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筝瑞自被定罪压入大牢后,这间书房许久没见过他的主人回来。
左颂世环顾四周。
门窗被合得严实,挡住了登门拜访的烟霞,房内一片幽暗。
并不死气沉沉,教人透不过气。
屋中四角简单地摆放着古朴的彩绘瓷瓶,墙上挂着刀枪棍棒,敷衍性挂着的书画被通通收至一侧。书桌分外干净,只摆着一套文房四宝,置于边角,看上去格外空荡。
顶上悬着做工精巧的灯壁,给整间房增添了些书卷气。
纵然一大架书册就摆在桌边,一想到上面连一本糊弄他爹用的经卷都没有,左颂世忍不住笑起来,只觉得那几排书都是兵器化作,锋利得很。
屋内回荡着他方才不小心发出的笑声,久久未散,足够人发觉此处静得毫无生气。
却没有任何一件物什是积了尘的。
左颂世环顾屋内。
方才虽是紧张,却也瞧见了黎咸神色中的担忧。
他们一家子人,对自己的提防均是来自于黎筝瑞,足以见得他们之间的感情。
黎筝瑞自是明白这一点,但他尤其看不得薏苡之谤之事,说话难免会冲一些。
他正思忖着,忽然听见暗门中传出的声响。
左颂世立时站起身,拔下才插回去不久的金钗子。
墨发顿时散下,在有些许闷热的房内带起一阵清风。
他思索一瞬,便要藏于屏风之后。
暗门处人影渐近。
“故陵王殿下。”
平平听不出起伏的声音。
左颂世一愣,看清面前的人影。
他上前一步,钗子藏于袖中,双手垂于身侧。
“黎副郎。”
他对那人微微颔首。
黎画瑞眉尾一动,脚下步子稍慢,将手中酒坛端至身前。
他对左颂世做一个手势,请他坐于靠墙的八仙桌。
“殿下认得我。”酒坛被摆到两人中间。
左颂世瞥了眼那酒坛。
上面规整的封泥硬实,未有开裂迹象。
“久有耳闻。”他面色平静道。
黎画瑞,户部员外郎,平日话少,是兄弟中最沉默的,直觉却相当准确。
他并不轻易针对别人,不常发表自己看法,但他既然来了,便说明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左颂世问心无愧。
对他而言,是黎画瑞来,比他的几个兄长来要好许多。
他清楚,这酒自不是黎筝瑞让他送过来的。
黎画瑞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闻言看了左颂世一眼,紧抿着唇,转身朝暗门走去。
左颂世一愣,看清了被黎画瑞扶出来的人。
他下意识紧张地就要上前。
“夫人。”
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他抬起的手若无其事地收回,轻轻咳嗽两声。
黎画瑞看着他的反应,若有所思。
陶妠比左颂世还要紧张些,应声都忘了,只对他笑一下,被黎画瑞扶过去,将手里的一套酒盏放在酒坛旁边。
左颂世坐回去。
他印象里,陶妠该是更大方些。一家之主,养育这么多孩子,也是刚柔并济的。
他瞧着陶妠的动作,轻出声道:“茶水滚热,方才夫人可有受惊?”
陶妠手颤了一下,顿了顿看着他回应道:“是我冲撞殿下,教殿下受惊了。”
“我有何受惊?”左颂世笑一下,“若是被一杯茶水吓住,更不要提其他讳莫如深之事。”
“夫人才是,若心神不宁,黎大人知道定是要心疼的。”
他看了眼黎画瑞,拆开酒坛上的封泥。
黎画瑞并未阻止,只是一直盯着他,眉眼不自觉放松了些。
陶妠也略感意外,细眉微微一动,笑不露齿。
“殿下提点的是。”
她再起身时,挺直了腰身。她拍拍黎画瑞,后者一点头。
“娘,您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陶妠并未有多停留的意思,应了声便走进暗门。
要离开时,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左颂世,才彻底离开。
左颂世已经将清冽的酒水倒出。
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清香。
他看着干净的液体,判断出这酒并不烈,确是黎筝瑞提过的,上好的清酒。
他将先倒出的一盏推至对面,示意黎画瑞。
“黎副郎,坐。”
黎画瑞应声坐下,端起面前的酒盏先一饮而尽。
“我如今当不起这称呼,殿下莫要折煞人了。”
左颂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得虚心平意。
“黎将军不是罪人,黎氏受牵连并无道理,总归会官复原职。”
他声音淡淡,并无高傲蔑视之意,黎画瑞却总觉得其身上淡漠疏离之感掩藏不住。
并不是刻意敌视,却总觉得他与他们都不同,格格不入得有些怪异。
唯有在黎筝瑞面前,他如同卸下防备的神灵,落于尘世,只愿意与他交谈,吐露心声。
左颂世又倒满一杯盏的酒,自己喝了下去。
酒水滚到舌根,有一瞬竟是相当呛人。
他眉头蹙起,偏过头咳嗽几声。
大概古代的酒就是这样,他一时适应不了。
腹部添了些暖意,他按住微微发热的地方,使自己心神镇定许多。
黎画瑞又倒出一盏在自己的酒盏中,看着他,喝了个干净。
“方才殿下一席话,教不少人都要面露羞愧。”
左颂世愣愣看着他又喝了一杯,手上犹豫不定。
黎画瑞只是找个借口来试探他,这酒不也该喝一下便过了么!
自己真要与他拼酒不成?
好在这酒并不烈,左颂世便也学着他照做了。
又一杯酒下肚,他感到脸上已经开始发热。
神智却是清醒的。
“我并无说教之意,只是有感而发。”
左颂世不禁笑了笑:“这道理,还是黎将军教给我的。”
“阿筝?”黎画瑞身子靠在墙上,“看不出来,他还有这种见地。”
“他一直都有。”
黎画瑞并未再倒酒,左颂却主动地又饮下一杯。
头是有些晕,但这酒实在甘甜,像之前喝过的酒精饮料。
只是与饮料比起来,这实打实的酒的确是要烈些。
他没察觉自己一直在笑,缓下说话速度,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不过是不愿学文绉绉的话。”
“再如何,他可也是个骁勇善战的常胜将军。”
没有谋略,空有一身蛮力,自然是行不通的。
他单手撑着下巴,声音渐小,若有所思。
“这酒好喝。”他轻笑出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丝毫没发觉失态。
黎画瑞面色复杂,提醒道:“自家酿的。”
并非他以为的,外边已经酿好,纯给人作助兴用的甜酒。
这酒看似清澈,初尝也是味道甜美,后劲不比陈年烈酒要差。
左颂世点点头:“原来是自家的手艺,难怪如此特别。”
黎画瑞五指搭在桌上,默然不语。
都说酒后吐真言,本揣着试探的心思,没想到故陵王醉得这么快。
“殿下实在是让人另眼相看。”
那传闻将故陵王描述成一个罗刹模样,性子反复无常,都与他面前这人模样相去甚远。
不仅如此,其眼界广博,也完全不像个不明事理的纨绔子弟。
这没察觉的单纯模样,在他清冷的气质中竟不觉得突兀,倒是增添了些人味。
“众说纷纭,这不奇怪。”左颂世这才放下酒盏,揉揉额角,“传言么,传着传着,不变味才奇怪。”
顿了顿,他补充道:“何况是我故意要别人误解,好降低皇上的防备。”
黎画瑞的手碰到杯盏。
“这牺牲未免太大。”他道,“冒这般风险,换个不定远景,没多少人敢做。”
“我这不就换来了么。”左颂世面色渐红,“黎将军在野之身,却比朝中不少人更在乎百姓。我不帮他,也会有其他人帮他,我不过是近水楼台罢了。”
说话愈发不清,他也察觉自己异常,只当是困顿,不断揉着额角,撑在桌上。
擦在他指尖的药油悉数抹在额角处,他浑然不觉。
黎画瑞瞥了一眼,想好的话说不出来。
“这样污名,要忍受多久?”他忍不住问道。
这是如何忍下来的?
黎画瑞一时间忘记他是要问自己弟弟与他的关系,眉头不断拧紧。
左颂世嘴角忽然落下,眨了好几次眼。
末了,他忽然又笑起来。
“有黎将军在呢。”他咳嗽两声,又倒了杯酒灌进嘴里,“有他在,我怎会觉得自己是在忍受?”
如今回想起来的,都是黎筝瑞与他一起,带着暖色调的温煦回忆。
一想起来,身子都忍不住热了不少。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眼尾瞬时发红,声音也带了些抖。
整个人近乎伏在桌上,独独撑着一只手,立于桌上,像是在等人回来。
黎画瑞听见一阵脚步声,亟亟而来。
回来的也太快了。
他微叹一声,看着面前已然昏沉的人。
说话未有犹豫,却比清醒时更加慎重,他无法违心向父亲说此人是别有用心。
他面上有些僵硬,还是不得不承认道:“难怪阿筝喜欢你。”
“砰。”
黎筝瑞一脸僵硬地推开门。
黎画瑞看他一眼,淡淡开口。
“阿筝回来了。”
身边忽然一声轻响。
左颂世一下没使上力,酒盏滑于桌面。
“阿筝喜欢……”
他抿住嘴,顿了顿:“黎将军喜欢我?”
他迟疑片刻,才明白黎画瑞的意思。
视线不由自主望向黎筝瑞,见他一脸复杂,拧着眉,表情不甚愉快。
方直起的身子又落回去,靠在镂空的椅背上。
黎画瑞看着他弟弟的模样,明显是被人戳破之后的恼羞成怒。
大抵是没想到,在爹那边被说了一通,回来还正好撞上自己说话。
“不用再遮掩。”他撂下酒盏,“大家都看出来了。”
黎筝瑞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扫一眼左颂世,不敢再看。
他脑袋一下空了,不知该如何辩解。
手上胡乱攥着使不出力气,只能示意四哥别再说话。
“四哥当是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