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的话语未经大脑,身子不断在马上颠簸,教两人紧握着系绳的手麻痹,与低沉的嗓音一起传至心脏。
左颂世刚使上力的手眼看又要脱开,被黎筝瑞按了回去。
一阵心悸打乱两人之间微妙的短暂沉默。
黎筝瑞长出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
他还未说完,左颂世突兀地开口了。
“不。”
他话尾微微发抖。
“是……我还有你。”
黎筝瑞呼吸一滞。
他无意间扫过左颂世抓紧系带的手。
方才左颂世无端松了绳,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怪异。
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拽紧皮革掩盖自己本就轻颤的手。
“……有什么是我看不见的东西么?”
黎筝瑞不自觉俯身,胸膛紧贴在左颂世背部,想要听见他的心跳声。
“属于你的、那个世界的么?我察觉不到。”
“我也察觉不到了。”左颂世应得简短。
黎筝瑞手上一勒,马儿登时放缓了速度。
左颂世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孤身一人。
他已经……做出决定了么?
“你不必勉强。”
黎筝瑞忍不住皱起眉头,蕴出几分心疼。
他并非自愿而来,这样对他不甚公平。
可一想到他是在自己身边做的这个决定,黎筝瑞又不禁要窃喜。
这多少能说明,左颂世是信赖他的。
在他眼里,自己是一个可以仰赖的对象。
也再没别人了。
欣喜与自咎交杂在心,他心底五味杂陈,最终还是看向身前的人,求得一时心安。
他谴责着自己的心口不一,双臂却愈发收紧。
不希望他勉强是真的,想他留下也是真的。
最好还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左颂世微微侧目,眼底流露出几分谢意。
“我并非一时冲动。”他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兴许是余光里的叶林疾驰后退,把他心下的怯意也丢了不少,他终于对上黎筝瑞的视线。
“让我留下来的缘由,是你。”
他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还是掩盖了些,却已是他鼓足勇气的竭力之举。
他的确是仅凭着对黎筝瑞的心意,决定留在这里。
听起来很傻。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世界同样不好。
独独有黎筝瑞。
即使要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份不为人知的心思,他也知足了。
左颂世没再解释。
马蹄声荡在寂静的林间,显得空灵悠长。
黎筝瑞默然。
真不怪自己误会。
这样抖着声音与自己说话,听起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交由自己生杀予夺。
就这样宣之于口,换做是别人,他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你今后有何打算?”黎筝瑞忽然问他,“待我……真的登上那大宝之位。”
当是会留下来。
要给他寻个住处,皇宫内宫室不少,定是有他喜欢的。
这样在宫内也能见到他了。
左颂世一愣。
等黎筝瑞登基之后?
那已经是小说结尾的事了。
之后,无非是做皇帝该做的事。
勤政、利民,朝夕忙于奏文。
……然后,充盈后宫。
对皇室而言,家国不分,这不关乎与自己的意愿。
他自是不能阻止什么。
“……回垣州吧。”左颂世笑了笑,“毕竟不告而别,他们生活才稍微好了些,总要回去帮衬着,看看情况。”
身后的气息一下子止住。
左颂世感觉不对,又改口道:“留在神京的话,太热闹了,我不大习惯,皇城外的空气兴许更新鲜些。”
古代的车马交通总是不方便,隔得稍远些,要联络便困难许多。
这样,要见到黎筝瑞也难。
但仍是能听见他的消息,这样就够了。
兴许见不到的漫长时光里,多少能化开这样顽固的感情。
黎筝瑞没说话。
左颂世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头了。
马儿好像也感觉到两人的不高兴,多载了两份心事,脚下变慢了些。
黎筝瑞扬起一鞭,黑马又加快脚步,很快跑出了这片竹林,沿着下一个小径奔去。
左颂世看看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
已经离开民州了。
虽然民州地方也不大,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连跨了两州,他也不由得感慨黎筝瑞的行动实在是迅速。
黎筝瑞没再歇下,马不停蹄地策马继续奔着下一个目的地。
左颂世感觉他的身子被勒得越来越紧。
大概是黎筝瑞一时没注意到。他想。
可黎筝瑞忽然不再说话,周围气压莫名的低,教他也忍下了说话的念头。
两人一路狂奔,直到再次穿过一片阴湿的树林,重新看见光亮。
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会难受么?”
左颂世还在揉着眼睛,黎筝瑞已经翻身下马。
身后顿时轻了一块。
他闭眼深呼吸一阵,才发麻的身子才缓过神来。
经黎筝瑞一说,长时间坐在这样飞奔的马上,的确是有些难受。
“还好。”
恰好停下来休息了,稍微活动一下身子就会好些。
他半眯着眼睛,被黎筝瑞接下来,脚上还没站稳,就被拉着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这才察觉不对,睁眼去看,原来不远处竟是有人也牵着一匹马,在等着他们。
“他是来接应的。”黎筝瑞道,“中途要换马。”
左颂世恍神着点点头。
黎筝瑞眉头皱起一刻,又松开,盯着左颂世有些发红的脸颊。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
“若是不舒服,要记得说。”
“那样会耽误你。”左颂世轻轻拍拍他的手,“没事,我受得住。”
“你不照顾自己身子,才是耽误我。”黎筝瑞应道。
他不明白左颂世为何非要逞能,明明被困扰着,又不肯说。
是觉得自己没解决的能力么?
方才他说要回垣州也是,一看就知道揣着心事,却绝口不提。
他知道左颂世并非看轻他,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有些恼火。
偏偏在自己面前藏不住事,委屈都写在脸上,让自己发火都发不成,最后还是只能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当做对他的惩罚。
现在他便想在左颂世脸上咬出一个印子。
黎筝瑞咬着后槽牙,抓紧了他的手。
左颂世被他带着跑,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乱,还差点摔了一跤,却是一言不发,像是心虚地知道自己做错事。
黎筝瑞的闷气又自己消了。
他低低叹口气,带着左颂世到那人面前,把黑马的缰绳先挂在左颂世身上,自己拉过那人牵着的枣红色骏马。
“我受不了的时候会说的。”左颂世忽然轻声开口道,“虽然我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但……相信我。”
他绕了几圈缰绳,认真地看着黎筝瑞道:“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也不会委屈自己的。”
你明明就委屈过不少次,
黎筝瑞腹诽着,却也没法再说什么。
他愿意这样想,当然最好。
那人忽然低低“切”了一声。
黎筝瑞皱着眉,却见到他是看着左颂世的。
双腿立得笔直,做出了防备的模样。
见将军转过头来,他连忙道:“将军,此人……”
被黎筝瑞抬手止住。
左颂世已经听见这声并不遮掩的嘘声。
他微微一顿,扯了扯缰绳,将黑马牵到自己身边。
马儿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将头抵过去靠着。
左颂世像是寻得了一个慰藉,抱着它的脑袋,慢慢梳着它的鬃毛。
“我去喂马。”他拿过那人手里的提袋,“将军先商量要事吧。”
那人猝不及防,手里的东西便被拿过去,一时有些愣怔。
黎筝瑞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么生疏的称呼。
他循声看去,左颂世已经走远了。
那人方才如梦初醒,看着左颂世的背影忿忿不平。
“将军,你为何带着这狗王爷?”那人小声道,“此人绝非善类,身子又弱,带着累赘,为何杀了以儆效尤?”
“对人放尊重点。”
黎筝瑞瞥他一眼,那人气势立时弱了下去。
“这狗王爷还要尊重什么,将军你这是被他下蛊了?”他压低声音,带着焦急。
他之前就隐隐听见传闻,却没放在心上,只道这传言离谱得很。
他还摩拳擦掌,等着将军提这狗王爷人头来庆祝呢,谁知将军竟是带了个大活人来!
这不男不女的模样,一看就是故陵王。
眉头还略微蹙起,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定是将军受此人蒙骗!
他着急得很,将军却不紧不慢。
“若不是他,你不会在这里见到我。”黎筝瑞斜他一眼,“我和他切身相处,在你心中的真实程度还比不上风言风语?”
“那不一样!”他一指左颂世,又被黎筝瑞瞪得放下手,“谁人不知故陵王恶名?这么久的传闻,哪可能是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出来的!”
“我回神京之前,还有不少人传闻我喝人血吃人肉呢。”黎筝瑞活动着双手,“那不也是说了很久,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吃了谁、怎么吃的,为何要吃,不是编的一套一套?”
“那……将军你不是的确做过么。”那人声音更小了,“就是夸大了些。”
将军是放过敌人的血,也割过敌人的肉。
谁让他们欺人太甚,冲进城内把人屠干净了,老弱妇孺都没放过,甚至还放火焚了城。
本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边城,就这样毁于一旦,没于黄土,空留下无尽血恨悲凉,不食其肉啖其血实在是难解心中之愤!
“你也知道夸大了啊。”他敲敲那人脑袋,“不说别的,我判断敌情什么时候出过错?”
那人被他说动,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
既然他听见的,故陵王故意叫人记恨云云之传闻,在将军这儿算是得到印证,那将军与故陵王之间的传言……
他缩了缩脖子,好像预见到将军一个手刀就要劈下来。
不敢问。
“将军仍需谨慎行事。”他抱拳行了一礼。
黎筝瑞点点头,朝左颂世走去。
左颂世始终背对着他们,将袋子放在地上,黑马便低着脑袋去咬。
里面露出许多鲜嫩的青草,混着谷物,左颂世偶尔会拿起几根青草,喂进它嘴里。
即使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左颂世心下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的神情,他在现代见过许多次了。
身后的脚步声渐近,踏实的,一听就知道是谁。
左颂世深呼出口气,装作未发觉,不动声色地整理一下衣裳与表情,才转过头来。
说话声与方才一样温和。
“可还好?有出什么事么?”
黎筝瑞停住脚步,看进他眼底。
并没有好奇的神色,却带了些退开的疏离。
他的确是平静的,眼中毫无波澜。
大概是习惯了。
……倒不如会觉得委屈。
起码能说明他受到的偏见,还不至于到了麻木的地步,还能顺势哄他。
哄着哄着,说不定他的心思也会稍微的,没那么……单纯。
黎筝瑞踩上一颗中空的腐朽枯木,底下落叶发出沙沙声响,刺耳嘈杂。
“没事,就是陆乌速度不行。”黎筝瑞啧了一声,“做事这么慢干什么暗卫?”
陆乌打了个喷嚏。
这天也不冷啊。
他搓搓手臂,在出城口最偏僻的地方,靠在一块生了苔藓的青石上。
他不嫌脏,随便拍拍,双腿交叠抖着腿等人。
他打了个呵欠,只闭起眼的那一刻,孟伏抖着胡子从青石后绕出。
孟伏双手背于身后,向前弯着腰,看上去是因疲累而略微驼背。
“孟大人。”陆乌立时行礼,眼含期待,“人可是找到了?”
孟伏不爽地哼了一声。
陆乌躬身复起,才看清孟伏灰头土脸,连胡子都脏了些,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灰尘。
他眉头皱起,手一直在鼻子前摆动扇风,好像还能闻到令人不快的焦味。
“找着个屁!”孟伏说完,又拍拍嘴自言自语,“不行,要文明。老夫现在可是文官,要以身作则。”
陆乌脸色一僵:“没找到?”
“找到了!”孟伏气不打一处来,“好几个人!全躺在书房里,脸都被烧没了!”
陆乌头痛地揉揉脑袋。
“不会是黎筝瑞他……没说实话吧?”
“黎筝瑞没理由骗我,何况他和祡由佥本就有仇。”孟伏摸着胡须,“我认得祡由佥,他确实就躺在里面,死透了。”
陆乌这才松了口气,又疑惑道:“那为何说没找到?”
“没有令牌啊小老弟!”孟伏痛心疾首,在地上重重跺了好几脚,“你以为皇上会看尸体?他要的不就是那块令牌嘛!”
“……令牌没了?”
陆乌身子顿时发寒,像是冰冷的刀刃就要冲他砍下来。
令牌才是能确认人身份的东西。
皇上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只能照做。
找不到令牌,就算孟伏能确认人死了,皇上也不会相信。
任务没完成,就是失败。
失败了只能死。
“怎么会不见的?”他感觉自己身上发汗,“不会是祡由佥死都要拖我们下水吧?”
“都是祡由佥了,他哪会想着死?”孟伏不屑道,“也就是碰上黎筝瑞,没逃掉,那令牌他定是随身带着。”
“那还能去哪?”
孟伏忽然“咦”了一声:“黎筝瑞人呢?”
“刚走。”陆乌瘪嘴道,“孟大人,您觉得是他拿走令牌的?”
孟伏却是一惊:“刚走?!从哪走了?”
“不知道啊。”陆乌一脸茫然,“垣州周围好多路呢,四通八达。”
“你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孟伏瞪大眼睛,“老夫给你看圣旨的时候你又开小差去了?”
“没啊!”陆乌辩解道,“不是您老说的不要伤他们嘛!”
孟伏揪住他的耳朵。
“老夫是让你不伤他们,没让你放走他们!”他朝陆乌吼道,“皇上好歹也是降了圣旨的,他们不掉脑袋,掉脑袋的就是我们!”
“疼疼疼……”陆乌急忙绕开,手一挡钻了个空子,从孟伏手底下逃出来。
孟伏狐疑扫他一眼:“不会是故陵王和你说了什么,把你给唬过去了吧?”
“故陵王?他确实深藏不露。”陆乌起了身鸡皮疙瘩,几乎要将短打挠破了,“您说他认识您就算了,我不过一个混日子的,他竟知道我是谁,还认出我们的一面之缘。”
他又挠了挠头,有些焦躁:“不过,他倒没说别的,反而是黎将军……”
“那小娃子?”孟伏嚯了一声,颇感兴趣,“他除了钻研兵法,还会吓人了?”
陆乌刚要开口,猛然意识到黎筝瑞方才话里的严重性。
而且自己没犹豫地就答应了。
怎么就应下了!
陆乌忽然捶胸顿足,把孟伏都吓了一跳。
“说什么了这是,还能吓到你?”
他们干这行的,什么事没见过?
陆乌捂着嘴,嘴皮子还在不断打架,抵着掌心。
他小心地凑过去,在孟伏耳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