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左颂世倏然开口。
“我与黎将军并非那种关系。”
他面带酡色,身子彻底伏在桌上,眼睛直勾勾盯住那个高大身影。
说话沉闷含糊,像是彻底酣醉后的胡话。
“黎将军没有那种想法。”
他一再强调,不知是说给谁听。
“四哥若是不信,黎将军就在这儿,你可以问他。”
我有。
黎筝瑞深吸了口气,攥拳的指甲扎进掌心。
他咬着牙,默了片刻。
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我们的确不是那种关系。”
他怎敢说他对左颂世没那个心思?
他自己听了,都要忍不住心虚。
但他们的确,不是那种关系。
“……嗯。”
左颂世感觉到心下那个不可言说的期望落空了,身子疲乏地搭在椅子上。
双脚抵在桌脚,好不让自己滑下去。
他找补一般,张张嘴又重复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说给自己听,要让自己记住。
传闻说得再多,教天下人都相信,假的也真不了。
脸上的红色渐深,快要将眉眼溺毙。
带了点鼻音,吐出的几个字摩擦在一起。
他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五感麻痹,不知黎筝瑞已经大步向前,站于他身后,点在扶手上的指尖触碰着他的小臂。
黎画瑞看着这幅光景,有些迟疑。
“你们,真的不是么?”
左颂世摇摇头,黎筝瑞垂眸看他,没说话。
黎画瑞微眯起眼。
他们俩自从见到对方,不知为何反倒拘谨起来。
方才在人前的亲密模样,倒像是故意演给他们看的了。
又看不出他们直接的别扭与嫌隙。
“你这么快回来做甚?”黎画瑞看着黎筝瑞,语气不自觉严肃起来,“这就与爹他们说完了?”
“说完了。”黎筝瑞回答得理直气壮,又总想起方才那情形,啧了一声。
黎画瑞眼尾一抽。
这小子,对他也这么不耐烦了。
“四哥,你没事的话先回去吧,很多事情他们会说清楚的。”他没什么好气。
并非生谁的气,像是实在累极了,不愿与人再交谈。
视线倒是一直黏在故陵王妖媚的脸上。
故陵王只露出半边脸,秀眉一皱,天然而带的傲气忽然就不见了,整张脸变得清丽。
与他说话时,便是这个感觉。
看似是要出言嘲讽,听了他的话才知他的稳重。
黎画瑞出了口气,不打算纠缠,起身便要离开。
整了整衣裳,他才闷闷地道:“非常时期,府内虽是不定时有人检查,也要小心行事。”
黎筝瑞轻笑一声,语气也些许轻松起来:“多谢四哥。”
黎画瑞终究是拿他这个弟弟没辙,伸手无声地隔空点了点他的额头,离开了。
黎筝瑞垂眸,动作变得无措。
“你喝醉了?”他问。
既如此,方才的话,他是不是也记不得了?
“嗯?没有。”左颂世舔了一圈唇,将酒渍舔了进去,唇上却多了些水光。
只在黎筝瑞眼前闪了一下,又埋进臂弯里。
他倒是希望自己真醉了,能毫无顾忌地在黎筝瑞面前为非作歹。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黎筝瑞拿过他手中杯盏。
喘在自己怀里的热气都浸着清香的酒味,黎筝瑞一闻便知他四哥带着这坛酒来是什么心思。
他小声抱怨:“这么小的酒盏……”
这么小的酒盏都能喝醉。
“定是不够你喝的,是吧?”左颂世登时笑了一下。
末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憨,像那种极没情商的人。
他又抿起嘴,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臂上,眉眼也有气无力地垂着。
黎筝瑞喉结一动。
“自然不够。”他声音有些哑,“……怎么会够?”
左颂世怔怔,抬头的一瞬便忘了方才发生什么。
只听出黎筝瑞的声音就在他旁边。
他顿了顿,双眼迷离地仰头看他:“阿筝……?”
黎筝瑞浑身一僵。
左颂世头昏得忘了规矩,伸手便拽住他的衣袖。
恍惚中的记忆停留在他还坐着轮椅的时候。
他倾身过去,就要扑在他怀里。
黎筝瑞立时接住他,双脚一迈,自己坐在了方才左颂世的座上,将他搂在自己身上。
“阿筝。”左颂世喃喃道,“只有你家人才会叫你阿筝。”
黎筝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他叫自己的嗓音,和他的身子一样绵软,懒懒地伏在自己怀里。
“阿筝。”左颂世又低声开口道。
声音压在他的肩上,闷得像是心脏的跳动。
“我也想叫。”
黎筝瑞浑身一僵。
“你……可以叫,你当然可以叫。”他一下子忍不住情绪,“我现在说了,你别忘了。”
左颂世低低笑了两声。
见他没有应答,黎筝瑞便知道他是真醉了,不会再记得。
他不由得去想左颂世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地调侃他,还是……
左颂世忽然动了动,开口问道。
“你没和他们吵起来吧?”
看上去无比清醒。
“没有。”
他揉乱左颂世额前的散发,听见他从喉咙中滚出来一声不满的呜咽。
没醒。黎筝瑞想。
他摸上左颂世额角处泛着光的地方,碰到了快要干的药油。
他又翻开左颂世的手,发现那儿已经恢复如初。
他局促地咳嗽两声。
看来当时是有些小题大做。
只是那指尖红起来,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鲜艳,仿佛就要向外滴血。
“那就好。”左颂世又道,“你很快就要当皇帝了,总不能落人口舌。”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有准备好么,黎将军?”
黎筝瑞张张嘴。
“我方才说过,你可以叫我阿筝。”
“我又不是黎家的人,黎将军。”他从黎筝瑞身上撑起身,端详他,“我叫不了这个。现在多叫叫,以后只能叫你陛下了。”
黎筝瑞定定地盯着他。
“黎将军怎么不高兴了?”左颂世有些疑惑,不明所以地捧着绯红的脸,认真问他,“可是哪里遇到了难处?”
“是,我不高兴了。”黎筝瑞眸色暗了暗,话中带了几分委屈,“你惹我不高兴了。”
“我要罚你做翰林学士,天天在我身边叫我陛下。”黎筝瑞低声说着,“还要你来做我的内相,帮我理清数不清的朝事。”
还可以值宿禁中,以参决谋议之名在我身边。
随便你爱怎么叫,反正就是离不开。
日子长了,就算是不光彩地半推半就,他也要把左颂世留下来。
左颂世眨眨眼,勾出一丝笑意。
“黎将军当真信任我。”
对朋友尚且如此,更别提心爱之人。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时看着黎筝瑞的眼睛,就什么都答应了。
“好啊。”他斜斜倒在黎筝瑞身边,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连你到时充盈后宫,我都要帮你昭告天下,届时车马入城,神京里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待你选秀时,我也要立于你身侧,看着这一切。”他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要和我说啊。”
他以为黎筝瑞对他如此,他已是知足,却忘记人总是贪心的。
一想到日后他会再对人更好,带着情意触碰那人,眼中含蜜地看那人,左颂世鼻尖一酸。
黎筝瑞心里越来越憋着股气。
他不禁皱起眉头。
“你就光想着帮我充盈后宫了?”
当真是只把他当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看待。
现在这个皇上还没死,他就想着要以后的自己开枝散叶了?
“就算我不提,朝臣也会上书的。”左颂世没察觉黎筝瑞的异常,又笑了笑,只当他是闹脾气。
他大抵能想到黎筝瑞焦头烂额,又不得发作的模样。
“你是内相,不该向着我么?”黎筝瑞问他,“我若不想,你该怎么做?”
左颂世笑着笑着,有些无力。
我也不想。
但这是他挡不住的事。
原本一走了之,再不过问便好,他却一时脑热,答应了黎筝瑞要留下来。
他不禁望向黎筝瑞,见到他眼眶发红,紧紧盯着自己。
醉意瞬时被吓没几分。
左颂世用手背擦了擦脸,企图抹掉热意。
他清醒了些,反应过来黎筝瑞方才的话,连贯起来是什么意思。
心跳猛然加速。
现在他的情况也没好多少。
顶多就是从脑袋一热,变成脑袋空空,教他连害怕都忘记。
心中想到什么,便立时问出声。
“你是不是——”
左颂世借着酒劲告诉自己,他如今醉了,问出什么奇怪的事都很正常。
他揉了揉额角,碰上还留有最后一点的湿润。
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真是喝醉了。
——只要这么与黎筝瑞解释,就好了。
他在军中大抵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事,对这种插科打诨定是已然习惯。
他下意识想着黎筝瑞会如何应是,是果断还是别扭,也同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完全自作多情。
可是话已经出口。
左颂世只能安慰自己。
还好,睡一觉再起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