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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无白也不敢催促

,直至窗纸上的人影消失在门后,里面的人拉开小舍的门。

薛南星刚从浴桶出来,束胸用了好一阵,于是只匆忙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松松地系着。一头青丝擦得半干,用玉簪挽起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陆乘渊愣了一下。

“王爷,您一个人?”薛南星踮起脚去看陆乘渊身后,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不是来灭口的。

陆乘渊移开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甫一抬起脚,目光落到地上被匆忙扫开的碎尘土,他脚下一滯,抬起眼睑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倏然一凛,立时伸脚在地上扒拉几下,“这两日也不知哪来的妖风,尘特别大,咳咳……”说着,又抬手在空中扬了扬。

陆乘渊见不得她装模作样,懒得理她,兀自往屋里走。

薛南星见他旋身自圈椅中坐下,快步跟上前,也顾不上桌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斟了一盏递上,“王爷刚醒不久吧,怎的不多歇一会儿?”

陆乘渊接下茶盏,扬眉看她一眼。

“哦,属下申时回来就去了正院,那会儿见王爷还未醒。”薛南星奉完茶,恭敬地立在一旁,“昨夜之事想来崔公公也告诉王爷了,属下不敢隐瞒。不过您放心,就算有人将利刀架在我脖子上,属下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案上油灯的火光侧映在陆乘渊眼底,微微一闪。他低头吹了吹手中的茶,轻啜一口,若无其事地问,“你特意来看本王醒没醒?”

“嗯,属下今日去……”刚起了个头,薛南星蓦地一愣,也不知他在吹什么,这茶不是凉的吗?

“王爷,这茶……要不我让无白换一盅吧!”薛南星说着,转头就准备叫人,“无白……”

“不必了。”

话音落,薛南光只觉腕间被人握住,往后一带。力道虽不重,可她本就准备抬脚,站的不稳,眼下被这么一拉,脚下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向后摔去。

方才陆乘渊本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拉,右手还端着茶盏,眼见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亦是一怔。

可习武之人向来有肢体记忆,陆乘渊更是反应极快,几乎是瞬息间,就已经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展臂,环住她的腰身,稳稳地搂住了她。

这一搂,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腰竟是这般盈盈不及一握。

薛南星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见陆乘渊起身,就已经毫不设防地坐进了他的怀里。她一只手臂近乎本能地圈着他的脖颈,而另一手,正正抵着他的胸口。

本是避免二人贴得太近的举动,可眼下看去更暧昧了。

空气刹那间凝结。

耳边只剩陆乘渊微喘的呼吸,如雷般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薛南星掌心,再透过掌心,沿着血脉蔓延。这让她有了一瞬的恍惚,分不清这心跳是他的,抑或是她的。

这丝恍惚似有了形,也爬向了陆乘渊。

怀里忽然触及一抹软玉温香,陆乘渊一时间竟然没舍得松开手,甚至他觉得一只手不够。

还端着茶盏的手无意识地松开,“哐当”一声,茶盏闻声碎裂。

二人如梦初醒。

“王、王爷……”薛南星先推开了他,窘迫地退后几步,慌不择路地往外走,断断续续地开口,已是句不成句,“无白,那个、那个茶盏冷了,不是,碎了……给王爷再斟一盅,唔,一盏……”

陆乘渊以拳抵唇干咳几声,长指停在虚空中,微微蜷了蜷,片晌才收回广袖。

无白很快收拾干净,奉了新茶进来,尴尬的气氛总算有了一丝缓解。

薛南星这才找回适才的话头,先开了口,“王爷,属下今日去正院是为了向王爷禀报一声,梅香的尸体、连带作案凶器一并找到了。”

陆乘渊眼尾微颤,阖了阖眼睑,“说吧,你这颗脑袋打算用什么保?”

“回王爷。”薛南星俯首揖道:“昨日属下与世子去了望月楼,原本是为了找找看可有遗漏的线索,岂料见到了望月楼的三个杂工。”

旋即,她将如何寻到城南仓房,推断出梅香的遇害点,以及如何发现大片血迹一一道来。

薛南星转身从书案上取过写好的验状,呈给陆乘渊,“好在魏大人寻的捞尸人经验丰富,今日天方亮,就从湖底捞出了一具女尸,还有不少石块。尸体的双脚用巾布绑着两块大石,显然是为防尸体浮上来被人发现,却没承想……”

陆乘渊未听完,一脸愠色地接过验状,随手翻了两下,往手边一搁,寒声道:“密密麻麻,懒得看。”

薛南星一愣,怎的又端出官架子了。

她暗暗呼了口气,只得更加恭敬而疏离地道:“秉王爷,尸体尸身肿胀,面部不仅膨胀变坏,更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面目全非。”

“属下验过,死者年约二十,身着靛青裙衫,耳挂一对粉蓝琉璃珠耳环,世子请了雨花楼的琴枝来认过,死者这一身确实与梅香失踪那日的装扮一样。”

“凭装扮就认定死的是梅香?”陆乘渊悠悠地道。

薛南星摇摇头,“尸体右手臂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烫伤的疤痕。据琴枝所述,当年梅香被卖给一名员外,那员外夫人对她百般虐待,的确曾在她右手臂留下烫伤疤痕,且形状大小一致。”

“不仅如此,尸体表面只得一处外伤,位于后脑,系钝器击打所致。但经剖验,尸体口鼻有少量泥沙和水藻,肺部有水,系溺亡。属下随后又在尸体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中,发现极少量的木屑,经仔细查找,在仓房后门的门扉上找到了两道抓痕,隐约可以见到细微的血迹。”

陆乘渊听了几句,这才开口,“依你所言,梅香是在城南那间仓房内遇袭,失血虽多却并未当即断气。在被移尸至湖边时,甚至有一瞬的清醒,刻意在门扉上留了痕迹?”

“王爷英明。”薛南星颔首,“仓房内血迹范围不小,属下原本还有些担心,因尸身浸在水里多日,无法判断尸体的失血程度,若抛尸前人已经断了气,则难以推断出是失血过多致死抑或是溺亡。没承想,梅香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最后一刻留下这样重要的证据。”

薛南星见陆乘渊重新将验状重新拿起来,怕他不知从何处看起,于是凑上前,挽起袖口朝验状的某处指过来,“王爷,这里……”

她手腕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息,随着这么一覆,便像轻纱一般的拂过来,萦萦绕满鼻息。是陆乘渊从未闻过的清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气,也不是常见的熏香。是一种特别的,肌肤渗汗夹杂新洗绸缎的味道,像春雨之后的青草地,干净纯粹。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衣橱里,甜腻的熏香味中也曾夹杂着这样的味道。

陆乘渊的目光顺着薛南星的指尖看去,不是看向验状,而是不知不觉落在了她的腕间。

眼前的这只手腕纤细白皙,不堪一握。腰身也是,细柔如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哪里像是男子的腰,倒更像是晋平侯府那个丫鬟的。不,若是穿上女子的裙裳,定是比那丫鬟更婉转柔软。

脑中闪过一线轰鸣。

“王爷……”久未得到回应的薛南星试探着唤他,歪着头凑近了点,“王爷?”

陆乘渊猛然回神。

他找回一点清明,只听薛南星正说着:“……属下将尸体头骨的骨裂凹陷处与湖底捞出来的石块一一对比,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的表面凸起与尸体致命伤口符合,而这个就是凶器。”手腕已经收了回去。

面前的人神色肃然,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晶亮亮的,陆乘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暗暗移开视线,一目十行看完验状。

薛南星这头一口气道尽今日所验,忽而想到昨日陆乘渊的话,迟疑着试探道:“这验状、凶器,以及那几个杂工和掌柜的供词,不知够不够留住属下这颗人头?”

陆乘渊未抬头,只淡淡道了句:“如你所愿。”

薛南星绽出个明朗的笑,“多谢王爷!”

对面的人不再言语,又是一阵沉默。

薛南星只觉得这样候着也不是办法。

她暗自琢磨一阵,昨日是她没搞清楚状况,贸然冲撞了陆乘渊。眼下他虽不像要兴师问罪,但到底是她误会了他。官高一阶压死人,何况面对的是昭王,而她如今又身若浮萍。

思来想去,怎么也得先认个错服个软,日后求起人来也容易些。

可对面这人莫测难料,巧言令色的花头是不管用了,最终还得落到一个“诚”字上。

一念及此,她低垂着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颤。

“……属下后来得知,王爷昨日并非真的要对宋源严刑逼供,而是另有因由,是我小人之心,误会王爷了。”

薛南星见陆乘渊仍未做声,接着道:“属下知道王爷是着急破案才布这么一个局,也知道王爷为何着急。不过王爷放心,说好的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一日也不会多。”

按照崔公公所言,陆乘渊让薛南星插手此案,是因为怀疑这案子背后与他父亲战死的真相有关,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不会想着死了,要让昭王重燃生的念头,就得让他知道这案子有希望。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复又转眸,目之切切地看入陆乘渊的眼,“这满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查出来。”

灼灼眸光映在陆乘渊眼底,又幻变成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这沉香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回来。”

倏尔间,陆乘渊竟然觉得一个月似乎有些太快了,似乎两个月也并非等不了,又似乎……程耿星一直在他身边也好。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其实,不必一个月……”

“嗯,王爷您放心。”薛南星一脸郑重其辞,“眼下证据确凿,不怕宋源不认罪,到时便可光明正大去搜晋平侯府,若能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牵出他背后之人并非难事。王爷运筹帷幄,或许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将这几桩案子的真相一并揭开。”

话是没错,可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陆乘渊眸色很深,将薛南星鬓边垂着的几缕湿发尽收眼底。他默了一默,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不打算将头发绞干吗?”

薛南星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现下?绞干头发?”

陆乘渊又将目光落回早已阅完的验状上,语声冷静自持,“嗯,这验状本王还得细看,你做你的,本王不介意。”

不介意?薛南星只觉有口难开,他老人家倒是不介意,可她介意得很。

昨夜事出紧急,陆乘渊又看不见就算了,眼下他可是像尊大佛似的在这儿坐着,被瞧出端倪可还得了。再说了,好歹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绞干头发,那可是闺中之事。

薛南星勉强挤出一个笑,硬着头皮道:“不急不急,夏夜燥热,想来很快就干了。”

“湿发最忌着风受凉,你方才不是说近两日风大尘多吗?”陆乘渊冷眼扫过门缝和窗隙,又看向她,“怎么,今夜又不怕了?”

薛南星暗暗白他一眼,差点忘了此人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早知昨夜就不该生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腹诽着,脸上却堆着笑,“多谢王爷关心,夜风是有点大,不过关上门窗就好了。”说着,转身就要去关门。

“等等……”声音清冷低沉,微微有些哑,“本王怕闷。”

薛南星腕间又是一紧。

陆乘渊这回倒是没将人往里拉,而是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将她拢在自己颀长的身影里,尔后抬起手,绕过她的耳畔,伸向脑后。

薛南星只觉后脑勺的玉簪一沉,下一瞬,满头青丝倾泻如墨。

……

第47章 半块玉佩她忽然乱了。

薛南星呼吸猛地一滯,心跳险些骤停。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是害怕,却又不只是怕被揭穿女子身份的害怕,而是她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对一种未知而陌生的情感的害怕。

她忽然乱了。

眼前的人似乎也怔了怔,握着玉簪的手顿在空中,不敢再往前,亦舍不得放下。

这阵势,倒像是想看着她抚青丝了。

薛南星到底是先忍不住了,如此僵持不下可不行,得赶紧将人打发走了好去寻玉佩。

她慌忙垂下头,侧身欲避开,奈何手腕仍被陆乘渊不松不紧地握着。

薛南星不明白陆乘渊究竟是何意,只得退一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刻意压着嗓子道:“既然王爷还要细阅验状,要不属下给您送去书房……”

话未说完,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崔海疾行至门外,还喘着粗气,见到屋里的两人,顿时失了声,“……”

陆乘渊倏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取下的玉簪收入袖中。转眼见薛南星如释重负般匆匆一揖,便逃也似的避至窗边去了,一张脸阴沉到底。

“说,到底何事?”

崔海听出陆乘渊语气中的不耐烦,也大致猜到这二人到底怎么了。他心知眼下主子心里正聚着一团火没处发泄,不敢多废话一个字,于是简明扼要道:“王爷,宫里急诏……”

他目光迟疑着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声音压低几分,“说是青州来消息了。”

短短几个字,猛地将陆乘渊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他幡然惊醒,意识到方才那些不可言喻的、莫名其妙又疯狂肆掠的冲动,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

陆乘渊神色微动,余光掠过立在窗边的人。

轩窗微敞,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张清俊秀美的脸。此刻薛南星已经重新将青丝束成了马尾,更显几分英气,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鬓边半干的青丝吹得肆意翻飞,撩动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凉薄、他的理智,竟然被这样一个……男子击溃得体无完肤。

崔海见他目色晦暗难辨,又窥一眼窗边的人,心知若是出了这道门,自家主子的心思怕又得全搁回那故人身上了。

他忖了忖,细声试探道:“王爷,要不老奴给宫里回个信,说王爷身子不适歇下了?实则这案子已经十年了,如今又……”

“不必。”陆乘渊声音沉而哑,既然明知这青丝扰人,那便亲手齐头斩断。

他移开目光,抬起脚往屋外迈去。

“你自己看吧。”景瑄帝亲手递过一封密笺。

宫灯四明,将德政殿内照得一如白昼,连带手中的密笺都变得异常刺目。

陆乘渊展开密笺,目光流转间微澜渐起。他将密笺越捏越紧,好半晌未出声。

“青州十三副棺木,十三副骸骨,包括一副女童骸骨在内,无一遗漏。”景瑄帝瞥见他发白的指节,又道:“不过朕已经命人将青玄一家三口以及程老先生的骸骨秘密运回京城,届时将会再细验。”

“多谢舅舅。”陆乘渊拱手一揖,声音艰涩沙哑,“还望舅舅能将复验骸骨一事交给外甥来办。”

景瑄帝默了一默,还是点了头,“也好,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牵着走,时日长了便成了执念。朕听说你体内的毒竟然提前了数日发作,你若能亲手斩断这些执念也好。”

陆乘渊轻“嗯”一声,沉沉目色落在地上,不再多言。

景瑄帝看向他,“既然你领了命,那还有一事便由你一并去查。”

“外甥领命。”陆乘渊躬身揖道。

“此事并非没有蹊跷。此次御前亲兵去青州开棺还探得一事——有人在找薛氏一家的遗骸。”

此话一出,陆乘渊蓦地抬眸,“何时的事?”

景瑄帝读出他眼中的惊诧,“大约月余前,并且只是秘密查探薛氏一家的遗骸。”

“当年定案后,薛程两家十三口本应葬至京郊。可朕思来想去,又觉京郊不合适,临时决定葬去青玄最喜欢的青州。也因此,除了当年经手的亲信,知晓

此事的人并不多。连你都是后来求着朕,朕才告知与你的。”

景瑄帝敛起眸光,“此人能猜到青州,想必是对青玄十分熟知之人,而他又只打探青玄一家的消息……”

“莫非是程老先生?”陆乘渊眸中敛起深雾,言语间似乎在确认什么,“骸骨还未验,一切都还有可能。”

景瑄帝摇头,“朕原本也猜测是他,可此人打探消息时虽戴着帷帽,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子,不似已年近花甲。”

年轻男子、月余之前……

陆乘渊心里陡然一沉。

他差点忘了青州往西就是禹州的云外山。一个月前,禹州山泥封路,茫茫大雨,深山孤寺,寻常人赶路怎会明知危险,还往山路里赶。他知道程耿星与梁山出现在修觉寺有蹊跷,却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去了青州才途径的修觉寺。

须臾,陆乘渊冷静下来,“所以舅舅是想让未晚查出那人到底是谁?”

“没错。”景瑄帝语声一顿,“还有程老先生的下落,以及青玄一家的真正死因。”

陆乘渊领命。

“枉朕自诩清明,却被情感一叶障目,是朕对不起青玄。”声音喑哑,空落落地响在象征权力的德政殿内。

当人走到权力的巅峰,便又会常常怀念没有权力的时日。做凡人时想当天子,可当了天子,却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被权力的渴望牵着,走上一道茫然而孤寂的路,在不及反应时,已经行得很远,再无回头路了。

是他当年对皇权的执念,对程青玄的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又怪得了谁了,到头来也只得叹一句:朕也不过是血肉凡躯罢了。

这世上,唯有情感能一叶障目。

陆乘渊听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是被那点不知所起的妄念一叶障目了呢?

他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外甥还有一事想问舅舅?”

景瑄帝收回思绪,淡淡地道:“说罢。”

陆乘渊道:“外甥记得,少时曾在勤王府上见过半块玉蝉昆仑佩,不知舅舅可有印象。”

“那半块玉蝉昆仑佩?”景瑄帝显然有些错愕,却并未即刻追问,只道:“朕记得当年在程老府中议事,你与南星也在,两个孩子贪玩竟翻进了程老的书房里,还将装着这玉佩的锦盒打翻了……”

陆乘渊接着道:“锦盒打翻后,我们担心里边的东西摔坏,于是打开来看,见到玉佩只剩下半块,当即就吓傻了,以为真的摔坏了。”

景瑄帝笑道:“嗯,朕看着也是,竟然傻到诓骗大人说是被小猫叼走了,南星那孩子打小就鬼点子多也罢了,你那会儿都是十一二的半大少年了,怎的也与她一起疯。”他说着,眼中是帝王少有的温情,“不过她胆子也小,她娘亲一吓便全都说出来了。”

陆乘渊微微笑了,眼底却浸满悲凉,他寥落地道:“她是胆子小,还爱哭、还怕疼,可每每贪玩犯了错,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受罚。舅舅问我为何要跟着她一起疯,其实在很多事上,她才是保护我的那个。”可如今他能保护她了,她却不在了。

短暂的沉默后,景瑄帝拍了拍陆乘渊肩头,“你忽然提起这半块玉佩,不止是要与朕一同怀念往昔吧?”

陆乘渊低着头,冷静地道:“外甥记得,程老先生后来将这半块玉佩赠予了您,不知另外半块可在程老先生那里?”

景瑄帝沉吟一瞬,叹道:“或许吧,当年程老先生将玉佩交予朕手中,告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并未告知朕这块玉佩的来历。”

陆乘渊默然。

此前未有确切的线索,在猜忌中徘徊拉扯便也罢了,可眼下一切指向再明朗不过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允许自己在混沌中再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揭开真相后,便能坦荡自如地面对那个人。

一念及此,陆乘渊附身跪拜,“请舅舅将那半块玉佩借予外甥一用。”

“玉佩、玉佩……榻上没有、净室里也不见,究竟落在哪儿了?”

陆乘渊离开后,薛南星即刻将门窗栓好,着急忙慌寻起玉佩来,可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不见。

她懊恼地坐到塌边,翻来覆去地思索。今夜陆乘渊来得突然,可什么也没说,行为言语虽有说不上的怪异,但也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倘若这玉佩真落在他书房内,要么还在某个角落里未被人发现,要么就是被他拾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的?

嗐,可昨夜陆乘渊呕了那样多血,书房里早被清理八百回了,怎么可能没被人捡到。再者,昨夜至今,进了陆乘渊书房的外人,除了她还能有谁,一问便知。

最后一个可能,也是她最担心的——陆乘渊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隐忍不发只为要用它来试探自己。薛南星想到陆乘渊那句莫名的“你不打算绞干头发吗”,是了,他这哪里是要看她绞干头发,分明是想试探她是男是女。

薛南星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她全身上下能装的都已经装了,还能怎么让他相信自己的“男儿身”。

思虑间,她忽一转念,差点忘了,如今府上知道她女子身份并且愿意替她隐瞒的还有一人,陆乘渊的一举一动没人比崔海更清楚了。

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崔海了,与其坐着空想,不如主动去探问一二。

一思及此,薛南星腾地起身,抓起书案上的验状就往门口冲去,可方一拉开门,冷不防地撞上一道半软不硬的冷墙,撞得她直往后仰。

下一刻,手腕被一把镬住,陆乘渊的声音随着夜风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第48章 养子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

下一刻,陆乘渊的声音伴着夜风,自头顶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听这意思,该是见过那半块玉佩了。

薛南星心头突地一跳,一股凉气窜到了天灵盖。她没想到陆乘渊这么快就回府了,更没想过他还会折返至降雪轩。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得举起手中的验状“唰”一下挡在二人中间,隔开她的心虚,“验状,属下正打算给王爷送去。”

只听对面那人凝眉嗤了声,负手往屋里迈去,“方才走得匆忙,本王思来想去,担心你着急,见时辰也不算太晚,便亲自送过来给你。”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说着,右手虚握着抬至空中,缓缓一展,微凉的白光一晃,掌下便多了半块玉佩。

长指勾着玉佩上的绳扣,薛南星却只觉勾在了自己心口,整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她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指着悬于空中的那道冷光,惊呼道:“属下这玉佩……怎的会在王爷这儿?”一对杏眸越睁越圆。

不及陆乘渊开口,她又道:“是了是了,昨夜手忙脚乱,定是匆忙间落在王爷书房内了。嗐,属下真不该,竟劳烦王爷亲自走一趟。”说着就要伸手去取。

可上手一抓,扑了个空。

再定睛看时,玉佩已经被陆乘渊收回掌心里 。

陆乘渊旋身坐在圈椅里,握着玉佩的手搭在椅把上,一手把玩着,一边轻描淡写地道:“本王见这昆仑佩只得半块,十分有趣,想必背后的故事更有趣。本王既然都来了,你不打算说说吗?”

他神色淡然,见薛南星张了张口不说话,索性将玉佩往案桌上一搁,接过崔海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吃了口,又慢悠悠地道:“不着急,想仔细了,慢慢说。”

有趣?故事?

薛南星心中冷笑,这半块玉蝉佩是外祖父一案最重要的证据,是行到末途时唯一的曙光,这就是它背后的故事,然此时此刻,这寸余曙光正被你陆乘渊玩弄于掌心之内。

可现下这般她能如何,昨夜是她决意救陆乘渊,被崔海瞧见,又是她自个儿不慎落了玉佩,饶是被拆穿身份丢了脑袋,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薛南星很快冷静下来,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又瞥向崔海。一个端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在瞧不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另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也猜不透他到底说了几分瞒了几分。

陆乘渊如此若无其事将玉佩摊开给她看,又开门见山地问,究竟是想套她的话,还是当真一无所知。若是后者,她接着昨夜的谎去圆或许也能瞒过去,但倘若陆乘渊明知这玉佩的由来故意套她的话,那她说什么便都无济于事了。

横竖不过一死,只得赌一把崔海能记得昨夜的承诺。

薛南星拧起眉心,压着嗓子,故作为难道:“实则这玉佩是属下一位故人所有,不值向王爷提及。”

“故人?”陆乘渊眸光微闪,默了好一会儿,才搁下手中半凉不温的茶盏,懒懒地扫一眼案上的玉佩,“既是故人所有,那便拿回去吧,好歹是个念想。”

薛南星愣了一愣,竟然如此轻易糊弄过去了?

她心中虽有疑虑,但也顾不上多想,一心念着只要拿回玉佩就好。可双手刚触及那抹冷月般的冰凉,两根长指倏然压下来,与这玉一般无二的颜色,一般无二地冰凉。

“等等。”耳畔又传来陆乘渊悠悠淡淡的声音,“且与本王说说看,是哪位故人,与你有何关系?”

薛南星心头一凛,果然没这么容易。

既然等闲糊弄不过去了,那便来个预先认罪,以小换大。

她长睫阖了阖,“咚”一声跪伏在地,“属下有罪。”

向来倔强的韧草忽而轻易低了头,陆乘渊有一刹的错愕。

他缓缓转眸看入薛南星的眼,“哦?何罪之有?”

“实则王爷回京那日,在凤南街上,属下欺瞒了王爷。”薛南星的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属下罪无可恕,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但这一桩桩的案子是真,属下也是真心效忠于王爷,如今只求能替王爷解忧,早日……”

“说实话!”一道寒声落下,将薛南星后头的话生生掐断。

薛南星眼前一黑,油嘴滑舌是不管用了。

她默默避开陆乘渊眼底的寒光,讪讪地道:“属下此行远由祈南赴京并非为了寻亲,而是为了查这玉佩的另外半块。”

陆乘渊视线定格了一瞬,漆色凛寒的眼底渐起涛澜。

原来即便是早就猜到了答案,也经不住在亲耳听到的这一刻分崩离析。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然溢出两个字,“继续。”

话已出口,薛南星硬着头皮继续胡诌,“属下在家乡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婚期刚定,她却不幸染上重病离世了。”

她说着,悄悄瞟一眼崔海,见他不动声色,心里不由定了几分,接着道:“属下本以为这段感情就这么结束了,可就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由京城寄来的信,里面放着这半块玉佩。也不知是预感还是鬼迷了心窍,我偷偷拆开那信一看,竟是封情信,原来她这几年一直与京中一人往来,而这半块玉佩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薛南星半抬起身,双拳紧握,眼眶里甚至噙着的泪花,“十余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属下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思虑许久后,属下决定要查清那姘夫是谁。但如今人已经不在了,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半块玉佩。于是,属下便带着玉佩来京城,看看能否查到那人是谁,亲口问个清楚明白。”

陆乘渊听完,眼底涛澜忽地一瞬荡尽,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声,“好,很好,好得很……”

他连说三个“好”,却是一字比一字冷,末了,泠然如冰尖。

声音顿住的瞬息,唇角的那抹笑意也消散殆尽,于下一刻,化为眼底狂怒的风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所有的愤怒、不可置信、嗤笑与失望,全都毕现眼底。

甚至连他的语气都是讥讽,“依你所言,岂非本王就是你那未婚妻的姘夫……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当年的老御史程大人?”

“啪——”案桌上清脆一响,声音不大,却震在人心上。

薛南星与崔海的目光循着声音,同时落在案桌上,原本的半块玉佩旁边赫然又多了半块,玉蝉一头一尾,莹润透亮,俨然就是同一方。

崔海心中大惊,王爷何时有这样半块玉蝉佩了!?

他稳了稳发软的膝盖,不露声色地去瞅跪在地上的人。

只见薛南星眼底燃着灼灼火光,正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玉佩,仿佛要将其看透了灼穿了。

不是没想过能从陆乘渊身上找到线索,然而她却从未想过,日久萦绕于心头的疑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开。

胸口仿佛藏了一千只急红眼的兔子,一万只奓毛的小狼,有一瞬,她甚至想腾起身,揪住陆乘渊的衣襟质问他为何会有另外一块,外祖父的死他到底知道多少。

可在彻底弄清楚陆乘渊的意图前,她不能妄动。

所有疑惑与不甘最终聚成一块巨石堵在了喉间。

陆乘渊眼底被一把无名火烤着,忽明忽暗。

片晌,他冷笑一声,“好,不说是吧,那本王来说。”

“从何说起呢?”陆乘渊语声一顿,泠泠然道:“不如先说说那本卷宗?”

薛南星阖了阖眼。

“你接近本王,想要进大理寺,并非立志投身法曹,而是要拿到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你要查的也不是什么姘夫,而是当年薛尚书一案,本王说的对吗?”

她面色平静如死灰,目光粘在地上,“属下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好,那便让你听明白为止。”陆乘渊一拂袖,坐回圈椅里,寒声道:“崔海,你来说。”

崔海将陆乘渊的话在心里咂摸一阵,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咽了啖唾沫,道:“康仁十二年,内阁次辅程启光因冒犯先帝被判全家流放,程老先生的独女程青玄一片孝心,不忍父亲独赴苦寒之地,于是决意与夫君、幼女一同陪他离京。可就在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无一生还。”

“而当时的朝廷却以马车失控,意外坠崖定了案,连尸骨也是过去大半月,直至皇上登基后才寻到……”

崔海顿了顿,看陆乘渊一眼,“……大半月,尸骨早已腐烂不堪,难辨身份。”

一句句话灌入耳中,在薛南星眼前渐渐聚起雾气,热到发烫,烫到她几乎承受不住了,搭在双膝上的手死死揪着袍摆。

“彼时大理寺卿张启山是程御史的弟子,验尸之术深得程老真传,于是皇上下令由他亲自验尸,查明真相。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无果,最终只得以意外定案。”

听到这里,陆乘渊冷冷地笑了,“意外、意外……”他身子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人,问道:“你信吗?”

薛南星一时竟无言可辩,任由背脊被一道寒光摄着,凛凛刺骨。

“可惜啊!“陆乘渊叹一声,“连皇上都信了,因为张启山没有理由在自己恩师的案子上撒谎,世人也信了,因为他是法界灵犀程启光的弟子,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有资格确认那些尸骨的身份。”

“然而有一个人不信。

“他眼尾微挑,侧目道:“崔海,你猜得到是谁吗?”

话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崔海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奴愚钝,从前虽听说过当年那桩案子,却从未往此处想过。眼下经王爷这么一点拨……”一顿,“莫不是程老先生本人?”

一字一句,字字叩在薛南星心头,一口气提上了胸口,里头像装着一壶煮沸的茶水,只等着一只手掀开,她拼命想要隐瞒的一切就会喷薄而出。

“所以十年前一案中,程老先生根本没死,或者说,并非死于十年前?”崔海从袖中抽出根青白的手指,朝案桌上指了指,“按王爷的意思,这半块玉佩是程老先生的,可为何会出现在……”手指划向薛南星,“……程公子你手上?”

程公子?薛南星瞳仁骤然一缩,崔海并未透露自己的女子之身。

短短几个字仿佛一盆冰水,瞬间将胸口沸腾翻涌的淋了个透,“呲”一声泄了全部热气,连带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也泄了下去。

未等她再细想,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踱开两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程老先生不仅将玉佩给了他,还教他验尸之术。张启山尚且只得程老七分,可他年纪轻轻却已深得精髓,连书写验状的笔风和习惯都一无二致。”

言讫,长身立于薛南星面前,居高临下,“如何,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程耿星!”

三个字落在头顶,薛南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乘渊还是唤自己程耿星?也就是说他知道康仁十二年一案的疑点,也知道这半块玉佩是外祖父的,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崔海也愿意替自己瞒着。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思绪重新清明起来,既然陆乘渊发觉了父亲一案的疑点,知道张启山此人有问题,那他找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则是为了翻查旧案,而并非为了销毁罪证。

她又想起崔公公昨夜所言,陆乘渊如此心急要查换粮案是为了牵出他父亲战死的真相,而换粮案又与五年前的观音失窃案有关,观音失窃案又是张启山所办,换言之,她的目的与陆乘渊其实是一致的。

烛火朦胧,薛南星一直垂着头,甚至没看清过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第49章 坦白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程耿星这个身份是登记在祈南县的户籍册上的,在祈南县的那两年,为隐藏身份,程启光一直让她做男童打扮。饶是陆乘渊已经派人去查了,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即便找出破绽,消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传来京中。

而一个月后,她怎么也得查出个结果离开昭王府了。

薛南星微微抬起身,拱手揖道:“禀王爷,属下生于祈南,自懂事起便没见过父母,只记得八岁那年被义父收养至义庄,得其精心教养,学习验尸之术,连程耿星这个名字也是义父所取。”

话至此,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几分,“义父说,此名取自耿耿星河欲曙天,寓意早日揭露真相,还昭昭天明于天地。”

好一个耿耿星河欲曙天,好一个程耿星。

陆乘渊终于听到他心中的答案,可意外地并未得到他预想的坦然。

夤夜里只得屋中一星灯火,映在他冷眸深处,如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转瞬却又在心底泛起更深的悲凉。

薛南星屏息凝神听候发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双云头履才微微动了动。

只听崔海试探道:“王爷,这青砖地上跪久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既然程公子认了,不如由他先起来回话。毕竟是程大人的义子……”

喑哑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起来吧,本王有话问你。”

跪得太久,薛南星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乍听这一声“起来”,竟还一时动弹不得。

崔海瞧着心疼,忙上前去扶。

“多谢公公。”薛南星颔首道谢,不只为扶她的这双手,更为他守住的那句诺。

崔海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手道:“公子客气了。不过再大度的主子,也容不得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打诳语。公子眼下可得好好回王爷话了。”

话虽是笑着说的,可薛南星明白当中的意思。崔海没拆穿他女子的身份,归根到底,是因为昨夜为了替王爷解毒一事答应了她,而眼下这般情境,他若再开口便是认下了欺瞒主子的罪。

所以,后头的话她必须想清楚想明白了,不为她自己,也为帮她的人。

所幸眼下主动认作外祖父的义子也并非毫无准备,这十年来的种种,她心里早就编了个画本子。

只不过这画本子里的故事,哪些能说,哪些还不能说,要如何说,不必崔海提醒,她都得仔细琢磨。

薛南星暗自思量,说到底,对于陆乘渊这个人,她实在了解的太少了。选择暂时相信他,不过是凭她个人的推断和感觉罢了。要是一下揭了全部底细,倘若她信错了人,赌错了,岂非输得一败涂地。

再想深一层,既然眼下只能确定陆乘渊要查张启山,那她只需要借陆乘渊之力去查便是了,左右不过是再跟他一个月,透露的越少,破绽也就越少。

一思及此,她决定写一本没有薛南星,只有程耿星的画本子。只要听故事的人在意的那部分是真,谁又会留意到故事里编纂的细节呢?

画本子里,程耿星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他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当成扫把星赶走,后来他便躲到了没有人的义庄。

直至那日,义庄里来了个守尸人,才第一次有人问他肚子饿不饿。

薛南星真真假假地说着。

“那日起,义父便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写字、撰文验尸,教导我律法与正义。但对于从前的事,他并不多提。我知道那是义父心里的痛,他不说,我便也不再多问。连他是程启光,那个大晋赫赫有名的程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

后来,也就是数月前。

“义父突然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说他要回京查一桩康仁十二年的旧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义父身上背负着这样重的血债,原来程耿星三个字承载着这样的寓意。可变故就发生在启程的前一日……”

那日,程耿星去邻村验尸彻夜未归,回来后却发现他们的宅子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程启光也葬身火海。而这半块玉佩,是程耿星亲自验尸后,从义父的腹中取出。

“想来这半块玉佩与义父的死、与康仁十二年的案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属下不得不冒险上京,只为一个真相。”

一声声“义父”虽是假,情却切真意实,话到末了,薛南星眼底已是波涛翻涌。

没承想,陆乘渊问的第一句,竟不是这画本子里的任何一页,也无关这两桩案子,而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句——

“你可曾听程相提过他的外孙女?”

薛南星猛然一怔,陆乘渊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他从前认识她?

“或者说……”没待薛南星回过神来,陆乘渊又道:“他可曾告诉过你,康仁十二年一案中,可还有其他人活着?”

薛南星抬眸看向陆乘渊,忽然觉得此刻他有些不太一样。

从前她觉得陆乘渊是皎皎空中的孤月,清冷孤绝。眼下再看他,却更像水中的月影,明明还是一样的清冷孤绝,可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开。

有这么一瞬,一颗心上仿佛有只小猫爪在踩着,时松时紧,似疼似痒,总之不是滋味。

从前外祖父教她验尸,教她律法,教她做人,可从未教过她如何看人心,眼下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茫然和犹豫。

“程公子,王爷问着话哩。”崔海细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程相的外孙女,薛南星,十年前随程相一同离京的,你可曾听他提及过?”

十年前,薛南星……是啊,薛南星十年前就死了,连带她对京城的所有记忆一起葬在了青峰崖的疾风里,活下来的只有程耿星。

既然外祖父不愿她背负仇恨,不愿她再做薛南星 ,她又何必守着一个她不愿再回忆的名字。

她是薛南星还是程耿星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南星垂下眸,长睫下是近乎倔犟的决绝,“听过,说是与我一般年岁。”

一顿,“可惜十年前一案中,除了义父,薛程两家十二口人,再无一生还。”

话音落,陆乘渊睫稍微微一颤,下一瞬,眼睑下落,将眸中的深雾埋进了黑暗。

……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可案桌上的玉佩还在。

她忙拿起玉佩跟出去,想再问问陆乘渊这另外半块玉佩从何得来。

“王爷……”薛南星赶出院门口,脚步忽地一滞。

陆乘渊的背影亦是一滞。

他就在她身前丈余远,长身玉立,仿佛就是这月色清霜所化。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浸在月色里的背影,迟疑一瞬,还是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并未回头。

“这玉佩……”

“本就是程相所赠,你留着吧。”

薛南星看不见他的脸,也辨不出语声中的情绪。

“那验状……?”她又问。

“看完了。”

“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陆乘渊默了一默,“交由你一并去查。”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薛南星知道他早就看完了,知道这案子他自有定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明知故问,只觉得此刻还应该再说些什么。

她见陆乘渊抬脚就要走,一时情急,跟上两步又唤道:“王爷!”

陆乘渊忽然停下。

二人离得更近了,近到一抬手便能环抱住眼前的人。

熟悉的清冷气息伴着夜风袭来,薛南星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短短数日,已经是第几回离得这么近了。

可这一次,她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地比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她张了张口,好半晌,却只道了一句:“多谢王爷。”

陆乘渊沉默地立着,自夜风中安静地道:“不必。”

薛南星心里一空,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往外流,怎么抓都抓不住。

弯月浅浅,却因无云,在浓墨般的夜里而显得格外清亮。

可饶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砰——”白玉茶盏摔在地上碎裂成瓣。

男子锦衣玉带,负手在堂内来回踱步,“这个陆乘渊,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以为那声‘活阎王’是白叫的吗?我说过多少次了,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你可倒好,将此事交给宋子谦那个废物去办。眼下痛快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龚士昌好歹是工部尚书,堂堂三品大员,在朝堂上虽不说一人之下,可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前一日他赶去影卫司要人,本就触了霉头,眼下在自己府上,竟被人狗仗人势一通斥责。

他脸上挂不住,阴恻恻地道:“话可不兴这么说。当初是你坚持要让你那不男不女的姘头去禹州,事情办砸了,又腆着脸来找我。若非你带他去望月阁唱什么破曲,宋子谦能有机会插一脚进来吗?”

他又冷笑一声,“宋子谦当初提这个计划那会儿,你可是拍手称好的,怎么,你也是第一日才知道陆乘渊是什么人吗?”

蒋昀回过头,他年过而立,身形修长俊逸,生得白净,高鼻薄唇,乍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一双眼睑十分单薄,此刻盯着龚士昌看,仿佛藏了细芒,叫人觉得不安生。

他看了龚士昌一会儿,心知狗急了也会跳墙,于是收起眼中的锋芒,摆摆手,“也罢也罢。你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争来争去最后得益的只会是那姓陆的。如今那昏君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若非他姓陆不姓凌,我看他都要住进东宫做太子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辩谁对谁错,而是在他拔出萝卜带出泥之前,尽快想法子弥补。”

龚士昌摊开手,激动道:“弥补弥补,怎么弥补?晋平侯府的侯府世子,他昭王说抓就抓,说审就审,昨日我赶过去影卫司连面都没见着,眼下又突然说要公审。姓陆的手段,你我没见过也听过不少,万一他手里握了什么证据,又万一宋子谦遭不住……”他一拂袖,“我可不敢担保。”

“不保也得保。”蒋昀的目光一下变得阴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子谦是留不得了,事后你再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罢。”

龚士昌苦着一张脸,“那畜牲我不心疼,可小女她临盆在即……况且,影卫司里的暗哨最近用得太勤,不能再……”

蒋昀厉声打断,“是你的一个庶女和别人家的孙子重要,还是你龚府上下数十条人命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不过你提醒的是,影卫司的暗哨暂且不便再用,明日大理寺公审我会亲自去一趟。若宋子谦醒目,他这条命或许还能留到令媛生产之日,但倘若他违背了此前的承诺,那也怨不得谁了。”

龚士昌听完这番话,憋着一口气,不甘道:“这案子说到底不过是死了个小倌和妓子,即便当日在场的都是贵胄子弟,京兆府也能名正言顺接手……那会儿姓陆的又不在京城。可谁能料到,他在诗会前一日赶了回来,还第一时间接手了这个案子。”

蒋昀冷哼一声,“你以为他陆乘渊为什么要插手这个案子,他揽上身不过是猜到这案子跟龙门县换粮案有关。他查龙门县一案又为了什么,为了查陆熠的死因!是,眼下是只死了个小倌和妓子,顶多不过再死个宋源。可怕就怕他已经查出些别的……”

龚士昌本就生得一张圆脸,眼形也圆,蓦地瞪大眼看向蒋昀,像池塘里受惊的蛙。

“你也别太担心。”蒋昀负手立在堂前的阴影中,只得嘴角的冷笑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陆乘渊不是在意十年前的事吗?别忘了,越在意的东西往往越容易成为软肋。”

第50章 审讯(上)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

大理寺公堂内。

沈逸一袭朱色绯袍坐于堂上,手握惊堂木,“砰”的一声排在公案上,“宋源,你涉嫌残害两条人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这铿锵一声把宋源吓了一跳,他本就是跪着的,眼下头埋得更低,“回大人,认、我认……”

宋源在影卫司地牢里被关了两日,半个字都不曾透露,赌的就是陆乘渊找不到证据。可自他踏入这公堂的那一刻起,他心里防线便一次次被击溃。

宋源沉默地听完一众人的供词,又听薛南星念完验状,早已是面如死灰。

他虽想不通陆乘渊是如何查出端倪的,可人证物证摆在眼前,已经由不得他不认罪了。

然而有些话他能说,有些他还不能说。

“五年前,我初次去楚风阁,本只是贪新鲜去瞧瞧,可那次我无意听到了曲澜生唱的曲,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至此,我便时常去楚风阁,只为听他唱曲……后来成了亲,不便再去那些场合,想听曲了便会派人去接曲澜生。”

宋源只道自己就是曲澜生的恩客,杀人是因被其反复纠缠,不胜其扰才被迫动手。

“不胜其扰?”沈逸从堂案后绕出,负手走到宋源跟前,居高凝视,“本官查过,除了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曾到望月阁唱过曲以外,你二人根本没有交集!”

他抬手一指,“说!你杀害曲澜生究竟是受何人指示?”

宋源到底是见惯世面的,虽认了罪,又被沈逸这么狠狠一激,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无人指示我,皆是我一人所为。我本就不愿被人见到,每回去楚风阁都戴着帷帽,无人认出也实属正常。”

沈逸听罢冷哼一声,“宋世子,杀人罪你一人担下可以,可你别忘了,曲澜生一案还牵涉到五年前的观音像失窃案、五年后的龙门县换粮案,若是数罪并论,别说你一个未入仕的侯府世子,恐怕整个晋平侯府都难担其一二……”

说着,他俯下身,“……世

子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

话音落下,宋源半抬起身,掀起眼皮觑一眼堂前的漏刻,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阖了阖眼道:“大人说的观音像失窃案我的确略有耳闻,但也仅仅是听闻那观音像流落至禹州一带,于是便让曲澜生易容去禹州寻观音像,想着若能寻到,或许能凭借此物换取半点功名。至于龙门县换粮案……我当真一无所知。”

“那押不庐的毒你又是从何得来?”沈逸转头又追问。

“我并不知道什么押不庐,那药是我早前从苗疆一带得的,起初我只听说有催情之效,后来试了才知道是迷药。”

的确,押不庐成为禁药的确是这几年的事,若说是早年在苗疆寻得也无可厚非、无迹可寻。

一番诡辩彻底激怒沈逸,“你!”可他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只因堂审前,陆乘渊突然搬出‘讯狱’里那套不予刑讯的说辞,竟然交待沈逸“能以书从迹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注1]。

他虽不解向来手段狠厉的昭王会突然转了性子,可陆乘渊既然交待了,定是自有谋算,眼下这般情境也不好再逼供,只得愤愤然松开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指使你杀害曲澜生的?”

“是我一人所为。”宋源重重垂下头。

堂内阒然无声。

听审席里有人坐不住了。

“师父,你说实话,表哥压根没对宋源用刑,这事你知不知情?”凌皓原本与陆乘渊、魏知砚一同在公堂上坐听审,不知何时离了座,凑到薛南星身侧,用手肘撞了撞她。

凌皓自踏入堂内起,一双眼睛就没从宋源身上挪开过,以致方才证人说了什么,宋源交代了什么,他一句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宋源身上怎么突然没了伤。

薛南星被这无关紧要的一问搅得莫名,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源,除了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鬓边有几缕碎发从簪中脱出外,几乎是毫发无。

她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你竟然也不知情?”凌皓满脸不可置信,仿佛薛南星本应该知道。

薛南星眼睫微垂。

陆乘渊的谋算本就不必告知于她,她也心知陆乘渊并非全然信她,可眼下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他局中的一人,心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思绪间,她目光鬼使神差地移向堂上坐,那人端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此一夜,他又成了寂寂深夜里的天上月。

薛南星默然收回目光,却冷不防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魏知砚微微颔首。

她怔了怔,下意识颔首回应。

下一瞬,只听“哐啷——”惊堂一响,薛南星蓦地一惊。

众人皆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几个证人甚至当即跪地。

声音是从上坐传来的。

陆乘渊猛然将手中的茶盏往茶案上一搁,似乎再耐不住性子等宋源开口,震袍起身。

“沈逸!”他冷声唤道。

沈逸陡然一乍,拱手道:“下官在。”

“你第一日堂审?”

沈逸听出陆乘渊语声中的怒意,却不明白这怒意从何而来。

他睨一眼宋源,又去瞧陆乘渊的脸色,眼巴巴地道:“王爷?”

陆乘渊负手走下来,自眼尾扫了一眼沈逸,“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其律当笞掠者,乃笞掠。[注2]”

沈逸刚毅的面庞上生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陆乘渊侧目而视,悠悠地道:“怎么,用刑不会吗?”

宋源蓦地抬头,双目圆睁。

沈逸彻底凌乱了,“王爷,您不是说‘笞掠为下’……”话未说完,却见陆乘渊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息了声。

他将要说未说的话生生咽下,转身正欲唤人,却又忽听公堂右侧,清冷一声:“沈大人,且慢!”

薛南星三步上前,躬身一揖。

沈逸那头的话还未说完就生生咽下,这头未及开口却被猝然掐断。

他本就是武将出生,性子直率,此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道:“又是犯了‘讯狱’里的哪条了?”

薛南星愣了一愣,又暗暗觑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无甚表情,于是上前一步,拱手揖道:“大人,关于此案,在下还有些疑惑想问问宋世子。”

沈逸干咳两声,“你没听见王爷方才说什么吗?”他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嗓子压低三分,“甭管你想到什么线索,王爷眼下没耐心再听了。”

他说完,对着薛南星摆了摆手,转身正欲向陆乘渊请示。

哪知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薛南星身上,眸中怒意似乎消散几分,“好,你说。”

沈逸:“……”

薛南星立马称是,上前几步,在宋源跟前站定,“世子,关于此案,在下有一点始终不明白,还望世子解答一二。”

宋源微微抬首。

薛南星问:“世子为何要选在诗会当晚动手?”

宋源先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他眸光微转,很快答道:“为了撇清嫌疑,没有什么比让所有人为我作证更好的场合了。”

“可是你苦心经营望月楼多年,就不怕这桩命案毁了你精心筹办的诗会,毁了你引以为傲的望月楼吗?”薛南星又问。

“引以为傲?”宋源忽地冷笑起来,“我再引以为傲又如何?那是我宋源的家业吗?不,那是他章兆琛的!是,这些年我是花了许多心思在望月楼上,可那些人说什么?”他抬袖指了指身后,“他们说我靠母家、靠娘子,就是不靠自己!望月楼再有声有色又如何,到头来与我宋源有何干系,与我晋平侯府又有何干!?”

宋源似乎被戳到痛处,激动地抬高声音,“我要做的是振兴宋家,是让人看到我宋源的本事,牺牲一个望月楼又算什么!?”

薛南星察出不对劲,目光忽地凌厉起来,“按世子你的意思,杀一个纠缠你的小倌就能振兴宋家?”

此话一出,宋源的脸色瞬间煞白。

薛南星看着宋源。

微隙所在必乘[注3]。于是她乘机调转话头,几乎不给宋源思量的机会,“没记错的话,世子府上有一丫鬟,生得娇媚可人,尤擅京戏。”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看她一眼,眸中似有微澜。

薛南星继道:“而世子似乎对其宠爱有佳,时不时便会起了兴致听她唱上一曲,对吗?”

宋源看着薛南星,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快说!”沈逸拂袖怒喝。

宋源被吓得一惊,却也拼命稳住了语声,“我向来喜好音律,诸般曲调皆有所涉,有何出奇。”

“也是。”薛南星略微沉吟,又道:“世子与夫人如此恩爱,却仍然将那丫鬟留在身边,想来是唱得极好。可惜在下生于南方,对京戏一窍不通,不知那丫鬟唱腔,世子作何评价?”

“唱腔独特,嗓音清亮,行腔婉转,可谓韵味十足,唱腔身段皆不输正经戏班里的花旦。”宋源不以为意地评价几句。

薛南星闻言,微微颔首,转而问道:“那曲澜生所唱之昆曲,又当如何?”

宋源神色微变,顿了一顿,不耐烦道:“我说过了,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

“好一个‘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说起京戏,世子能侃侃而谈,可说起曲澜生唱的昆曲却仅此一言以蔽之。”薛南星面色一沉,厉声道:“到底是世子词穷,抑或是有人只教了你这一句?”

这一问接着一问,宋源的坚守逐渐溃败四散,他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淡然,支吾道:“不、不是,他们二人所唱皆是我心头好。尤其是曲澜生唱的,旋律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超脱尘世……令人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哦?”薛南星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问宋源,“那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唱的是哪出戏文?”

宋源怔怔地看着她。

薛南星故作惊诧,“世子不知?”她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在下曾经去过曲澜生房内,书案上有一册戏

本被翻得起了毛边,想来是她爱不释手的一册。”

“是什么来着?”她直起身,负手踱出两步,看一眼跪在堂后的如仙,倏然抬高语调,“哦,对了,是《西厢记》!”

“对,没错,西厢记。”宋源强作镇定,“他唱的曲太多了,我一时忘……”

宋源话未说完,薛南星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是我记性不好,应该是梁祝。如仙小哥曾告诉我,他师傅曲澜生最是羡慕祝英台,愿死后也能与所爱之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曲澜生最爱的曲是《梁祝》才对……”她目光停留在如仙身上,温声笑道:“如仙小哥,我说的可对?”

如仙一对笑眼脉脉地看着薛南星,娇羞一笑,柔声回道:“对,公子记得没错。”

薛南星收回目光,再转身时,双眸已是锋芒尽显,厉声逼问:“你若常听他唱曲会不知他最爱唱的是哪出?你若与他有情,那他珍视的蝴蝶钗还有一支去了哪儿?”

步步紧逼,宋源再也招架不住。

他一下瘫坐在地,额上细汗淋漓,张了几次口,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宋家、为了爵位……我没有选择、没有……”

薛南星撩袍转身,朝陆乘渊拱手一揖,“多谢王爷,属下问完了。眼下……”她瞟一眼后侧跪着的人,转而一字一顿道:“可以用刑了。”

陆乘渊明明瞧不清她的神情,却恍惚看见了光,炽热而明亮。他忽地一怔,半晌才自唇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嗯”一声。

沈逸见陆乘渊点头,即刻绕回堂案上,将惊堂木用力拍下,高声喝出憋了半日的两个字:“来人!用——”

“且慢!”外间有人高呼。

沈逸再遏不住怒气,斥责道:“是谁?胆敢扰乱大理寺公堂!?”

一道温润的声音悠悠传来,“大理寺公审,又涉及皇亲贵胄,东宫有人听审理所应当。难道只是晚来了一会儿,沈大人就要摆大理寺的官威吗?”

公堂大门外白灿灿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注1: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在审案时,应当通过记录和分析被告人的言辞来了解案情,而不是仅仅依靠刑讯逼供。

注2: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嫌犯交代完了还不认罪的,按律法该用刑的,可以用刑。

注3:摘自《三十六计》,意思是在敌人出现小漏洞时必须乘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