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所以的下人尽数聚集在别院,均被左颂世挡在身后,他们只能瞧见自家殿下清瘦的背影。
墨发挽上大半,镶金和玉钗骤然反射自上打下来的明媚阳光,一时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听不清二人说话,却有人瞧见了那滚远的东西是颗人头,就要惊叫之时捂住嘴,却忍不住拉拉旁边人的衣袖。
窃窃私语逐渐从左颂世身后传开。
自打那日故陵王大手一挥,将之前侵占的人田尽数归还后,百姓对其的看法就变了,他们这些在府里的耳濡目染的,更是早就发现殿下性子不一样。
渐渐的,他们也没先前那样畏惧,只要不是故意失了规矩,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纵然知道殿下方才还发着火,听见他与人说话声渐平,他们又敢小声说起话来。
只是当殿下微微侧目扫过他们时,身上寒意登时钻了空子,要把他们给吞噬。
他们忙闭上嘴,只盯着自己的鞋履。
左颂世脑袋却是空的。
黎筝瑞……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不见?
他还坐着轮椅,他能去哪儿?
面前的祡由佥并不急躁,细细地端详他的神态。
好像在审视一个有趣的死人。
左颂世忽然察觉不对。
府医是祡由佥设下的陷阱。
他并非眼线——否则他早该被自己发觉。
祡由佥故意选了个不会藏事的人,威胁他用使人亏空身子的药方,就是故意要他们发觉府医不对劲。
黎筝瑞常年行军,对这些多少有点了解,要他发觉也在祡由佥的计划之中。
然而自己,一个不学无术又好面子的故陵王,却不一定会发现。
何况府医本就是个半吊子,在府里忽悠了原主这么多年,原主只会觉得这药没什么作用,而不会想到是府医故意做手脚。
自己一旦对府医下手,且并非直接因这事发难,而是另寻理由,祡由佥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便能由此认定,自己并非世人所认为的那样蠢笨。
甚至能与黎筝瑞搭上关系。
这是祡由佥一直想抓到的两个把柄。
当时他只觉得,无论如何府医确有问题,先除掉总是没错的,不曾想竟是上了祡由佥的套。
祡由佥目标一达成,府医也没了用处。
黎筝瑞忽然下落不明,会不会也是他趁机……
假若自己并不着急处理府医,祡由佥兴许还会再蛰伏几日,他能与黎筝瑞争取到更多时间。
自己又是走错一步棋么。
左颂世眼神暗了暗。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彷徨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好似早已准备好了后手。
不行,不能露怯。
黎筝瑞失踪若是与他有关,怎么也得从他嘴里套出点话。
左颂世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缓不急曲起小臂悬于腰侧,偏了下头。
一脸无聊的模样。
“既如此,祡大人进屋谈谈如何?”他说着,换了个重心,斜斜倚在另一侧椅边,“站着脚酸得很。”
他直直盯住祡由佥有恃无恐的笑意。
怕是他才真正留了后手。
祡由佥欣然点了下头,像是答应与友人一同出门游历般轻松。
“求之不得,我也想与故陵王单独说说话。”
左颂世便随手点了几个身后小厮。
“给祡大人带路,去书房。”
几名小厮刚往前走几步,就听得祡由佥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不太好吧,殿下?”
他幽幽迈了几步,缓缓靠近左颂世:“殿下的待客之道何时如此敷衍,只随意使唤几个下人,便能为我带路了?”
“当然。”
左颂世答得很快,眉毛一挑。
他话中带着不解,说得直接又冒犯:“祡都水监,孤称你为大人已是相当尊敬你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在孤面前,你该是称自己为下官。”
“还是说——你不止是个都水监,另有身份?”他作势思考,“比如,其实你是皇上的心腹,此次来不仅是为了监修水利,而是特意来考察孤?”
祡由佥笑意收敛了些,眼中的冰冷完全不掩着,歪了歪脖子看他。
嘴里轻微的发出嘶嘶声,像是黑暗里潜伏的毒蛇。
大概他的手也攥起来了。左颂世想。
毕竟自己忙着观赏自己的指甲,分不出什么心思看他。
他摩挲着吹了吹。
本就干净漂亮的甲面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剔透。
祡由佥面色愈发难看。
左颂世余光落于他面上,却对着自己的指尖笑了笑,像是特别满意自己的身子。
知道祡由佥身份的人里,还没谁这样直白地挑衅过他。
毕竟他们都知道,祡由佥身后便是皇上。
一旦稍有芥蒂,那紧张维持的君臣信任便缝补不回去了。
左颂世懒得理会这些。
他本就是要和祡由佥撕破脸皮的,当然是撕得越难看越好。
“……既如此。”祡由佥吞了怒意,嗓音却没再装得平静,“便由他们带路吧。”
左颂世打了个呵欠,对着后面的下人挥了挥手。
祡由佥掠过他的身旁,朝书房行去了。
左颂世静静听着几人脚步声,慢慢转回身,见祡由佥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淡出视线。
他猛地转回身子,立即朝高大蛾道:“快,把人全都遣出府!”
祡由佥的表情冷得不像样。
难保他不会迁怒府里人,要他们与自己一同毙命。
他自视甚高,不屑于现在就要了他们的命,只能抓住这个机会,不让再多人遭殃。
高大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主子抓住双臂。
“啊?”他被主子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抖。
来不及在意高大蛾有没有理解他的话,左颂世又重复了一遍。
“不想死人就快去!从大门走!”
后面的下人也被左颂世的举动惊得心慌。
一些在站在前面,听得清楚的人,闻言顾不上规矩,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死,拔腿便率先冲了出去。
虽然没搞清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出于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让他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其余人见状,又看殿下没有阻拦,迅速传达了殿下方才的话,一个拽一个地全部涌向门口,其中不乏本就想要逃离府邸的,煽动得更是快。
高大蛾这才反应过来,不顾上问原因,连忙听从主子的话,组织着将人尽数送了出去。
一阵兵荒马乱后,别院归于平静,只剩下高大蛾与左颂世。
左颂世缓缓出了口气,对着高大蛾扬了扬下巴。
“你也出去。”
高大蛾立时应了,转身走了几步,发现主子还在原处。
他登时一惊:“主子,你不走么?”
“你觉得我走得了么?”左颂世理了理衣袍,又整理一下稍微散下来的长发,“行了,快走,去哪都行。”
“这怎么可以!”高大蛾连忙三两步跑回来,“主子,要不我们趁机走吧,就让他在那待着得了!”
左颂世沉默着。
就在高大蛾以为劝说无果,抱着必死的准备留下来时,主子忽然说话了。
“好,我们走。”他嗓音平缓,像是做好了打算,“立即离开垣州。”
高大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仅愣了一会儿,立即喜笑颜开,连连应是。
左颂世跟在他的后面。
高大蛾跑得有些急,他难跟上,便在后面慢慢地走。
“你先去把门打开。”他支使道。
高大蛾边跑边应。
此前已经有不少人通过大门跑了,门闩掉在地上,被人踢进角落里。
高大蛾仅仅是将门拉开了,感觉主子已经到了身后。
“走吧。”
高大蛾笑着,还没来得及出声,忽然身后一道推力。
他险些被门槛绊倒,来不及害怕,就转头去看主子。
左颂世脚上没动。
他迅速把门合上,在高大蛾碰到门前插上了门闩。
“主子!主子!!”
左颂世听着拍门声,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终迈步去了书房。
高大蛾跟了他许久,尽心尽力,总不能让他留下来一起送死。
门外,高大蛾得不到回应,急得团团转,甚至脑子一热要去撞门。
自然是一点没动,空留下沉闷的撞击声。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继续用手去拍,拍得手掌都红了,他也分毫没有知觉。
忽然,他的手被人从身后抓住了。
他一下受惊,下意识就回头去看。
高大颀长的身子,宽肩影子遮了他一整个人。
那人穿一身绛红色长袍,并未曳地,像是被刻意裁短了,又像是其本身就是如此工艺。既不像百姓穿的短打,也不是主子那般雍容华贵的拖地后摆,是他没见过的。
露出的短革鞋,稳稳踏在阶上,似是自这砖板上生出,立得笔挺。
仅在胸腹上绑了甲胄,乍一眼看是为了轻便迅捷,又让人觉得像是对敌人的挑衅。
束发嵌珠的金冠熠熠生辉,将原先常见到他干净利落的马尾衬得更有精神,脱胎换骨般伫于此地。
他单手叉腰,四指间卡住一柄长.枪,红缨热烈,尖端寒光晃得人腿软。
鼻梁高挺,剑眉压低出深窝,就这样微昂着头,面色不善地打量他。
高大蛾双腿一软,瘫靠在门上。
纵然先前的称呼叫习惯了,他仍是抖了抖嘴唇,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黎将军……!”
*
左颂世稳住神思,行至自己的书房前。
相当安静。
他攥了攥拳,又松开,踏了进去。
跨过门槛,陡然看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前,身下缓缓流出什么。
是方才领路的几名小厮。
祡由佥坐在他书桌边的椅子上,一副主人做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
左颂世垂眸,从几人身上跨过,倚在门边。
他话里带着几分笑意:“我还不知祡大人有这种身手。”
在原文里,也多是描写他如何与黎筝瑞智斗,却是没写过他身手究竟如何。
“就像我也不知殿下还有如此深的城府一般。”祡由佥淡淡看他一眼,露出一个让人发寒的笑容。
他将那方帕丢到地上,托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殿下当是得感谢他们,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你了。”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两声:“若真是这样,黎将军看到了,会难过吧?”
左颂世心下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