,不过两日光景,却似历经沧桑巨变。
阳光依旧从楼顶的琉璃瓦间倾泻而下,然此刻照亮的却是一片寂寥。
她抬头看一眼望月阁,眸中染上疑色,“走,世子,咱们上望月阁看看。”
望月阁未上锁,门口亦是有人把守。
凌皓甫一进来,就负手在阁内踱了一圈,“我瞧着望月阁修缮了这么久也无甚变化嘛!”说着,又停在阑干边,抬手拍了拍,“不过这阑干倒是加宽了些,都能躺下一个人了。”
一
句无心之言,仿若醍醐灌顶。薛南星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西侧角落的石堆上,盯着地上的石块看了半晌。
凌皓转头见她眉心紧蹙,一动未动,于是蹲下来,拾起其中一块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石块与方才楼下那些并无不同啊!”他回过身问,“有什么问题吗?”
薛南星敛着眸,声音分外沉静,“世子,你觉不觉得这堆石块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了?”凌皓扫一眼石堆,“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语声一顿,一只手在石堆边晃了晃,不以为意道:“要说奇怪,呐,这块最小了,算不算奇怪?”
他伸手往薛南星眼前一递,一块半掌大的石头赫然躺在掌心中。
薛南星从怀中也掏出一块石头,摊开掌心。
两石相并,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你何时也捡了一块?”凌皓直起身问。
薛南星原本垂着的双眸猛然抬起,“世子,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第34章 答案“正是他自己!”
*
大理寺,刑思堂。
“两日前望月楼诗会死了个人,你可听闻?”
“小、小的实在不知情啊!”望月楼管事跪在公堂之下,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昨日,几名头戴鹰翅盔的影鹰卫冲进他家中,还未曾看清来人,就被快马连夜带回京城。眼下,他跪在堂中抖若筛糠,被沈逸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你若不曾听闻,那本官便与你说道说道。望月楼诗会当晚,一个南风馆的小倌从望月阁被人扔下楼。官府的人上去看过,彼时那望月阁已是上锁,而钥匙……”沈逸负手走到管事身旁,俯下身,“除却你们章老爷,便只得你手中有了。”
管事豁然抬头,一对肿泡眼瞪得溜圆,连连摇头,“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小的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小倌,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杀人呢?”
“这个小倌曾于二月十四那日,前去望月阁唱过曲,你身为楼中管事,望月阁设什么宴、请什么人,你会不知?”沈逸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紧握的两张画像猛地砸到到管事面前。
管事探长了脖颈,仔细去瞧,这两幅画像他自昨日起,就瞧了无数遍,可他横看竖看,饶是掏空脑袋,也想不起画中到底是何人。
“大人明鉴,若是寻常宴席,小的自然知晓。可那望月阁内摆席宴请,向来都是东家亲自招待,咱们这些下人只负责与前来订席的侍从仆人打交道。若客人想保密身份,宴席上不用楼里的小厮,也是常有的事儿。”管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东家那儿倒是有本册子登记着,小的曾经见过。”他口中的东家,想来便是宋源无疑。
“那钥匙呢?若不是你,难道还能是章兆琛不成?他月前就已去了中函,而你家乡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快马兼程,一日一夜来回足矣,你说说,谁更有可能犯下此案!?”沈逸言辞犀利,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管事被沈逸这么狠狠激了一番,愈发慌乱无助,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极力辩解道:“不、不是我!家母身体抱恙,诗会前三日小的就回乡了。还是宋世子让我回去的,宋世子、邻舍乡亲都能替小的作证。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几位官爷昨天也都亲眼瞧见了。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事上做假啊!直至昨日一大早官府来拿人,小的才知道楼里出了事,但具体什么事,小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着,他撩开袍锯,双腿颤抖着向前跪行几步,“况且,小的压根就不会骑马啊!”话音落,他身子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
袍锯撩起的瞬间,那管事大腿内侧一大片渗血的磨痕赫然入目。
人是由影鹰卫用快马带回京的,一日一夜来回,那是影鹰卫的速度。如此快的马速,不常骑马之人定会磨伤大腿,眼下这管事腿间已是血肉模糊,的确不似会骑马之人。
沈逸扫一眼堂下跪着的人,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陆乘渊拱手,低声道:“王爷,腿间是新伤。”
陆乘渊清冷的声音自堂上悠悠传来,“你方才所言,是宋源让你回乡的?”
管事稍稍直了直身子,抬起眼皮,觑一眼堂上,“回王爷话,正是。东家得知家母身体有恙,便让小的回乡照顾了。”
言罢,他生怕堂前二人不信,略一思索,又接着道:“小的原本打算忙完诗会再去找东家,可四月十三那日,大约申时前后,东家便来寻小的,说得知小的家中有事,主动提出让小的回乡探母。小的当真不是有意撒谎要离京的啊。”
“可偏巧不巧,望月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你再好好想想,那钥匙可曾离过你的身?”沈逸转身再问。
管事低头想了想,摸着腰间的绳扣,惶然道:“这钥匙,一直就挂在这绳扣上。这几日,我夜夜守在老母榻前,不曾沐浴更衣,连眼睛都几乎未曾阖上过……”
话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兜来兜去还是自己嫌疑最大,蓦地又慌张起来,哭丧着脸道:“本就不该带着这串钥匙的,早知那日就该把钥匙留在楼里了!”
陆乘渊的目光陡然转了过来,“此话怎讲?”
管事忙用衣袖擦了把鼻涕,“这钥匙从前确实一直由我保管,可望月阁修缮的这些时日,都是放在库房里的,工匠们登记了便可以取用。我走那日,本想把钥匙放回库房,可东家说工期结束了,里头又存着些奇石,放在库房里不放心,等闲诗会这几日不会有人上去,便让我随身带着。”
陆乘渊静静听完,抿了口茶,才不急不缓道:“且将四月十三那日,宋源何时来寻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道来。”
管事见陆乘渊这一问语声平静,稍稍松了口气,便回忆道:“那日,小的和往常一样,辰时回到望月楼,便一直忙到未时午市结束,刚打算歇一会儿,东家就来了。也不知他听哪个伙计说的,一见到小的就问我家中是否有事。小的前两日的确收到弟弟来信,说家母旧病复发,可诗会在即,小的哪里敢轻易告假。没想到,东家竟然主动提及,让小的赶紧回乡探望。东家都这样说了,小的只有感恩的份儿,哪里会想那么多。”
“不过那会儿望月阁的工期前一日才结束,小的怕临时还有些收尾的活儿,就想着把钥匙留下再走。可东家当即查看了一番,说没什么特别的了,便锁了门,将钥匙给了小的,小的这才拿在手上。小的自然不敢辜负东家的信任,所以这几日都是贴身带着,不敢离身,谁知……”
“如此说来,最后是宋源锁的门?”陆乘渊眸光微沉。
“是。”管事连忙点了点头,又道:“约摸申时前后,那会儿楼里休市一个时辰,大伙儿都在休息,也没什么客人。”
“那他查看望月阁时,你可有在场?”陆乘渊继续问道。
“不曾。”管事又摇了摇头,“他允了假后,我便忙着把手头的账记完。是东家自己去楼上看的,不过也就是看一眼的工夫,没多久就锁好门下来了。之后我便匆匆走了,没顾上再去看。”
须臾,他蹙起眉头,又嘟囔了一句:“说来也怪,往日里东家从未这么早来过。那日又并非查账的日子……”
陆乘渊听罢,不再言语。
沈逸虽想不明白疑点在哪儿,可陆乘渊突然提及宋源定是有异,于是上前请示,“王爷,可要审那宋源?”
陆乘渊负手踱至门口,望了眼天色。目光再落下时,冷不防落到了疾步而来的薛南星身上。
他怔了怔神,却咂不出其中滋味。
薛南星与凌皓从院外踏风而来。
陆乘渊看了眼青衫落拓的少年,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到跟前与他一揖,唤了句:“王爷。”
陆乘渊“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檐角上。
薛南星眼波轻转,瞥见堂中跪伏
的身影,心中暗自揣度几分后,径直禀报道:“王爷,世子与属下方才前往望月楼,果真有发现。眼下,行凶的手法属下已推测出七八分,但这余下的二三分,还需王爷解答。”
陆乘渊这才移目看向她,“本王适才已审完。那管事的确在三日前就已经归乡,钥匙亦是时刻不离身。据他所述,那日是宋源亲自锁门,再将钥匙交予他手的。”他简单道明关键,回身抬了抬手,命沈逸将管事的供词拿来。
沈逸接令,快步从公堂旁奋笔疾书的录事手中取过供词,又快步走出来,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凝眸细看起来。甫才看到“四月十三日……申时”几个字,浮于水面的思绪倏地在这一刻触到了底。
薛南星的眸光一瞬点亮,似有灼灼火光,“王爷,您昨日问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陆乘渊将这灼灼火光尽收眼底,默了片晌,才淡淡道:“想明白曲澜生为何要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了?”
“嗯。”薛南星道:“王爷昨日所言极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我一开始就被人障了目。”
“依据此前查到的线索推断,曲澜生于四月十三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二次日,即四月十四,他便遭人下毒迷晕,囚禁于望月阁中。从十四日至诗会当日,凶手精心算计时辰,寻机潜入阁内,提前喂服解药。然后待诗会时,趁众人皆聚焦于一楼正厅,凶手潜入望月阁内,把刚醒来的曲澜生横抱扔下,尔后锁好门,或隐匿于暗处,或混入人群中。然而,此推论疑点有三。”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二人,继续说道:“曲澜生自望月楼坠落之时,我等皆在一楼正厅。他身体横陈,直坠而下,从方位判断,确似被人自望月阁横抱掷出。然而,案发之后,世子殿下即刻下令封锁西楼与望月楼,我与宋世子亦迅速冲上望月阁,却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影。更诡异的是,西楼所有厢房,包括这望月阁,皆是门窗紧闭。王爷随后派人彻底搜查,亦证实了这一点。”
“王爷已经审过章家老爷和那个管事,二人均无行凶的可能,短时间内也无法将钥匙拿回望月楼。即便是有第三把钥匙,如此短的时间内,众目睽睽之下,凶手究竟是如何从四楼望月阁将人扔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至一楼混入人群?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行凶之后还要将望月阁锁上呢?”
凌皓托着下巴,“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杀人后都是着急逃离,谁还顾得上锁门。”
薛南星颔首,沉声道:“所以,那道门自锁上后根本没再开过。”
“没开过?”凌皓满脸诧异,不由凑上前,“那是谁扔他下去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吗?”
“世子说的没错,正是他自己!”
第35章 桂花“你喜欢桂花吗?”
凌皓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话一出,更疑惑了。他转头看了陆乘渊一眼,只见那人面容平静,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不等凌皓反应过来,薛南星接着道:“他只不过是在望月阁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就骗倒了诗会上的所有人,让众人都能成为他不在场的证人。”
她垂头在地面扫视一圈,随即蹲下身,捡起几个大小均一的石子,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蹲在门槛边,“王爷,世子,且看这里。”
二人跟过去。
只见薛南星将五个小石子排成一条直线,紧贴着门槛边缘约半寸的位置,每个石子间距一致,形成一道均匀的“一”字形布局。
“这是在做什么?”凌皓也好奇地蹲下身。
薛南星微微勾了勾唇角,“案件重演。”她指着门槛道:“假设这门槛之上是望月阁的阑干,而其下方则是望月楼的正厅。凶手只需事先将曲澜生迷晕,将他带入望月阁,并让他横卧于阑干之上。”说着,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长叶,平放至那些小石子上,“就像这样。”
“待曲澜生体内的押不庐毒性消耗殆尽,他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人在初醒之际,意识往往模糊不清。若他被迷晕前是睡在床榻上,便极有可能误以为自己仍在床榻上,而在感觉到左后背有异物硌着时,便会本能地向右侧翻身。而他这一翻……”薛南星抬起食指,对着长叶左侧轻轻一挑,叶片随之翻转,飘然落到了门槛之下。
“所以,这就是死者左后背斑块形成的原因。”陆乘渊道。
薛南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便能如同目击者一般,亲眼目睹死者在自己预判的时间从望月阁坠下。”
她站起身,对陆乘渊道:“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提前给曲澜生喂了解药,再趁他将醒未醒时,把人从楼上扔下。但倘若凶手是用此法行凶,那便不需要提前进入望月阁喂解药。他只需在下毒时算好时辰,让押不庐的药效刚好能在诗会结束前自然消退即可。”
她稍微顿了一下,“而他算好的下毒时辰,正是四月十三日。”
“你说要本王解答的二三分,就是想确认凶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到望月阁的钥匙,以此判断他用哪种方法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是吗?”陆乘渊问。
“王爷您方才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薛南星答道。
二人一来一回,让一旁的凌皓听得不明就里。他看看陆乘渊,又瞅瞅薛南星,只觉得这二人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
凌皓索性往两人中间一站,叉着腰对薛南星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薛南星轻轻一笑。
凌皓却还嘟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你还笑!?说了半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凶手到底是谁?”
薛南星指了指门槛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世子想想,这些石头就这样放着定会惹人生疑。那么在案发后,是谁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上望月阁,想要将这些石块拿走,那个人便是凶手!”
凌皓略一回想,心中大震,“是宋源!?”
薛南星颔首,“是。只是他未曾料到,那望月阁的门竟比他想象中坚实,直至我上去了,都还未撞开。因此,在我撞开门摔倒在地后,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冲向阑干,扫开那几块石头。而我手中的那块,也是在那时捡到的。”
凌皓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堆奇石几乎都是大块的,只得这几块小的,原来是拿来垫尸背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他未曾预料的……”薛南星转而看向陆乘渊,拱手揖道:“……那就是王爷雷厉风行,不仅迅速封锁了望月楼和望月阁,还派人严密监视侯府,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处理那些石块。”
陆乘渊明知她是又端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却仍是不由心生微澜,须臾,才转而问道:“那么,第三个疑点呢?”
“最后一个疑点,就是那支蝴蝶钗。曲澜生如此珍视这支钗,却将它随意放在妆台上,仿佛特意想要被人发现。但倘若他是要传递什么消息,为何不用更直接的方式?”这也是昨日陆乘渊提出的疑问,此前薛南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方才看到那份供词。
那支蝴蝶钗是四月十三日卯时至亥时出现的,若曲澜生在申时前将钗放回楚风阁,而后才被迷晕,又如何能在酉时经过雨花楼,被正在迎客的梅香撞见呢?只有一个可能——梅香见到的并非曲澜生,而是扮作曲澜生的宋源。
薛南星蓦然抬眸,“王爷,世子,整个案子中,这支蝴蝶钗起的最大的作用,无非是证明曲澜生四月十三日还没出事,引导我们误判曲澜生被关进望月阁的时间,将嫌疑转移至有钥匙的人身上。倘若去楚风阁的并非曲澜生,而是宋源,那所有疑点便都能解释通了。”
“梅香失踪前曾说过一句‘怎么是你’,此前我以为是她见到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人,譬如曲澜生这样的不该出现在青楼的小倌。而凶手以为梅香认出曲澜生,怕他认出自己,才对她下了毒手。但现下想来,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的人,以另一种模样出现了,譬如扮作曲
澜生、做小倌打扮的宋源。”
她顿了顿,又道:“而我猜,梅香是见到一个小倌打扮、戴蝴蝶钗的人,就以为是两个月前替她解围的曲澜生,却没想是她认识的宋源,大惊之下才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凌皓听罢这一长串的推论已是呆在原地,他的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之事,只觉得此刻被搅成一团糨糊。愣神间,只听薛南星忽然提及自己,“世子,你可知道,从前宋源去烟柳巷,可有去过雨花楼?”
凌皓被她这么一问,终于缓过神来,将方才听入耳的几个词拼拼凑凑堆在一起,这才边想边道:“烟柳巷全是这个楼那个楼的,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我确定,他成亲之前没少去,与好些个妓子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着,他又从脑子里捡起一些细节,笃定道:“反正子谦他绝无龙阳之好,他与夫人甚是恩爱,从前我们还……”
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凌皓曾与宋源一同声色酒肉,是见过宋源孟浪的一面的,料他如何都不愿相信宋源喜欢男人。
陆乘渊没理会他,而是接着薛南星的话道:“若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那她被害的原因就是认出了宋源,而并非认出了曲澜生的恩客。”
薛南星一听这话,愣了愣。是了,这些也无法证明宋源就是曲澜生的恩客。若真是宋源,他掩饰的如此好,要如何证明他喜欢男人呢?若不是宋源,那他又为何要杀曲澜生呢?那个指使曲澜生去禹州找观音像的恩客又是谁呢?
疑团看似理清了,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动机。一个侯府世子,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盘问,除非找到梅香,从她身上找到证据。
“也不知魏大人那里有消息没?”薛南星念叨着,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去京……”
“不行。”不等她将京兆府三个字说完,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愣了一下,她话都还未说完,如何就不行了。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又烧起无名火来。
陆乘渊很快便又端出一惯的冷静从容,“你随本王去一趟晋平侯府。”声音一顿,“宋源有本册子,可能记了二月十四在望月阁设宴的宾客是谁。”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凌皓,“你,去京兆府问问魏知砚,若还无头绪,便让他不必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去寻。”
凌皓一听这话,立刻鼓起了腮帮子,脱口而出:“我不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师父?”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冷厉、三分惊讶,以及五分明显的怒意。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暗暗叫苦,只恨不能伸手去捂凌皓的嘴。陆乘渊与凌皓是表兄弟,眼下凌皓当着陆乘渊的面唤自己师父,这不是平白做了昭王的长辈,摆明占了他的便宜吗?
薛南星只当没听见,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扯了把凌皓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打圆场,“呵呵,世子殿下真是爱说笑。”
她探了眼陆乘渊的脸色,低声对凌皓道:“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寻人一事,无论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比我擅长得多。梅香失踪得突然,如今又毫无线索,饶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倒不如与王爷一同去晋平侯府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
她见凌皓仍有不悦,又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凌皓紧拧的眉头一下舒展开,狐疑地问了声:“当真?”
薛南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皓转怒为喜,转身就往院外去了,临走不忘撂下一句:“师父放心,就交给我吧!”
薛南星扶额:“……”
她甫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陆乘渊似是不经意,悠悠淡淡地问了句:“说了什么?”
“嗯?”薛南星一愣。
陆乘渊淡淡扫了眼凌皓离开的方向。
薛南星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才我不过与世子说,若能寻到梅香,她那些姐妹定会好好答谢他。”
陆乘渊倏尔忆起旧事,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这般,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星辰。即便只是一丝不知从何而起,不该徒生的妄念,他到底还是在见到她的那刻起,就抑不住,任由这丝念想,如浮叶落湖生根,长成莲叶田田。
他默了好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桂花吗?”
第36章 疑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
“你,喜欢桂花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知薛南星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又是一愣,“嗯?”
平日里的薛南星对着陆乘渊是恭敬而疏离的,一论及案情,是分外冷静,双目灼灼的。即便偶尔端出巧言令色的花头,也不过是有求于他罢了。
而此时此刻,她微抬眉眼看向他,双眸清透得犹如稚童,纯粹却令人动容。
陆乘渊愣怔了半晌,看着薛南星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自觉地张了张口,“其实,你——”
“王爷!”
刑思堂院门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噌——”像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了断,在陆乘渊脑中响起嗡鸣之声。
他漠然转过头,看见尚未跨过院门,却非要先叫自己一声的高泽,忍了许久,才阖了阖双目,深吸一口气。
高泽快步走近了,拱手请示,“王爷,胡文广的家属亲眷皆已处置完毕。”
陆乘渊一听这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又烧了上来,“就这?”
高泽怔怔地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他这才想起,方才王爷好像在与程耿星说话,于是他后知后觉道:“属下该死,属下……”他用余光飞速扫过,终于瞥见救星,“……沈大人!”
“属下有些私事请教沈大人,属下告退!”高泽垂首说完,拔腿就往刑思堂里跑去。
可怜沈逸刚命人将那管事带下去,还未来得及吃一口茶,就被高泽一把擭住,连拖带拽地绕到刑思堂的后堂里了。
淬火而出的利剑,饶是烧得再红,一旦浸入冷水,那股子热气便会霎时化为雾气,散发至九霄云外。
陆乘渊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方才那一句他不该问的。越是珍视,便越会谨慎。在未有确切的实证之前,他不该轻易被一个身份不明之人触碰到软肋。
等到陆乘渊收回目光再看向薛南星时,已然窥不见情绪。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想,转而问道:“王爷,可是现下就往晋平侯府去?”垂眸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
陆乘渊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拂袖朝院外走去。
*
晋平侯府,正堂内。
“昭王殿下亲自到访,有失远迎。来,请上坐。”宋源恭敬地将陆乘渊迎至上座,又回身朝薛南星比了个请,自己才坐到陆乘渊右侧的太师椅中,问道:“不知是否是楼里的案子有进展了?”
陆乘渊挑眉看向他,“你就不想知道死在你眼前的是谁?”
宋源怔了怔,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嗐,此人死于诗会上,一日不查明真相,望月楼便得多封一日。即便是解封了,想来生意也难复旧观。比起知道死的是谁,在下倒还真的更关心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薛南星闻言,心中一紧,宋源如此淡然,梅香怕是不易找到。眼下毫无证据,倘若他足够警惕,说不定会将一些残留的线索和证据毁掉,无论如何都不宜打
草惊蛇。
一念及此,她不露声色地去看陆乘渊。
“那本王让你失望了。”陆乘渊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眼下只查出了死的是谁,所以本王才特意过来,想再问问你。”
“王爷说笑了,这上京城谁人不知昭王殿下断案如神。”宋源奉承了两句,才道:“王爷尽管问便是,子谦定当知无不言。”
话音落,一名厮役奉来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地道:“死的是烟柳巷一间南风馆的小倌,名唤曲澜生,原名贾理政。那日你说不认识死者,不知这两个名字你可曾听闻?”
“曲澜生?贾理政?”宋源拧眉摇了摇头,“都不曾听闻。”
“也是,宋兄与夫人恩爱,自是不曾去过南风馆。”陆乘渊不以为意地啜一口茶,“不过此人曾于二月十四那日上望月阁唱过曲,世子可还有印象?”
“二月十四?”宋源垂眸做沉思状,不多时便抬起眸回道:“二月十四那日,望月阁上确实有设宴。只不过,望月阁几乎每个月都有宴请,皆是慕名前来赏月吟诗的。那日摆宴的是谁,来了什么人唱曲,着实是记不清了。”
陆乘渊搁下茶盏,“哦?原来,不单止是望月楼的掌事不知,这望月楼的东家竟然也不知。”
这话是已经审过管事的意思。
按常理,偌大的一间酒楼,又并非什么私密的庄子,楼里有什么客人设宴,东家和掌事竟然都不知情,属实说不过去。
宋源似乎察觉到陆乘渊话语中的怀疑,却也不慌不忙,解释道:“王爷平日里来的少,有所不知。自打当年皇上御驾亲临,在望月阁留下墨宝后,这望月阁便一宴难求。尤其是十五月圆前后,几乎每月都有人设宴。那些人,要么是京中权贵,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这些人的玩法,以王爷您的身份,想必也略知一二,可谓花样百出,无奇不有。不过,唯有一事他们却是出奇地一致——那就是个个都讲体面。要真是寻常吟诗赏月也就罢了,若是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合,个个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多是派遣家仆来订席。”
宋源微微后仰身子,继续说道:“正所谓‘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乐自在’。客人若是不愿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这些都是楼里心照不宣的规矩。”言罢,动作儒雅地品了口茶。
一番言辞下来,滴水不漏,仿佛提前准备好似的。想来管家口中那本记着订席人名单的册子,他也早有准备。
“也罢。”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朝门口走去,宋源与薛南星立时跟上。
可甫一踏出门槛,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朝身后的宋源道:“听楼里的管事说,你手头好像有本册子记着在望月阁订宴席的客人名单?”
宋源错愕一瞬,旋即回道:“是,不过那些来订席的家仆大多只是报了个姓氏,我们也不会刻意去核实真假,这册子有与没有并无差别。”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若是想看,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不必了。”陆乘渊轻轻抬了抬手,“既然都出来了,那本王便随你一同走走罢。”说完,他侧目瞥了眼薛南星,“顺道让这些新来的见见世面。”
薛南星会意,拱手揖道:“多谢王爷。”
二人一来一回,宋源便不好再拒绝了,唯有引着二人到了正院书房。
*
宋源的书室竟是比陆乘渊那间更大些,足有三开间,两暗一明,里头的陈设更是纷杂。
靠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书架上列着的竟都是些古玩。唯见东壁最靠南侧那座书架的角落,陈列着一摞古籍。
薛南星想起凌皓曾说过,宋源身为晋平侯世子,即将承爵位,又是工部尚书的女婿,却未取得一袭功名入仕,想来他并非腹有诗书之人。一门心思放在生意场上的人,喜好古玩那是常事儿,可宋源是在书架上都堆满古玩的人,又怎会有心思阅古籍。
趁宋源正在书案上翻找名册,薛南星不动声色地移步至书架南侧,指尖轻轻拂过书架,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世子这些古玩可真是精美至极,这回当真是见了大世面了。”
言语间,一阵极淡的甜香隐隐钻入鼻腔,薛南星低下头,迅速扫过角落的那摞古籍,只这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宋源很快找到了名册,递予陆乘渊。
陆乘渊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过能从里头找出线索,于是只将那名册随手翻了两下,就仍给了薛南星,“本王眼乏,你且看看。”
薛南星接过名册,上头的字是一页页过了眼,可并无丝毫有用的线索,反倒是二人寒暄的声音钻入了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