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茶水(2 / 2)

黎筝瑞仍未放下心,想先与大哥说清楚。

大哥一向会听自己发牢骚,虽然两人道路不同,大哥也总能理解他。

他衣袖突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大哥不明情况,应该还在气着。”左颂世轻声道,“无妨,人多了恰好一并说明,也不用你再挨个解释。”

“可你——你又要多承受一次他们的偏见。”黎筝瑞垂眼,不大情愿地解释,“他们若知道你的为人,定不会如此。”

“我又不心虚。”左颂世安慰他道,“你自己都说了,他们只是不了解我的为人,稍慢一些没关系,总归是要知道的。你与家人好不容易见面,别这时候闹僵了。”

“何况你家人也是因为担心你。”左颂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和别人又不一样。”

黎筝瑞被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安抚,不禁朝他身侧倾去。

左颂世顿了顿,没有躲开。

趁机与他靠一会儿,不会被察觉的。

偷腥般的恶劣想法教他忍不住耳根发烫,意识到黎筝瑞的长兄就在对面盯着,他又不敢再往前一分。

黎筝瑞近乎是背对着他的大哥,明显就是要显摆他与左颂世的关系。

黎琴瑞看得面色发白。

这故陵王嘴巴也就挪了几挪,话说得这么轻,黎筝瑞非但没有不耐,还认真俯身去听。

这模样要是被爹娘看见了,恐怕也以为是在做梦。

不过这故陵王,的确与他想象中的不同。

既不洋洋自得,也不恼羞成怒,反而像是在安慰黎筝瑞。

自己刚才分明是针对的他。

黎琴瑞心下思忖。

由内而外的气度是装不出来的。他见过的人只多不少,此人给他的感觉的确是独一份。

这样独特的气质,还真把黎筝瑞这急性子安慰下去了。

黎琴瑞默然转了视线。

可他们黎府声誉已然受损,如今真要坐实了这关系,恐怕又会被人借机发难。

除开声名,他也不能容忍弟弟莫名其妙和一个男人混到一起!

家里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以前不是没让他见过姑娘,他都没什么反应,家里不是没人想过,说五弟会不会有龙阳之好,结果被五弟拿着长矛追在院子里跑。

故陵王这是使了什么手段,还能让他们一家都栓不住的弟弟如此听话?

他手上一动,把出鞘的剑刃收回去,压在几张纸上,当做镇纸用了。

“你们来得正好,适逢集会的时间。虽然堂内没有官兵把守,以防万一还是谨慎些。”他道,“阿筝,你知道从哪走。”

黎筝瑞“嗯”了一声,黎琴瑞便先一步转身离去。

他直接打开房门走出去,留下两人在房里。

黎筝瑞这才彻底转过身,攥住左颂世的手。

“待会我与他们说清楚。”

越来越像带心上人回家了。

左颂世脸上又是一热。

古代有这样的习俗么?他迷迷糊糊想着。

好像他们成亲之前,都不一定见过对方,肯定不会有还没确认关系,就把人带回家这样的事。

只是黎筝瑞放心不下自己,才把自己带回来的。

左颂世思绪万千,听见黎筝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关于我家人,你知道多少?”

“基本情况是了解的。”左颂世应道,“但再深一些也没有了。”

“你大哥也是要维护黎家名声,才会那么说。”他又道,“他比你们都更看重整个氏族,但他还是疼你的。”

“大哥瘦了很多。”黎筝瑞低声道。

说话不似先前张扬,像是因落水而浑身湿淋淋的大狗。

左颂世心下一软,揉揉他的脑袋。

黎筝瑞悄悄抬眼,不露形色地抵了过去。

“很快就会结束了。”他轻声,说得坚决。

对他们黎家,也对左颂世。

他会结束这些的。

*

堂内,陶妠朝外张望着,就是不见大儿子的踪影。

“娘,还没看见大哥么?”黎棋瑞端坐于桌边问道。

“不应该。”黎咸动了动胡须,“琴儿历来都是最早到的。”

黎画瑞年轻的面上显出几分担心:“会不会是出事了?”

“别担心啦。”黎书瑞坐得歪歪斜斜,紧盯着门口,“大哥和我们不一样,人家也会点拳脚功夫的,再如何也不能一点儿声都没有。”

陶妠习惯性地笑着,显得端庄,面上愁容愈发深厚。

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才长出了口气。

“来了来了。”她高兴道。

将黎琴瑞迎入堂后,她四下张望一番,关上门,插上门闩。

“大哥今日来的晚些。”黎棋瑞说道。

“稀奇。”黎书瑞似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真是稀奇。”

“阿书。”黎棋瑞无奈地低声提醒他。

黎书瑞却指了指他大哥的面色。

“大哥平日里脸上可没这么多表情。”他随意地笑了一下,眼中没有高兴的神色。

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哥露出这个表情,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大哥,出什么事了?”黎画瑞愁容不减,低声询问。

黎琴瑞深深叹了口气。

他嘴巴张了张,面上的凝重还是褪了下去。

一想到见到阿筝,他终归还是高兴的。

他坐在熟悉的木椅上,摩挲了好一阵把手,才扬起嘴角。

“阿筝回来了。”

众人紧张的面色登时僵在脸上。

四下一片寂静。

“筝儿?”黎咸摸胡子的手一抖,差点拽下几根来。

黎书瑞支起身子,语气变得认真。

“大哥,你不擅长开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得和我们说。”

陶妠更是紧张地拽住衣袖,连连重复:“筝儿?你说筝儿回来了?”

黎琴瑞只觉得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在这儿就地正法了一般。

被自己的家人这样审视,他浑身不舒服,摆了摆手:“让他亲自与你们说吧。”

“啊?”黎画瑞才反应过来,“阿筝回来了?他人已经来了?”

黎棋瑞微眯着眼睛,身子不自觉前倾,压在桌边,想快些看清楚这黑影。

暗门悄然而开。

这暗门原先是黎咸为了见些客人,又不愿他人知晓而悄悄设置的。

后来他才发觉,这大堂本就显眼,暗道设于此处根本不合适,便渐渐搁置了。

这是它两三年来,第一次开启。

一个高大的人影随着微微飘起的尘,逐渐显露于众人面前。

熟悉的身形,让所有人都瞳孔一缩。

“阿筝!”

“筝儿!”

黎筝瑞缓步从里面走出,皮革踏于地面,踩出让人心安的声响。

纵然黎琴瑞提前见过他,面对这副景象,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

都多大的人了。他心中自嘲。

“阿筝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哥呢?大哥你知道他回来了?”

“琴儿,这、这怎么不早和我们说?”

耳边又是一阵狂轰滥炸。

黎琴瑞无奈地看着众人拽住黎筝瑞,又要朝他开炮,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示意黎筝瑞:“让阿筝坐下休息会儿,听他自己来说不是更好?”

现在如此热烈,待会儿故陵王出来时,怕是一阵腥风血雨。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黎筝瑞按在椅上。

陶妠不断搓着手,来回走动,难掩激动神色。

“娘、娘去给你们倒茶啊。”她说话也轻重不一,像是忽然忘了如何说话,“你们聊、你们聊!多说些!”

左颂世藏于暗道内,细细听着那片灯火通明的欢庆声。

他忍不住跺跺脚,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不断发着麻。

在众人眼里,黎筝瑞是那个不由分说维护自己的人,他自然不能给黎筝瑞丢脸,才好让他们愿意去听黎筝瑞说话。

“阿筝现在身子如何?”黎棋瑞打着折扇,挡住皱起的眉头。

皇上那地牢的手段,能撑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好着呢。”黎筝瑞大大咧咧拍着自己胸膛,“完全恢复了,这次就是骑马奔上来的,驾了四日,一点事没有。”

“骑马?四日?”黎书瑞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黎筝瑞,你不要命了?”

“你看我有不要的样子么?”黎筝瑞反问他。

“行了你们俩。”黎咸还是有些没缓过神,下意识打断两兄弟吵嘴。

“他气色的确不错。”黎画瑞小声朝黎棋瑞说道。

“有些意外。”黎棋瑞点点头,“但这再好不过。”

“话说,筝儿,你如何从垣州上来的?”黎咸问他,“那故陵王不是……”

黎筝瑞也记着事情的紧迫性,做了个手势,众人便安静下来。

“皇上并未收回成命,我如今还是戴罪之声,借了身份入京,莫要让人发现。”

黎咸闻言,眉头顿时皱起,显得眉心正中的沟壑愈发明显。

“阿筝,你可知道你是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不减话语中的严肃。

“得了吧爹,龙椅上那位可是巴不得阿筝死呢。”

见黎筝瑞平安回来,黎书瑞也不再掩饰,说话间尽显嫌弃:“您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阿筝要是真留在垣州不动,你觉得我们还能活着看到他?”

“你也知道那是皇上?”黎琴瑞瞥他一眼,“这种事能是张口就来的么?”

黎书瑞不屑地嘁一声。

黎画瑞突然开口道:“三哥说的在理。”

黎筝瑞紧跟着点头道:“爹,皇上近日就下了一道密旨,要将我与故陵王一并以谋逆论处。”

闻言,黎琴瑞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他一听便知皇上是什么心思。

难怪当初会应允,让故陵王把阿筝给带回去。

黎家人均在朝中做官,就算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见着别人脸色再细细一想,也明白了。

黎咸身子一僵,嘴巴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好在来的人是孟老……孟老。”黎筝瑞又把孟伏架了过来,“他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叫我赶快离开垣州的。”

“孟学士?”黎棋瑞微微挑眉,“如此重要的事,我还以为会交给戚氏或陈氏去办。”

他们两家看黎氏中立不顺眼许久,也知皇上不快,都想着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抢功。

“因为孟老是白鹤暗卫。”黎筝瑞顿了顿,“你们知道白鹤暗卫么?”

他们异口同声:“你也知道?”

黎筝瑞登时一愣:“你们都知道?”

左颂世在后面听着,忍俊不禁。

“在朝廷待久了,多少都会知道点。”黎书瑞啧啧两声,恢复往日没个正形的模样,“谁叫有人偏不肯读书入仕,非要去弄些刀枪棍棒,弄得浑身是伤。”

话是刺人,无人不知他是在关心五弟。

“阿筝如何知道的?”黎棋瑞好奇道。

“有人告知我的。”黎筝瑞瞥一眼大哥,脚下微微一转。

黎琴瑞面色登时不大好看。

其他人不明所以,还在询问是谁,黎筝瑞已经朝左颂世走去。

左颂世看的高兴,可黎筝瑞向他走来时,他一想到他要面对一家子人,不免有些担忧。

“没事。”黎筝瑞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来,“有我呢。”

他转身就带着左颂世出来。

脸上惊异的神色还未褪去,眨着眼睛便行至众人面前,与他张扬狭长的眼尾一点都沾不上边。

众人皆是一愣。

几人偷偷交换一下神色,硬是没人敢先开口,怕说多错多。

左颂世率先朝众人作揖道:“各位安。”

清润温和的嗓音,毫无疑问属于男性。

见左颂世并未有刁难人的意思,众人才松下一口气。

“这位公子是?”黎咸问道。

黎筝瑞一开始本想绕弯子。

连大哥听见都这么生气,何况他爹。

可总归是要说的。方才左颂世显得紧张,一直拖着岂不是让他更难受?

“爹,你方才不是问故陵王么?”他坦白道,“他就是故陵王。”

众人又一次鸦雀无声。

左颂世感觉抓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便轻轻张开四指,碰了碰他的指骨。

黎筝瑞不自觉与他对视一眼,把他心思看软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面前目瞪口呆的爹说道:“是他告诉我的。”

几人又一次交换神色,不约而同看向黎琴瑞。

黎琴瑞眉头一挑,表明了他的看法。

外边那些传闻,不再是别人空口无凭的瞎说。

黎咸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抓着心脏处的衣裳。

筝儿,他真的和这故陵王不清不楚,拉拉扯扯!

还将人带回来了!

除了更方便他们私会,还能有什么心思?

几人心下顿时凉了一截。

黎筝瑞的性子他们清楚得很,认定了哪会轻易放开?

“阿、阿筝,他可是故陵王。”

黎书瑞嘴角一抽。

这样男女不分的脸,已然是与传闻中对上。

“你可知道是他主动上书,要将你当做……”

“我知道。”黎筝瑞应声,“但事情不如你们想的那样,是他帮了我。”

“不若我们想的那样?”黎琴瑞登时站起身,“假若我们不问,你便想糊弄过去是吧?”

“莫不是这故陵王真将你带坏了……”黎咸低声道,不善地盯着左颂世。

“爹,你说什么?”黎筝瑞没想到爹会这么针对左颂世,辩解道,“他与你们想得不同,他品行雅正,可有文化了,并非粗俗的乡野之……”

左颂世心下一惊,连忙拽住黎筝瑞衣角。

怎么能在他爹面前说自己有文化呢!

本来黎筝瑞不愿读书,就是他老人家心里的一根刺了,纵使再骄傲,那也是有遗憾的。

现在他忽然带自己这个臭名昭著,世人皆知大字不识的人回来,一张口便说自己很有文化,在老人家看来,这就是在挑衅。

“有文化?”黎咸站起身,手一拍打在实木桌上,“多有文化?我看你是被人迷昏了头,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了!”

黎筝瑞听出一瞬不对,黎咸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不是说他很有文化么?”他不住地点头,面有愠色,“让爹与他说几句话,看看他究竟如何。”

左颂世又拉了拉衣袖,看向黎筝瑞,让他放心。

他行至黎筝瑞身前。

“茶来了!”陶妠端出案板,却见多了个不认得的人,步子一停,“这位……”

“没事。孩他娘,把茶端过来,给客人端茶。”黎咸仰着身子道。

陶妠有些疑惑,却也照做。

她扫一眼周围人的神色,手上微微一顿,将一杯茶端到了左颂世面前。

左颂世双手去接,不料那茶盏忽然被碰翻,滚热的茶水溅到他的指尖。

黎筝瑞一眼看出不对,就要上前,被二哥三哥联合着拦下了。

“哎呀,拙荆要殿下见笑了。”黎咸笑了一声,“茶水滚烫,殿下总不会不明白,总得小心些,莫要叫人看了笑话,还会说到我们黎家的不是了。”

已然是在给他施压。

左颂世清楚,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自己与黎筝瑞断个干净,好恢复他的名声。

说不动摇是假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会给黎筝瑞带来麻烦。就算要恢复清誉,也不能一蹴而就。

但他已经答应过黎筝瑞,他不会食言。

左颂世笑了笑,扶起茶杯:“是我不小心,教黎夫人受惊了。”

“洒了茶,人们只会怪自己不上心,没有拿稳,而不会责怪杯盏太滑,亦或茶水太烫。”他缓声道,“就算有如此作为,大多也是哄无知孩童的话。”

“本就不是茶水的错,真要怪到茶水,将杯盏摔碎,教热茶流了一地,又有何用?”他身子微微后仰,端坐看着黎咸,“怎能因收拾一地狼藉的不是我们,便敷衍了事?”

“教人学了去,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去责怪外物,不再自省,今后还有谁会再愿意去做这光滑的杯盏,盛起滚热的茶水?

作者有话要说:

很喜欢隐喻,可惜能力有限,已经尽我所能啦,感谢大家的包容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