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一百零八坊仍在沉睡之中,直通皇城的朱雀大街与横街却已是熙熙攘攘、纷繁热闹,各色骏马、车辆、轿撵在宽阔大道上横来竖往。
没一会儿,这t些官员们便都在皇城根下下了车,而后步行进入皇城,在公公安排下井然有序地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太阳缓缓升起,雾霾渐渐消散,钟楼上的钟声响了三下,声音悠扬。
官员们垂眸下视,肃穆站立,等着公公说“皇上驾到—”,皇上仪仗自承天门出,缓缓从广场中央走过,他们便跪下叩首。
只是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公公通报。
已经有官员忍不住回头看,见承天门紧紧关闭,并不见皇帝仪仗。
大家窸窸窣窣道:“皇上呢?”
“怎么还没有动静?”
公公维持秩序,不准大家交头接耳,大家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静默站立。
时间过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宣政殿内,周祈安心悬在半空。
昨日他与周权宿在宫中,自然知道皇上此刻为何迟迟也不现身。
昨夜他们在万福宫守岁,守到新岁后,照例到外头去放烟花。皇上打了打哈欠,说外头太冷,叫他们先放,他一会儿开着窗子看。
于是一桌人除了皇上,便都出去放烟花。
烟花爆竹齐声爆鸣,大家也纷纷捂住了耳朵。
而放了一会儿一回头,便见殿内已经乱作一团,宫女、太监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几个太监一路跑来通报道:“不好了,不好了!皇上胸痹发作了!”
一行人赶到了殿内时,皇上正倒在氍毹上,唇色苍白,捂着胸口,任何人都动他不得。
叶公公已经差人去请太医,又按太医日前所教,按住了皇上身上几个穴位,见皇上痛症有些缓解,便又道:“太医一会儿要施针,快!找两块屏风,多少把这儿围一围!”
“屏风,”王佩兰慌慌张张道,“琴儿,快带他们去拿屏风!”
十几个太监抬来两块大屏风,将大殿一分为二,只有皇后、叶公公和几个贴身侍者可以在屏风内伺候,大家则都候在外头。
没一会儿,太医急急忙忙赶来了,敞开了皇上衣衫,就地给皇上施针。
皇上感到好一些了,面色逐渐开始回血。
栀儿眼眶盈着泪,这才担忧地叫了声:“爷爷……”
皇上仍躺在地上,叶公公要去搀扶,皇上微微摆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道:“让我……缓缓……”
皇上在原地躺了好一会儿,忽然便笑了,声音十分沙哑,说道:“吓坏栀儿了吧?”
栀儿跪坐在皇上身侧,哭道:“爷爷,你不要有事……”
“爷爷怎么舍得有事……”
皇上宿在万福宫,皇后、琴儿在床边守了一夜,周权、周祈安则在偏殿睡了个囫囵觉,今日清晨过去请安时,听殿内传来微微的呻.吟。皇上仍在昏睡,似是有些病痛。
周祈安问道:“那今日的大朝会……”
王佩兰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昨儿留了话,说是今日一切如常。你们先去大朝会,若是皇上实在不舒服,叶公公再去通报。”
周祈安应了声:“知道了。”
宣政殿内,周祈安一袭黑蟒袍,两手握在大袖袍下,无言地垂眸站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心底也越来越紧。
新元大朝会,各地将领、官吏皆入都朝贺,北国也派了使节前来。
皇上若是在此时表现出虚弱,盛国便要引来豺狼虎豹,内部的、外部的敌人会蠢蠢欲动,准备伺机而动,分食这一头孱弱的猛兽。
而不知过了多久,承天门上响起一声:“皇上驾到—!”
“拜—!”
话音一落,百官纷纷跪地,山呼:“皇上万岁!”
“拜—!”
“皇上万岁!”
“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仪仗缓缓自广场中央行过,两侧是纵横有序、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
今年的严冬格外寒冷,猎猎寒风撕扯着旌旗,雪白的风霜凛冽刮过,再度染白了祖世德早已花白的鬓角。
叶公公躬身哈腰搀扶着皇上,皇上面色、身姿一切如常,只是行走有些缓慢。
好在大家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于是也没有人看出皇上有太多异常。
此时此刻,大概只有叶公公知道,皇上攥着自己的手臂有多用力。
那只手犹如铁钳,紧紧攥着叶公公的小臂,皇上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叶公公那一只小臂上。皇上修剪整齐的指甲,穿透厚厚的冬季衣衫,将他的手臂掐得生疼……
祖世德目光威严,缓缓行过,他第一次感到承天门到宣政殿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他意识有些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感到沙粒般的积雪不断地“扑簌簌”打在他的面庞,而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他一定要撑到那座龙椅。
他决不能倒下。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日狩猎场上困兽犹斗的老虎,想起大家在猎杀老虎时那贪婪的,凶恶的,洋洋得意和士气高涨的神情。
它是老虎,可它也有被世人围攻,或是垂垂老去的这一日。
而一旦倒下,它的头颅会被削去,它的皮毛会被剥下,它的肉会被鬣狗、乌鸦、苍蝇分食。而它的灵魂,却只能在上空盘旋徘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决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