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志同(2 / 2)

左颂世闭了闭眼,咳嗽两声。

身子朝黎筝瑞怀里又缩了缩,脸侧卡在他的大臂上,抵住耳朵。

“孤把田契与身契都还给你们。”左颂世对着那边的人群重复一遍。

还在围观的百姓注意力被吸引,登时感激地点点头,刻意回避旁边发生的事。

反正他们和这州牧也没见过几次,也就是方才骗了他们,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也有人为他们出气,便懒得管这么多,只想回去做饭,与家人一同好好吃一顿。

“要我和你一起去拿么?”黎筝瑞低声问他。

田契……他记得是放在暗格里的。

黎筝瑞看他的神色万分正直,又好像藏着什么坏心思。

他不会连暗格都翻过吧?

那里面还放着他写给唐兴卿的信呢。

不过那时候看是绝笔,现在被翻出来,肯定要被笑话的。

“不用。”左颂世立时答道,警觉得双眼都圆了些。

像只受惊的猫。

黎筝瑞舔了圈唇,低低笑了两声。

笑意还未下去,就听见左颂世喊了声。

“唐兴卿。”

青年循声而来。

他轻轻咳嗽两声,躲开将军视线:“殿下有何吩咐?”

黎筝瑞也清了清嗓子,眉梢一挑盯着唐兴卿。

左颂世没发觉,兀自对唐兴卿道:“将我先前知会你的东西拿来。”

唐兴卿一脸苦笑,指了指左颂世身后。

不知何时,黎筝瑞手中已经出现一沓旧纸,哗啦随风而动。

那厚度略一估量,是身契田契都在里边,被他尽数拿出来了。

“你——”

左颂世险些要直接起身,又被拦在腹部的结实手臂挡了回去。

“你什么时候……”左颂世抿了下嘴。

他怎么连这个都翻出来了?

“你在怀疑我的做事能力么?”黎筝瑞问他。

左颂世有些局促地别过眼,克制不让自己过于失态。

“你还委屈起来了。”他小声道。

不愧是男主角,还真是在他什么都没发觉的情况下把事做成,又要装傻来骗自己了。

黎筝瑞已经让唐兴卿将手中契书接过,拿去物归原主。

唐兴卿顶着将军一脸不善又要装作不在意的目光,讪讪照做。

真想让殿下看看将军这模样。

他开始怀疑自己那天太过紧张,没与将军说清楚他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也怀疑自己当初敬仰的那位黎将军,与现在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一边的窃窃喜悦声与另一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到渐渐的喜悦声有些尴尬地停了,只留下一侧百姓的叫骂与杜纵的求饶。

拿过田契后,眼熟的面孔犹豫一会儿,还是带着孩子谢过,一一拜别,走前不忘看看杜纵的模样,看过之后也只是啧了一声,脏了眼睛般快速离开。

左颂世一直没去看。

他偏过头,仍是听见许多阵撞击击打的声音。清亮的、沉闷的,不重样地灌入耳中,连杜纵发自心底的惨叫声都被盖了过去,中间夹杂着不少情绪激动,他又听不懂的句子,大概是用方言骂的。

他听出杜纵想回答他们的问话,可一张口就被一个重击打断,接连着又是不同方向的打砸,很显然问话者们的意图已经不在这儿了。

后面的百姓还在欢呼,那声响越大,欢呼声也越大,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最后不知是谁连砸了好几下,再听不见一点儿动静,他们才发现杜纵不知何时就已断了气。

左颂世端着自己双手,十根葱根玉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是忽略不了余光中红红白白,混做一滩的模糊东西。

百姓忽然慌张起来,几个胆大的见左颂世不大想管,带着身后的人连忙道谢几声后飞速地离开,留下府前的一片狼藉。

一直藏在当中的几名部下得了将军之意,也悄无声息地退开。

一片宁静。

半晌,左颂世有些滞涩地开口。

“愚民不是个好政策,是吧?”

他抵在黎筝瑞肩上,抬眼看他。

“报应罢了。”黎筝瑞道,“他早该想到有这天。”

他看见刚才的人,几乎人人衣裳都是最差的料子,都打着补丁,脚底破了几个洞的更是常见。

若非杜纵一再压迫,哪会落到这个下场?

左颂世似乎接受不了。

他从一开始,就避讳着让人受罚。

无论是府邸的下人,还是闹事的民众,到现在的杜纵。

这些人该当何罪,该用什么刑罚,他清楚得很,却总下不去手似的。

难不成他身上还真装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不成?

“是,他是活该。我还记得他的所作所为。”

那日的河边,他是怎样耀武扬威,得意洋洋。

左颂世叹了一声,若有所思:“只是在担心百姓。看他们方才颇有三人成虎之势,又开了这个先河,若不教些规矩,恐怕事态会难以收场。”

“以往有杜纵与故陵王压在头上,如今不复存在,以往被压在底下的问题便容易暴露出来,邻里之间的摩擦不再不了了之,不断积存,终有爆发之时。”

黎筝瑞慢慢顺着他的长发,有些惊讶。

“你是这么想的么?”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左颂世反问他。

黎筝瑞微微摇头,并未说什么。

他觉得不是这样。

是杜纵欺人太甚,百姓才难以克制情绪,这事一完,接下来的生活没以往那么难过,不用再为生计发愁,自然不会朝极端方向去。

左颂世看出来了:“你有不一样的想法。”

黎筝瑞道:“不一样就不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不妨碍我喜欢你。

……也不妨碍你喜欢我。

左颂世眨了眨眼看他。

黎筝瑞手上松了点劲儿:“你是要与我争辩么?”

左颂世却摇摇头,重新躺回方才放松的姿势,继续倚着他。

“我猜,你更喜欢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他轻声道。

是了。黎筝瑞想。

最好的方法,当然还是别再有第二个杜纵出现,别再有第二个垣州。

垣州百姓自是不会从一开始便忍气吞声,只是一方势力只手遮天,断了他们能鸣冤的路。

还有苛捐杂税。

十税一,再被官吏强占些,日子怎能过得好。

日子过不好,谁还在乎道德伦理、礼义廉耻?

左颂世是在担心这个。

皇上却从不在意这些,忙着疑人猜忌。

“皇上非要我死,究竟为了什么?”黎筝瑞忽然问他。

左颂世愣怔一瞬,想了想。

他正要开口,门前忽然出现一人。

头戴高筒纱帽,垂緌细长,朱璎结在下巴处,流苏长长坠于胸前。

他人至中年,留着山羊胡,步履稳健,双目有神。

左颂世皱了皱眉,打量着他的深蓝宽袍。

朝廷命官。

祡由佥。

他果然是想寻个名头,以他与黎筝瑞谋反一事状告皇上。

皇上再差人下来宣旨彻查,便可以一石二鸟。

看这人不慌不忙的模样,不是快马加鞭,那便是很早就动身了。

若不是现在将祡由佥软禁在府,他们怕是早已串通好,要来兴师问罪。

大臣呵呵笑了笑,像是全然没看见眼前的一地狼藉。

“故陵王,黎将军——二位的关系真够密切啊。”那大臣感慨一声,“果然,我听闻的传言,都所言非虚。”

左颂世没打算从黎筝瑞身上起来:“您是哪位?”

大臣并未答话,继续慢悠悠,唱戏般高声道:“可一个异姓王,一个将军,你们二人关系过密,皇上可是——”

说着,他拿出一卷长轴。

左颂世的手倏然攥紧,心下飞速盘算着,就想让人先带着黎筝瑞闯出去。

黎筝瑞自有部下接应,只要能把他送走,后面不用太过担心。

黎筝瑞忽然出声,极不耐烦。

“孟老头,你故弄玄虚做什么?”

他瞥一眼左颂世,偷偷顺了顺他后颈的长发,将它们拢到一起。

“都吓到故陵王了。”

“嗐你个小兔崽子——”

被他叫“孟老头”的大臣一手叉腰,一手举着长轴,跺了跺脚就要直接进府。

“咔”一声,大概是踩到杜纵的手指,他也没在意,鞋底后半截带着血水便踩进府里。

外边的血带到府里来,那是冲撞主子!

下人连忙分一部分出去清扫血脚印,另一部分就要拦住那大臣。

左颂世见他和黎筝瑞似乎关系匪浅,便将他们挥退了。

黎筝瑞见状又道:“别退,把他赶出去。”

大臣登时瞪大了眼睛:“嗐,你胆子还真是大了,老夫可是钦差大臣,有敕令的!”

他又抖了抖另一只手上的卷轴,把它举高:“还有圣旨!圣旨你敢不敢不接!”

下人皆是一惧,黎筝瑞却还是没什么耐心。

“有话就说。”

大臣“嚯”了一声:“可以啊你,还真是越过越滋润了。”

他视线一挪,对上左颂世的视线,嘴角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

左颂世被他莫名的笑容看得有些发毛,大臣却已经把视线转回去,嘴角登时拉下来。

他小声嘟囔两句,恨铁不成钢地摸摸胡子。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他嗓门本就大,即使压低了声音,也让面前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黎的性子完美避开了会虐的点0w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