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长安这大半年来, 卫吉一直在青州、沧州、安西都护府这一带活动。由于商路的复兴,这一带人员复杂、鱼龙混杂,便于“大隐隐于市”。
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陌生旅人来来往往, 不似别处, 四里八乡若是出现了一张陌生面孔, 老妪们能聚在一起谈论十天半个月,恨不能把人祖上十八代都打听清楚。
卫吉长居沧州, 不过在青州雁息县也有一处家宅。
他前几日来青州办事,这些天都留宿在此, 今日正准备返回沧州, 仆人正把行李装车, 小茶壶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说道:“老板老板!我又碰到一个很高、很瘦、很白的男人了, 人已经拉到店里了,这次真的是最高、最瘦、最白的了!老板你快来看一眼吧!”说着,忙把他往外拉。
卫吉戴上纱笠, 跟了上去。
他没有多问其他, 比如那人相貌除了高、瘦、白还有什么特征,骑了什么马,说了什么话, 从哪里来?有一次,他一边往酒楼赶, 一边与小茶壶确认了所有这些细节,细节居然都对得上,于是心潮澎湃,满心激动, 以为那个人真的来了,结果一见面便是大失望!
自那之后,在见到对方真容之前,他便也不多问什么了,高低见一面也就清楚了。
于是卫吉不言语,只一味赶路。
他们清风阁位置偏僻,设施一般,价格还居高不下,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
有钱的客人都去了钱八来,没钱的客人也会找一些价格低廉的客栈,而只有等附近酒楼、客栈都住满了,才会有人考虑他们清风阁。
有时客人嫌他们清风阁档次一般,收费还高,结账时骂骂咧咧,碰到老板在店里,老板还会笑着给他们免单。
附近酒楼、客栈的老板们便说,这清风阁老板人是傻的,不会做生意,要么提高档次、要么降低价格,否则谁会去他那里?难怪月月都赔!
可月月都赔,怎么还不倒闭?
小茶壶对酒楼的营收状况颇感担忧,听了这闲言碎语,觉得也不无道理,便多次向老板纳言,觉得要降低价格,薄利多销。
老板笑呵呵地听完了,可过后却仍维持现状。
久而久之,小茶壶便也悟了。
他们酒楼生意不好,便不会有人来找他们酒楼的麻烦。而老板之所以一直开着这月月赔钱的酒楼,兴许也是在姜太公钓鱼,钓的是那个很高、很瘦、很白的人。这世上也只有那个“愿者”,才会来咬清风阁这个“直钩”。
他还曾愤愤不平地哭诉道:“外面的人都说!说老板相貌奇丑无比!所以每每现身,才要戴着纱笠……可明明老板,明明老板……”
面容十分俊秀,气质飘逸,宛如白鹤。
比那些爱嚼舌根的老板们赏心悦目多了!他们是地上的□□,老板是天上的月亮!
而老板也只是一脸笑模样地对他说:“那你便告诉那些人,我相貌的确丑陋无比,曾受过火伤,面容俱毁,因此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久而久之,小茶壶便又悟了。
大概是老板相貌太过俊逸,恐遭人妒忌,因此不愿以真面貌示人。
两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清风阁下。
清风阁店门大敞,一楼大堂却没有一桌客人。卫吉一袭白衣,头戴白色纱笠,迈入店内,而后向上望了过去。
二楼凭栏处站了三个人,即便身着粗布长袍,却也难掩气质出挑。中间那人戴了顶斗笠,竹篾边沿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随意地把着雕栏站在上面,也向下望了过来。
两个不能以真容示人之人,仅凭身姿,认出了故人。卫吉款款走上了楼梯,笑问道:“呀,这是哪家的公子?”
周祈安只笑了笑,下巴撇向了一边,轻声问道:“认出来了吗?”
“见鬼了!”葛文州又惊又喜,如梦似幻,说道,“真的假的?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看向了张一笛。
张一笛已经泪流满面。
当时二公子被一箭射昏,不省人事,葛文州又被关在柴房,不知外事,唯独张一笛,是陪卫老板走过了最后一程的人。
那日他坐在屋顶放哨,听到二公子和卫老板发生了争吵,他得知了卫老板的秘密,可是他该如何做?
告发卫老板,卫老板就要被千刀万剐,不告发卫老板,他在八百营的朋友们却又要死死伤伤。
如若卫老板没有把他绑在别院,他会如何做,他至今也想不清楚……大概也会和二公子一样疯掉吧!
而卫老板已经替他,替二公子做好了选择。
被软禁在别院的那几日,张一笛焦灼不已,度日如年。
他不知二公子安危,也不知几日后的骊山狩猎又会如何收场,谁会死t,谁又会活。
卫老板却似乎一点也不好奇,甚至倍感“无聊”,每日都要来他房中坐坐。刺杀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卫老板对结果似乎并不在意,仿佛无论大仇得报,亦或身死,他都不会太高兴,也不会太难过。
那是卫老板的“最后一程”。
卫老板走后,每每回想起那几日,卫老板一袭白衣坐在罗汉床上静静喝茶的模样,又想到他满身伤痛与污秽,被扔在乱葬岗淋雨的模样,张一笛心里都说不出地难过。
卫吉走了上来,隔着一层纱帘与周祈安对望许久,却又相顾无言。良久,他推开了一旁包间门道:“进来,坐下慢慢说。”
四人在包间圆桌围坐下来,堂倌进来奉茶,奉完便出去了。一别大半年,这大半年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乍一碰面,竟不知从何说起。
卫吉率先开口道:“你们又是怎么了?我们的人在关中看到通缉令了。”
周祈安实在不想再回忆一遍,于是看向了张一笛道:“你给卫老板说说。”
张一笛应了声“是”便开始滔滔不绝。卫吉碰上没弄懂的,便又打断一笛刨根问底。离开长安也不过半年光景,再次听说长安之事,竟已是恍如隔世。
周祈安亦如是。他勉强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二进宫”那一段,便连听都不想听了,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他来到了酒楼后院,院子里新雪覆着旧雪,脚步踩在上面,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踏着卫老板家的地,他心里莫名有点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