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记忆宛如前世,断断续续、摇摇曳曳……赵秉文费力思索一番,终于想起一日,他自昏睡中清醒过来,看到他的伤腿已经上药包扎,一旁有狱吏在喂他喝药。
他说:“不要照顾我,张叙安会报复你的。”
狱吏说:“张大人不会再来了。周寺正升任了大理寺少卿,掌管天牢,接下了所有案子。周大人说,行刑过后予以医治本就是大理寺的规定,叫我们请侍医给天牢所有受了伤的犯人医治。”
有些人便是太阳,他仅仅只是靠近了一步,你便已看到了光明。
赵秉文一直未言一语,此刻才开口道:“秦王,关中侯,武寿侯,西凉侯,徐大将军……”他细数着这些人物,不禁感到后背发凉,“他们各个都是名将,皇上在世之时,他们团团围在皇上身边,抵御外敌,为盛国效力,可皇上一旦驾崩,这些人便是群龙无首!如今的皇帝,拿什么叫他们听话?”
“他们各自镇守一方,手握重兵,与旧时的藩王又有何异?朝廷强大,他们自会团结一心,可朝廷一旦羸弱,他们便有可能割据自立。天下分崩离析,也就在顷刻之间。许兄,孔兄,”赵秉文看着他们,说道,“青州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张叙安此人绝不可信。”许易之说道,“此人阴险狡猾,不择手段,目中无国无民无君,绝非良主,今上更是……”说着,他“哎—”地叹了一口气。
“哪怕他是个良主,”孔若云脸上写满了不甘与痛惜,“朝廷一旦开始自顾不暇,青州也会第一个被舍去,弃之如敝履!青州是块破抹布,这是大周朝时期,朝中那些肱骨重臣们的原话!”
赵秉文微微垂下了眼睑。
这是他父亲的原话。
当年祖大帅想收复青州,可他的父亲却认为青州毫无价值,又离关中、中原太远,管理成本太高,打下来了反而会拖累朝廷。
孔若云继续说道:“若不是皇上当年执意要收复青州,如今我们青州,便已是蛮夷之地,我和我的后人都要被打为蛮人。不过当年,皇上也只是想找一块养马地。启、房两州北国部落密集,实在不好攻打,皇上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青州……”
孔若云是青州人,相比许知府、赵公子,对青州也多了几分割舍不断,甚至是略显执拗的乡土情。
他看向了许易之、赵秉文,说道:“可如今启州已经收复,启州军马场兴建,那里水草肥美,草原一望无际,军马场不断扩建,如今已是我们青州军马场的十倍有余!若不是商路复兴,咱们青州就又成了鸡肋,食之无味,而弃之可惜。”
“你们不是青州人,你们不会懂!中原一乱,青州总是第一个被舍弃,中原一统,青州又最后一个被找回。朝廷去年赚了多少关税?咱们虽未亲眼所见,但心里大致也有个数!可朝廷却不愿出资为青州修建井渠!既然如此,国家是兴是亡、商路是否繁华,与青州又有何干?谁能让青州的百姓吃饱饭,谁便是我孔若云的主子!”
许易之担忧地望了孔若云一眼,说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自己心里想想便是。”
孔若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们不是青州人,你们也不会懂!这商路复兴有多快,将来凋敝便有多快!商人最擅见风使舵,一旦关中、中原大乱,这商路不到一年便又要死透!再来一场干旱,青州便又要开始饿死人!便又要开始人吃人了!”说着,他重重拍了两下茶桌,一时间泪流满面,“你们没有挨过饿,你们不会懂……朝廷,商路,关键时刻一个都靠不住!唯有修建了井渠,让青州的粮食能喂饱青州的百姓,这才是谁都拿不走的,这才是能靠得住的!”
许易之道:“井渠这事,我自上任以来便在考察,但此事的确劳民伤财……”他面露难色,说道,“朝廷正值新丧,襄州又在交战,连那黄河河堤,先帝都是推给了王家去修。此时再提井渠修建之事,的确不合时宜……”顿了顿,他又道,“可燕王要登门拜访,究竟会是何意?”
“那要等见了才能知道了。”赵秉文道,“秦王对燕王格外爱重,青州又是关中侯的地界……燕王我们必须要保,至少决不能在青州出事。”
许易之走到了书案前,看着那一沓厚厚的通缉令,又开始犯起了愁来,愁到心脏都在隐隐作痛。他摁住胸口用力地揉了揉,又道:“那这通缉令……”
“自然是先不张贴。”赵秉文道。
“可万一被长安发现……”
赵秉文问:“许兄,你不是胸口疼得紧吗?”
许易之应了声:“是啊。”
赵秉文道:“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卧床休息!这胸痹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人顷刻间就没命了。”
许易之想了想,应了声:“是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着,顿了顿,干脆瘫坐在了地上,姿态略显柔弱。
弘一法师则走到门前,对门外仆役说了句:“知府老爷胸痹发作,快扶老爷回房休息!老爷告假三日,去和户房也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