祡由佥说出这话,乍一听有些像是威胁,又像是真与此无关。
他顿了顿,径自行至榻边,怡然坐上,撩起自己几根头发摆弄。
“黎夫人,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办了。”
祡由佥扬了扬眉:“怎么,他难不成是要去刺杀钦差?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当然,真要打起来了,对他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左颂世却耸耸肩,眼底尽是笑意:“谁知道?也许是老朋友叙旧罢了。”
祡由佥脸色一僵。
左颂世不该知道孟伏与黎筝瑞的关系。
他甚至不应该知道孟伏其人。
左颂世瞥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起了作用。
“我与孟伏还挺熟的。”他二指并上人中,遮挡着唇,虚虚地藏住上扬的嘴角,“祡大人别见怪,黎夫人一向与孟伏没大没小,我便也跟着叫了名字,他老人家并不介意。”
祡由佥搭在椅背上的手愈发收紧。
左颂世决定铤而走险,乘胜追击一番。
“对了,你知道孟伏是白鹤暗卫么?”他笑吟吟道。
祡由佥瞳孔一缩,再也克制不住,一拳砸在木桌上,死死盯着他。
“你还知道什么?”
这不可能。
左颂世竟然还知道白鹤暗卫的事。
放眼整个神京,知道此事之人也不多,更别提清楚里面的成员。
就像他也不知道,孟伏就是其中之一。
“看来皇上并未完全信任你呀。”左颂世说得高兴,看戏般对上他的视线,“因为你让他失望了,你知道的,所以才如此着急出手。”
祡由佥忽然松了脸色。
他笑了两声,声线归于平缓:“看来连皇上都小看你了。”
“折煞我了。皇上可没小看过我,他一直想让我死呢。”左颂世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个响指,“对了,他也相当看重你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柄短轴,直直扔向他。
是那日孟伏给他们的,皇上的圣谕。
不过这份不是给他们看的,而是给白鹤暗卫看的。
真正能危及到他们性命的,是孟伏手上的那份圣旨。
至于给白鹤暗卫的指示,无非是监视和暗杀。
在垣州,需要动用白鹤暗卫的人,也就祡由佥一个。
祡由佥清楚地瞧见那份用料精致,象征着身份的卷轴上,寥寥写着几个字。
“祡由佥,除之。”
这东西不可能作假。
它是从左颂世的手里抛过来的。
祡由佥盯着那份卷轴,沉默好一会儿,又低低地笑出声。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哈哈哈哈!”
他忽然有些筋疲力尽,眼眸却亮得出奇,好像擒住了远在天边的那位君主。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还好……”
左颂世眉头蹙起:“还好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左颂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还好,黎筝瑞活着。”
“你什么意思?”
左颂世自是不信他会忽然发疯,心下顿有不详预感。
祡由佥张了张嘴,问他:“你——知道黎府祠堂里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么?”
左颂世撑着坐榻,直起身子看他,没有说话。
“看来你知道的很多。”祡由佥不再意外,“无妨,我知道的也很多。”
他话锋一转。
“只有皇上——知道的很少。”
左颂世手上动作一僵,瞬间明白祡由佥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那个真相?”
这么想来,原文里的确没提到这件事。
皇上是如何知道黎筝瑞身世的?
祡由佥颇有兴味地看着他:“终于有故陵王殿下也不知道的事了?”
“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左颂世应他道,“比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杀人不眨眼,还以为那是恩惠的。”
那日在河边,他把那中年妇女丢下去的一瞬,他真的觉得自己在帮助那位妇女。
那种神色装不出来。
他嫌那妇女脏了他的衣裳,却仍是要把人丢进河,好像是勉为其难地做些忍辱负重之事。
祡由佥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色:“殿下在指哪件事呢?”
他记不起来。
“不过那不重要。”他摆了摆手,就此揭过,“虽然殿下知道的比我还要少一些,却也是比皇上多了。”
“皇上最讨厌这样。”
祡由佥夸张地长叹一口气:“看来,只有我们都死在这里,皇上才安心。”
“黎筝瑞会回去找他。”左颂世眉尾一动,“他不会安心的。”
“啊,当然。”祡由佥像是才意识到,“黎将军会去找他,找皇上问明白,为何要将他下狱,给他套上罪行。”
“而皇上永远不会说出,他知道的真相。”祡由佥笑道,“殿下,你有和黎将军说过他的真正身世么?”
还不等左颂世回答,他便紧接着道:“恐怕是没有吧?谁人不知他性子急躁。殿下担心他出事,不会这么早与他说的,对吧?”
左颂世紧紧攥起拳。
祡由佥说的没错。
他指的不是赵氏血脉一事,而是那天自己藏起来没说的后半截话。
“至于我们,自然得死个明白,让皇上好认出我们。”
祡由佥忽然站起身。
左颂世立时警觉,从榻上起身,迅速转移了地方,靠在门边。
“故陵王身形瘦弱,又喜配饰装点,身着繁复,若是身处于火海之中,最容易惹火烧身,死无全尸,唯有身上衣着可以依稀辨别。”
祡由佥慢条斯理地说明道:“而我祡由佥,倒是没那么好辨别,倒是身上的行事令牌可以辨明身份,就算面容被毁,凭着令牌也足够认出来了。”
左颂世先是闻见一股幽幽气味,随后那气味越来越浓,似乎正是从他身边传来的。
祡由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不会束手就擒,而是早就想好了假死。
皇上对故陵王了解甚少,祡由佥可以给随便一个人套上自己的衣服,假作是他,而祡由佥则会把他的令牌藏在自己身上,好让人以为他是祡由佥。
而祡由佥可以就此脱身。
呛人的味道越来越大,左颂世猛地发觉,这股气味就是来自于门口躺着的尸体上。
他们身下流出的不止是血液。
此时尸体上已经有明火出现,在还未凉的皮肉上爆出噼啪声响,流出一缕黑烟。
左颂世连忙回神,转过视线,祡由佥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
他浑身一激灵,闪身一躲。
无奈仍是差了一点,他的肩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左颂世咬着牙,并未再躲,而是拔出发间的金钗,猛地向祡由佥刺去。
祡由佥没有防备,腕上竟真的被划了一道细长伤口。
左颂世捂住伤处,低低喘着气,又不敢吸入太多烟尘。
力气还是太小。那伤口太浅,影响不了祡由佥。
身后的焦味愈发大了,祡由佥不知往他们身上浇了什么东西,背后很快就一片炙热,烫得他有些受不住,只能转了个向。
可门口已经被堵住,再要往里走,无异于是自己进了死角。
祡由佥是故意的。
左颂世抹去额上的汗。
难怪这么多人逃离的声音巨大,他都没有想回过头来看一眼。
祡由佥甩了甩手,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刀。
“殿下,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这样帮助黎筝瑞?”他端详着自己的短刀,“就算是心悦他,也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黎筝瑞虽然在战场上见多识广,但对情爱之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连故陵王这样的人,随便一勾,都能把他的魂勾了去,实在是有些好笑。
而故陵王这般忍辱负重,不惜以自己名誉为代价,去换得黎筝瑞自由,怎么想都不是单纯所谓的心悦他。
他不信真有人仅凭着那点心思,便能忍下一切。
他接近黎筝瑞,一定也是另有目的。
“你想做什么?”祡由佥微微挑了下眉,“殿下若是对大宝之位有意,兴许我们还能合作。”
这么有城府的人,当然得好好利用一番。
左颂世听得莫名其妙,心底紧张都散去几分。
他什么时候说过心悦黎筝瑞了?
“想坐龙椅的只有你。”
这般想着,他还是明白了祡由佥原本的意图:“想得挺美,你就没想过黎筝瑞不想当那皇帝?”
打的一出黄雀在后的算盘。
虽不明白祡由佥哪来的情报,左颂世也不愿与他多说,只想着敷衍过去。
他咳嗽两声,掩着口鼻。
“我就是心悦他,如何?祡由佥,你自己做不到的事,别以为我做不到。”
他忽然灵光一闪,紧接着嘲讽道:“毕竟,孤天生就比你高贵许多,你这样的人自是理解不了。”
祡由佥脸上的笑意登时消散,在一片火海中冷得让热流都不敢靠近。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人?”他猛地喝道,步步紧逼,“你敢说你天生比我高贵?你不过就是走运生在王爵世家罢了!你还凭什么?!”
果然。
左颂世感觉到钗子在自己手心都有些开始发烫。
伤口的痛意也渐渐明显。
看来是他告诉皇上黎筝瑞身世的。
因为他并不出身贵门,对这些事情便格外敏感。
他要拿身世作妖,想坐上龙椅,也是出于这个心理。
可他说着不公平,又随意欺侮百姓下人,他难道觉得这个公平了?
祡由佥出了口气,似是不想再说。
大火的燃烧声盖住他的脚步。
“殿下,你信命么?”
他手上寒光毕露,朝着左颂世劈去。
左颂世想躲,身子却一阵僵直,眼睁睁看着那寒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铛。”
金属声相撞,在一片嘈杂声中相当刺耳。
左颂世忽然被揽进怀里,贴在还略显冰凉的甲胄上。
嗡嗡振动刺激着他的太阳穴,密密沿进心底。
黎筝瑞一手挽着长.枪,一手拥着左颂世,破门而入带来的风还在房间里不断打着旋儿。
他定定地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祡由佥。
那柄短刀已然掉在了地上。
黎筝瑞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我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祡由佥:谁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