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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乘渊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诗会前几日,宋兄都在忙什么?”

宋源叹息道:“无它,都是忙着筹备诗会,有两日还宿在了望月楼。却没承想,遇到了这档子事。”

二人默了一瞬。

“侯爷近来可好?”陆乘渊又问道。

“父亲还是老样子,从前在战场落下病根,偶有不适,却也还算康健,有劳王爷费心。”

“哦?本王若没记错,侯爷不过跟随老侯爷去过一回北疆,怎的就落下病根了?”

宋源顿了一下,“……父亲经验不足,遭北乌人伏击,受了重伤。宋家历代出英烈,父亲也想承祖父之志报效我大晋,可奈何初上战场就……”

“也是。”陆乘渊打断,“上阵杀敌拼的是勇是谋,若是能力不及,不如琢磨琢磨生意经,倒也安稳自在。”

薛南星险些没忍住要笑出声,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了,原来不单是手段狠厉,说起话来还句句带刀。

一慌神间,忽地传来一道柔若莺啼的声音,“世子,请用茶。”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薛南星稍稍抬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双纤细如柳,肤白细嫩的手轻托茶盏,奉至宋源面前。

宋源面色如常,极为自然地抬起手,在那双纤纤玉手上,微不可察地轻拂而过,接过茶盏。

薛南星心中微震。虽说丫鬟将茶奉到主子面前并无不可,但下人奉茶,最忌讳打扰主子议事,眼下陆宋二人正在说话,她这茶奉地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更古怪的是,宋源竟不以为意,双手去接,而那双手……

待她定睛再去看时,那丫鬟手中已稳托香茗,轻移莲步,朝陆乘渊走去,身段如初春新柳,既柔且韧。

薛南星又不动声色地看了陆乘渊一眼。

陆乘渊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丝毫异样,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淡淡问道:“听闻宋夫人近日喜怀麟儿,不知身子可还安好?”

宋源闻言,眸中多了一丝柔情,微笑着答道:“一切安好,多谢王爷挂念。”

陆乘渊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你二人成亲两年一直恩爱如初,早已成为京中人人称颂的佳话,想必宋兄定会将夫人照料得无微不至。”

宋源抿了口茶,“那是自然。”品茗的动作却不似方才那般儒雅。

二人说话间,那丫鬟面色未变,却在转身的一瞬,有一抹愠色在眉眼间闪过。

薛南星将这抹愠色尽收眼底,笑而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温声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丫鬟扯了扯唇角,俯身退下。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睨了薛南星一眼,“看完了便走罢。”话音落,兀自负手往外间走去。

“是!”薛南星旋即跟上。

*

二人出了晋平侯府,甫一坐进马车内,便听对方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第37章 夜探侯府里面豁然伸出一只手臂

二人甫一坐上马车,便听对方问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四目相对,车内两人都怔了

怔。

“嗯。”

二人又异口同声。

陆乘渊避开她的目光,理了理衣袍。

薛南星狐疑地瞥他一眼,一身锦袍平整熨帖,也不知此人在理什么。

只听陆乘渊淡淡开口,“说吧,看到了什么?”

薛南星回过神来,“宋源的书室里,东壁整座书架皆摆满古玩,只有右侧的角落堆放了一摞古籍,还带着一股极淡的异香。那味道甜腻,不似寻常花香。后来我细细看了会儿,那摞古籍书脊未磨,却积满灰尘,显然是从不曾翻阅,可唯得最中间的一本不染一尘。若他真偏爱此书,日日摩挲翻阅,书脊又怎会毫无磨损呢?”

“里面藏了东西?”

“有可能,此为其一。”她微微颔首,心中又将适才所见与先前种种猜测飞速盘桓一番,“其二,此番来之前,我原本还有些怀疑他就是曲澜生的恩客,可方才见到他与那丫鬟的举止……”

她语声一顿,眼底浮上藏不住的鄙夷,“此人碍于龚家的势力,明面上不惹风尘,不纳妾室,背地里却趁着夫人有孕,与一个丫鬟苟且。一面利用夫人的娘家,一面又忍不住偷腥。书室里古玩多过书籍,却在外头附庸风雅,日日张罗着吟诗赏月、舞文弄墨的雅事。”

“一个人的心性断不会轻易改变,遑论喜欢男女。也难怪世子不相信宋源是好龙阳之人,换做是我,我也不信!”

薛南星向来看不惯此等伪君子真小人,一番话下来,生冷不忌,少了以往的沉静收敛,倒多了几分真性情。

她侃侃道完,目光落向陆乘渊,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冷玉似的眸子忽然卷起微澜,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他这是在笑?

前几日,薛南星不是没见过陆乘渊笑,可那都是不及眼底的嗤笑、轻笑,哪里是现下这般——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竟像是真的找到乐子一般。

未待薛南星想明白这乐子从何而来,陆乘渊很快又恢复清冷的语声,悠悠淡淡道:“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眼见不一定为实。

陆乘渊对宋源的了解定是胜过自己,薛南星将这句话在心里略一揣摩,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源虽功名不成,但能将望月楼打理成京城第一酒楼,绝非仅仅倚仗龚家就能办到的。且看宋源方才回答地滴水不漏,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从前流连风尘也好,与丫鬟举止暧昧也罢,对着夫人尚且能日日做戏的人,还有什么戏做不出来。要看透此人,还真不能凭这一言半语下定论。她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番言语多少参了些自己的喜恶。

但她再往深一想,宋源对梅香下手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因为见过两个月前那辆马车里另一人,而四月十三那日认出了宋源就是那人;要么是因为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四月十三那日又恰好撞见他假扮成曲澜生。

雁过留痕,若是前者,在寻到梅香前,想办法证明他喜好龙阳,想来也能抽丝剥茧,找到他与曲澜生有关系的证据。但倘若是后者,倘若宋源并非曲澜生的恩客,那他到底在帮谁,这证据便不好找了。

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一思及此,薛南星抬眸道:“即便是做戏,但凡人为,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或许从那本古籍里可以找到。”

陆乘渊看向她,“你想如何找?”

薛南星沉吟一瞬,“夜探侯府。”四个字说出口,目光灼灼如星。

陆乘渊心头一滞,适才在大理寺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眸中星火转瞬之间便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

他只觉得若他再看下去,便不知道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

陆乘渊立刻移开目光。

“王爷?”薛南星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以为他未听清,于是将身子凑近些又唤道:“王爷?”

两个字轻且短,不同于以往的敬畏,而是带着五分疑问三分试探两分哀求,仿若一只柔软无骨的手,搅扰着那些疯长的藤蔓。任他如何清明自持,洞若观火,又明知夜探侯府绝非上策,却也在此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他便有些后悔了。可薛南星几乎不给他后悔的机会,立时展眉而笑,“多谢王爷!”

陆乘渊别过脸,见她面上笑靥未褪,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薛南星并未纠结这第二声“好”是何意,一心只想着夜探侯府之事。她将手头的线索快速理了一遍,自顾自喃喃道:“梅香虽还未找到,但其它证据却也并非毫无方向——另一支蝴蝶钗、押不庐的毒、那本不染尘的古籍和莫名的异香……都得仔细找找。”

方才在侯府,薛南星并未多言,昭王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应该还不至于打草惊蛇。出入侯府时,她暗暗观察过,侯府虽大,但到底不比昭王府布局复杂,一路走出来,她已经大致记了下院落的布置。如今的晋平侯并无实权,府中自然没有府兵,只要避过正院门口的几个守卫,便可潜入书室。

她心中正盘算着,只听身旁之人突然道:“夜路难行,到时本王会派人接应你。”

夜路难行?陆乘渊手下的人哪里能怕“夜路难行”,这四个字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的说辞罢了。

没承想,薛南星却听了进去。

“王爷,不必了。”她一拍胸口,认真解释道:“我打小便在义庄里长大,白日里没少被人骂晦气,所以我都是夜里才出门,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夜探侯府不难。”

分明是苦涩的过往,可从她嘴里出来,却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般寻常。

陆乘渊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去看她。他从前觉得她这副样子是为达目的,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为了生存,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她与他一样,都是孤伶伶的。

薛南星还欲再开口,却被陆乘渊打断,“晋平侯府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陆乘渊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又道:“你以为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独闯晋平侯府?”

薛南星一怔,右手不自主地握紧了些。

“虎口、掌心有茧,却不厚,学过剑,但也久未操练了。”

薛南星咽了口唾沫。

“一个喷嚏就能摔倒,下盘不稳。”

薛南星想起昨日在卷宗室,又咽了口唾沫。

“身板单薄,先天不足。”陆乘渊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抬起两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两个,两个稍健壮的护院就能把你擒了。”

此人说话果然是句句带刀。

薛南星心中腹诽,却也辩无可辩,只好又回了声“多谢王爷”。

*

月光隐遁,深夜寂寂。

可算熬到了戌时,薛南星迫不及待换好夜行衣。

先前昭王只道会派人接应自己,却未言明究竟会派谁。她在降雪轩的院门外犹豫了片晌,还是决定再去找陆乘渊确认一番,以保周全。

“王爷不在?”薛南星大为诧异。

“是,用过晚膳便去了影卫司。”崔公公端着拂尘,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程公子,你这是……?”

“奉王爷之令,去找点线索,这么穿——”薛南星低头看一眼自己,笑道:“不惹眼。”

崔公公狐疑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片晌,又听她问道:“那公公可曾见过高大哥?”

薛南星没料到陆乘渊竟然出府了。她寻思着,既然说的是接应,大抵会派个自己认识的,这昭王府内她认识的高手,除了高泽,也别无旁人了,若能见到高泽,问他一声也是好的。

“他?”崔公公扬手一指,“呐,不就在那儿么!”

高泽回到王府,路过正院前的廊庑。他从影卫司回来,一路上反复琢磨了许久,从前王爷的性子虽冷淡,但也不难揣度。可自打从禹州回来起,是愈发逐摸不透了。早上在大理寺莫名发火且不提,就拿方才在影卫司来说,自己不过问了句王爷去哪儿,就又碰了一鼻子灰。

今夜廊庑里,灯火格外通明,他远远便瞧见崔公公站在尽头处,正端着拂尘与人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崔公公目光移过来,抬手一扬,原本背身而立的人

循着方向转过来,朝自己打了个揖——是程耿星?

高泽的眉头一下蹙成一道川字。

是了,这两日,王爷每回烧起无名火来,程耿星都在场。此人虽有些验尸查案的本事,却屡屡触碰王爷的逆鳞,指不定哪日又得罪自家主子,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还是远离为妙。

思及此,高泽匆忙地拱手一揖,头也不回地扶刀离开。

薛南星正欲上前,可廊庑那头的人仿佛见到什么可怖之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她低头看了眼今夜的装束,不过就是寻常夜行衣,胸也束紧了,那东西也戴了,横看竖看,里看外看都是个黑衣少年。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罢,时辰不等人,想来昭王既然开口了,自会有安排,自己只管小心行事就好。

*

薛南星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晋平侯府外。

侯府的正院靠南,她在南侧的墙垣外听了半晌,确定墙内没有人声,便没再多等,足尖在墙根上借力,一个纵跃,跃上院墙。

暮色深沉,薛南星借着夜色掩护,很快寻到了正院。她不敢贸然行事,并未马上潜入,而是纵身跃上更高处的屋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戌时已过,她四下望去,侯府内除了抄手回廊里还留着几盏风灯,大多院落皆已熄灯,正院外偶有三两护院提着灯巡过。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护院大约每隔半刻钟经过正院门口一次,随后也只是在院外巡视,并没有往书室的方向去。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将手脚上绑缚的系带都紧了紧,趁着护院离开的间隙,从高墙上纵身跃了下去,顺着墙角的阴影,一路摸到了书室门口。

此刻月光隐遁,所幸书室外的檐角还留着一盏未燃尽的油灯。薛南星从怀中摸出两根铁线,迎着微光,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她无声地推门而入,又无声地阖上门。

霎时间,四下尽暗,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就连外间的风声都停了。

薛南星从腰间摸出一把火折子,只稍稍吹出一点火星子,借着这丝微弱的光,依循白天记忆,躬身往书架寻去。

很快,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窜入鼻腔,她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火折子一照,果然见到那摞古籍就在眼前。

薛南星目的十分明确,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去取最中间那本,怎料竟然一下子没能拿动。

她狐疑一瞬,换了只手,又多加了三分力道再去拿。这回那本古籍倒是动了,可这书架怎么回事?竟然也动了。

“幌啷——”

像一只手,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扶,可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劲。书架并非被她拉动,而是自己在动!

又是“幌啷”一声,书架停下,自靠墙的一侧裂开了一道豁口,里头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薛南星下意识警觉起来,立即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

周遭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下心神,确定了暗室里并无声息后,才在黑暗中摸着那排林立的书架,往那道豁口挪去。

那股异香愈发浓郁,薛南星靠着墙根稍稳了稳,便贴着墙进了密室。

她唯恐光线透出外间,并未马上拔开火折子,而是暗自忖了忖,这书架既然设了机关能自动开,定有机关能让它自动阖上。

念及此,薛南星屏息凝神,沿着墙面一寸寸摩挲,很快便触到一个类似烛台的事物。秉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将烛台轻轻一拧,书架竟然真的自动阖上了。

她微微沉了口气,重新燃起火折子。

“呲啦——”

火光渐起,周围变得明朗起来。

在看清周遭的一刻,薛南星不由怔了怔。

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密室,倒不如说是一间寝室,除却一张罗帐床榻、一个双开门的衣橱、一个茶台以及茶台上的莲花香炉外,别无他物。

四下寂静无声,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薛南星正欲上前查探,忽闻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糟糕,有人来了!

她旋即将一侧耳朵贴到墙上,似乎是铜锁发出的喀嗒声,声音虽微弱,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有人摸出钥匙开锁!

能用钥匙开锁的,断然不是普通护院,莫非是宋源?若真的是他,那便极有可能进入密室。

薛南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可脚步声已经响起,人已经进来了,眼下再出密室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藏。

她迅速扫一眼周围,密室里头八丈见方,一眼望穿,能藏身的也唯有这个衣橱了。

薛南星不再多想,赶在脚步声停下前,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然后伸手去拉衣橱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进了衣橱。

然而她坐进去后就发现不对劲,黑暗中,竟起伏着还有活人的气息。

完了!这衣橱里还有一个人!

下一刻,她腕间一紧,被人紧紧扣住。

第38章 衣橱对你不放心

一瞬间,薛南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那人将她拽进来之后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另一只手,此刻正摁在她左手腕的大动脉上,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与她一样在查宋源?薛南星只觉背心都凛凛地出了一层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若是其他人,怕她出声坏了事,大可以一掌将她击晕,何必要扼住她的脉门,且力道极其轻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显然只是在提醒她不要出声而已。

莫非是昭王派来接应她的人?

可方才高泽见到她转身就走,不似要接应她的样子,那还能是谁?

思绪飞转间,微热的气息自耳后传来,薛南星才惊觉这人比自己高出许多。虚掌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掌温暖而干燥,手指似乎很是修长。

薛南星心中一凛,只觉得这样的身形,这样的一只手,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上京城内,她认识的,有些功夫又敢夜闯侯府的,两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若不是高泽,那就只有……

衣橱内黑暗无声,呼吸流转。

薛南星抬起右手,凭着感觉用指尖寻到那只手,以指为笔,在那人的手背上轻轻地写下两个字:

“世子”

两个字写完,薛南星感到身后之人的呼吸滞了滞,那只原本轻轻叼着她腕子的手倏地收紧了。

“唔……”

她疼得眼角都泛起泪来。

捂着她的大掌也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也随之褪去。

无声的黑暗里即使看不见,就凭当下这一举动,薛南星也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好像是生气了。

所以来人不是凌皓么?

等等,这只手褪去了温度,竟然隐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冷冽而干净。

薛南星猛地一怔,这人……不会是陆乘渊吧?她定是被密室内的甜香熏昏了头,巴掌大的空间里,竟然没能一下闻出他身上的味道。

可陆乘渊不是去了影卫司吗,怎么会先自己一步,出现在这里?

然而顾不上细思,薛南星很快便感受到异样。

柜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宽敞,还零零碎碎地装了好些衣物,眼下又硬塞进了两个人。二人即使有意错开身子,也觉得狭窄逼仄。

陆乘渊方才那样稍一用力,薛南星本能地往后靠,后背一下贴着他的前胸,霎时间,细微的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

短短两日,卷宗室里的那幕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二人离得更近,贴得更紧了,这一次,她逃无可逃了。

薛南星脊背一僵,又涔涔地落下一层汗来。

陆乘渊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终于松开了她。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幌啷”一声,书架开了。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

倏地紧蹙起来。

进来的人脚步声轻盈,听起来像是个女子。很快,衣橱的缝隙间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那女子点了灯。

几声轻柔如棉的脚步声后,木门缝隙中窜进来几缕青烟,那股甜腻的异香瞬间浓郁起来,充斥了整个衣橱。白天的那股味道,原来正是那女子燃的熏香。也不知是什么香,薛南星总觉得这味道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思虑间,脚步声又响起,行到衣柜的时候忽然住了脚,下一刻,薛南星看到衣橱缝隙间透来的那道光忽地亮了起来。

薛南星下意识立直身子,伸手去扶腰间的匕首,却在下一刻被人往衣橱侧壁推了推。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分明是护着她的动作,可薛南星只觉得心头一紧,若是再靠近半寸,便会毫无保留地碰到她的胸口,今夜她可没在怀里揣一本手札。

就在衣柜刚被拉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书架再次响动起来,这次是阖上了。

“官人,奴家还以为你不来了。”衣橱外声音娇嗔,唤的是官人,可衣橱里的二人心知,说话的就是白天那个丫鬟。

说话的间隙,脚步声往书架方向去了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身前的手臂顿了顿,也收了回去。

方才衣橱的门缝被微微拉大了些,衣橱里勉强透了些光进来。薛南星回身点头,借着微弱的光,看见陆乘渊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稍微安心了几分。

得到陆乘渊的首肯,薛南星对着面前的木门缝隙,眯着眼细看起来。

“怎么能不来呢?今日你来书房奉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是宋源的声音,俨然与人前温润如玉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丫鬟的声音却是较白天更娇软百倍,湿漉漉地能滴出水来,“院里的嬷嬷看得紧,这几日官人又不能出府,奴家实在找不着机会来寻官人,唯有出此下策。奴家……不会耽搁了官人的正事吧?”话到末了,带了一丝哽咽,饶是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看不到的尚且心里一酥,遑论那个看得到的。

宋源一下就把持不住了,浮起一丝轻佻的笑,手上一使劲,将人揽入怀里。

“不过是寻常问几句话而已,无碍。”宋源盯着那丫鬟雪白起伏的胸口,眼神瞬间迷离起来,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万大的事也不及我的小娇娘大。”

他瞥一眼茶台上的香炉,迷醉地深吸一口,“怎么,今夜是不打算让人睡了?”

“奴家哪里有本事不让官人睡了,哪回不是官人弄得奴家睡不了,又是让人家唱戏,又是……”丫鬟语气嗔怪,但声音却是明晃晃的勾引。

薛南星顿觉不妙,这熏香是催情之物!她即刻捂住口鼻,同时别过脸觑了陆乘渊一眼。

可身后之人竟像是一尊佛似的端坐着,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见她回头,甚至愣了一愣。

薛南星急了,若她真是男子倒也不怕,等闲不会吃大亏。可她是女儿身,身后的是如假包换的真男子,二人的姿势本就有些暧昧,倘若这迷香药力强劲,自己、抑或是身后之人起了反应怎么办?

她眉头紧蹙,一时顾不上身份礼节,抓起陆乘渊的手,往他自己口鼻上一按,见他愣愣地捂上口鼻,这才放心回过头去。

陆乘渊捂着口鼻,只露出双眸,那双眸子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眸光清朗,静如深海。

然而外面的淫言碎语不绝于耳。

“又是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吗?今夜为夫就满足你。”宋源一边说话,一边解开那丫鬟的衣裳。

薛南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的深闺小姐,春宫图也不是没插科打诨地伙同着那些捕快看过,验男尸更是不在话下。

可眼前这一切……此刻她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呆愣得如同一具石像。

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只修长的手遮住她的双眼,耳畔一热,清冷淡然的声音传来:“别看。”

声音极低,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还有一丝……温柔。

薛南星脊背一酥,她之前竟从未发现此人的声音这样好听,只需两个字便能蛊惑人心。她不由阖上双目,本能地往后靠去,可这一靠,便将自己的后背又毫无保留地贴上了陆乘渊。

清冽的鼻息喷洒在脖间,方才还毫无温度的胸膛,此刻竟然微微发烫,她仿佛感受到那穿透而来的心跳。

杂乱无章、怦然肆动。

他似乎……并非真的淡定。

薛南星惊觉不妙,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她忙僵着身子往旁边一点点挪去,终归是与陆乘渊错开了小半边身子,尔后一头埋进膝盖里。

她本以为不去看会好受些,然而事实证明,若是不看,耳边的声音只会被无限放大,她赶忙又捂住双耳。

可这密室建起来就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隔音自然是极好的,里头的声音出不去怎么办,便只能在屋里转,转来转去,就又窜进了衣柜里,越滚越大声。娇媚婉转的呻吟裹着玉钩碰撞的乱响,如同海浪般一阵阵拍打过来,淹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愈发燥热起来,衣橱里本就闷热的气氛再度升了温。此时此刻,饶是她努力平复自己,也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鼻尖弥漫的甜香味不再腻到熏人,而是混着一丝冷冽,带着些陈年书卷和新添的墨水味,莹莹绕绕,居然变得好闻了起来。

她猛地想起陆乘渊身上那冷冽干净的味道像什么,像一夜初雪之后,推开窗时吸入的第一口气息,清冷而纯粹,凉至肺腑却让人着迷。

脑中轰然一声嗡鸣,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南星不由心虚地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贴在柜壁,那股清冽的气息也倏尔热了起来。

连见多识广的“活阎王”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她再如何,也不至于对陆乘渊起色心,除非……

是了是了,定是那迷香作祟。

薛南星总算找到了原因,环在双臂下的手暗暗使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唔……”疼!一双手臂不知被掐出了多少淤青,沸腾的思绪才渐渐凉下来。

二人就这样苦撑了一个时辰,还听了几句京戏才得以脱身。

*****

二人翻出侯府时,夜已深沉,陆乘渊走得一路沉默,薛南星垂首跟在后头,也不知说什么。

直至上了马车,薛南星觉得这尴尬的气氛实在诡异,于是寻了个话头,开口问道:“王爷先一步到侯府,可有找到什么,譬如押不庐?蝴蝶钗?”

陆乘渊摇头,“什么都没有。”

难怪那书室的守卫并不严,看来除了偷情一事,宋源不怕被人找到其它什么。薛南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便无法治罪。眼下也不确定他是否在替别人做事,也不能打草惊蛇。”

陆乘渊微微颔首,“待明日看看梅香是否有消息,再从长计议。”

薛南星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可关于案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她忖了忖,突然问了声,“王爷不是说派人来么,怎的亲自来了?”

陆乘渊似乎有些错愕。他是不放心薛南星,才早她一步探入晋平侯府的,本想搜出古籍里的东西就去拦她,却没承想书架后藏了个密室。然而,待他搜完密室,薛南星就已经进来了,这才……

他默了一瞬,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三个字,“不放心。”

“哦。”薛南星沉默地垂下头。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第39章 窗影他彻底怔住了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薛南星仍是低着头,“哦,属下明白。”

陆乘渊:“……”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

同样是密闭昏暗的空间,一旦沉默,气氛就又诡异地尴尬起来,甚至因为方才的经历,多

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五内燥热,忍不住要推开门窗,任由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窜入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又来了。

不行,那邪物的药效太烈,薛南星实在忍不了了。她豁然立起身,硬着头皮拱手一揖,紧着嗓子道:“属下有些不适,不扰王爷清静了。”说完,也顾不上看对方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马车。

夜风阵阵,车轮辘辘。

车里车外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

二人各有各的心虚,甫一到王府,便极为默契地各往各的院子里去。

正院门外,崔海立在宫灯下等着,远远便瞧见厮役提着风灯疾步走来。

“急什么急,失了体统。”他正欲训斥一番,只见那厮役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身形修长挺拔,自黑暗中踏风步入廊庑。

这不是王爷么,怎么也穿了夜行衣?

崔海忙迎上去,“王爷回来了。”

“王、王爷?”

陆乘渊眼尾都未扫他一眼,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径直往正院里去。

崔海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从厮役手中夺过风灯,追了上去。

然而他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昭王,火急火燎地回屋,竟然是为了……

去净室沐浴!?

“啪——”一声,净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崔海还未反映过来,只听门后传来三个字:备冷水!

崔海一愣,冷……冷水?现下尚未至五月,何至于要用冷水沐浴,况且王爷这身子哪里还能沾半点寒凉。

可若是王爷怪罪,或许还能念及旧情,给自己留个全尸,若是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要诛了九族的。

他抬手扶了扶额角,转身命下人将已经备好的温水送入净室,尔后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老奴该死,今夜王爷若是要赐死奴才,奴才也认了。可奴老奴宁愿死,也不能眼看着王爷……”话到一半,他掀起眼皮去看陆乘渊,蓦地顿住了。

崔海双眼瞪得浑圆,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蹦出,“王爷,您,您的脸,红了!”

陆乘渊何止是脸红,从藏在密室的衣橱里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里出现了程耿星,便会有一簇烈火自他心头纠缠的藤蔓肆意地烧起来,他浑身上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被这烈火灼然焚烧着。

冰霜消融,几近沸腾。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冷水温水,哗声坐进浴池,一头扎进水里。

“嗬——”

一声惊骇的喘息,陆乘渊猛然从浴池中坐起。

水已经凉透了,连带沸腾的血脉一起,终于凉了下来。

陆乘渊从水里坐起一点,手撑住额头,恍惚地揉了揉,开口问道:“宫里可有消息传来。”

“回王爷,不曾。”崔海迟疑片晌,又道:“不过徐太医倒是来过,除了送药,还……”

后头的话他没敢再说,无非就是劝王爷去行宫养伤的那几句,想来王爷也是不愿再听的。今夜的主子本就行径怪异,还是莫要往刀口上撞了。

厮役又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净室内水汽氤氲,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浴池里的水翻滚着,很快被重新搅热。

陆乘渊隔着水汽问道:“崔海,你可还记得依兰依兰?”

“依兰依兰?”崔海微一思索,“可是那甜香味极重的花儿?”

陆乘渊轻“嗯”一声,顿了顿,声音很低,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带着几分心虚,“方才,本王闻了一些。”

崔海眉间挂起疑惑,若有所思道:“老奴没记错的话,依兰依兰乃产自宁南国的催情之物,性极阳。五年前徐太医曾尝试以此物入药为引,想用其阳性压制王爷体内的寒毒。”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陆乘渊,无奈叹道:“奈何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偏偏又是个无情无欲之人,徐太医这才找了毒性更烈的押不庐来做药引。”

凝着黑暗的目光倏尔一滞,陆乘渊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崔海愣了愣,“……老奴说徐太医找了押不庐来做药引?”

“不是,上一句。”

“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无情……”崔海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欲?”

浴池中的人豁然起身,旋身穿上亵服。

是了,依兰依兰只在情动之时起效,他这颗心早就被蚀空了,又何至于会对一个少年起了情欲。

他想了想,或许是从适才在侯府里起,不,是从卷宗室里的那刻起,抑或是从凤南街再遇时,抑或更早一些……

在修觉寺那日,他自疾风中看了她一眼,他的心就已经认出了薛南星。

自此,他便没有办法再忽略了。

——

“乘渊哥哥,我娘说过,星星是不死的火花。待这些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清澈的声音自耳畔浮起。

是啊,沉香园里的桂花已经开过好几茬了,他的南星该回来了。

思绪到了这里,陆乘渊忽而失笑了。

他口口声声说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可对于程耿星的身份,为何自己就不愿相信眼见的并非事实?

他可以对皇上说即便是猜测就够了,为何自己偏偏要见到实证才肯罢休?

他可以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克制,为何不肯对自己说一句要无畏要恣意?

这些年的腥风血雨、波诡云涌,让他几乎忘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无论结果是什么,他只需要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可笑至极。

陆乘渊突然想到什么,正束着中衣的手一顿,问崔海:“你方才说,徐太医来过?”

崔海愣愣地点了点头。

“除了送药,是否还让你劝本王去一趟玉泉池?”陆乘渊又问。

崔海又是一愣,不由伸长脖子去瞧主子的神色,怪了,竟是瞧不出一丝不悦。从前他不是没提过去玉泉池解毒一事,可王爷哪回不是才听个起头就厉声打断,方才他还犹犹豫豫没敢开口,没承想,王爷自个儿说出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陆乘渊又道:“好,本王去一趟。”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了陆乘渊好半晌,眉宇间的愁云才渐渐散开,又惊又喜道:“好,好,奴才明日一早就进宫告知徐太医,还有太后那儿。太后没少为此事操心,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定是要高兴坏了。”

他自顾自地嘟囔着,“这玉泉池在俪山行宫,少说也得十日车程,行宫里虽说什么都有,可到底不比平日里惯用的顺手。这几日得抓紧准备起来才行……”

“不急。”陆乘渊打断崔海,“待此案了结了再准备也不迟。”

行宫太远,若这毒真的有法可解,他定是等不及要第一时间告诉南星。他想,等案子结了,他要带她一同去,这样便不必再等了,他们错过了十年,他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是。”崔海点了点头,垂首笑道:“是老奴心急了。”

陆乘渊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月光流转,星星点点落在披满夜露的桂树上,乍一看,竟真像是桂花开了。他哑然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急呢?

陆乘渊收回目光,自塌边的矮柜里取出一只锦盒,转身披上外袍,“崔海,陪本王去降雪轩走走。”

*

“哗啦——哗啦——”

薛南星一回到降雪轩就问无白要了几桶冷水,然后将自己锁在净室里,兜头淋下,直至连着打了几个冷颤才罢手。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可不知道那个人冷静下来没?

薛南星坐进浴桶里,被半凉的水环抱着。盈盈的水波里,隐约浮现出陆乘渊端坐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饶是脸红心跳,也仍是一副沉静自持的模样,甚至还顾得上伸手来挡自己的眼睛,害她差点被那黑暗里的温柔给蛊惑了。

等等,伸手来挡?她心头猛地一紧。

在衣橱里,陆乘渊一共伸了两回手,一回挡在自己眼前,而另一回……挡在了自己胸前。

薛南星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他到底有没有碰到自己。虽说今夜她刻意将胸束紧了几分,可陆乘渊此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难保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尤

其是今夜,他们二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自己又被这迷香扰得心神恍惚,十分不争气地失了常态。

她再一细想,今日的陆乘渊着实有些奇怪,早些时候在大理寺,没来由地说了句“其实你……”,而后又闭口不提了。从侯府出来,说着案子时,又意有所指地道了句“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他究竟想说什么,他想说……其实你是女子?还想说……其实你看起来是男子,但不一定为实?

薛南星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惊。若今夜他真的碰到了自己,叠加先前种种,以陆乘渊的性子,定会百般试探。

这几日一心忙着查望月楼的案子,对于陆乘渊是敌是友,他为何要拿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为何要以此试探自己,她一概不知。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真的被陆乘渊拆穿身份,恐怕要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一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了。

夜是纷乱而深沉的。

薛南星照着前一夜那样,摸黑束好胸,再套上亵服,掌起微弱的油灯,将如仙给的东西调整角度后绑好,尔后将亵服的上身松松系着,裤头却束得格外紧。

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已是汗涔涔一片。这东西明明已经绑过几回了,怎么今夜再看……唉,更觉得难看了。

薛南星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净室,借着窗隙透来的月光,看了看窗沿和门缝的尘土,一切如原样,缓缓舒了口气。

“无白——”薛南星掌灯唤道。

不一会儿,尖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公子,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想趁着这会思路清明理一理案子,指不定要多久。”薛南星的声音顿了顿,略带为难道:“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着吧。”

无白是得了昭王的亲令要看着这位程公子的,此前在大理寺时,他没跟着进停尸房就已经被责罚过了。崔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确定程公子歇下了,自己才能回后罩房,等闲不能再出岔子了。

“公子,没事,奴才也不困,奴才就搁院子里候着,若是公子缺什么,只管唤一声就是。”说完,无白往门槛上一坐,歪头倚到回廊的长柱上。

薛南星摇头笑了笑,掌着灯重新走回堂中,将案桌上的罩灯点着,再用铜签拨得极亮。她随手拿起一本验尸手札,走到罩灯前,迎着灯光,侧身而立。

此刻,薛南星胸前紧束,加之套了件松垮垮的中衣,完全瞧不出半点女儿家的身形。下身则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裤,里面突兀地鼓出一块,亵裤有些微透,里头的东西却是实心,稍一细看,就能瞧清楚形状。

屋里的灯色透窗而出,清晰地剪出薛南星的侧影轮廓,连带那根不属于她的东西,一起毫无保留地映到窗纸上,一举一动展露无疑。

窗影上的“男子”时而负手踱几步,时而扶额做冥想状,时而坐下提笔写几个字。若不是腹股间的那条东西,还真像个举止儒雅的书生,可多了那东西,整个画面便不堪入目了。

*

夜更深了些,陆乘渊站在降雪轩的院门口,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越来越沉的夜色明亮起来,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其实某个瞬间,他是犹豫不决的。

可一路走来,夜色连带那些陈旧的、弥新的记忆,一同清晰起来,他便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哪怕只是一丝妄念,也不该让它如这些星子般被吞没。

他该无畏一回,一如从前那个教他放肆笑、恣意怒的小姑娘。

崔海在耳侧低声道:“王爷,屋里还亮着灯。不过……”

陆乘渊没听完,兀自往院里走去,然而就在下一刻,在见到窗上那道影影绰绰的剪影的那一刻,他彻底怔住了。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第40章 冲突“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忽地隐没在黑暗中,灯熄了。

夜一下子就暗了,只得天际那团朦胧的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忽一阵夜风袭来,陆乘渊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疾风掠掠的断崖——

风太大了,卷着弥散的尘土,叫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人拢着披风来到他身边,扯着嗓子禀报:

“少爷,还是没找到。”

“已经半个月了,皇上今日就要定案了。”

“还找吗?”

陆乘渊怔怔地立在风中,半晌,拼尽全身力气唤了声:“南星……”

可是没有人应他。

他踉跄几步跑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茫茫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陆乘渊讷讷地,又张口:“南星……”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长风自他眼底卷起涛澜,陆乘渊背对断崖,任凭自己被疾风吞没,他想,与其留在没有她的地狱里,不如与她一同葬在这风中。

可就在身子后仰的那一瞬,一道清灵的声音随风灌入耳中——

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那一瞬,他相信了,相信她会回来,他才在这个荒诞的世上,行尸走肉般苦撑了十年。

可她终究是失约了。

与十年前在青峰崖一样,陆乘渊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

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在这条注定死亡的路上,他就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好半晌,陆乘渊自黑暗中抬眸,冷冷道:“命沈逸即刻将宋源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

*

昨夜薛南星听到无白迎出去的脚步声,就猜到是陆乘渊来了,他果然起了疑心。但外间久久没有动静,想来是看清了她的“男儿身”便离开了。她这才熄了灯,摸黑穿好中衣和外袍,合衣而眠。

折腾到后半夜,薛南星实在太累了,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翌日巳时。

薛南星洗漱完,推开窗望了眼天色,昨日还十万分清朗的天,一夜之间竟是蓄起厚厚的云团子。

恍神间,外头忽地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师父,师父,快醒醒,有急事——”

她一把拉开门,“世子?出什么事了?”

凌晧急问道:“昨日你们去晋平侯府到底查出些什么?怎么才过了一夜,宋子谦就进了影卫司的地牢?”

“宋源进了影卫司地牢!?”薛南星心中惊异,昨日压根就没查出任何实证,昭王明明说待寻到梅香再议,怎的突然就将人关进了影卫司。

她忙问道:“梅香可有消息了?”

凌皓摇头,“没有,这上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又看向薛南星,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你们呢?”

薛南星随即也摇了摇头,“昨日在侯府什么都没查到。”

凌皓满脸惊诧,“没找到?这就怪了,我还当是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能定宋子谦的罪。“他五官拧作一团,指了指身后,”难怪侯爷都寻到我府上来了,眼下一个老的、一个大肚子的,正在我府上哭着呢?”

“嗐,表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无凭无据就将宋子谦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天刚亮又丢进了影卫司的地牢里。这会儿宋子谦只怕已经没了半条命了。”凌皓越想越后怕,别的不说,倘若宋源真死在影卫司里,自己府上那两个人怕是请不走了。

一念及此,他拽了薛南星的手腕,快步往外走,“走,咱们去一趟影卫司,可不能出事了。”

是啊,可不能出

事了。宋源能够应对自若,定是认准了无证无据,甚至没有动机,根本无法定他的罪。饶是影卫司手段凌厉,逼迫宋源认了罪,也不过是屈打成招,侯爷和世子夫人能闹去琝王府,无非也是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好给昭王扣个藐视法理、审理不公的帽子。而如今梅香下落不明,宋源背后之人也仍在暗处,倘若宋源咬死不认,在地牢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她能想到的,陆乘渊不会不知,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

*

天边云层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二人赶到影卫司时,陆乘渊正在内衙最后一道公堂里吃茶。这里与其说是公堂,倒不如说是刑讯的暗室,臭名昭著的影卫司地牢就在一墙之隔的甬道里。

薛南星跟着凌晧跨进门槛,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袭来。她抬眼看向堂上,壁角架着两个火盆,将这间暗室照得灼目刺亮。陆乘渊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薛南星却闻到他身上黏腻浓厚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清冷之气。

此刻,她忽然觉得陆乘渊有些陌生,比初次在修觉寺见到时还要陌生。

凌晧一见到陆乘渊就憋不住了,冲到堂前,急不可耐地问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我们不知道吗?”

陆乘渊啜一口茶,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道:“影卫司拿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那大理寺审讯定罪呢?”堂下之人突然开口。

薛南星立于堂下,垂头拱手,身子却立得笔直,“大晋律法有云‘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注1]。立法用刑应当守经达权,以体现罚当其罪。即使宋源有嫌疑,在定罪前,他可以坦白也可以保持缄默,大理寺不得在取得人证物证前以推论定罪。”

“噹!”茶盏在案上重重一磕,陆乘渊脸色森寒,“你在教本王做事?”

凌晧陡然一惊。

“属下不敢。”薛南星稍稍躬低身子,“属下只是觉得眼下并非审讯的最佳时机。”

“哦?”陆乘渊目光落到堂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至少,要先找到梅香。”薛南星答道。

陆乘渊的眸色蓦然转寒,“倘若找不到呢?本王要一直等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属下相信,但凡做过,一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乘渊冷笑起来,“不过是无能者的托辞罢了。这世上的悬案冤案,无辜亡魂还少吗,你与本王说疏而不漏?笑话!”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薛南星跟前,居高临下睨视着她,“从前本王觉得你有些小聪明才留在身边,眼下看来,不过尔尔。”

薛南星心中一凛,明明背脊已泠泠然渗出一层细汗,却不知怎么,忽然自灵魂深处擭了一把力气道:“王爷说的没错,属下愚钝,不知王爷所欲为何,只知律法自有公正,不该以权压法。”

以权压法四字一出,堂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凌晧险些没呛出一口老血,这个人怎么也搭错筋了。他忙冲到薛南星身边,压着嗓子劝道:“师父,你可别再说了。”

陆乘渊盯着眼前这不自量力的身躯,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你不知道本王意欲为何,那本王就告诉你。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听明白了吗?”字字落地,如坠冰窟。

薛南星沉默片晌后突然开口,一字一句道:

“属下,不、明、白。”

凌晧蓦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薛南星缓缓抬眸,看入陆乘渊的眼底,眸中映出灼灼火光,“属下知道,但是属下确实不明白。”

“属下自幼长在义庄,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悬案冤魂,正因如此,属下才深知律法二字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律法,是芸芸众人最容易得到的公正,他们无权无势,能相信的只有律法,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和信念。”

“只有每一份证据都重若千钧,每一份判决都慎重其事,世人才会相信律法的公正严明,才会守法畏法。属下不明白,所谓执法者,难道不是更要以律治恶吗?难道要一面告诉世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一面又要残忍地掠夺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吗?”

“属下不过一介草民,不晓朝堂波诡,亦看不透王权迷局,阅过最多的书卷也不过是《洗冤集录》,被教导最多的无非是‘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注2]。但属下知道,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话音落,薛南星深深揖下,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属下心知冲撞王爷实在罪无可恕,可眼下梅香下落未明,恳请王爷看在一条无辜人命的份上,准允属下为梅香沉冤后,再取属下这颗人头。”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搅得天地一片晦暗。

“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声音自头顶落下,泠若寒冰。

[注1]摘自《尚书吕刑》

[注2]摘自《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