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颂世迈开步子,端庄周正的黑影被投在墙上,实得像是要吞没遮盖住的一切事物。
他不紧不慢坐在黎筝瑞对面,身后的小厮丫鬟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比寻常的晚饭要精致许多。
光是黎筝瑞认出来的,就有水晶富贵虾、糟鹅掌、酱炒甲鱼等色泽艳丽的肴馔。而细细一看,这些似乎又是平日常见的几道菜。
好像那股精致,只是因着自己心慌而生出的错觉。
房内一阵沉默。
左颂世屏退下人也仅以眼神示意,仆人退出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只留下关门时的一点闷声。
偌大的房间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黎筝瑞徐徐扶正轮椅,面向他。
躺在衣襟内的薄纸刹那间不安分起来,好像只让人瞥一眼,便会注意到。
明知不会轻易露馅,他仍是不自觉按了按,那处立时发出些不属于布帛摩挲的异响。
手迅速止住,声响随着火苗噼啪声散去。
左颂世率先动了筷子。
“夫人吃饭。”
轻飘飘四个字,像是落在黎筝瑞心里的一记重锤。
本该习惯的用词顷刻间陌生起来,以至于他的耳根渐热。
方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烧得更旺。
见到左颂世时,心中的愤懑一下灭了,只留下难以言喻的心绪,夹杂着不好闻的气味,细细流出白烟。
左颂世早已规划好他的命运。
他应当知道,依照他的计划,他已是时日无多。
现在他面不改色地坐在自己面前,吃饭。
嘴角习惯性地勾着,宛若山中隐居的高士。
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黎筝瑞猝然起了念头,想要当面问他。
可再一抬眼看他,那念头又蜷起来,不肯露面。
倘若直接挑明,他不是没可能开诚布公,兴许先前堵在心里的忧愤便能迎刃而解。
可他不敢说。
黎筝瑞不得不承认,他怕了。
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哪怕是大敌当前,他一人率几十精兵突击千人营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惧怕。
面前的密密匝匝执锐披坚的敌人被他们用鲜血破开,他眉头未皱一分。
如今他面前仅仅坐着一人而已。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在他白皙的脖颈上稍一用力,霎时间就没了气息。
他不敢向前半步。
连后退也不敢。唯恐闹出些响动,这只乖顺的羊羔便会受惊。
他怕左颂世察觉端倪,怀疑他。
黎筝瑞喉结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诘问的念头被打消,却是坚定了他心中另一个想法。
左颂世不能死。
……他不应该死。
黎筝瑞不知自己第一反应的“不能”是什么意思。
好像没了左颂世,他也活不下去一样。
心跳陡然间跳快两拍。
可他的确无法接受,左颂世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这一事实。
还要死在自己手上。
好像先前与他所经历的一切,在左颂世看来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东西,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
包括我。黎筝瑞想。
我不会让左颂世死。
黎筝瑞轻轻出了口气。
多大点事。
左颂世执意要自己杀他,他不杀便是。
就凭他那软绵绵的手腕,还能强迫自己杀他不成?
他不仅不会让左颂世死,他还要带左颂世回神京。
这事要瞒着他,他没有准备,自然找不到容身之处。
他便可以住进黎府,与自己待在一起。
黎筝瑞腕骨抵在桌边,隐隐发出阵痛。
他有的是时间,等左颂世开口,等他与自己商量垣州、朝廷还有百姓,或是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
只要能听见他说话,看他眉眼带笑,不再为些尘垢秕糠之事忧愁。
“菜不合胃口?”左颂世忽然问他。
黎筝瑞顿了顿,拿起银箸。
他意识到这桌菜为何乍一看是不同寻常。
左颂世口味要清淡些,先前桌上的菜大多也是清淡如水,他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可如今桌上的好几道菜,明显口味更重些,左颂世当是吃不太惯。
倒是自己以前常吃的味道。
黎筝瑞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伸手夹了一筷子最淡的绿叶菜。
左颂世静静动着银箸,看一眼那菜盘子后,抬眼。
他不言语,视线便收回去。
黎筝瑞食不知味。
他知道左颂世刚才总有意无意地看他,似是要和他说话。
或者是,在等他说话。
他却不知怎么开口,甚至不敢如以往那般大大方方看回去。
左颂世见他没说话,以为他是默认。
“你口味变化挺大。”他道。
“以前的吃腻了。”
黎筝瑞舀了勺全桌上第二淡的碧涧羹,想也没想塞进嘴里。
“你变了很多。”左颂世忽然道。
口中银箸缓缓抽出,他看向黎筝瑞,笑了笑:“这儿可也有让你改观的地方?”
黎筝瑞心下一悚。
他问的是垣州,实际上不就是在问自己对他的印象么?
黎筝瑞迟迟未答话,左颂世也不着急,问完之后目光便有些放空,似是在想其他的事。
他在想鲁妙贞说的话。
“他需要有人为他死吗?”她问,“要牺牲别人去帮他,他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吗?”
左颂世心下一空,勉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他见事态有些收不住,改口道:“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就是。”
“你看起来不像是随便说说。”鲁妙贞撇着嘴。
左颂世吐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
认真的模样也太像黎筝瑞了。
“他讨厌我。”左颂世蹲下来平视她,放缓语气,“所以他不会知道我的想法,明白么?”
鲁妙贞眨眨眼:“你怎么知道他讨厌你呢?他亲口和你说的吗?”
左颂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