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易之说道:“青州的田册一直延用的是二十年前的那一版,二十年时间沧海桑田,这也是一笔糊涂账……”说着,侧身看向了周祈安,恍然大悟道,“王爷莫非是想重造田册?”
周祈安思索片刻,轻声应了声:“嗯。”
听了这话,连卫吉也看向他。
这正是他昨夜想与卫吉探讨,却没来得及聊起的。
如今檀、颍、襄、鹭、凉、青州倒是连成了一条线,理论上,只要他们手里有银子,便可以从颍州、檀州买粮,但这条运粮线实在太长太长,又都是旱路,绝非上策。
且这几州大摆的是一字长蛇阵,纵深不够,万一从中被人打穿,颍州、檀州的粮食运不到西部,他们在粮草上便会十分被动。
他想就地充盈粮仓,但他不想增加黎庶的负担,他甚至想减轻黎庶的赋税,那便只好由富户承担。
在现代,公民缴税有起征点——收入低于起征点的人群不必缴纳;有累进税制——收入达到一定程度后,需要缴纳更高比例的赋税,可在当下却没有这个制度。
百姓无论田多田少,一律都按相同比例缴税,这在他看来本身就不合理。
在他境内的百姓,他会保证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但想过奢靡日子,那不好意思,他不想保证!
听燕王提起田册一事,赵秉文似是有话要说,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都忍下了。
许易之说道:“田税与商税不同,一本田册,牵动的是整个青州上上下下近乎所有人的利益。”
何止大地主,再小的小老百姓之间也有土地纠纷,有时为了一寸土地,小老百姓甚至能闹出人命来。田册重造一旦开始,纠纷必然是遍地开花,各地衙门恐怕都要火烧屁股了。
许易之说道:“王爷,此事若是没有雷霆手段,恐怕很难推行下去。”
周祈安心道,巧了,他跟在老爷子身边做事,每日政事堂进进出出,学到的就是一个雷霆手段。
不过此事他尚未想好,商税一事也还未完,以一人之力单挑所有青州富户——似乎也有些吃力,他便说道:“先把商税调整完,田册一事,慢慢再议。”
正说话间,仆役走了进来,问道:“老爷,到午饭时候了,是否要传饭?”
许易之看向了周祈安,周祈安说道:“传吧。该吃饭吃饭嘛。”
仆役应了声:“好嘞。”便去了。
天渐渐热了起来,桌上蔬菜种类也丰富了,有几道小炒不错,清爽可口,周祈安多用了一些。
吃完,许易之开口道:“我想着王爷日后也要常来衙门议事,便叫下人洒扫出了一间屋子,王爷用过饭,也可以稍作休息……”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卫吉一眼,又对周祈安道,“只是衙门内宅统共这么一个院子,我府上老老少少的人丁又多,只清出这么一间,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才是……”
周祈安说道:“这是哪里话,有劳许知府费心了。”
几人起了身,许易之在前头带路,周祈安、卫吉、玉竹三人跟了过去。
那屋子不大,紧凑地放着一张床榻、一只茶桌和一方书案。书案看着崭新崭新的,恐怕还是新t添置的。
许易之叫大家休息,便轻轻合上门离开了。
周祈安走到盆架前洗了一把脸,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还很冰凉,他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而一回身,便见卫吉、玉竹都还傻站着呢。
周祈安看那床也不大,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床留给病号,请躺吧,卫老板。”
那件事后,卫吉便极易感到疲惫,一粒假死药,仿佛把他五脏六腑的元气全透支光了。他之前在长安时从不午休,可到了青州后,一日不午休,下午便感到精力耗竭,难以坚持。
他没推辞,在床上平躺下来,玉竹帮他掖好了薄被,垂下了纱幔。卫吉躺了一会儿便道:“委屈二爷了。”
周祈安在书案前坐下,说道:“不委屈。许知府也不容易,一家八口人,外加四五个下人全挤在这么一个院子里,想清出一间空屋子来已是不易。咱们来做客,许知府夫人孩子也不方便出屋子了。”
卫吉声音很轻,像是快要入睡,说道:“我已经叫人去看宅子了,准备换套大些的。我不知道你什么安排,但日后带着你在鹭州的兄弟过来了,我也好给他们安排住处。青州的宅子也不贵,最好就置在这衙门附近。衙门内宅,不好一直叨扰,日后谈事可以到我那里去。”
周祈安说:“这样也好,你用药、休息也方便些。”
卫吉又道:“你刚刚提到田册的事,我看赵公子像是有话要讲……我之前听人谈起过……说赵公子二十刚出头时,他父亲派他到地方历练……他历练完……写了一篇……策论……”
他声音越说越轻,且断断续续,说到这儿便没再说下去了,似是已经浅浅入睡。
春末夏初的午后,屋子里的窗子都开着,温热的空气一阵阵往屋子里涌,实在让人犯困。
玉竹坐在窗下茶桌旁,已经撑着手臂打起了盹。
周祈安走到床边看了卫吉一眼,隔着层纱幔,卫吉的呼吸很浅很浅,浅到微不可察,浅到让人怀疑,它何时便要这样不知不觉地消失掉……
周祈安走到案前坐下,热浪带着尘土的气息一阵阵地吹进来,他坐了许久,也有些支撑不住,便趴在案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