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惹女朋友生气了,逗她开心。”老板笑笑,叹了口气,“你们小年轻啊,花样越来越多,搞网恋是吧?”
江萌红了红脸,没有反驳,接着问:“那、还说别的了吗?”
老板脾气还挺好的,也不烦江萌问东问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她了:“他说他很喜欢你,让我尽量多放一会儿,他想让你开心久一点。”
江萌诧异:“他说喜欢我?”
老板没回她了,把他儿子抱走:“虽然是一中的姐姐,但咱们不学她,不能早恋啊。”
江萌:“……”-
半个暑假过去,江萌有点想陈迹舟了。
为了学习,他竟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属实不可思议,毕竟往常的假期他是一定要出去潇洒的,想也不用想,大概率是被禁足了。
江萌到南三区的时候,王京舶正在院子外面晃着扇子和邻居聊闲天。
夏天夜晚总叫人想起儿时,抬头就可以看到宽广天空中的无边银河,叽叽喳喳的蝉鸣从不中断,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四处蔓延,外边沿磨损严重也舍不得丢手的老式蒲扇最耐用,挂了二十年的天蓝色蚊帐最牢固,长辈在岁月里青丝成雪,像藤蔓一样长在一起的童年伙伴羽翼渐丰。
偶尔从远方飞来两只结伴的萤火虫。
不知道从哪天起,走在再熟悉不过的环境里,也要感慨地用上怀念这个词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没有改变。夏天仍然是那些夏天。
除了长大,除了变老,他们仍然陪在她的身边。
“王老师。”江萌过去,恭恭敬敬喊了人。
王京舶回头看看她:“找舟舟啊?”
“嗯,我找他写作业。”她手里的确捧了几本练习册。
“院子里,睡着了。”王京舶说着,做了个双手摊开书的动作,小声揶揄,“就这点出息,一拿书看就瞌睡。”
江萌笑了。
王京舶挥一挥手臂:“进去吧。”
江萌一进门就看见了陈迹舟。
他正躺在院子的摇椅里睡觉。
紫藤架上的花开了一个春天,还有最后一点色泽下落,伶仃的淡紫色,浅得不像一朵花,只成为一道轻得快看不见的影子,在她的视线里飘摇着坠在少年的发梢。
花也眷顾迷人的脸。
江萌帮他把花瓣捡走,指尖差点碰到他高挺的鼻梁,幸好没有,陈迹舟仍然睡得很平静。
旁边的桌上放了两部手机,一部iPhone,一部诺基亚。
陈迹舟身上放了本《三国演义》。
江萌把他两个手机扫到一边,给自己腾出空间,看了会儿卷子。
院墙上有盏灯,不怎么亮,只是能保证看清卷子上的字。
但她不想进去,她只想坐在他旁边。
直到那本书从他的胸口往下滑,忽的落下,摔在地上,东西掉了,陈迹舟自然就醒了。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有些刚睡醒的含糊,从她的身后传来。
江萌坐在桌子和陈迹舟的中间,所以此刻的姿势是背对着他的。
她只听见他说话,随后偏一偏眸,便看到男生修长的手指从后面探过来,把她的本子轻轻地合上了。
“不要在这里看,对眼睛不好。”
陈迹舟还躺在那摇椅上,手臂伸过来,同时带近了声音,低沉喑哑,似乎正贴在她的后颈说话,其实隔了不少距离,但让她感到燥热,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季节里,最炎热的一天,最炎热的一刻,就发生在这一个晚上,发生在此时此刻。
等江萌回身,他才躬身,慢悠悠捡起自己的书。
江萌本来也不是来学习的:“最近没见你,这么安分守己了?”
陈迹舟又越过她,捞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淡淡应:“我在坐牢,看不出来?”
江萌笑了:“你不会最会越狱吗?”
他指了指院墙上,“发现没?那上面玻璃碴子都拔光了,换了批新的,不把我看紧了他们不甘心。”
江萌没看墙,但是看着他在笑:“那你挺难杀的。”
“是啊,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呢。”
陈迹舟一边说着,一边翻页,刚才书滑下去,书签也掉了,他找到先前看到的那一页,随后把书签卡进去。
江萌看着他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又悄悄地把视线挪到他英俊的脸上,暗暗地想,如果A长得有陈迹舟这么帅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心动的……
江萌被自己的念头一惊。
她皱皱眉,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关陈迹舟什么事?肖想朋友也太过分了吧?
不妥,不妥。
陈迹舟很喜欢看《三国演义》,来来去去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
“你给我讲讲。”江萌指了指他的书。
陈迹舟:“你要听哪一段?”
“随便,反正你说的都很精彩。”
他给她讲了曹操以少胜多打袁绍那场著名的官渡之战。
江萌:“这时候三分天下了吗?”
“诸葛亮还没出山呢,灭了袁绍再说。”
她托着腮,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高一的时候,陈迹舟文理科成绩都挺出色的,只要他别吊儿郎当的又是缺考,又是睡着,又是作文写不下去的,两边重点班都能进。
然后他学了文。
这事还挺让人不解的。
虽然他天天跟老陶作对,老陶是真挺喜欢他的,把他喊办公室谈话,好说歹说建议他学理,说全校的尖子生都在理科班云云。
陈迹舟听得是左耳进右耳出:“比我爸妈还能操心啊老师,打算学个文回头承您衣钵呢。我也想这么对着学生指点江山,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特别酷。”
老陶咂着嘴,恨铁不成钢地拿书抽他背。
陈迹舟笑着走了。
至于他为什么学文科。
陈迹舟把“见人说人话”这五个字演绎得登峰造极。
他对谢琢说的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走,让你在理科班混个颜霸当当,省得老是被我比下去,对我心存不满,一见我就横眉冷对。
谢琢让他去旁边照照镜子。
他对江萌说的是:文科班女生多,方便我壮大后宫。
这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江萌腹诽她这辈子都不会跟花心大萝卜说话,并且跟他绝交了三天。
他对苏玉说的是:理科班太臭了。
苏玉无力反驳。
正确答案其实是,因为他很喜欢历史。
他觉得历史特别的波澜壮阔,是最有价值的一门学科,人类的每一种痛苦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解药。
秦始皇那么牛x的人都得死,他作文没过及格线到底能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这门课学得人神清气爽,学得人心宽体胖。
陈迹舟真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去学历史,好好地学。宏观要学,微观也要学,群体要学,个体也要学。他会认真地跟江萌说:“历史长河这四个字就很美啊,每个人都是河里的一滴水,既然都是水了,就不要拘束形状和去向,跟随你的命运,坦然地流吧。”
陈迹舟这个人真的挺特别的,连选科的理由都这么有个性。别人都是把成绩当做参考标准排前面,他是除了成绩,什么都能排前面。
陈迹舟真在那讲故事呢,说到一半,发现旁边的人在走神,甚至她的脸上还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他稍作停顿,拿书签点点她的额角:“你是在听我讲故事,还是在看着我犯花痴?”
江萌立马正色:“我对你花痴?做梦呢,你这脸对我早就没有吸引力了。”
陈迹舟轻声:“吸引力?”
“我很追求新鲜感的,看腻了就不想再看了。”江萌说着,歪过脸去,
为了扳回一成,她的话里很难说没有口是心非的成分。
陈迹舟没说话了。
他收回视线,接着平静地喝一口水。
江萌看着他的喉结滚动,忽生一念:“你这么聪明,要是穿越去三国,没准还能混成个谋士。虽然比不过徐庶和诸葛亮,跟荀彧之流还是可以一较高下的。”
陈迹舟放下水杯,撑着额头,声音懒懒地说:“我才不要做谋士,天天搞内政,军火都碰不着,多无聊。”
“那就皇帝,好多老婆,你最向往的。”
“皇帝也没意思,窝在那深宫里,万一穿成刘协那货,还得被董卓曹操这帮狗贼架着。”他手里拿了个橡皮,上下掂一掂,思忖着说道:“怎么也得弄个将军当一当吧,上战场的那种。大不了就战死,还能留点儿气节。”
“也不错,江东英雄出少年。顺便帮我去看看周瑜有多帅。”一说到这个,江萌的眼睛都亮了。
陈迹舟的视线平缓地滑到她的脸上,他也弯了弯眉眼:“你就这点儿追求。”
江萌又叹息着改口:“算了,你要是穿越过去,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他笑意更盛:“这么离不开我?”
她坦白道:“是啊。”
“你要去做什么。”
“我当女将军。”
陈迹舟:“好啊,到时候我带你打天下。”
江萌看着他,没有头绪地想着那句“就这么离不开我?”
静了一会儿,她说:“你去哪里上学。”
“新加坡。”
“决定了?”
“嗯。”
“你申国外的学校,是不是要看高考成绩啊?”
陈迹舟点头。
那他还会待满一年,江萌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讲成绩,排名,考试。
也不谈离别。
很多次,说到那些会让情绪跌宕的部分,就会自动中止对话。
江萌转过身去,又伏案看起书来了。她随便拿了手边的一个小本子,是陈迹舟的数学错题集,江萌看得自然心不在焉,余光里的人起了身。
陈迹舟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在小石桌上放了一盏电池款的台灯,“啪”的一下按下开关,江萌面前的文字骤然变清晰。
他又转身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了。
陈迹舟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因为江萌再偏头看他时,他已经蹲下来了,她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小腿闪躲,“什么啊。”
她定睛一看,是一盘蚊香,为保证安全,他把蚊香放在镂空的盒子里。
陈迹舟说:“有蚊子,小心别踢到。”
“……哦。”
他帮她摆好蚊香盒,眼见陈迹舟要落座,江萌咬了咬笔头,又说:“其实还有点热。”
陈迹舟愣了下。
接着,江萌的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
他没再进屋了,去了院子外面,找到外公,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王京舶的蒲扇。
陈迹舟在她身侧坐下,一边轻轻地晃着扇子,帮她驱散暑气,一边好笑地对上江萌无语的面色,说道:“院子里没电,你非得坐这儿,我真没辙了。要么你忍忍,要么我忍忍。”
江萌以为他在逗她,没想到,他真的帮她扇了很久的风。
她心里过意不去,却也没有叫停,沉浸在这份被照顾的安全感里,又因它无法长久的延续,而提前体悟到遗失的酸楚。
余光里是少年白皙骨感的手腕,低体脂的形态极具观赏性,筋脉与骨骼的痕迹都很分明,错落的青色像他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力,永恒地流淌、跳动。
“你不累吗?”她问。
陈迹舟慢慢悠悠:“刚睡醒,精力无限。”
“妈妈那天还说我:你迟早被陈迹舟惯得无法无天。”
他听了,浑不在意地一笑:“那就无法无天啊。”
“……”
他语气嚣张:“陈迹舟不是还在吗?”
江萌也笑了,对上他明媚又张扬的眼神:“怎么这么胆大包天,别被我妈听见了。”
陈迹舟倒是很有担当,他甚至连担当都表现得那么轻盈,不过轻轻一点头:“来吧,来找我,我负责到底。”
江萌总觉得,他许多的玩笑话都讲得像真的,不过在热闹戏谑的氛围里,被削弱了本意的重量。
厚厚的错题集在她的手中,江萌没有将纸张按牢固,纸面一片一片飞快地跌下去,直到扉页龙飞凤舞的字迹显现出来。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江萌眼眸一亮:“哪个大佬给你写的?”
她知道,他或者外公总能有本事找到一些高端的手笔。
陈迹舟把那层纸掀起来,语气挺稀松平常的:“要么,撕下来给你?”
她抬脸看着他,用询问的眼神:快说啊。
“我写的。”他说。
“……”
江萌实力演绎一秒黑脸。
陈迹舟松开那页纸,笑着,指她额头:“势利啊,势利。”
好朋友这个词还是太笼统,江萌可以有很多的好朋友,但是她只有一个陈迹舟。
他是特别的。
具体一点来说,这份特别表现在,他是最懂她的人,最愿意照顾她感受的人,最愿意为她付出的人。
也是她在炎热的暑天里,最难耐无趣的每一个时刻,最想见到的人。
江萌有时很好奇,宏大的历史要怎么注解细腻至极的感情呢?
他说,人类的每一种痛苦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解药,烽火连天里的大局观,轻如鸿毛、重若泰山的生死观。可他从不和她说起,那些翻不到谜底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江萌低下了头,手指做着重复的动作,把他错题集的页面一角卷得变形。
过了会儿,她出声说了句:“你不在的话,我会很想你的。”
这声音太小,像蚊子嗡了两下。
陈迹舟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挨近了些,眼神和语气都很温柔:“什么?”
她漂亮的眼珠轻轻右转,就看到他下颌和喉结的流畅线条在慢慢靠近。
他是真的没听见,静静等候她的二次发言,但江萌不好意思再说了。
第17章 第17章你一直一直在我的心里面
江萌回到家里,叶昭序从外面旅游完回来了,额头上还架着她的墨镜,在厨房做了简单的宵夜。
她看起来心情挺不错的,嘴里还哼着歌,在油锅里噼里啪啦炒着菜。
叶昭序也放了暑假,终于能悠闲悠闲了,她在家待着无聊,经常自己报团出去玩几趟,就在国内,三两天的行程。叶昭序出门从来独来独往,江萌忙着学习,她就没耽误她,每次同行队伍的人问她老公孩子,她就笑笑说,我没老公,孩子准备高考了。
江萌靠在厨房门口,看了看她:“妈妈,我要是想出国,你还是不支持吗?”
哼歌的声音中断了,叶昭序说:“怎么又提这事?”
说这个“又”字,是因为之前江萌也考虑过出国留学的事。
但父母不同意。
叶昭序不支持,原因很简单,她认为江萌孤身在外照顾不好自己。
在大人眼里,小孩子是很稚嫩的,刚成年的年纪,心智还没那么成熟,怎么去面对那些自由到没下限的花花世界呢?她是觉得,非要出国的话,研究生再出去稍微好一点,别人的孩子她不清楚,但是对心理年龄偏小的江萌来说,一定得有个面对成人世界的过渡期。
江萌告诉她:“陈迹舟说他去新加坡。”
叶昭序没回头看她表情,但听她的语气显然是有点不服气了,还有点气呼呼的:凭什么他能去我不能?
她这回倒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那你跟他走吧,这个我同意——不过新加坡就那两个好点的学校,你考得上吗?”
江萌刚因为她的同意面露喜色,听到后半句又噘起嘴巴:“你就会泼我冷水。”
叶昭序失笑:“我这叫泼你冷水?我是劝你审时度势。”
身后的人又开始自说自话:“谢琢去美国
,那我去美国好了,美国学校多。”
“谢琢啊,”叶昭序摇摇头说,“还是算了,你被人掳走了,他走出去三百米才发现。”
江萌哈哈一笑:“这也太过分了吧。”
妈妈补刀:“他眼里就没你。”
“陈迹舟眼里就有我了?”
叶昭序说:“他心细,正适合你这粗枝大叶的。”
江萌觉得这话题越聊越歪了,她不解地蹙眉:“适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适合做男朋友。”
江萌差点跳起来:“你不要看到个男的就男朋友男朋友的,我们是革命友谊好不好!”
她气得转身走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好好好,我就是打个比方。”叶昭序笑着说,“开个玩笑还急眼。”
叶昭序坐那吃饭的时候,打开手机看了看:“明天晚自习别上了,我带你去看电影吧,最近上了个美国片,看着挺刺激的。”
江萌:“爸爸不去吗?”
叶昭序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女儿的脸上,声音柔和了些:“非得要他一起?跟妈妈不好吗?”
江萌把抱枕搭在小肚子上,往沙发后面仰,“我就问问。”
江萌小时候,一家三口还挺经常出去看电影的,不过江宿显然并不热衷于这种家庭活动。而且叶昭序说过,在江萌出生之前,她跟江宿从来没有单独看过电影。
父母的相识相遇对江萌来说像是个谜,他们从没聊起从前,关于恋爱与相处的部分,江萌偶尔问起,两人对好口供似的跟她说,相亲认识的-
最后,陈迹舟那张写在扉页上的字还是被她撕下来带走了。她把它塞到文具盒里,天天见到。
江萌经常抢走陈迹舟的东西,她偶尔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挺“坏”的。
可是她的确想要留住些什么。礼物、信物,所有人跟人交集的点滴都在其中,是一段感情存在过的痕迹,也代表自己经历过的某部分重要的时光。
一定要时常交换与馈赠,因为痕迹和时光本身无从保全。
这张纸对她来讲,字的意义超过了内容。
“见字如面”,多么动人的含义呀。
那天在课上,她弄了一份一中准高三的年级名单在研究。
线索已经大致明朗,A一定是同年级某一个暗恋她的人。
江萌做了一件枯燥的事,她划掉了一些她觉得不可能是他的人,但剩下来80%的名字,数一数也有好几百了。
这是无异于大海捞针的笨蛋行为。
“江萌。”
李疏珩迟到了几天,来的时候窗外落雨。一声呼唤,让江萌从无意义的探索中抬起脸。
他脱下防风绸的外套,稍微擦了擦发梢的雨丝。他跟雨天的气质还是格外的登对。
“你来啦。”江萌跟他笑笑。
李疏珩是从后门进的教室,停在江萌的位置前,自上而下静静看着她,带点笑意问:“那天的烟花好看吗?”
江萌的笑容一瞬滞涩,瞳心晃动:“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有回答。
“李疏珩,”前面的女老师注意到有新同学过来,拎了两张卷子,“这两张数学卷你拿去做一下。”
李疏珩往前走。
江萌看着他的背影。
江萌旁边正好有个空位,就让李疏珩坐了。
等他回来,她正打算再问他两句什么,但李疏珩拿了卷子就在看题目,似乎无心再和她闲聊。
江萌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她想,那天的阵仗那么大,他听说也不是奇怪的事。
在这个新组成的班级里,江萌认识的人不多,来了个熟人很方便,可以交流难题。
又一个枯燥学习的日子结束,晚上留堂做了会儿题,江萌的手机震了下,她拿出来看了眼,是短信消息,陌生的号码。
她点开,赫然看到两条内容。
「你爸爸出轨了」
「大悦城三楼有个少儿画室,他每个周五和周六晚上都在那里陪一个小男孩学画画」
“啪”的一声。
手机重重砸在地上。
在旁边安静做题的李疏珩吓一跳,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向摔落的东西,随后看了看旁边女孩惨白的面色,他帮她捡起来,并没有看屏幕上的内容,按灭了亮屏,将手机倒扣着塞到她手里。
李疏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把手机归还给她的时候,察觉到江萌的手部在轻轻颤抖,他放大观察的区域,不止是手,她整个人都在抖,连同眼睛。
“江萌?”他轻声喊她。
江萌没有回应,她又看手里的屏幕,但眼神很飘忽,似乎并不是在看手机,而是灵魂出窍一般,听不到周遭的声音,整个人在屏蔽了自我信号的状态里,大概有两分钟左右,才缓过来。
江萌重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刚才的短信,随后声音发抖问他:“今天星期几啊?”
李疏珩一直在观察她:“星期一,怎么了?”
手机是垂直落地的,屏幕摔裂了一条缝,丑陋又崎岖,像一道疤。
江萌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她火速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起了身。
李疏珩看着她的动作。
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迟疑要不要陪她一起离开,但又怕此刻的陪伴会是打扰,但江萌往外走了两步,很快又回了头,低声说:“一起走吧。”
“好。”
老街种的是梧桐,他们并肩走在青色的叶片之下。这个点还不算很晚,夏天的白昼很长,黄昏时分慵懒悠闲,已经提前放晴了。
但江萌的心拧得很紧。
紧咬的牙关还没有松开,刚才那阵四肢发麻,血液冲到天灵盖的感觉还没有全然褪去,她用惯性驱使着步伐往前行走,其实肢体早跟脱离了灵魂一般,乏力而软弱。
李疏珩没再问她怎么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予以她调节的空间,直到江萌问道:“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声音跟要碎了一样。
他更改了上次的回答,表述得更细致一些:“其实挺可爱的,很闹腾,有人可能具有天生讨喜的能力。他和我叔叔挺像的——就是我的继父。”
江萌听得心不在焉。
她并不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如何,她只是需要一点话题来支撑,帮她站稳,以免她持续地失重下落。
江萌也不再回避提及他的家庭,直截了当地问下去:“你是跟了你妈妈?”
“嗯。”
“那你爸爸呢?”
李疏珩说:“我爸爸?挺久不联系了,他应该有很多女人吧。”
他静了静,语气里微微叹息:“反正一直都这样,一个混蛋而已。”
怎么会这么像呢?
江萌拔着手指上的倒刺,疼痛钻心,鲜血直流。
她听着李疏珩讲他糟心的家里事,前所未有地觉得和这个男孩子很亲近。
这算什么,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吗?
可她不想觉得自己有病。
江萌试图将这个想法驱逐。
小的时候,她被送去舞蹈班,别人都能坚持,她嚷嚷一声劈叉好疼呀,爸爸就把她抱走:那就不学了。
笨笨的,学不会骑车,爸爸会说:没关系,自行车也没那么重要,反正以后我们都开车。
她以前也是娇滴滴的爱哭的小公主。
直到后来,眼泪失效。她被放逐,彻底丢失了统领家庭情绪的能力。
她不停地反思,努力地学习。
她知道,一定是成绩惹的祸。
再考好一点,爸爸就会重新喜欢我,疼爱我。
哪怕只是——正视我。
这是正确的办法吗?
可是好像,没有多大的用。即便成绩真的变好了,他也只不过反馈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再也回不去了。
从前同学之间开玩笑总是说: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果然有一天,这话会在任何的感情里随机应验。
原来没完没了的冷落是早有预兆。
江萌知道,倘若她说这些,李疏珩一定会懂的,他们会有讲不完的知心话。
在成为哥哥之前,他一定也有过,泪水就能换来宽恕的时光。
分别的时候,江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靡不有初,
鲜克有终’的意思吗?”
李疏珩想了想,不确定地给出一个回答:“故事的开头总是美好,但很难有矢志不渝的结局,对吗?”
她转过身去,说对-
江萌抱着逃避的心态,拉黑了给她发短信的那个号码。
一个本地的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对方选择告诉她这个秘密。旁观者?当事人?不重要。
她只是想,只要不去面对,这件事就权当做没有发生。
她可以理解成是别人的恶作剧,对方不过是想打击她,或者摧毁她的家庭和睦。
都是假的。
从周一到周五,江萌从没有经历这么漫长的五天。
她假装没有这件事的发生,很快调整了状态投入到学习中。
可是周五的晚上,江萌还是出现在了商场的地铁站出口。
没有人约她过来,但她站在那里。
立了秋,风里都有萧瑟的味道。
江萌背着书包,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她走两步就停一步,每一秒的停顿,都是在思考要不要回头。
她明明在迟疑,明明试图退缩,可是上天还是过分地指引她的视线,让她看到江宿的车停在楼下。
一座商场,一辆车。
中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真相不会写在大马路上。
但江萌走不动了,她蹲了下来,很久很久,腿脚麻木,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继续蹲守到一个答案。
她看着爸爸的车,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一切。
往回跑的时候,江萌没有征兆地哭了。
这几天她只是情绪干涩,胸口发闷,没有眼泪。
直到眼下。
江萌跑到地铁口,扶着胸膛大口地喘息。
旁边过路人来关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江萌流着眼泪摇头。
书包好重。
脚也好重。
脑子也好重。
她不想去看了。
她不想知道了。
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爸爸还是她一个人的爸爸。
江萌吸了吸鼻子,擦掉一片滚烫的眼泪,绕开下行电梯的人群,急不可耐地往地铁深处奔去。
回家的车厢空空荡荡。
有位置但她没有坐,江萌背过身站在角落里,拿出手机,在陈迹舟和友人A的对话框中间,选择了后者。
她飞快地打字:
「我还有个事,没跟你说过。」
「不对,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没有说过。」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成绩挺差的,我们这里的附中是要考的,我离附中的分数线差个二十多分,我的分数只能花钱买进去,我爸爸就觉得我挺没出息的,有一次他和我妈妈商量再要一个孩子,被我听见了。」
眼泪砸在屏幕上,江萌胡乱地擦了擦,然后扶着墙,暂缓了一下情绪。
她的父母都是理智的人,极少发生争吵。
那天江宿找叶昭序商量事情的本意也不是尖锐的,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和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卧室里的江萌听见叶昭序忍无可忍吼他:“你把你女儿当什么?!”
她甚至砸了什么东西出去:“要生你自己想办法生去,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要二胎!”
叶昭序对江萌算是严格。
在她不用功读书的时候,她会指责:你能不能把你脑子的水甩甩干净,好好听听课?
却也会说:成绩实在不好我能怎么办,成绩不好你就不是我女儿了吗?
当天晚上,江萌小心翼翼地去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妈妈顿了顿,说:“不至于不喜欢你。”
这话够委婉了,不管后面加上什么样的转折都多余。
“好好准备考试,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叶昭序这个人很酷。
她希望江萌好好学习,这是她生为人母的责任。
她从不会用“只要你好好学习,爸爸就会喜欢你”这样的话来打压、鞭策她。
她深谙这是两码事。
就像并不在意江宿心里有没有自己,叶昭序也不在意江宿喜不喜欢他们的女儿。
她只希望江萌有自己的主见和立身的本事。
江萌跟妈妈也经常拌嘴、意见相悖,闹不愉快。
可是妈妈很爱她,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被爱与不被爱的感受,听起来难以辨别,要人百般求索,实际却是最单刀直入的东西,不需要练就多么敏锐的心性,也能清楚捕捉到答案。
真正的爱总是明朗的,宛如抬头就能看清的天气。
从那一天起,江萌就不怎么爱回家了。
放了学,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门口的饰品店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墙上晃荡的挂件,对店员说:我要那个。
她用十元钱换来了一辆南瓜马车。
他们说,灰姑娘会乘着它去见王子,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她还有权利在童话里继续当公主。
钥匙扣挂在她的手指上,随着地铁的节奏晃动。
江萌在碎了屏的手机上打字,她告诉他全部的事:「我不想和别人哭诉,导致你心情不好,对不起,我这两天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我从没有想象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A是在线的,他看着她的话,输入了很久。
似乎是伶牙俐齿的人绞尽脑汁也无解的一道题,于是他只能笨拙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解决。」
江萌酸楚地想,没关系,你听我说就好了。
其实她说出来之后,就好了很多。
等她再看屏幕,又是很长一段话发过来。
A:「可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你的优势,有不可取代的部分。不是多一个弟弟妹妹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还是会有人喜欢你。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转移,不会转移不会消失,就是喜欢你,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虽然我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但你一直一直在我的心里面,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
江萌愣在那里。
他这是……在告白吗?
他给她的感觉,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的,巧舌如簧,不论什么话题都能轻巧应对。
这个回答很不符合他的个性,急切冗长的陈词,显得有一点笨重了。
到眼下,江萌甚至还能分心替那头的人着想,他或许也在紧张。
——不是或许,他的紧张已经从文字里溢出来了。
他会紧张到手心出汗,紧张到可以脱口而出如此直接热烈的告白,会不安地等待屏幕上的回答,会在见不到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在吗?」
江萌:「嗯」
A:「不回应我也没关系,不要流泪」
得到安抚而落下的泪比刚才的还要热。
江萌冷静了片刻,找了位置坐下,她扶着湿润的脸,最后一次,用纸巾擦干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给陈迹舟发了消息:「我爸爸可能有私生子,怎么办啊」
陈迹舟:「你在哪?」
江萌:「刚刚出门了,快到家了」
陈迹舟说:「我马上过来」
第18章 第18章“陈逍遥,你带我去流浪……
江萌很希望陈迹舟立刻出现。
她甚至一秒钟都等不及,她想一下车就见到他。
她说不清朋友的现身能带来什么,改变什么,但是如果他在的话,她就会变得很轻松。
陈迹舟就有这样的魔力。
但是不巧,今天叶昭序在家。
江萌打开门,发现妈妈在看电视。
她在玄关驻足,紧急地给陈迹舟发了消息:「先别来了,我妈在」
江萌收好手机,擦了一下脸,确保脸上没有痕迹,才看向叶昭序:“你不是去打麻将吗?”
“没凑齐人。”
叶昭序没有仔细看她,她正在敷面膜,慢条斯理地展开下颌骨部位的面膜边角。
过了会儿,发觉江萌盯着自己,叶昭
序才认真地投过来一眼:“你怎么了?”
江萌摇头。
她低下头,往房间走去。顺便看了一眼手机,陈迹舟回复了一个字:「好。」
妈妈会知道吗?
江萌好奇,也想过问一问她。
或许遇到这样的事,和家人坐下来,认真冷静地商量对策才是最合适的。
可是疑问到嘴边,又难以启齿,江萌现在更多的念头,还是逃避这件事。
她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妈妈,爸爸是不是背叛了我们?
她不期待得到任何的回答。
因为任何的回答都是伤害。
不过她直觉,妈妈了解得比她要多。
她怕妈妈知道。
她怕妈妈也会让她知道。
跟妈妈交流,她在过程中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被她揣摩,即便叶昭序撒谎,江萌也会一眼看穿。
只要不得到答案,就会远离真相。
算了,不要问了。
什么都不要问了。
她还可以把那条垃圾短信当做发错了人的误会。
江萌自欺欺人地回到被窝里,当她的缩头乌龟。
夜里,她给苏玉打了电话。
苏玉问她怎么了。
江萌说:“我最近在看一本破镜重圆的小说,那两个主角分手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他们最后竟然又在一起了。可是我又总觉得,爱没有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怎么重圆呢?”
苏玉想了很久,说,“嗯,那就说明故事里的爱根本没有消失呀。不爱的话,那就没有了。”
江萌泪流满面地问:“你也这么觉得吗?”
江萌的泪点很低,看小说会哭,看电影会哭,看喜剧片都会哭。苏玉猜不到她这是怎么了,没有再回答那个问题,声音弱了弱:“对不起江萌,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江萌声音囔囔的:“别人一不高兴,你就会怀疑是自己的错吗?”
苏玉:“有的时候会条件反射地自我怀疑。”
江萌没说话。
苏玉又小心地问:“不是因为我吗?”
江萌没有回答,反问她:“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好看的。”
“我性格好不好?”
“很好。”
“如果我不好看,性格也不好,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苏玉说:“如果你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但我们还能够找到彼此的话,当然了。”
江萌用纸巾不停地擦着眼睛和鼻子。
又听见她说:“我觉得,人跟人能产生感情,是因为缘分,不是因为外在的条件。”
通话结束后,苏玉给她发了消息:「江萌,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难过,但是谢谢你的出现,给了我很多温暖,我很高兴和你做好朋友,很高兴遇见你,特别的高兴,也特别的庆幸」
她发来一个小兔子拥抱小兔子的表情。
江萌把脸埋在枕头里,克制不住眼泪决堤。
她时常认为自己是个虚伪的人,对旁人表现出的善意,很难说没有讨好的成分在其中,现在的江萌是被筛选出来的样子。
被成长过程里,所有苛刻的要求筛选出来的样子。
一个尽可能懂事的江萌。
学习没那么如鱼得水,却也做到最优的江萌。
一个不怎么爱笑但走到哪里都开朗明媚的江萌。
因为爸爸给她拍照的时候说,萌萌笑起来好看。
所以她变成这样。
真实的她,更接近被雨水打落的玉兰,或是枯萎的玫瑰。
她千辛万苦地祈求着爱,却等来被遗弃的结果。
九月,一开学就是考试。
语文的最后一题仍然是话题作文,给出的主题是“成长”。
江萌打了个草稿,轻轻地在卷面上写字。
《当我见到七岁的你》
破碎发生在银装素裹的季节,冬天会配合着把一切都冰冻。感情、或是事物。
用来装萤火虫的玻璃容器被爸爸摔碎在地上的时候,我在睡梦里,听着母亲和他争论。
他轻飘飘地说:“不知道什么瓶子,碎了就扔了。”
七岁的你站在我梦境的深处,还没有从记忆里走远,你不会听到垃圾被清理的声音。
——你问我,快不快乐?
你背着重重的书包,脚步雀跃地回到家里,你诉说你在作文里写下的理想,你想成为老师、想成为医生、想成为科学家。他们称赞你是有志气的好孩子,奖励你漂亮的棒棒糖。
我披星戴月地换来一个分数,敲响你的家门,原来,比背起一个沉重的书包更沉重的事,是如何在不满意的脸色面前,训练好自己的呼吸。
我的卷子被丢到一边。
我告诉你,我很快乐,我已经在最接近理想的地方。
——你问我,迷不迷茫?
我在你最喜欢的阅读时间,站在新华书店的一角,你够不到的书籍,我已经可以轻松取下。我翻开你偏爱的绘本,爸爸却替我合上:“这不是你该看的书。”
对童话故事情有独钟的你,终于在打开的每一本练习册里,都看到满满的“学海无涯苦作舟”。
你最喜欢的阅读时间,教我学会去面对所有的应不应该,而放下所有的喜不喜爱。
我告诉你,我不迷茫,我不必再为你清洗公主裙。
——你问我,失不失落?
我在玻璃的碎片里,看到和你一样的眼睛,我听到遥远的祝福,来自你年轻的父母。
容器上还有暖热的体温,他们把艰难捕来的萤火虫递到你的手里,对你说:“宝贝,祝你好好长大。”
我在阒寂的城市夜晚迷路,找不到他们口中、用来哄你开心的萤火虫山谷,但我还要背着你再往前走。
我告诉你,我不失落,我不再对一个容器的分量抱有期待。
——你问我,是否仍然渴望着长大成人?
破碎发生在银装素裹的季节,冬天会配合着把一切都冰冻。
像玻璃一样摇摇欲坠的家园,我遗失在途中的勇敢,一去不返的爱。他们成为冷冰冰的碎片,统统被扫进垃圾桶。
我说,我依旧渴望变化的发生。
尽管我很清楚,七岁的萤火虫,飞不到我的成人礼,你不会再看到这一切。
尽管我不知道,正在出走的是童年,还是我自己-
平江的夏天很漫长,延续到了新一轮的开学。
九月第一季度的校园期刊出来,江萌的作文出现在平江一中的作文杂志上。
这篇文章的立意不是很好,批卷老师给的分数很低,但是江萌的语文老师很喜欢,她认为情真意切,于是从一堆考卷里挑出来,替她隆重地刊登在扉页的位置。
江萌在每周的固定时间和赵苑婷去书报亭买韩娱杂志,她回到校园里,仍然开朗漂亮,没心没肺。
亭子里的阿姨在低头翻找的时候,有人安静地出现,阿姨瞧见一旁凑过来的高个子男生:“你要什么?”
陈迹舟扶着上面的挡雨板,要低下头,才能对上窗口里的视线,“绿洲。”
少年嗓音清朗,面容干净,像阴气沉沉的天色里出现的一缕阳光。
赵苑婷笑着,跟他“嗨”了一声。
陈迹舟也对她笑了一笑,视线在转向江萌的途中变淡了一些。
江萌接过自己的杂志,没有说话,把他装在余光里。
“演唱会看了吗?”他说。
江萌好奇地望他,扬起脸来:“你也知道我看演唱会的事?”
“苏玉说的,”陈迹舟也接过老板递来的161期《绿洲》,“谢谢阿姨。”
“开学前去了,挺热闹的,体验很好,下次去估计就高考结束了。”江萌看他手里的校园期刊,转而说,“这一期好像有我的作文哎。”
陈迹舟立刻打开,装腔作势:“是吗?那我要好好欣赏学习。”
江萌帮他合上:“欣赏就行了,学习还是算了,就你那小学生破烂文笔,学也学不明白,拿个55分就谢天谢地吧。”
陈迹舟看着她嘲笑的笑意,表情有些深重。
她后半个暑假没再打扰他,宛若无事发生,他也不好主
动提,离得太远太近,似乎都不合适。
陈迹舟不得不承认,他在她漫长而沉默的空白期里乱了阵脚,见她若无其事、还有点儿眉飞色舞地离开,他盯了她的背影,忍不住远远地喊了一声:“江萌。”
江萌知道他开口要说什么似的,急迫地给出回应:“我好了!”
江萌没有同桌,她的座位是独坐靠窗,上学期的彩虹已经被值日生清理掉了。
但她常常看着那个位置发呆,好像那里会变出真正的一道彩虹来。
彩虹没有出现,江萌没有变好。
她每天在学校学习,能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她让知识装满了脑子,这样就没有闲心去思考别的事情。
不会想象父亲陪伴另一个人的耐心身影。
不会想象他的“儿子”会长什么样子。
不会想象他是怎么呼唤另一个人的乳名。
回到家里,倘若见到江宿,江萌反而变成了主动沉默的那一个,她反过来把他当做空气,不需要他接送,不会跟他一桌吃饭。
江宿大多数时间对此看淡,偶尔问一问叶昭序:“萌萌怎么了?看见我就躲。”
开学又忙碌起来的叶昭序也没放心上,忙着电脑上的工作说:“高三了任务重,她不想见到你你就离她远点,说了别去烦她。”
一个多月,江萌没跟她爸爸说过话。
她跳过了事情模模糊糊的真相,直接进入到了看到他就犯恶心的阶段。
她把空下来的时间用来看电影。
江萌最近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是逃亡题材的公路电影。她喜欢在这样的主题里寻找风一样的自由感。看完几部片子,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这个题材。
甚至蠢蠢欲动。
江萌突发奇想找到学习中的谢琢,把他笔抢走,“你想去流浪吗?”
谢琢看了眼被夺走的笔,又拿了同桌徐一尘桌上的笔,继续写字,头也不抬:“说人话。”
江萌:“你看过《末路狂花》吗?我觉得那个结局超级浪漫,两个主角从悬崖上开车飞出去,好自由,好浪漫,好酷!”
谢琢:“人家飞出去是自由了,你飞出去是死了。”
“……”
江萌锤桌,把他桌上的橡皮都翘翻了。
这个不解风情的臭直男!
江萌回到座位上。
每次走投无路的时候,江萌都会想起一个人,有求必应的人,不会扫她兴的人。
她打开手机,点开陈迹舟的个人信息。
陈迹舟的头像是个NBA球星,江萌对篮球一窍不通,她只觉得天底下的黑人都长一个样子,这个头像让人很难想象出皮下是个超级大帅哥,根本没有和他聊天的欲望。
还是A的动漫男头比较可爱温柔。
可是A……
他连见都不愿意见她。
江萌不抱希望地给他发了消息:「陈逍遥,你带我去流浪吧。」
五分钟后,陈迹舟回复:「就从无聊透顶的英语课开始,时不我待,立刻下楼。」
江萌看到他的回复,心跳骤然澎湃。
下午还有两节课,她看了眼时间,周五的大课间开启逃亡,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江萌从小到大没翘过课。
所以她火速地整理书包的时候,心脏都快从嗓眼跳出来了,可是手里的动作不受控制,满怀期待,一件一件往书包里塞。
……天哪。
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可能是疯了。
但是江萌真的好想走。
如果他真的在等她。
她好想逃离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滞涩、淤堵,险些要断送呼吸的环境,她早就不想待了!
江萌抱着书包,飞快地跑到楼下广场,预备铃响起,所有人急急地往楼上赶,她不敢往旁边看,生怕有眼熟的老师盯梢,生怕被拦下,还好一路顺畅,江萌远远地看到陈迹舟。
见她过来,陈迹舟一手散漫地插兜里,一只手掌横在额前,用远远一眺的姿势,冲她笑了:“书呆子也翘课啊?”
江萌见他笑起来的样子,用书包甩他一下:“烦不烦,走不走。”
“真走?”
“真的。”
“说真的就别后悔,半路溜号我可不答应啊。”陈迹舟看向她笑,倒退着走到阳光里。
江萌看向他混球的样子,总结出喜欢和陈迹舟待在一起的奥秘:他太好玩了。
各种意义上的好玩。
她都没问他去哪里,就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开:“我只是有点怕,老师发现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就说你被我绑架了。”
“怪到你头上呀,那你岂不是要倒大霉。”
陈迹舟笑了:“大不了挨一顿揍,我扛打得很。”
江萌忽然想到什么,往校门岗亭眺过去:“诶,门口保安查假条呢。”
悠闲走在前面的少年威风地甩出两张请假单,夹在指骨间。
她太惊喜了:“陈迹舟,你是阿拉丁神灯吧!”
他将手掌扩在耳后,脸上挂着一点臭屁的笑,意思是:没听见,再夸一遍。
“我说——你超级帅的!”
她跑过去,激动地跳到他身上。
陈迹舟预感到她要过来,飞快地把挎在背上的包挪到前胸,稳稳地接住江萌,在热天午后的风里往前跑。
门卫没拦他们。
又是一路畅通无阻。
“耶!越狱成功!!”江萌一只手揽着他的脖子,高举起另一只手,可以碰到老街上香樟发热的叶子。
她说着,又拍一下他的肩膀:“我重不重?最近又长胖了。”
陈迹舟只是笑着,说:“哪儿重了,小孩子一样。”
上一次被陈迹舟背,还是江萌上初中的时候,她在楼梯上摔伤了腿,上下楼不方便,老师让班里男同学背她,江萌不高兴,她心里有一万个不高兴,没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她不希望任何男生碰她,直到召唤来了她的好朋友。
那时候,她就问了同样的话:我重不重。
他说的就是:小孩子一样。
去车站之前,陈迹舟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些出行必备物。
纸巾,湿巾,手机充电器,还有……
卫生巾?
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江萌看着他手里的卫生巾,做出一副傻眼的表情,又愣愣地看向他。
陈迹舟:“你好像就这几天吧?”
居然连她的日子都记得。
江萌好想找地缝钻进去。
“你……”她突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鼓了鼓腮帮,蹙了蹙眉心,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羞耻、生气等各路情绪在脑袋里扯成毛线球,她忍无可忍地嚷嚷了一句:“你变态啊!”
陈迹舟倒是大大方方的,把东西递给她,让她收好,坦荡又淡定地说:“我也不想变态,但我怕你忘了。动车上应该没有卖这个的,以防万一。”
江萌一把将袋子夺过去,咬着牙齿,咕咕哝哝,又阴阳怪气:“谢谢提醒,好像是忘了。”
陈迹舟抱起手臂,躬下身,往她面前凑来一张俊美的脸,蓬勃热烈的少年气,几乎从唇红齿白的笑容里满溢出来,语气却在嘲弄:“就你这还出去流浪,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江萌把东西往书包里塞的时候,眼睛一抬就看到他满脸的笑,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想起妈妈说:他心细,正适合你这粗枝大叶的。
不忿的嘴巴噘得快要挂油瓶,江萌闷着头往前走,被某人好笑地揪住衣领:“哪儿去,车在这呢。”
江萌被他拎着后退两步,又被塞进身后的出租车。
真的到了高铁站的时候,江萌背着书包站在那,还陷在不真实的恍惚感里,这才陡然意识到,这是一趟缺失了计划的行程,电影看多了,她真的疯了。
陈迹舟呢,他就陪着她疯。
江萌穿着校服,站在行色匆匆的旅人中间,面前是售票大厅,她看着结完车费的陈迹舟朝自己走来,刚才一往无前的劲儿突然没了,这个时候倒是显现出几分退缩的意思来:“我们真要流浪吗?”
陈迹舟塞给她一瓶水,笑笑说:“刚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这会儿来不及了啊。上贼船了,还想下去。”
江萌说:“我是突然想到,我怕爸妈知道。”
刚才是老师,现在又担心父母。
今天是周五,明天周六。课倒是不要紧,但她还没跟家里交代呢,不回家可怎么行?
姗姗来迟的担心念头一应涌上来,江萌微露愁眉。
陈迹舟稍作沉默,随后,颇为正经地和她说:“既然决定要走,答应我几个要求。”
江萌点头:“你说。”
陈迹舟微微折身,跟她视线等高,用哄小朋友似的轻柔语气说:“放掉所有的担心,包括但不限于,考试成绩,爸爸妈妈,星期一。你要相信,所有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从现在起,你看到什么,就感受什么,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尽情地做你自己,你可以自由地呼吸,大声地说话,不会再有人限制你。车会一直往前开,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江萌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好吗?”他说。
江萌正色,点头:“好。”
“那你重复一遍?”
“天塌下来有陈迹舟帮我顶着。”
“你还挺会抓重点。”他笑了一笑,“准备好了?”
江萌伸出小手指。
陈迹舟懂她的意思,伸出手,跟她拉钩,盖章。
“身份证给我。”
江萌从包里摸出证件。
他转身去售票处,拿了五百块钱从窗口递进去:“两张票,去云州。”
第19章 第19章逾越了界限的第一次
二十分钟后,江萌在月台上奔跑。
她从没有觉得这样舒适快乐过,飞快地穿过闲杂人等,在熙攘的车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经停平江的列车重新疾驰往前,带走明明在最美的年纪,却透不过气、快要腐朽的身体和灵魂。
她看着群山后退,车子穿过繁华的都市高楼,又进入大片的村庄田野,慢慢地驶离了她从小生长的城市。
江萌没有去过云州,那是个有名的海滨城市。她今天心情很不错,对外面的景物都新奇,一边看着,还一边喊旁边的人一起看。
“陈迹舟,快看这个山好多,都看不到尽头。”
“陈迹舟,你看山脚下居然有人住!不过怎么就两个房子?”
“陈迹舟!这个湖好漂亮!等一下这是海吗?”
陈迹舟跟她挨着坐,他有点好笑,她当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怎么还跟三岁一样?坐个车都觉得新鲜。
江萌看着外面时,陈迹舟拿出耳机,只戴了一边,另一根线松散地坠在一边,是为她留的。他对窗外的精致变幻兴致不算高,漫不经心地看一看,但江萌喊他,他就会应一声:“嗯”,“看着呢”,“是挺美的”。
车外还是一片平静的湖。
轰然一声,列车突然驶进山洞之中,远处的景观毫无征兆地昏暗一片,江萌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收缩到近处,因这陡然的昏暗,玻璃映出自己的样子,以及,身后的人。
他根本没看外面,他在看她。
江萌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头看了眼陈迹舟,他没说话,又平静地撑着脸听歌。
她捡起另一边耳机。
江萌把手机关机了,她把陈迹舟的话听到心里去,离平江越远,她就把担忧甩得越远。
陈迹舟的歌单挺抒情静谧的,方便她在车里小憩。江萌眯了会儿,睡得颠三倒四,偶尔醒一下,换个姿势又接着睡。
新鲜感过去,江萌安静地沉入梦里。
她飘飘忽忽地做了一个“春梦”。
在操场上,黄昏时分,苍翠的叶子与绯红的桃花在少年的身后,江萌被梦里的男主角抱了很久,她在对方的怀里抬眸,梦里的人没有长相,但她切实感受到男生怀抱温暖的气息。
她踮起脚,亲吻上去。
醒过来是因为——
察觉到旁边的人放下了那一只耳机,准备要起身的架势,江萌一下抓住他的衣袖,她在警觉中睁眼:“你干什么去。”
陈迹舟因为她突然的攥紧而偏眸:“我去餐车。”
江萌急忙把书包背上,“我跟你一起。”
他的声音里带一丝淡淡的笑音,低头看他被拽住的胳膊,陈迹舟斜过身子,很轻地扶一下她的肩膀,让江萌走到他的前面去,“好粘人你。”
如果江萌有骨气,她现在应该立刻回到座位上并且昂起高傲的脑袋攻击他:粘你的大头鬼。可惜连自己都无法否认,她对陈迹舟的确有依赖的情愫,更不要说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是怕你把我卖了,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陈迹舟望着她后脑勺笑了一声,没再反驳她。
他去买了两瓶水,这边坐满了人,没位置了。
江萌将两边手掌括在双眼旁边,靠在玻璃上看外面的景色。
陈迹舟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撑着窗框,和她一起远眺。
“快看,大海!”
他稍稍靠近:“看见了。”
两个小时不到,他们抵达云州。下车的时候天还很亮。这里的气候明显比平江要热很多。
江萌到哪都把她书包背着或者抱着,也不知道带了什么宝贝的东西,或许没什么可宝贝的,这只不过是缺失安全感的表现。
出租车上,陈迹舟问她:“书包我给你背?”
江萌:“这是女式的哎。”
“我不介意。”
“不要,我不愿意。”
他点头:“好,随你。”
陈迹舟不是会含蓄羞耻的人,就像帮女孩子背书包也好,给她买卫生巾也好,她的不便在他眼中都是人之常情,他这人没什么面子为大的想法,该他做的事就做,该他帮的忙就帮,没有显露大男子主义的苗头。
她脑子里又响起妈妈的话:适合做男朋友。
……不是,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江萌在心里冲着自己翻白眼,并且希望脑子里的叶女士安分一点的时候,陈迹舟已经带她进了五星酒店的大门。
“套房还有吗?”他问前台。
“刚才订完了。”
“两个标间。”
陈迹舟递过去证件和银行卡。
江萌站在大厅里看着巨大的迎客松,陷入高级的香氛气味里,发出了小声的质疑:“流浪是这样的吗?这也太不苦命了吧,电影里不是这么演的。”
陈迹舟拿回来房卡:“我要是一个人,大马路上也能睡。不过,那话怎么说来着?再苦不能苦孩子。”
他低着头,条理清楚地分清手里的证件和现金,把没用的车票丢了,将江萌的证件和房卡递给她,“我忍心你跟我吃苦?”
“……”
江萌回到房间,洗了把脸。
十分钟后,陈迹舟过来敲门,他身上还穿着校服,靠在门口,扬扬下巴:“还满意吗?”
“什么。”
“酒店。”
“不满意能怎么样?”
“换。”
这口气……
江萌怔了怔,上下扫他,用一种被他搞得很无语的脸色说,“你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啊?”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
陈迹舟嘴角噙着一点笑,痞痞的样子:“钱没了还能赚,你的感受是钱买不到的,当然要排在第一位——不满意就说。”
江萌终于知道为什么赵苑婷特别迷恋霸总小说了,挥金如土的姿态就是迷人,见他并不是在说笑,她一下觉得陈迹舟的身姿都伟岸了不少。
陈迹舟往门内跨了一步,看门后的开关,跟正在绑头发的江萌慢声交代,“没带换洗衣服也不用急,晚上洗完澡,你按这个铃,会有阿姨过来取,最多两个小时,给你洗好烘干送过来。”
江萌微微吃惊,她刚刚的确在考虑换洗的事情:“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陈迹舟没回话,给她一个酒店送来的小蛋糕:“今天可能没时间坐下吃饭了,我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你填一下肚子。”
江萌喜笑颜开,这可比晚饭好吃多了:“谢
谢,我最喜欢的黑巧!”
谨慎周全如陈迹舟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出了门才发现忘取钱了,这附近的ATM机恐怕还难找,于是看了下现金,“资金有限,地铁可以?”
江萌说当然没问题。
陈迹舟走在她的身后:“但是你不能出去说,陈迹舟带女孩子挤地铁,我要颜面扫地了。”
江萌蹦跳着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笑着说:“好的,我不计较。一定帮你保密,不耽误你找老婆。”
他配合着点头一笑:“多谢。”
地铁人还挺多的,没有空位。还有某些素质堪忧的人,整个人靠在中间的扶手上,让旁人都干干地站着,找不到支撑点。
江萌上车就差点被人踩了一脚。
紧接着,她就被人拽着,往旁边歪了下,陈迹舟一把把人提过来。
“就站这儿。”他的声音稳稳的。
陈迹舟帮她圈出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来,低眸看她:“你扶着我就行。”
江萌低着头,没有看他的脸,她意思性地抓住了他腰部的外套,没有扶牢在他的身上。
还好这趟车还算平稳。
站在陈迹舟怀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刚才在动车上做的那个梦。
她在梦里和友人A拥抱在一起的时刻,非常趋近于眼下的温度与知觉。
他们连身高都很相似。
江萌的心跳快了些。
有个人从后面挤过,陈迹舟被他撞了后腰。他不受控地往前踉跄一小步,原本撑着车身的手,下意识地要护住她,怕她被撞到墙上,于是手臂一圈,揽住了江萌的肩膀。
她感觉被人往前捞了一把,脸颊很险地擦过他的胸膛,贴了短短几秒后,他尽快退开。
陈迹舟啧了一声,再看向她时,扯出一个无奈又仿佛求饶的笑:“他挤我。”
江萌还抓着他的衣服呢,又重新隔开距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那几秒是不是抱在一起了?
他好像,还伸了手搂了她。
男生身上的气息和结实的胸膛将她裹住,有一瞬间,江萌天旋地转,陷入陌生而又熟悉的馨香里。好闻的,温柔的,一点点冷意,但更多的是温暖。
熟悉,因为他是陈迹舟。
陌生,因为从没有这样用鼻尖紧密擦过他的气息。
这是逾越了界限的第一次,是相互的侵略,每个人为自我保留的城池骤然塌陷,她埋入他私密的领地。
江萌仍然低着头,极轻地应了声:“没怪你。”
陈迹舟很低地“嗯”了一声。
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再说话,江萌稍稍抬眼睛,看到少年脖子上的青筋,附着在一片皮肤的红晕里。再往上看,他的耳朵色泽鲜艳,视觉效果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小时没区别。
……他、他脸红了。
她本来还好,他一脸红,她也慌了。江萌磨了磨牙,赶紧低下涨热的脑袋。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热浪在脸上蒸腾的感受是非常明显的。
明明地铁里冷气很足,怎么会这么热。
在反常的近距离里,两个人都反常的沉默。
江萌扶着他的腰。
她的手指把控着一点力度,用来维持身体与身体的距离,以免跟他又贴到一起,所以两条手臂并不算轻松。
刚才的触碰和分离发生得都太快,她没来得及把感受放到每一个细微之处,就仓促分开了。
江萌看着他的肩膀想,16厘米的身高差,假如拥抱在一起的话,她的额头大概可以贴到他的下颌。
她的鼻梁会碰到他的喉结,嘴唇也会。
江萌的身高让她不具备小鸟依人的体格,没有机会像个小团子一样窝在男孩子的怀里。
可是脸庞的靠近,似乎更让人怦然不止。
他们可以交换呼吸。
在这里,江萌更依赖陈迹舟了,她不会允许他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把他放到操场的人海里,他是她的好朋友,不会有其余的身份。
但是在逼仄的车厢一角,他就会让她胡思乱想。
对于性别的感知,第一次,清清楚楚,如此鲜明。
她想到一个词,叫做吊桥效应。
这不是心动。
只是因为危险的境地促使心跳加速,从而产生暧昧的错觉。
几站路过去,江萌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陈迹舟笑说:“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太晚了点。”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明朗而英俊的笑容,明朗里又掺了一点狡黠,好像在说:我找个地方把你卖了,一会儿记得替我数钱。
但是陈迹舟没这么说,他出其不意地问她:“知道银河里有什么吗?”
“嗯?”
“带你去看看。”
“……”
江萌失语,正要揶揄他。
紧接着,又听见他说:“你把眼睛闭上。”
江萌照做。
少年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双耳上,导致她与周边的环境音隔绝,只剩下从地底下传出来轰隆隆的行进声音,列车在洞穴里快速穿行,车轮声被放大,震慑着心脏与身体。
还有另一层抽象的声音,也被捕捉到,闭眼置身于黑暗深处,因为速度之快而产生在隧道里进发的强烈时空感,让她犹如在风里穿梭。
被他捂着耳朵,于是陈迹舟的声音也贴近的不少,就扣在她的心门之处,清润而温和,带一点笑:“听到了吗,这是宇宙飞船的声音。”
江萌闭着眼,感受他的手掌挪到她的发顶。
陈迹舟应该是弯了腰,凑近了许多,因为他的一呼一吸就流在她的耳廓上,像蒸汽一样灼热,他说:“今天,我是你的船长。”
第20章 第20章如果她想飞,他就成为风……
“宇宙飞船”的终点站是一个河流码头。
江萌站在昏沉的蓝色天幕里,看着远处的隐隐青山和镜子一样巨大宽阔的水面,河流东奔,汇入海洋,内陆却异常平静,山水悠然,杜绝那股滔滔的争流声,江天茫茫,落霞淡影,还剩一点挂在远远的天际线上,虚实之中,最后一抹天光在她眼里愀然地潜了下去。
水云之色,像极了那些行吟诗人笔下的共蔚蓝与一青螺。
人在自然对眼睛的冲击力之中,就容易忘却许多,渺小衬托这宽广世界,终于成为天地蜉蝣,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滴水。
站在这里时,江萌觉得早上的数学课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恍如隔世,不外如是。
走在前面的陈迹舟也停下脚步,他往前远眺,似乎也在花时间驻足观赏暮霭沉沉的美景。
江萌说:“不是带我去银河吗?”
他说:“这就是银河的入口。”
码头上的乌篷船靠岸。
船夫是个小老头,在那问有没有人上船。
这个地段已经偏离云州的市中心了,江萌看到的山丘其实在对岸的洲渚上。
陈迹舟过去跟船夫交涉了一会儿。
江萌跟上几步,便听见他在杀价。
陈迹舟手揣兜里,侧身靠在桅杆上,虽然讲价,没什么低眉顺眼的姿态,倒是一副闲云散鹤的慵懒架势:“我这儿只有50,万一去了回不来,夜里也没轮渡,没准就饿死冻死在那小洲上。黄花闺女,黄花小伙,两个未成年,您要是忍心,就接着多赚这十块钱。”
仍然是非常好用的道德绑架这一招,加上这副你爱载不载、不载我走的洒脱语气,让船夫深吸一口气,他摆摆手:“行行,50就50。”
陈迹舟满意一笑,看向江萌,招一下手:“上吧。”
江萌踩上甲板,往船里头走,又回头看看跟过来的陈迹舟,小声地问:“你不是还有两百多吗?”
陈迹舟扶着船檐,躬身进来,声线低沉,对她的一只耳朵说:“是不是奸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狡黠又不屑道:“早就打听过了,敲诈小孩呢。”
江萌笑:“好精啊你。”
陈迹舟在她旁边坐下,散漫的长腿一抻,就把小小的乌篷船船舱占
了个大半,他敲一敲旁边这颗略显榆木的脑袋,“这可是在外面混必不可少的本事,学着点儿啊。”
江萌超配合地点头:“那你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陈迹舟偏眸看她,双眸含笑,在蓝色夜幕中尤其迷人:“太多了,我慢慢教你。”
船夫一边划桨,一边在跟他们讲解,前面的这个小洲叫云渚,是云州下属的一个小镇,镇上有人居住,还有不少村落,因为地貌特别,现在已经发展出来许多景区了。
他又讲到,云渚在古代就是银河的意思,江萌这才恍然,原来此银河非彼银河。
陈迹舟淡笑,“是不是没骗你?”
江萌想打他。
水面在视野里变得很低,因船身下陷,江萌像坐在水中飘摇。四山沉烟,星月在水。她一伸手,凉丝丝的江水从指尖划走。
江上有点雾气,显得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在往前。
孤独的同义词是宁静,在陈迹舟的身边,她不觉得孤独,只觉得宁静,美好。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穿着平江的校服。
只有他们最年轻。
只有他们在江面上漂流,四下荒芜到,像是他们本就从这里诞生,又从这里被流放。
纷纷扰扰都再与她无关。
全世界只剩下身边的少年,与她同根同源。
陈迹舟坐姿随性,在陌生环境里他也能恰如其分保持住最松弛自如的一面,问她:“好玩吗?”
“嗯。”江萌笑意淡淡,“这里好美,像课文里那个桃花源的入口。”
这样很温淡却很满足的笑容,才是她最真情的流露。
陈迹舟突然想到什么,走到船头去跟船夫说了两句悄悄话。
随后两人就聊上了。
溯溪而下的乌篷船上,他蹲在船头,跟船夫聊了很久的天。陈迹舟还是那么八面玲珑,跟什么人都能聊。
江萌兴致缺缺,托着下巴:“还是没有什么流浪的感觉。”
他坐在船头晚风里,面容温和,不以为意又大言不惭地笑:“说明太舒坦了,有我在,你一点苦也吃不上。你就是电视上那些跟在大侠身边行走江湖的女一号,跟着我混,你也算是跟对人了,我可是陈逍遥啊。”
她被他逗乐了:“嗯,有你在就很安心。”
不过,安心是因为太舒坦了吗?或许真相是,她拥有好多好多的安全感。
江萌静静坐了一会儿,等陈迹舟再回到船舱,她托着脸,轻声地说起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她决定封锁的秘密,又决定主动向好朋友翻开这一面:“你爸妈要是再生个孩子,你会难过吗?”
陈迹舟沉默地看着她,看她脸上持续很久的那一点灰扑扑的懊丧。
“你想听真话吗?”他说。
“当然了。”
他给出一个非常陈迹舟式的回答:“高兴还来不及,多个人替我挨板子,我妈也不用成天旁敲侧击劝我走仕途了,人生进入终极自由。”
看他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脸上写着一行字:大爷我终于可以快乐地行走江湖了。
江萌笑了:“真的不难过吗?难道你不会觉得……自己变得很多余?”
她说完就低了头,没再去看他的表情。
她又想,陈迹舟好像从来不和她说,父母对他的种种期待。
但是,怎么会没有呢?
他一定也背负了许多的压力。
他只是不说。
江萌转换了话题:“说真的,我很难想象你当领导的样子。”
陈迹舟淡淡一哂:“还是你了解我,下次一起劝劝我妈,这和把我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那你愿意听妈妈的话吗?”
他挑眉道:“以你对我的了解,我难道是什么很守规矩的人吗?”
他可太不是了。
就凭现在这个大剌剌的坐姿,就一点儿也不像。
陈迹舟说:“不知道别人图什么,反正我这人活着就是为了幸福,不是为了按部就班。我心里知足,每天吃咸菜馒头也很活。”
“你不为你以后孩子考虑吗?”
他忍不住笑,都聊到孩子了:“有条件就养孩子,没条件就不要,我一个人啃馒头就行。”
“那你怎么还总是让我好好学习。”
他说:“人都是背负眼光的,活在规则里也是你的权利。”
再绕下去这话题就很深了。
陈迹舟自知,虽然他成天自由散漫挺不亦乐乎的,但他这样的个性当然不好,会被普世的价值观判定成反面教材的那种严重不好。所以他不爱对别人进行一些观念上的指正,怎么能让别人变成他这样?
“学点好的,别跟陈迹舟一样不学无术。”他及时打住,懒洋洋说,“下次去找谢琢探讨这个问题,他比我有远见,万一我把你带沟里去,你爸扒了我的皮。”
江萌嘟哝:“可是你好像还挺光荣的。”
陈迹舟笑了:“不过我有一点自信,搞钱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不至于真的去啃馒头。对我来说,考一百分不重要,对笨蛋来说,就不一定了。”
他又点了点她的榆木脑袋。
江萌把他的手挥走,她撇撇嘴,好似随意地一说:“我爸才不会扒了你的皮,他不在乎我的,反正我已经可有可无了。”
船碰到岸上。
将她心脏一震。
陈迹舟把深处的话放回去,起了身,淡声说:“到了。”
乌篷船抵达江心的沙洲,停在了山谷的入口。
下了船后,陈迹舟往前走了一两步,他忽然又转身,整个人挡在江萌的面前,重复了刚才在地铁里的那句话:“你把眼睛闭上,我拉着你走。”
他说什么,江萌就做什么。
陈迹舟怕她放不下心,“还是你拉着我吧,这样你更有安全感。”
“一样的,”她闭了眼睛,“我知道你不会放手。”
他不再出声。
两秒后,少年温暖有力的手掌将她的腕骨握住,很紧,但又不会让她觉得难受,只让江萌感受到足以前行而又不会被舍下的力量。
他们走过一些杂草,窸窸窣窣的,踏上一段石子路,她甚至感觉到夜露沾身。
好像是在走小路?
旁边都是野草?
在村子里吗?
这儿应该没有灯。
她的眼皮感受不到光亮。
大概走了有五分钟,陈迹舟停下脚步。
江萌也随之停下。
“睁眼吧。”
他松开她的手。
江萌缓缓睁开眼。
她正身处于一个青葱的湿地公园里,这里有溪流,树木,干净而广阔的夜空。
漆黑的山谷里,成群的萤火虫在四下飞舞,有的照亮了浅浅的水流,有的栖息在灌木丛的叶片之中。
在星星点点的光亮中,她怔愣了十秒钟。
一阵清新的草木芳香随着夏夜的风扑面而来,让她霎时清醒,江萌的鼻头与眼角泛起一点点湿润,几乎是不受克制的生理反应,她感性到一旦深受触动,整个人都会变得潮湿。
江萌仰着头看天,今天的星星还特别漂亮,她忍不住感叹:“好漂亮啊陈迹舟,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儿的萤火虫很喜欢她,围着她飞,盘旋在她头上飞,甚至引着她往前走。
近看是点点的青绿色,忽明忽暗,远看,如散落人间的星辰,无穷无尽,漫山遍野。
江萌看着陈迹舟:“而且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萤火虫?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画面?
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番执着里很多年,走不出,也无法回头?
陈迹舟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手臂松松地环在一起,稍稍抬起脸,没看景色,他在看江萌,“小费周章地知道了这个地方,想来看看。”
江萌有些哽咽,但硬着头皮笑了下,跟他开玩笑:“哦,所以我就是你的搭子?”
“是,”他大方地把这份功劳统统让渡给她,轻
轻眨眼,散漫一笑,“除了你,还有谁能有心情陪我到处浪。”
陈迹舟会知道这个地方,因为之前看到过一个地理杂志,对某个有关萤火虫的摄影图有印象,前一周他看了江萌的作文,找到那个地理杂志的主编,又联系了那一期的摄影师,小费周章地知道了这个地方,然后想,一定要带她来看一看。
再看一眼,她回不去的小时候。
江萌心里被惊喜、惊讶、冲动、感动填满,她泪腺发达,想要流泪。
将喉咙口的一阵哽咽吞下,江萌往道路深处跑去。
星星之火随她翩翩起舞。
陈迹舟站在画面之外,静静地看着她捕捞小虫子的背影。
她做出起势捕捞的动作,手掌一挥,扑了个空,转而要抓另一个,起势更久,一挥过去,又没抓住。最后,江萌苦着一张脸看看他,露出一副求助的表情。
他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末了,陈迹舟劝了一句:“让它们飞吧,抓手里反而不好看了,就成了个普通的虫子。”
“……”
他总能用大道至简的一句话将她开解。
江萌松了眉心,不再执着于将那些光亮困在手中。
陈迹舟伸出双臂,像魔术师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成果。在她的视角,他也站在青荧荧攒聚的光亮之中,脸上带着洒脱的笑:“所以,你看,七岁的萤火虫会回来的。”
当然,爱也会。
他在心里告诉她,爱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流、补全你生命的空缺。
陈迹舟本人没那么怀旧,他觉得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好,长大了有长大了的好。人生是往前走的,何必把遗憾放在嘴边?
他也一向不会把爱情注解得复杂,往里面倾注很多沉甸甸的、伤春悲秋的东西,他文笔不好,说不出华丽的言语,写不出情诗的词藻。
他爱一个人的理念,是简单而又轻盈的几个字——
如果她想飞,他就成为风。
在陈迹舟看不到的暗处,江萌擦了几下眼睛。她回过头,又若无其事地一笑,一扫船上的懊丧,露出俏皮的神情:“你刚才和船夫偷偷地说什么啊?”
陈迹舟:“我是问他,这个季节还有没有萤火虫,他说要看运气。”
她感叹道:“那我们运气真的很好。”
能不好吗?
陈迹舟心说,他可是祈求了一路,求求你了,老天爷。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一定要让她如愿啊。
他笑着点头:“是啊,没白跑一趟。”
江萌往前小跑着,发现什么奥秘,拉他过来看:“这里有个树洞。”
江萌眼尖,在小路的某个路标旁边,看到一棵高大古老的榕树,树上真有个树洞,旁边还挂着景区的招牌:心事说给树洞听~
陈迹舟过去看看,简单投了一眼,兴致不大。
江萌把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又假意谦让了一下:“来,你先说。”
他能对一棵树叽里咕噜说什么话啊?陈迹舟正要拒绝,但看到江萌,他又转念,默了默道:“我没有什么秘密,我对你说吧。”
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刚要落下的手掌按回去。
她说好。
陈迹舟喊她:“江萌。”
“嗯。”
陈迹舟稍稍停顿,顺了顺呼吸。
许多的台词从心底涌出来:烟花是我放的,票是我买的,告白的话是我说的。
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上江萌亮晶晶而满怀期待的眼睛,他忽而放松一笑,说:“看着天上吧,不要总盯着我。”
江萌好奇,真的望望天上:“为什么啊。”
陈迹舟说:“人对特殊的体验,记忆会更深刻一点,那么一会儿我要说的话,你也会在这个体验里记得更牢一点。”
有点道理。
于是江萌抬眼,往山谷的深处看。
广袤的星空,无边的萤火,江中心的桃花源,古老的树洞。
还有生长在她宿命里的少年。
随性豁达,灿烂潇洒。
浪漫,热烈,美好,像一阵风,像一场梦。
他按着她的手背,用高一度的体温将她覆住,像将她箍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艰苦卓绝又美轮美奂的十七岁。
陈迹舟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坚定炽热,也有那么几分情意绵绵的缱绻。
而她总将这份情意绵绵理解成,是他的风流气质里附带的一部分。
他正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对她说:“江萌,你一点也不多余,你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但愿你可以找回你想要的东西,实在找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希望你知道,希望你一直记得——”
陈迹舟顿了顿,等她收回看天空的视线,定格在他眼里,他接着说下去:“这世上一定会有人感谢你的出生。”
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并且为了彼此的相逢而感动,而荣幸。
他说:“我就是第一个。”