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散场前, 周祈安又连干了几杯烈酒,一时有些微醺上头。他好好地把许知府、孔县令、赵公子都送上了马车,自己又坐在一楼大堂醒了会儿酒, 这才打道回府。
开春回暖, 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 水滴顺着瓦砾一连串地滴落下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蚀骨的阴寒。
车轮碾过泥泞的街道, 周祈安掀开了车帘,望着从眼前缓缓划过的街景, 而是在路过一家粮铺时, 他瞳孔微微一缩, 随即说道:“等等,先停一下。”
张一笛怕车夫没听清,便又大声道:“师傅, 先停一下!”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周祈安侧身坐在窗边,掀帘看着粮铺门口各类谷物的标价, 见米价竟已跌到了六十文一斗, 竟比他之前在青州放过的廉价米还低了四十文每斗?
这两年盛国风调雨顺,各地粮价均有滑落之势,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
何况青州没有水田, 所有大米全靠外地粮商运进来,青州又最为偏僻, 离中原、颍州、檀州这些产粮大州最远——其他地区的米价尚且还未跌落至此,青州的米价又是如何能跌到六十文一斗的?
周祈安心底起疑,说了句:“一笛,你下去问问, 他们这大米是哪里来的?”
一笛应声而去,没一会儿便又跑了过来,蹬上了马车,马车随之摇晃了几下。一笛说道:“粮铺老板说,这些大米都是鹭州来的。”
鹭州?
周祈安犹疑半秒,随即猛然明白了什么。
他嗤笑了声,说道:“森林之王死去了,这森林里的鬣狗、狐狸、老鼠、苍蝇,果然开始猖狂起来了。”
回到卫宅时天色已晚,卫吉一直在屋子里等他们回来了再一块儿用饭。
两人一进屋子,卫吉便叫仆役传了饭。
周祈安脱下狐裘挂到了一旁衣桁上,而后走到罗汉床前坐下了。刚刚那几杯烈酒喝得他口渴难耐,他猛灌了一杯茶水,说道:“修建井渠,州府的预算是五十万两白银。劳力要征收徭役,只是徭役的餐食、工钱,一概没有算入预算。可这井渠真要修建,当然不可能这么干——餐食要包,工钱也要给。”
卫吉问:“一共要多少劳力,要修建多久?”
周祈安临走之时,卫吉曾千叮咛万嘱咐,叫他问清楚预算的各个类目。这件事周祈安自然也已经问清楚了,说道:“一万五千人,修建十年左右。”
闻言,卫吉伸长了脖子四处瞅了瞅,张一笛眼力见十足地举起了书案上的算盘,问了句:“卫老板,是找这个吗?”
卫吉笑道:“对,快帮我拿过来。”
张一笛双手奉上,卫吉则搓了搓手,把冰凉僵硬的手搓热了些,说道:“工钱暂且先按市面上的十文钱一天来算……”说着,“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算盘珠子随之上上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算完,卫吉道,“不算餐食,单这一万五千人劳作十年的工钱,便要再加六十万两白银。”
“一百一十万两。”周祈安念道。
“其实一百一十万两不多,在我预料之内,我也拿得出手。”卫吉说道,“只是青州人丁稀少,在册人数一共不过四十余万,去掉老的小的,剩余这些人还要耕种,放牧,从事其他生产……我们便是拿出了银子,州府又要去哪儿招募这一万五千个青壮年过来挖渠?莫非真要强行征收徭役?”
“井渠的事先放一放,千万不能硬来。”
周祈安对大型工程的修建向来保持警惕,且有些事,兴许也能“事缓则圆”。
若是何地发生了灾荒,产生了大量流民,到时启动大型工程,以工代赈,周祈安自是举双手双脚同意的。只是当下,百姓各自从事生产,安居乐业,此时若强行把人抓过来修井渠,那可真就是祸害百姓了。
“对了。”周祈安侧首看向了卫吉,转移了话题,问道,“你猜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什么事?”
“何事?”
周祈安正襟危坐,两手老神在在地搭在了膝头,看着卫吉道:“我怀疑徐忠他在倒卖军粮!”
卫吉闻言一惊,说道:“皇上对贪腐之事最为痛恨,尤其军中的贪腐,更是一丝一毫都无法容忍,徐忠他怎么敢?”
“皇上在位,他自然不敢,可是已经皇上走了,他又有何不敢?”
周祈安把今日所见所闻讲了一遍,说道:“我刚刚坐着马车,把大半个雁息县都晃了一圈,发现各家粮铺的米价都降得离谱,一问,他们这大米竟都是鹭州来的。”
“鹭州山多地少,耕地面积也就勉强能跟凉州打个平手,顶多雨水比这儿充沛一点。往年都是自顾不暇,今年又哪里来的余粮拿出来卖,并且还是低价贱卖?为了备战,皇上去年调了一百万石粮到鹭州做军用储备粮,今年年初,徐忠自己又跟小祖要了六十万石粮,用于这两年的军粮消耗,除了他,整个鹭州又有谁能拿得出这么多粮食?”
“可徐忠……”卫吉思来想去,还是感到无法理解,问道,“他是穷疯了吗?贪墨军粮也就算了,还以如此低的价格贱卖,他脑子……是进水了吗?”
“要么就是脑子秀逗了,要么就是穷疯了,手头有什么着急要用银子的事儿,急到火烧眉毛了,不得不出此下策。”周祈安随意猜测道。
卫吉:“……”
周祈安又道:“徐忠就是条疯狗,拴紧了铁链子,他便对你摇尾乞怜,可一旦镇不住他,他便要开始作妖了。皇上知道他本性如此,便派了宋归到鹭州做他的监军,知道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部下,也都跟他一个尿性,凑在一块儿迟早不安分,便又把他一半的旧部拆分给了怀信,从长安调了四万京军补给了他,又派了陈纲统领这些京军。”
“这陈纲陈将军,说好听了是忠心不渝,说难听了也有点‘死脑筋’,一旦认了主,轻易就不会变。他和徐忠完全是两路人,绝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皇上如此安排,便是不给徐忠犯错的机会,他犯了错,于皇上而言也是损失。”
正说话间,仆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两人换到了餐桌去坐,又招呼一笛过来吃饭。
待得仆役离开,周祈安左手拿起了勺子,继续说道:“段方圆正在跟宋归联络,徐忠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很快就能弄清楚了。我还是觉得,”周祈安接了一笛递给他的汤,又道,“手里要有自己的军队。这是与青州府、与关t中侯,与所有人对话的基础。”
有了军队,他才能真正守护一方,而有能力守护一方,地方才能与他进一步交谈。否则,他也只能做一只借大哥、闯爷之势狐假虎威的狐狸。
而又等了三日,葛文州便从小垛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怀里揣着段师兄的书信。
春天冻人不冻水,葛文州这一路上冻坏了,小脸儿、手背都冻得通红,卫吉忙叫人递上了手炉。
那信封却是温乎乎的,周祈安当即拆开来看。
短短一页半纸的信,周祈安却越往下看,眉头便皱得越深,看完,又随手翻看了一眼信纸背面,确认没有其它内容,这才道:“徐忠真是彻底疯了。”说着,把信纸递给了卫吉。
葛文州坐在一旁圈椅上抱着手炉,说道:“对了,二公子,段师兄还让我带一句话!他说信上不好详说太多,如果二公子有空,最好回山洞一趟。宋师兄在的那个地方离小垛村也不远,当天就能来回。如果二公子来了,宋师兄也能来山洞与二公子一会!”
“知道了。”周祈安看葛文州口齿伶俐,话传得清清楚楚的模样,又夸奖了句,“没白养,比小猫小狗强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