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入了城,大抵是进入了集市,銮铃不断作响,提醒周围百姓让开一条路。
买卖声、吆喝声隐约传于耳中。
为了降低怀疑,轿厢动的不快,似乎只是哪家的公子小姐进城闲逛一番。
羽曦犊+●
周边的人看着这轿子不同以往见过的,装点得不甚华丽,轿厢低矮,也就比他们稍高一些,莫名带了几分平易近人。
可再差的轿子也是轿子,他们怎么能与里面的公子小姐,或是老爷夫人相提并论?
于是乎人们也不过是多看几眼,眼见着銮铃直直沿着大道,朝向四通八达的大路口去,也不去在意。
轿厢里,左颂世听着晃荡出清脆声音的銮铃,声声震着他的耳膜,好像那不断的回音一直在自己的心口打转。
想要掀开帘子一睹为快的神思也随之飘远散去。
“回……你家?”他确认道,“黎府?”
他的手指不自觉曲起,慌乱地抠着底下的坐垫。
身子却是不自觉朝着黎筝瑞的方向倾斜,好似要补足因蜷曲手指而损失的一点接触机会。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
黎筝瑞的语气格外认真,本该是句打趣的俏皮话,在他嘴里像是要带心上人回家一样。
“你自己说的,没得选了。”黎筝瑞一副强占山头不松口的模样,“而且也差不多到了。”
左颂世分出神思。
方才的嘈杂空留下些许余音,轻微得让人只以为是错觉。
銮铃也忽然没了声响,像是被人中途摘了下来。
他分毫未觉,直到现在才看见,车帘上的颜色从明亮通红转至平暗无光。
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感觉到这一片被遮挡得严实,并非人常走的路径。
不一会儿,车帘被一柄剑鞘微微挑开。
“将军,我们到了。”
黎筝瑞应了一声,对左颂世点点头,率先下轿勘察周围情况。
伪装成普通车夫的部下低声向他汇报情况。
“将军,孟大人已经与我们打过招呼,他们会牵制城中军队,将军只管去做。”
黎筝瑞微一挑眉:“孟伏与你们接的头?”
“是。”那人答道。
“这么快就想好了么……”黎筝瑞轻声道。
孟老头的确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有许多道理也是他教的,藏在兵法里,让他看进脑中。
当时他不甚了解,如今才恍然大悟,孟老其实是希望有人这样做的。
那个人恰好是自己罢了。
无论如何,有他和白鹤暗卫的帮扶,许多事便不用他多花心思。
“孟大人还让我转告一句话给将军……”那人咳嗽两声,不大好意思开口。
“说。”黎筝瑞心下也隐隐有猜测。
那人深吸一口气。
“——臭小子,能耐了你!”
他躬身抱拳道:“孟大人是这么说的。”
黎筝瑞俶尔一笑:“你帮我传一句回去。碰上了就和他说,碰不上就算了。”
那人心下发慌:“将军请讲!”
“臭老头,知己知彼都忘了,还好意思说我?”
他视线一转,望向微微被风翻动的轿帘,深深出了口气。
“得知道对方的底,自己心里才能有底啊。”
左颂世在轿内等了片刻,才听见黎筝瑞的声音。
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他愣怔一瞬,才把手伸过去。
在黎筝瑞的帮扶下落了轿,左颂世恰好踩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上。
脚底被硌了一下,他略微蹙眉,才发觉这片地尽是落叶,他们在一大片斜坡上,要不断往上走才能走到稍微缓和的平地。
他踩在落叶上,行到那片稍远的平地上,环顾四周。
这儿是一片很深的树林,虽然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能够隐约看见街上的光景,却离得很远。
若是走在街道上,定不会察觉这里是个绝佳的观察环境。
“这片林子其实有一条路,我们家故意没有修缮,就是怕有今日。”黎筝瑞的脚在地上清理出一片干净,底下果然露出了深刻痕迹的石板,“旁边就紧挨着下一栋房屋,不会有人起疑。”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还真是派上用场了。”
左颂世点点头。
这里尽是落叶高木,与旁边又挨得近,地势陡峭,围府的官兵都只守在前半侧,半包着黎府,直接疏忽了这里。
何况距皇上下令也过了近三月,一开始再如何严格值守,到如今都该松懈不少。
原文里,黎筝瑞也是从这儿翻回府里的。
从这里越过围墙,便是……
“我大哥的书房。”
黎筝瑞紧盯着面前,好似能通过严实的白墙看见里面的情境。
“总算回来了。”他小声自言自语。
眼见他眼底流露出思念,左颂世主动道:“事不宜迟。”
黎筝瑞回过神,微微颔首,简单与旁边候着的人耳语几句,向左颂世招了招手。
左颂世走过去时,黎筝瑞已经手一撑,脚蹬了一下一旁的树木。
踩得枝丫晃动,周围搭伴的细枝绿叶也受了牵连,不满地抖抖身子,发出沙沙声响。
他立于墙角时,黎筝瑞已经伸出手,如同拉他上马那般。
他的心跳也如那时,飞速跳动着。
这就是黎筝瑞长大的地方。
刚踩上有些滑的瓦片,黎筝瑞便护住他。
后背抵着坚实的手臂,左颂世不自觉搭上他的另一只手,稳稳站着。
此时正是傍晚,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桃林,粉色嫩花开了满树,还有更多见缝插针地占据枝头,好叫人第一眼就看见它们盛开的模样。
映着暗红橘黄的晚霞,给那片极新的粉色缀上明显的光影,教那一片象征着春季的清香愈发烂漫。
软风一吹,那片林中还有一团团小小的白色飞出,缓缓飘于院中。
是木棉。
有几团恰好扑在黎筝瑞身上,簇在一起,深色的短打都被衬得可爱了些。
“你有一次就躲在一颗木棉树上。”他忽然想起什么,笑道,“穿着身白衣,藏得好好的,结果一起风,你脸上便粘的全是……”
“木棉。”黎筝瑞清清嗓子,有些难为情地扫掉自己身上的白团,“全是木棉,你别总记得这些。”
既然知道他的经历,多记些帅气的不好么。
他眉头微微蹙起,捻下落在左颂世黑发上的木棉。
“你的书房也在这边吧。”左颂世凭着记忆中的文字看过去。
“嗯。”
黎筝瑞倏然握住他的手。
“等有时间带你去看看。”他道,“从我那里看这片树林很好看,你肯定喜欢。”
热意一裹,左颂世登时一僵,脑袋放空地就被黎筝瑞带下来,踩在黎府的地上。
“我记得你以前不大喜欢这些。”
左颂世仰看着变得硕大的桃林,只觉得要迷失在里面。
这府邸大得他难以想象,分出一大片地种树后,竟还有一半地方修了房间。
这仅仅是黎府的一间靠内的别院。
黎筝瑞对这些一向没什么感觉,还总嫌占地太大,落了一地花扰人。
“现在喜欢了不行么?”黎筝瑞看他身后仍有木棉软软扑上来,别扭道。
若是有花瓣落在他身上,定也是好看的。
他要是立于这片桃林前,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人驻足于此,看上一天。
左颂世被他轻声落下的话尾烫了一下,声音不自觉抖了抖。
“先去见你大哥吧,和家里人报个平安。”
他看向唯一点着灯的屋子。
黎筝瑞点点头,没说话,左颂世反应过来,也放轻了动作。
他们靠近屋子,侧窗被黎筝瑞用短匕戳开一个小洞。
他看了一会儿后,轻轻出了口气。
“应当都还好。”他轻声道,“你想看看么?”
左颂世也只是在书里看过大哥的描述。
黎琴瑞,黎家的嫡长子,从小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对弟弟妹妹严慈并济,非常有大家长的模样,其本人也相当稳重。
现在稍微看一眼,待会儿才不至于失态。
他不自觉交叠双手,朝里面看去。
里面只坐着一个人,他的身后摆放着一个屏风,将房间隔开成两个部分。
看得出来,那人年纪比黎筝瑞大上一些,手握一卷书,另一手始终按在桌边的剑上,坐得端正。
黎筝瑞示意他目光向右边看去:“我们待会儿从那边的窗翻进去。”
从那扇窗进,落脚点正好在屏风后,若是有官兵突然要探查,他们容易脱身。
左颂世点点头,跟着黎筝瑞朝右边走去。
黎筝瑞无声地开窗,朝四周掠视一番,迅速翻了进去。
他又伸手,将左颂世接下来。
左颂世并不熟练,稍微费了点劲儿,越过窗口时,衣袖在窗棂上擦出声响。
落地时,更是必不可免地踩出声音。
屏风那边的身影随之一动,转过头来。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左颂世还是下意识屏息。
黎筝瑞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这是我大哥,有什么好紧张的。”
轻微的说话声隔得远,听不清在说什么,却也能知道房间里进了不速之客。
黎琴瑞无声放下手中书册,带起手里的剑,快步朝着屏风处走去。
不料那边的人影已经主动出现,高大颀长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出斜长的影子。
“大哥,是我。”
熟悉的声音,却是许久没听见过,他一时觉得有点陌生。
双眼已然看清面前人的容貌。
黎琴瑞浑身一僵,浑身血液像是倒流般,片刻后才抬起手,反复揉了揉眼,才敢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阿筝?”
他欣喜若狂,明知道府里无人看守,却还是忍不住捂着嘴放低声音。
“是阿筝吗?真的是你?”
因为激动而声音颤抖。
对大哥来说,这样已然算是失态。
饶是黎筝瑞,此时也忍不住鼻尖一酸。
他向前迈出一步,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仿佛隔着的那几步路化成了深长的沟壑,向前一步就要面对漆黑的未知。
“大哥,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不知藏了多少感慨。
黎琴瑞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触碰他,再次肯定这不是他的错觉。
“真的回来了……”他不禁睁大眼睛,将面前的人看了个仔细。
双手不断在他身子上按压着,视线扫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他身上没有伤口。
“阿筝,你真的回来了!”黎琴瑞说话有些急促,不断喘着气,像是带了点哭腔,“你可还好?是大哥无能,没能帮上你。”
“大哥哪的话?”黎筝瑞连忙也扶住自己的大哥,紧紧握住他的前臂,“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想不到,大哥怎还能怪在自己身上?”
黎琴瑞目不转睛看着黎筝瑞,嘴角最终扬起得厉害,不住地喘起粗气。
“且不说这个,你是如何回来的?”他拉过黎筝瑞,就坐到榻上,“从垣州到这里来,可不是件易事。难道,是皇上他开恩?我们并未……”
“并非如此。”
一听见皇上,黎筝瑞便皱起眉。
他看向左颂世,却发觉他藏在屏风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瞧见自己的视线,他第一反应便是躲回去,片刻后才犹豫着又探出头来。
先一步暴露在他眼前的玉石镶金钗,上面的流苏随之轻晃。
听黎筝瑞说话没了下文,黎琴瑞感到些许疑惑,向着自己弟弟的视线望去。
发觉那儿还站了一个人,他登时汗毛倒竖,刚放开的手抓起剑鞘,就要抽剑出来。
“大哥!”黎筝瑞连忙按住他,“他是我带来的。”
“你带来的?”黎琴瑞皱眉。
他们说话时,左颂世已经站出来了。
他朝黎琴瑞行了礼,嘴上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黎筝瑞见他纠结,起了些私心。
他道:“叫大哥便好。”
“你应当比大哥小一些。”他又补充道。
左颂世立即唤了一声:“大哥。”
黎琴瑞一照面便被他容貌吸引注意,直到左颂世出声,才敢肯定其性别。
美则美矣,知道他是男人后,却显得奇怪了。
不过既是阿筝带回来的,想来是阿筝的同伴。
只要是正道之人便好。
左颂世行礼后,双手交叠于身前,腕上几环镯子撞在一起,把黎琴瑞的思绪带回来。
他才发觉此人衣着华丽,不仅如此,其本人更是气度不凡,神色略显淡漠,看上去宠辱不惊。
虽因为赶路沾了些尘土,仍是蒙不上他天然的出众气质。
此人绝非平凡之辈。
黎琴瑞不敢怠慢,连忙问道:“这位是?”
若是哪家大户,能与之交好,黎氏也能多一个筹码。
黎筝瑞摸了摸鼻尖,犹豫着该如何答话。
左颂世默然行至他身边,避免与黎琴瑞面对面站着。
忽然的沉默让黎琴瑞反应过来。
阿筝既说人是他带上来的,此人就非出自神京,兴许只是个小地方的衰微王侯,还要仰仗黎氏。
自顾不暇,又要在黎氏落魄时雪中送炭,必然顶了不少压力。如此有远见之人,定是能成大事。
既如此,黎氏也不会吝啬帮助他们。
“这位……公子莫要担忧,黎氏虽世代浸淫官场,却绝非蝇营狗苟之徒,我为黎家嫡子,深知经营家族不易,今日公子对阿筝有恩,来日黎氏定当加倍回报。”他整整衣裳,正色道。
左颂世看了眼还在思考的黎筝瑞,清了清嗓子。
黎琴瑞显然没发现,他就是那个把黎筝瑞带离到千里之外的罪魁祸首。
“多谢大哥好意……”
他话音未落,黎筝瑞便开口了。
“哥。”他瞥了眼左颂世,“他是故陵王。”
“原来是故陵王。”黎琴瑞应得从善如流,显然是深谙待客礼节,“久仰大名……”
嘴角僵在脸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向左颂世。
手里的剑鞘倏然握紧,他上前一步,单手顶开剑柄,露出少许闪着寒光的剑身。
他直指左颂世,方才的敬意散了个彻底。
黎筝瑞当即起身,立于黎琴瑞面前,一手将左颂世挡在身后。
见状,黎琴瑞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阿筝,你做什么?”他质问道,“他可是教你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
那日官兵紧守,大开城门,一众百姓皆知那轿子里面坐着黎将军,也知他要被送到一个叫垣州的小地方好生休养。
红轿仪仗,一看竟是要出嫁的阵势,怎叫人不好奇?
再一打听,便迅速传开了。
而他们黎家上上下下却被锁在黎府里,这消息还是他的一位好友带来,冒死转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个故陵王,竟敢用这样的方式折辱他弟弟!
“大哥,你先听我说。”
黎筝瑞冷静地抬起手,微微挪动步子,把左颂世彻底挡在后面:“这一切事出有因。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
闻言,黎琴瑞才犹疑着,稍微放低了手中的剑。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弟弟竟是在护着这个羞辱他的人。
他立时警觉。
黎家人被软禁了两月有余,闹不出风浪,皇上似乎也没有再要提及的意思,这事便被渐渐被人淡忘。
可近日又有风言风语传出,说他弟弟与远在垣州的那故陵王不清不楚,被带坏成乐不思蜀的模样。
传闻从那抹脂涂粉的纨绔公子口中传出,他们自然是不当回事,只道那群人想哗众取宠想疯了。
他弟弟素来厌恶这样的人,如今不远万里把他从垣州带上来。
还是带回了他们黎府。
人都带到他们面前了,这不就是在暗示他们么!
如今看来……他没法不屑于那些言论。
黎筝瑞出了口气,说道:“故陵王先前故意折辱我,是为……”
“不用与我解释。”黎琴瑞后退一步,骤然断了先前激动的情绪。
他朝黎筝瑞道:“待会儿我们一家堂中集会,等爹来了,你再与他们解释吧。”
“集会?不会有官兵看着么?”黎筝瑞不甚放心。
说到这个,黎琴瑞面上松动了些。
“最初是有的,不过我们日日敷衍,谈天说地,教他们听得无聊。”他道,“日每日皆是如此,他们早腻烦了,说到底不过是执行命令,见我们并无什么心思,他们也便放松警惕。”
\"你看,我们府内已经没有官兵把守。\"黎琴瑞轻哼一声,“都是些尸位素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