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颂世轻声细语,与桌边缓缓淌下的茶水一同,掷地有声。
坠于地面的水珠落出一声响,不算太清脆,也足够让人听见。
闻言,黎咸不自觉挺直腰板。
他思忖着故陵王的话,转眼便见到面前一直垂眸的王侯倏然抬眸。
他端坐着,直直对上自己的视线。
温顺的绵羊抖落身上披着的皮,展露出几分老练与不卑不亢。
皮下并非凶恶的野狼。
同样也是羊,却是生存于荒山野岭,能够在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崖上站立的山羊。
风度不减,并非炫耀,仍是显出柔弱绵羊望尘莫及的坚韧气质。
而今他便站立于峭壁上,像是俯视自己一般。
可温润的眼眸中又显出对他的敬重。
霎时间,黎咸手上一抖,面前的杯盏被碰得转了个向,险些也要洒出茶水。
故陵王,他已然知晓自己要对他说什么。
黎咸自诩一把年纪,见过不少风浪,没想到却被一个偏隅之地来的年轻人唬住。
无端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左颂世随意点在空了的杯沿上,发出略微声响。
“黎大人,在下说得可是哪里不妥?”
黎咸枯瘦的手搭在桌边,没有应声。
他如今没有官职,可不敢担着王侯对他的敬称。
瞥见黎咸的神色,左颂世紧绷的心弦总算放下。
先人一步开口,便显得强势傲慢,可与人说话最忌讳这点。
但若受着,落于被动反倒对自己更不利。
面对黎咸这样的长辈,他很难不紧张。
黎筝瑞的父亲。
他细细看过去,瞧见两人之间眉眼的相似之处,也可窥知他年轻时定是得过不少人投来的桃李。
碰着杯沿的双手紧紧绷直,按在光滑的瓷壁上,企图分散他过于集中的注意力。
黎筝瑞独独看见了他被茶水烫红的指尖,抚在瓷白的杯沿,愈发扎眼。
他不自觉就上前一步,再次被拦下。
“二哥!”
黎筝瑞抓住他手臂,想要推开,谁知一直文质彬彬的黎棋瑞一动也不动,稳稳拦在他身前。
“被烫了一下而已。”他微微皱起眉头道,“一个大男人,这点都受不了?”
“哪只是烫了一下?你们就是在刁难他!”黎筝瑞咬着牙,“……二哥!”
黎棋瑞嘴角抽了抽,小臂微微一晃,偏过头没说话,也没让步。
见二哥改了往日不与人据理力争的性子,黎筝瑞自知无望。
他深深喘了口气,眼眶微微发红,转而看向黎书瑞。
“三哥,他被烫到了。”黎筝瑞紧紧盯着他,双眼已经有些刺痛,“三哥,他与我一同赶路,本就吃了不少苦,我带他到府上,怎能还叫他受罪?”
黎书瑞拧着眉。
他常与黎筝瑞插科打诨,这个最小的弟弟也常常没大没小,只叫他名字。
如今这异姓王不过稍微被烫了一下,他竟急得直接服软了。
他一时难办,瞥了眼黎棋瑞,连他什么表情都没看清,视线便转回来,下意识松了力。
“偏偏带他回府来做什么……”
黎书瑞小声抱怨,却只见到五弟一脸感激的神色,只一瞬便转过头去,三步并两步地闯出去。
他啧了一声:“这家伙。”
察觉二哥的视线,黎书瑞咳嗽两声,随意解释道:“五弟身强体壮,拦不住不是很正常么。”
黎棋瑞又深深看他一眼,脸上却未有怒色。
他与黎书瑞一并转过身去,看着那边的情况。
左颂世神思完全集中在黎咸身上,分毫未觉身后动静。
直到一阵疾风掠过,刹那间把他的手捞起,收紧了。
左颂世还未缓过神,就被他带得站起来。起身有些着急,又一次磕到桌沿,聚在边上的一些茶水又要低落下来。
黎筝瑞微俯下身,上手拍了拍他虚晃着的袍子,还未融进布帛里的水滴立即就飞出去,在地上扑湿了小小一点。
“没事吧?”他揉了揉发红的指尖,不敢使劲,只搓了搓便紧促地一下一下轻轻按着。
左颂世愣怔一瞬,反应过来是他太过紧张,看上去他更痛些。
手上的暖意潺潺流进心间,他反过来碰了碰黎筝瑞的掌心。
“我没事,你别紧张。”
他话间带了些笑意,透出专诚,安抚面前急躁的人。
被他清润的眼神看着,黎筝瑞才缓下一口气,疏解了心中的烦乱不宁。
左颂世分出余光去看黎咸,见两人之间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又拍了拍他的手,将他注意力彻底放在自己身上。
“茶倒了便不喝了,我想喝酒。”左颂世微微勾起嘴角,“你之前说你府上有许多好酒,我想喝。”
黎筝瑞动作一顿,明白他的意思。
他掠视四周,皱起的眉头在视线重新落回左颂世的那一刻,又舒展开。
“你的书房有藏酒么?”左颂世对他眨眨眼,“若是被我找到,我就喝了。”
俏皮撒娇般的话语教黎筝瑞心下又溶解几分,准备与家人对峙的心思都被化软,只想与左颂世单独说说话。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黎筝瑞拉过左颂世,领着他就往暗门走去。
末了微微侧目,丢下一句话。
“我待会儿再回来。”
他话音未落,已经带着左颂世消失于黑漆漆的暗门。
黎咸始终坐于桌前,直到再没了动静,才缓缓张嘴。
“黎筝瑞,他、他何时变得还敢忤逆我了?!”他话间带着微微的颤抖,喘气声明显,“你们看看、看看这成何体统!我人还在这里坐着呢,他连一眼都不看我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
若说先前还是遮遮掩掩,黎筝瑞方才那举动,真是完全不装了。
他们想为黎筝瑞辩解,都不知从何开口。
最终还是黎琴瑞先说话了。
“爹,您先别着急。”他劝解道,“阿筝若是真要与我们撕破脸皮,不会现在还想着与我们说理,也不会如此平静。”
黎棋瑞紧跟着点头:“阿筝能平安回来总是好的,其余之事,日后慢慢商量,总能有个结果。”
陶妠端着案板,面有忧色。
“是不是,我搞砸了?方才见你们神情,这当是位不速之客。”
见到筝儿对那人的紧张,她更是觉得是因着自己太过思念孩子,又恐其被迫害,一时间产生的错觉。
“妠儿,不是你的错。”黎咸面上顿时松动,安慰她道。
他自己却是心有余悸:“那是故陵王啊。”
陶妠迟缓地收拾着桌上的残局,嘴里念叨这个名头。
“故陵王……”
她倒吸一口凉气:“故陵王?那他不就是那个,故意要害筝儿的人了!”
黎咸叹了口气,点点头。
他不断摸着胡须,双眼有些放空:“若非你方才故意试探,还真是难以看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还未发难,故陵王便先发制人,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借物喻人,随机应变。”黎棋瑞眉头没有舒展,“毫不失态,的确难得。”
“不像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黎画瑞也同意二哥的看法。
纵然是王侯,再如何大富大贵也是偏居一隅,能有如此气魄,实在令人惊叹。
黎琴瑞抵着下巴,看向两人离去的方向。
“既然阿筝能回来,其中定是少不了他的帮助。”他缓缓开口,“若叫人知道我们一昧刁难他,传出去了,对黎家声誉的影响恐怕比那些风言风语还要大。”
黎书瑞兴致恹恹放下手,歪回椅子上。
“大哥说的有理。”他道,“皇上早想借机灭了异姓王,若是被发现他帮着阿筝,他是首当其冲就要被灭族的。”
尽管是万分不乐意,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阿筝能回来,途中少不了故陵王的帮助。
“阿筝受不了气。”黎画瑞低声开口道,“故陵王若真非善类,又折辱阿筝,阿筝不会忍下来,更不会像方才那般……”
他声音渐小,其余人也未再出声。
黎咸何尝不知这些?
那故陵王呢喃细语便让筝儿安静下来,坐实了两人关系就是不一般的。
偏偏他没失一点礼节,还给他们做足了面子,主动要找借口离开。
活生生一个淑人君子。
但那些传闻由来已久,与他如今表现太过割裂,他怎能凭这一面便改变想法?
再者,无论此人什么品性,筝儿与他不清不楚,那就是不行。
怎能让人平白无故看了黎氏的笑话。
黎咸咳嗽两声。
“这事得分开算。”他严肃道,“他帮了阿筝,我们总归是要谢他,但其他方面,还得另说。”
“我看故陵王倒是没有要拿此事要挟的意思。”黎书瑞呵了一声,“反倒是我们,还觉得那茶过热,不肯亲自试试。”
“阿书!”黎琴瑞低声提醒道,“怎可这样与父亲说话!”
黎棋瑞瞥了一眼大哥。
大哥这话的意思,其实并没有否认三弟的说法。
“他们方才做的实在不好。”
黑暗中一片寂静,黎筝瑞忍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开口。
“先让他们气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书房。”
听见黎筝瑞闹脾气般的口吻,左颂世失笑。
两人衣袖不自觉挨到一起,肌肤有意无意地隔着布帛相触。
左颂世他长睫微微一颤,脚步微微一停,悄然靠近黎筝瑞,感受他不由分说便笼罩着人的气息。
“方才我说的话,已经足够表明我的立场。”他道,“我有信心,多少能让你的家人有所改观。”
他们既觉得自己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便要摆出些真才实学。
也是为了不给黎筝瑞丢脸。
黎筝瑞在黑暗中毫不遮掩地盯着他。
方才他们说话,他也只听了个大概,只顾着注意左颂世得手去了。
不过听其并不是直接说明的模样,定是正中他爹下怀。
他清楚得很,爹就喜欢这样的。
嘴角不由得勾起,他心念一动。
“你想喝什么?松醪、琼腴还是罗浮春?”
左颂世听得愣怔,半晌才应声。
“你家里的,应当都是好酒,随意拿一坛便好。”
黎筝瑞看他有些局促,猛然反应过来。
他当是不甚了解这些。
左颂世心跳越来越快。
黎筝瑞怎么还不出声?
莫不是真要笑话他没见过世面?但黎筝瑞的性子,当不会这样说。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一瞬间眼前忽然复明。
他正要迈出步去,被一把拉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